王亞
春薺秋菘冬蘆菔
古人說“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早春的韭菜嫩得好,晚秋白菜甜得好。嗯,菘就是白菜。
韭菜有“味”,有人好這一口,說“香”。韭菜烙餅、韭菜煎蛋、韭菜炒木耳、韭菜盒子、韭菜餃子、烤韭菜……吃下去“韭味襲人”。要我說,韭菜就只剩一個(gè)嫩。一畦新綠盈目,春風(fēng)一起便蕩一下,漾出綠漪來。提一柄鐮刀去割韭菜,劃拉著就割一把,嫩得呀,再豁口的刀也不在話下。炒菜須用些作料時(shí),就直接伸手掐或揪,手間爽利堪比老牛吃嫩草。新韭實(shí)在比嫩草嫩多了,但我還是不好這一口。
早春比嫩草嫩的還有薺菜秧子,一定得是秧子,可以用來做餛飩餃子煎餅,還可以拿兩個(gè)雞蛋或一塊嫩豆腐做羹。等到三月三,薺菜就只能煮雞蛋了。三月的薺菜模樣倒周正,細(xì)長窈窕的,卻已經(jīng)從小媳婦兒變成老婆婆,細(xì)身板硬梆梆抻著老胳膊老腿。
韭菜薺菜都須早,白菜得晚,經(jīng)了秋末的霜?dú)獠捧r甜。我老家管大白菜、油白菜、上海青、小青菜一律叫“白菜”,兒時(shí)不識(shí)菜,總疑惑這么些模樣滋味各異的菜為何都同名?吃得多了終究能區(qū)分了,仍舊不知怎樣的時(shí)令季節(jié)該吃哪種“白菜”,唯獨(dú)大白菜我是知道的。晚秋時(shí)分,朝菜地里瞅瞅,胖大的一棵就占據(jù)一個(gè)土坑,敦厚地立著,任風(fēng)霜如何亦不改其志。大約就是這敦厚秉性,方使白菜們能迎風(fēng)傲霜,《本草綱目》贊:“有松之操,故曰菘?!边@“菘”的造字實(shí)在妥帖,算“草本之松”。深秋后,一重烈風(fēng)一重霜,樹上的老葉都經(jīng)受不住凋萎了,種白菜的土坷垃也凍成一副霜色,它們倒是益發(fā)飽滿敦實(shí)。也有在大白菜上綁一根草繩的,如束甲兵士陣列在前。據(jù)說如此一來,白菜經(jīng)霜后會(huì)更緊致,滋味也更好。未經(jīng)霜的白菜寡淡,一股生味,霜期過后就品咂出甜味了,清炒、燉粉條、燴牛肉、包餃子、涮火鍋都好,甜津津回味長。
以往的日子里,蘿卜白菜土豆種種都是人們冬儲(chǔ)的必備菜,耐儲(chǔ)藏,也便宜好吃。這幾日將大雪,母親電話里一再叮囑提前備些白菜蘿卜。我雖不以為意,仍舊買了一顆白菜,倆大白蘿卜。白菜一片片剝來吃,蘿卜切片或塊清炒燉湯。吃著白菜蘿卜看落雪,似乎別有滋味??此贫脊眩独锍鲋廖?。
蘿卜我吃過四種。紅皮圓溜溜的叫水蘿卜,甜脆可生吃。青皮紅心的叫心里美蘿卜,切絲涼拌最爽利。青蘿卜看似肅然,煮湯后便軟糯了。白蘿卜水頭足,清甜,怎么都好吃。蘿卜排骨湯、蘿卜燉羊肉、清水煮蘿卜、蘿卜燉牛腩、素炒蘿卜絲、蘿卜絲煮魚……蘿卜算家常良友,可孤行,可伴奏。孤行時(shí)淡而不寡,伴奏時(shí)獨(dú)立又包容,將自身釋出與葷食綰合無隙,亦秉持本味,滋味圓腴。蘿卜大約如人間智者,不顯山不露水,隨俗又不俗。
