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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讎劍

2020-04-24 09:25三三
湖南文學 2020年1期
關鍵詞:陳沖李青

三三

我們聚成一撮有時也談別的,電影、八卦、失事飛機、昌里路長清路交叉口的神秘案件。但今天我們只談一件事:羅小曼是個婊子。

我們把冰箱里的啤酒倒得精光,打了幾個嗝,不滿于這低濃度的麥芽汁。陳沖捏掉香煙,罵罵咧咧走到櫥柜前,翻出一瓶莫斯科謝列梅捷沃機場免稅店買的伏特加。我們哈哈大笑,不兌水直接喝下。接著我們東倒西歪,像被打過一波的保齡球。

一個夏夜,我們在這座衡山路的房子里碰頭。后來養(yǎng)成習慣,每兩個禮拜來一次。男人們帶來煙酒零食,更有良知的還會買幾盒鴨架。我顯然屬于沒良知的。第一次來我就警告過他們,鄙人祖?zhèn)髋髅ィ缓煤盟藕虻淖咧?。房子是陳沖租的,裝潢簡陋,白墻縈繞,腳底的木地板之間還有縫隙。廚房和廁所都在門外,跟鄰居合用。里面一共就一間房,三十平米不到。房東往這里塞了幾件最低配的家具,整體仍然空空蕩蕩。這種簡單的格局很好,毫無躲藏之處,一眼能看清所有人在干嘛。我們之間沒有秘密。

羅小曼是個婊子,爛污面,豬玀的姘頭,我一根銅絲把她吊起來海抽。宋必喜說。

我們興奮地尖叫起來,好像他沒在罵人,而是宣布了什么奧斯卡獲獎名單。喝彩一鉆進他耳朵,宋必喜越發(fā)來勁了。這個被踏扁的鋼盅鍋子,邋遢咸菜頭,一粒老鼠屎還以為自己是天仙。

哎,等一等。這個羅小曼到底是誰呀?李青問。

你竟然連羅小曼都不知道?我們說。

是……是你朋友?李青問。

哄笑就像一團點燃的氫氣,在我們之間灼燒起來。這時候我已經(jīng)躺到地上,地面冰冰冷,秋天正向晚期衰頹。我笑得喘不過氣,煙都沒法吸,眼睜睜看著婚宴上摸來的軟殼中華化作灰燼落下。

羅小曼啊,羅小曼就是……朱奇一手拿著掰斷的鴨架,如指揮棒在李青面前戳戳點點。他可能故意戲弄李青,也可能真的一口氣沒接上來??傊O碌陌刖湓挶凰谧炖?,死活吐不出來。

就是一個頂不要臉的猢猻精。宋必喜接下去說。

房間里再次迸發(fā)一陣吵鬧,嬉笑,每個人各自胡言亂語了幾句。李青被我們弄得越發(fā)糊涂了,臉漲得通紅,下頜微微朝里收緊。他手里沒有煙,沒有酒,沒有任何可以掩飾眼下窘迫的道具。我們看著他這幅樣子,笑得更響亮,好像通過戲弄他間接傷害了羅小曼一樣。

我就是覺得,你們這么刻薄地講一個人,不好。李青說。

立刻有人學著他的語調(diào)把這句話復述了一遍,翹著蘭花指,末了做作地捂住心口。我看不過李青這副蠢樣,一下子從地上坐起來。

你認識羅小曼嗎?你當她是誰?你這種話說出去被人笑掉大牙。我說。

我不認識才覺得不好啊。李青說。

不認識就別放屁,一邊啃鴨架去。我說。

為什么?她到底干過什么?李青問。

這還用問嗎?大家都說她婊子,能是個什么貨色,你自己腦筋轉一轉。陳沖接過我的話說。

陳沖從印有柯南的煙盒里倒出一支煙,雪白纖細。我咬住尾部,眼前火苗閃爍,然后我開口露出半層牙齒,一張煙網(wǎng)慢條斯理地向外撒出去。陳沖湊近我,輕輕觸碰我的大腿,似在安撫我。他對我說,你的瞳孔脹開了,像兩池長滿濕性植物的沼澤。