祖父尚有一樣做法,蘿卜絲煎蛋。取白蘿卜切絲,雞蛋打散擱鹽少許,鍋里多些油,蘿卜絲撒鹽炒至半熟,便倒入蛋液,煎至金黃即可。蘿卜絲煎蛋有純熟的焦香,又軟嫩,下飯和“吃白口”都好?!俺园卓凇本褪枪獬圆瞬怀燥?,能吃白口的菜都是咸香適中的美味,能讓胃腸與心肺均充盈了滿足感。老家還有一種米漿與蘿卜絲一起炸的油粑子,隔一條街都香呢,要不吃著,非得絆一跤不可。
對(duì)了,蘿卜在古人那兒也有一個(gè)文雅的名字——蘆菔,蘇軾被貶時(shí)最常吃它。世人都曉蘇軾好吃,猶好肉食,得算肉食主義者。殊不知他既寫《老饕賦》《食豬肉詩》,也作《菜羹賦》《東坡羹頌》《狄韶州煮蔓菁蘆菔羹》。這幾樣羹便是蔬菜羹,配菜為蔓菁、蘆菔、菘、薺,再將大米碾成細(xì)糝狀,一起熬煮,有自然之甘。后三樣不用再介紹,“蔓菁”現(xiàn)在叫大頭菜。也就是蘿卜白菜大頭菜和薺菜洗干凈切碎了,同碎米一起煮。哎呀,頭一次覺得民間叫法比雅稱好啊,蔓菁蘆菔菘,簡直佶屈聱牙嘛,舌頭都捋不直。
老蘇的菜羹自然須講究些,不是我這等豬潲一般的做法。彼時(shí),老蘇卜居南山下,窮得沒肉吃,只摘得一些大頭菜、蘿卜、白菜、薺菜。他將菜蔬洗凈,再不斷揉搓去除苦味備用,又將米碾碎、生姜切碎,都候著。烹煮也講究,先沾少許生油涂抹鍋底,再倒水,稍沸便將菜置入。又將碎米和姜倒入,取一陶缽蓋上。陶缽內(nèi)壁也得抹上生油,卻不能讓油直接滴入菜中,否則就有了生油氣,羹熟了也無法去除。就這樣慢慢煨來,米粒與菜蔬都爛熟,湯水收至羹狀,就得了。老蘇只說“此法不用酰醬”,也就是不擱醋和醬,大約尚須撒些鹽。否則,恐怕真是寡淡的了。東坡羹的做法如今還延續(xù)著,只人們不再碾碎米入羹,而是直接拿米湯煮。自然也不叫東坡羹,叫米湯青菜缽。青菜也不僅限于蘿卜白菜大頭菜,凡蔬菜皆可。湖湘還有一樣做法,將細(xì)米糝換成芋頭泥,青菜則是蘿卜纓子,也有自然之甘。
春薺秋菘冬蘆菔,都有自然之甘。照老蘇菜羹這三樣菜蔬一齊煮的做法,時(shí)間大約正是早春青黃不接時(shí),幸而冬儲(chǔ)了些蘿卜白菜大頭菜,薺菜也終于冒出嫩秧子,就一把拿來煮了。老蘇就是這等的好,饕餮也可,清淡也可,把酒便問青天,埋頭就做老饕,是去哪兒都行、吃什么都好的好玩人。
無上清涼
昨日白露,夜里一場秋風(fēng),無上清涼。
新秋的夜實(shí)在值得“無上清涼”四字,漫不經(jīng)心的,清凈遠(yuǎn)逸的,就得了大平淡與大自在。守著這樣的夜幾乎不想睡,立于充作書房的小隔間里,窗內(nèi)是書,窗外風(fēng)吹樹影,隔窗亦有風(fēng)在衣?;秀庇辛烁羰栏?,便應(yīng)了那句“閉門即是深山”。
一夜熟眠,晨起猶涼,套身布袍子趿雙塑料涼鞋去市場買菜。市場的早晨有大熱鬧,雜沓又整飭,紛亂又有序,蔬菜一律帶水,肉食一爿溫情,魚蝦一派生猛。都是喜人之相。老媼在地上蹲著,鋪一張已趨板硬的塑料薄膜,由提籃里拿出兩把藤蕹菜、三五根苦瓜、七八個(gè)茄子,又倒出一小撮辣椒。蕹菜油綠,苦瓜有粉綠有金紅,茄子紫,辣椒紅間綠,很好看呢。我揀了一根粉綠瑩亮的苦瓜和一些青紅椒,回家做辣椒炒苦瓜。
南方苦瓜有兩種模樣。肥胖些綠些盈盈透出水頭的是青苦瓜,色白些也細(xì)長些的叫白苦瓜。其實(shí)也是一家子的兩兄弟而已,只白苦瓜清苦,青苦瓜甘苦。據(jù)說白苦瓜有“白玉苦瓜”的美稱,余光中先生有一首詩《白玉苦瓜》,寫和田白玉的苦瓜,是國寶。詩不見得如何好,刻意了,滋味不如白苦瓜。我仍舊覺得白苦瓜水頭欠了,也少溫潤,不如青苦瓜。
苦瓜曬了秋陽就漸漸變黃熟了,老熟后就變成金紅色,有人叫它紅苦瓜。苦瓜老后倒甜了,掰開來,瓜子上裹一層火紅黏稠的膜,那個(gè)更甜。紅苦瓜不能再老了,再老就軟塌塌裂開幾瓣,像開花似的,紅黏膜帶著瓜子一齊掉了,苦瓜也漸漸萎了死了。
我不曾吃過紅苦瓜,有朋友說紅苦瓜瘦肉湯好喝。大約紅苦瓜的甜與肉味相融吧。
青苦瓜與白苦瓜自然也與肉味相融,苦味不貧乏了,肉味也減了些脂膩。因之,世人多佐以豬肉。我不好肉食,就清炒、辣椒炒或雞蛋炒。
世人多將苦瓜切片后在水里焯一遍,苦味去些才炒。我獨(dú)好本味,以為不苦便不配叫苦瓜,如同日子,不苦也就品咂不出甜味了。
還是炒苦瓜。青椒紅椒切了,配上苦瓜一炒,香辣甘苦脆爽皆有了。搛一箸入口,抵得了人世諸般滋味。吃得了苦,自會(huì)甘來,如此才諸事無恙,無上清涼。嗯,粵人叫它涼瓜,大概也取清涼之意。
苦瓜、涼瓜都是民間叫法,《本草綱目》里有“錦荔枝”“癩葡萄”的稱謂,似乎雅了,倒顯得矯情。石濤有號(hào)曰“苦瓜和尚”,苦瓜也可取一名號(hào)——無上清涼。
臭饗
有人以臭為美,有人視臭若仇。
湖南人好吃臭豆腐,認(rèn)定是異香。某個(gè)角落的老娭毑架了油鍋炸起臭豆腐來,隔幾條街的人聞見都能咽半天口水。幼時(shí),我總以為臭豆腐只存在于湖南,是湘人獨(dú)有美食。后來才知,北京有北京臭豆腐,南京有南京臭豆腐,臺(tái)灣、福建、紹興,還有湖北孝感都有臭豆腐。臭得各呈風(fēng)味,各具秉性。
若給臭豆腐弄一個(gè)排行榜,作為湖南人,我且大言不慚地道一句:“天下第一味?!痹诔舳垢?,湖南臭豆腐當(dāng)然得算“扛把子”,坐著頭把交椅。湖南臭豆腐有黑色、金黃之分,大約鹵制方式不同,長沙多為黑色,其他地方黑黃皆有。我不愛長沙臭豆腐,黑不溜丟模樣,總讓人疑心是否靠譜。食物第一在賣相,又黑又臭的一盤,不如炸得金黃再撒些綠香菜紅剁辣椒煞是好看的一盤,更能惹人垂涎。便同樣逸出“臭”來,我亦寧肯吃這好看的。外皮焦香,內(nèi)里綿軟,在湯汁里蘸蘸再擱進(jìn)嘴里,呀,湯汁的香與豆腐的香一起在口腔里鼓蕩,實(shí)在奇美無比。是謂情之所鐘,雖丑不嫌。這話是陳蕓說的。
陳蕓就是林語堂先生說的“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可愛的女人”,沈三白《浮生六記》中的蕓。這位最可愛的女人喜兩樣臭食,芥鹵乳腐和蝦鹵瓜?!敖纣u乳腐”就是我們常說的臭腐乳,將腐乳加入鹵汁繼續(xù)發(fā)酵而成。蝦鹵瓜則是臭冬瓜。
陳蕓愛吃茶泡飯,以臭腐乳和臭冬瓜佐之,三白取笑她如狗和蜣螂,不知臭穢。她也笑,“狡辯”說臭食之美是無鹽貌丑而德美。實(shí)在是可愛機(jī)智的小婦人啊!她將這兩樣臭食翻著花樣來吃,麻油加糖拌臭腐乳,臭冬瓜搗爛拌臭腐乳,還給后者命名為“雙鮮醬”。在她如此這般的“熏陶”下,三白終究喜歡上了他最初厭棄的這兩樣臭穢之味,是始惡而終好之。