滾開,你們這些窩囊廢。我說。

我哆嗦著又吸了一口煙。其他人還在和李青理論,唇槍舌劍本該都刺向羅小曼,李青非但不和大家站在一邊,還要替她擋下一茬。他們爭論越發(fā)激烈,有人甚至朝李青揮拳頭,被另一些明智的人攔下來。桎梏久久不散,這房間內(nèi)長了一枚腫瘤。我暗中恨道,一切都怪羅小曼,這筆賬一定要和她算清楚,就在今天。

硝煙隨陽臺門打開而略微退散,人們疲倦地癱下。李青坐我斜對角,一臉懷疑,仍不肯服軟。他讓我想起一個人。我盯住他打量許久,他的額頭有方形的棱角,五官緊湊,好像永遠在皺著眉。秋冬還沒過渡完,他已經(jīng)穿上了墨綠色的羽絨服,一根白色小絨毛從他袖子的縫線里鉆出來。他一只手撐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握成拳頭。他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笨拙、懦弱、疑神疑鬼,配不上我們這群朋友。我目不轉睛,仿佛他是來自敵營的俘虜,我非得從他身上剝出一些對我們審訊的回應。至于我想起的那個人,他和李青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說恰恰相反。唯一聯(lián)接點在于,那個人也叫李青。

故事原名叫《仇讎劍》,是我在一個著名的BBS上讀到的。當時互聯(lián)網(wǎng)還不算普及,網(wǎng)民聚集之處無非幾個地方。我剛念大學,熱衷于通宵達旦的蹦迪,日夜如失衡的沙漏顛倒。偶爾下午醒得早,就靠網(wǎng)上的一些離奇故事打發(fā)時間。上百個故事落入我的視線,幾乎全部像酷暑的雨水迅速蒸發(fā),只有這個《仇讎劍》晃悠悠地掛在我印象中。原作者在故事最后寫過一段話,說盡管寫的是古代題材,但這實際上是一個未來的故事。我始終沒弄明白它的“未來性”,往后的好些年里,我把這個故事不斷對人復述,企圖發(fā)現(xiàn)故事背后的含義。我講了太多遍,不自覺在某些地方添油加醋,故事漸趨畸形,而原作者留給我的謎語也深深沉入水底。

清朝末年,北京城的上空出現(xiàn)一條青龍。乘雷載云,搖鱗瀺灂,發(fā)光的長軀繞太和殿三圈。在古代,憑空出現(xiàn)的動物很有講究,比如斬白蛇而漢興;動物的顏色也有講究,比如見青蛇而漢危。那次出現(xiàn)的是一條巨龍,龍代表皇帝,哪能隨便討論呢?

許多百姓都見到這條龍,人們一驚,筐籃、扁擔、插糖葫蘆的草木棒子紛紛掉地上。那時京城里已經(jīng)有了外國人,西洋記者端起相機,雙手顫抖著為中國奇跡按下快門。神父畫下十字架,心想回國要向子民宣告,耶穌有時也是一條龍。他們倒有閑情逸致,但我們的老百姓心下驚慌不已。當時社會動蕩,天現(xiàn)異象,由不得人們往壞處想。

有個叫龔自珍的愛國官吏大嘆不已,日之夕矣,天下大亂,這可怎么辦。他常常怒不可遏,為國家的未來擔憂得咳血。義憤之余,他寫了兩百多首針砭時弊的雜詩。其中一句很有名,“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p>

天公也真不是無動于衷的。不久,城里出現(xiàn)了一個俠士。

這個俠士武藝高強,使一柄烏茲鋼鑄成的長劍,來去如霧亦如電。他首次登場,隨的是一件朝廷官員的命案。死者任大理寺正卿,平時一貫徇私枉法,案下冤魂多得地府都塞不下。一個良辰吉日,俠士潛入那人家中,一劍削下他頭。這個官員的頭特別圓胖,據(jù)說第二天仆人進門時,這顆頭還在地上打滾。仆人一定睛,看到俠士在門楹上留下一副劍刻的對聯(lián):嫉惡如仇讎,見善若饑渴。署名“殺人者李青”。