除了臭豆腐、臭冬瓜、臭腐乳,江南人的臭食恐有十?dāng)?shù)種。這樣看來,只吃一樣臭豆腐的湖南人,與江南人比較起來,實(shí)在算不得食臭高手。即便在江南十?dāng)?shù)種臭食中,臭冬瓜、臭腐乳也尚屬個(gè)中翹楚。此二臭,與臭莧菜梗一同形成三足鼎立之勢,被“尊”為“江南三臭”。
我在紹興吃過幾回臭莧菜梗,實(shí)在是臭至極致,天下難有與之匹敵者。怎么形容呢?以臭的程度而言,若說臭豆腐是一臉污遢的懵懂小姑娘,臭莧菜梗便是肥腴的婦人,那股子風(fēng)味,又性感又霸道,朝你生撲過來?;蛘哒f,像聽了一場重金屬搖滾,回家歇了半夜,耳朵里的鼓點(diǎn)貝斯吉他SOLO猶在。
臭莧菜梗雖帶一“臭”字,卻不丑。紹興人將臭莧菜梗直接上屜蒸,或與嫩豆腐一起蒸,一段一段碧綠梗,還帶著湯汁,臭味奪人。舉箸夾一截,外皮頗硬,擱進(jìn)嘴里噙住一頭,略略一吸,莧菜梗里的肉質(zhì)入口,臭汁四溢,實(shí)在有不可言說之感,渾如被侵襲,臭得猝不及防。待得再吸第二口似乎又沒那么臭了,一截兒吃完后,仿佛有了余味,忍不住再夾一截。這時(shí)方覺出香來,香臭香臭的,直至吃出癮來。
紹興街頭小店的老板娘一般不推薦外地人吃臭莧菜梗,說:“伊太臭,你們吃不習(xí)慣的?!苯B興人周作人就愛這臭,還專作《莧菜?!?,開篇即生出親近:“近日從鄉(xiāng)人處分得腌莧菜梗來吃,對(duì)于莧菜仿佛有一種舊雨之感。”
據(jù)說,紹興的人們都把腌制臭莧菜梗的臭鹵水壇當(dāng)寶貝一般留著,臭冬瓜、臭千張、臭腌菜、腌筍種種出自此中。還有霉毛豆、霉筍、霉南瓜、霉絲瓜、霉芋艿、霉面筋、臭豆腐干、臭腌菜、臭腌蛋、臭百葉……可算一臭復(fù)多臭,各臭入各胃,簡直可以治出一桌子臭饗來。
吃酒
兒時(shí)最愛過歲末,各家喜事扎堆了辦,天寒尤甚,有老人挺不過,多了喜喪。喜喜累次,可以常去吃酒,老家赴喜宴叫“吃酒”。
祖父德高望重,字也好。無論近鄰遠(yuǎn)親,各家置席總會(huì)延請他。主家若遇齟齬,也只需祖父說和幾句便休。
席前他端坐一隅,寫對(duì)子或挽聯(lián),我則隨在一旁打下手。祖父裁了紙,告訴我是幾字聯(lián),我就替他折出幾個(gè)米字格。又倒墨汁。鄉(xiāng)人買的墨汁奇臭,掉一滴在手上,洗去猶有余臭。鄉(xiāng)里自然沒有硯臺(tái),一個(gè)豁了口的粗瓷碗盛了墨,往八仙桌上一扔便是。都準(zhǔn)備停當(dāng),我就隔了八仙桌站在祖父對(duì)面候著。祖父寫一個(gè)字,我拈了紙端拖一截兒出來,又寫一個(gè),又拖一截兒。寫完上聯(lián),仍舊是我執(zhí)了兩端,擺在角落地上。待寫完墨干,自然有人拿去門上貼了。就可以安心吃酒了。
鄉(xiāng)人辦喜事是大事,前后總得三兩天。搭棚子、砌爐灶、架案板,借桌椅板凳鍋碗瓢盆,殺豬劏雞釀豆腐炸丸子……廚子、傳菜,主力都是男人們,女人們則咋咋呼呼籠在一堆洗菜切菜擺碗洗碗,孩子們且笑且鬧且追且打。惟我跟著祖父來得早,才能見這許多好玩有趣的景。
早年間,爐灶是黃泥壘就的,晾兩日,大塊生碳往里扔,火呼呼地生起旺旺地?zé)煌?,灶就干透了。大鐵鍋支上,大鏟子架上,先把一簸箕切好的大塊肥肉呼嚕嚕都控進(jìn)去,斂一些火勢,任它們在里邊待著,滋溜溜作響。豬油煉好,拿大砂缽盛了,案板上備著,炒青菜最好。
備菜時(shí),最香的兩樣是燉蹄膀和雞。卷了袖子叼根煙的廚子左右各一眼灶,一口鍋燉肉,一口鍋燉雞。他自跟一旁的婦人打趣扯皮,隔一陣拿大鏟子往鍋沿揸進(jìn)去摟一圈,以防肉粘鍋燒糊。這便開始香了,蹄膀香稠,雞香綿長,交纏著飄遠(yuǎn),能穿過一個(gè)廳屋飄到另一個(gè)廳屋去。鄰家的孩子被拎著鼻子一般躥來,爐灶邊守個(gè)把小時(shí),能得蹄膀上掉下來的一小塊熟軟的肉。拈了就往嘴里擱,口里邊囫圇嚼著邊嚯嚯呼氣,仿佛呼了氣就不燙嘴了。雞腿是不準(zhǔn)掰的,哪個(gè)做喜酒的主家都不愿意一碗整雞缺了胳膊少了腿,只能干瞪眼盼上菜。
“上菜!”廚師一聲喊,一坪里坐著的大人孩子都巴巴地望過來。上菜的小哥或滿叔往往好嘚瑟,一只手高高擎起木質(zhì)托盤,在人群席間輕巧穿梭,到桌前又一只手拎了輕松一擱。臉上還一副輕巧的笑,顯得托盤里六大碗輕如一羽。席上總會(huì)坐著年輕姑娘小媳婦,或瞟一眼掩嘴笑了,也有放肆些的媳婦子,揪了小哥要摸摸臂上肌肉。孩子自然只關(guān)注托盤中大碗,看何時(shí)抵達(dá)眼前。
席面的第一碗叫“頭碗”,就是大雜燴湯,無非蛋卷肉丸鵪鶉蛋火腿腸肉片種種一鍋燴了。祖父年邁牙口不好,最好頭碗,我不喜歡,覺得軟爛不堪無甚滋味。酸蘿卜肚片和蹄膀才是席上熱門。常吃酒的人都知道,第幾碗上肚片,哪一碗后是蹄膀。魚是席上的壓軸,到了上魚的時(shí)候,就得算酒席進(jìn)入尾聲了。不好素食的人吃幾筷子魚之后,不等后面的甜湯和蔬菜端上來,便已離席而去。甜湯有蘋果粒醪糟小湯圓,孩子們愛煞,吃完甜湯,婦人們帶著他們也走了。男人們自然還在,喝酒劃拳侃大山。哪怕主家安排人來收碗筷倒廚余,他們還“六個(gè)六七個(gè)巧”吼得半個(gè)村子都聽得見。
祖父漸漸更老了,無法提筆寫字,便許多年沒去鄉(xiāng)里吃酒。那年,祖父歿了,我家成了主家,“兵荒馬亂”里哪還有心吃喝。這又過去廿余年了吧。
舊年里,幾個(gè)朋友聊起鄉(xiāng)里酒席,勾起饞蟲。其中一位恰有表妹結(jié)婚,就驅(qū)車兩百多公里,往茶陵鄉(xiāng)下去了。我們堅(jiān)持給主家隨了禮金,海吃了三天。
茶陵就是李東陽“茶陵詩派”的茶陵。譚延闿也是此間人士,世人知譚延闿為軍政要員和書法家,殊不知他還是組庵湘菜創(chuàng)始人。如此,可知茶陵菜的淵源。
食次沸騰
永州柳子廟中有《荔子碑》,因起首句“荔子丹兮蕉黃”而得名。碑記文辭出自韓昌黎,碑文頌柳河?xùn)|,而書者為蘇東坡,故稱“三絕碑”。昌黎先生為柳子作此篇數(shù)百年后,蘇東坡也曾作一碑記,為韓昌黎而作。文中一樣以“荔丹”“蕉黃”以悼,韓柳二位老友算隔著文章又遭逢了。
不說“荔丹”“蕉黃”這些祭品,說回蘇軾。老蘇是吃貨,近千年來,世人皆知。某次,他與友人“論食次”,鄭重其事取紙蘸墨寫下:“爛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箸?!?/p>
何為“論食次”?就是評(píng)論天下美食。由此來看,在他的胃腸記憶里,什么黃州的豬肉、儋州的生蠔、鎮(zhèn)江豆腐、長沙籩筍、岷江魚,河豚、蘆菔、羊脊骨……凡他詩詞文章中曾寫過的美食,都不如這同州羊羔。同州是山陜沿河交界的要沖,精制羊羔味道鮮美。按老蘇所寫,須把羊羔蒸得酥爛,澆上杏仁酪,吃的時(shí)候執(zhí)匕首,不使箸。
大觀園里老祖宗也好一口蒸羊羔,卻不讓寶玉們吃,說:“這是我們有年紀(jì)的人的藥,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吃不得?!痹瓉硌蚋崾茄蛱グ?!
提及蒸羊羔,不免想起相聲里最有名的貫口《報(bào)菜名》: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兒、燒子鵝、鹵煮咸鴨、醬雞、臘肉、松花、小肚兒、晾肉、香腸、什錦蘇盤、熏雞、白肚兒、清蒸八寶豬、江米釀鴨子……啊呀呀,簡直食次沸騰。莫說吃,便是都看一看,嗅一鼻子也成啊。很長一段時(shí)間,我的理想就是把《報(bào)菜名》里的美食一一吃遍。啊呀呀,食次沸騰呀!
永州之行,我這理想算是達(dá)成了,由湘江源頭一直吃到瀟湘起始。及至吃到柳子廟前,干脆來了一場百家宴,一條柳子街由街頭擺到街尾,桌與桌首尾相銜,連亙數(shù)里,騰騰如沸。將俗世煙火與書香氣韻如此徹底綰合,還偏不讓人覺出俗來,怕世上獨(dú)此一地吧?
任是前幾日吃了多少“報(bào)菜名”的佳肴美饌,到最后這一沸騰之夜,便食次也懶論,只剩囿不住的歡樂了。人聲鼎沸,煙火鼎沸,食次鼎沸,推杯換盞鼎沸,劃拳鏖戰(zhàn)鼎沸……一整條柳子街沸騰如熾,如同帶皮的大肘子在煉油鍋里一般,人們的歡樂咕嚕咕嚕冒出來。這一夜的宴飲簡直不為吃,為看人吃喝。孩童由這桌躥至那桌,拈塊油滋滋的大扣肉嚼一嘴油又跑了。勸酒的與被勸的一直博弈,終究架不住,脖子一揚(yáng),一口飲盡。父子叔侄一劃起拳來,都成了兄弟——哥倆好啊,六個(gè)六啊……湘南男子劃拳如同北方的號(hào)子,且得吼出來,還押韻,就是劃輸了,陣勢上也不能輸。不遠(yuǎn)處的廣場上尚有歌舞弦管,也是一番不盡繁華。
待得酒冷羹殘,繁華散盡。女人們來了,提了泔水桶拎了木托盤抬了竹籮筐,且笑且罵且收拾。
再喧闐的夜也終有冷火秋煙時(shí)。酒氣經(jīng)風(fēng)一吹,寒氣就上來了,得尋柳河?xùn)|先生吃杯熱茶才好。問問他在這愚溪做愚公千余年,眼見了這許多人世煙火,幾多歡喜幾多清愁?
抬眼,見云蔽月影,實(shí)在該散場了。散了吧,散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