事情很快就在城里傳開,人人拍手稱快,那聲音就像一把棋子噗噗落在棋盤上。有人叫李青“李大俠”,有人嫌這個名聲不夠響亮,自作主張給李青取了個諢號,“仇讎劍”。

與此同時,朝廷和百姓在想同一件事:這個李青是何方圣神?怎么如此膽大包天?適逢道光皇帝在位,他勃然大怒,一面下令即刻全面搜捕李青,一面派出原屬粘桿處的情報人員,看看城里哪些人在附和這件事。幾天下來,情報人員一籌莫展,因為幾乎所有人都在叫好。實際上,只有一小部分人真正受過大理寺卿的迫害,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為復仇而暢快,其他人則各有原因。有些人稍微讀過幾年書,覺得這次刺殺符合大義,這個李青比荊軻更利落,比專諸更有才華,還會吟詩。既然這是一件成功的義事,那稱頌它就能體現(xiàn)自己的正義。還有些人,純粹來看熱鬧的,別人都在贊美李青,他不去贊美一下好像就不時髦了。不管怎么樣,這些人形成了一種強烈共鳴的聲音。

至于主持搜捕行動的督捕司,也是困難重重。李青繼承古代俠士的遺風,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或許督捕司應該暗中慶幸,假如他們真碰上李青,殞命也只在一劍之間。當然,真正令人擔憂的,不只限于這一次殺戮。

道光皇帝不幸的預感最終應驗了。李青非但沒被抓到,反而繼續(xù)大開殺戒。一月之間,死于李青劍下的共有二十余人。李青所殺的,都是惡名遠揚之徒,朝廷官員、民間惡霸、販賣鴉片的、賣國買辦。李青的刺殺范圍很廣,但朝廷漸漸摸出了那條殺人的規(guī)律——他只殺“惡人”,大眾百姓的怨聲載道朝向哪里,李青的劍就指向哪里。

道光年間,煙館林立,鴉片戰(zhàn)爭落敗以后,英國人比往日還猖狂。李青手刃的這些人,有兩三個連道光都恨之入骨,死了對誰都有好處。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時候輪到李青指手畫腳了?道光皇帝一甩手,派出四名大內(nèi)高手繼續(xù)追蹤。放話道,李青不死,你們替他死。而在平時,雖然道光皇帝日日操心李青一事,嘴上卻不提。他不想聽到李青的名字,避之如瘟疫。

李青的名聲在民間越來越響。一個人一旦出了名,就別指望所有人對他一致好評。一開始人人崇拜李青,等他的美名流傳愈廣時,有一部分人的立場就變了。首先倒戈的是煙鬼,李青所殺的是鴉片總代理,燒毀大量鴉片,這就導致北京城里的鴉片一時供不應求。如此一來,鴉片價格飛漲起來。

另有一天深夜,李青路過一個富麗的陵園,看見一個女人正跪在一座墓碑前痛哭。她衣衫破爛,身后跪著兩個同樣臟亂的男孩,一盆熾烈焚燒的炭火將三具影子映得修長細弱。李青走近一看,這是座新墳,墓碑上竟刻著他所殺的惡霸的名字?;磉_如李青,也倒抽了一口涼氣。并不是因為恐懼魑魅,而是因為他不理解這些人的行為,他們的哀悼令他疑惑。李青隱藏自己的身份,問女人,你為什么要祭祀這個惡人?女人好不容易止住啼哭,幽幽站起來,根本不曾抬眼朝李青一瞥。女人的目光在火上輾轉,她反問李青,哪有什么惡人?善惡無非是你一時看到的。六年前災荒,我們上門磕頭求糧。這個黃老爺嫌我們煩,讓手下的人打我們,我丈夫兩條腿就是被他們生生打斷的。我們拖著他回家,準備一家去跳河自盡。當時我想,我做鬼也不會放過這個黃老爺。結果就在這時候,黃老爺派人給我們送糧食來了。他一開始是想戲弄我們?還是他突然起了惻隱之心?誰知道呢。可我們這些命,到底還是他救回來的啊。

這次夜遇,李青淋了雨,終日昏昏沉沉。他客宿旅店,連夜聽見窗外又下起了雨,一排錯落的韻律在窗紙上跳動。他覺得雨好像永無止境,他的腦子里也有一場模糊的大雨在落下。

俠士李青倒不會受困于濕漉漉的幻覺。眼下,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殺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沒犯過滔天大罪,她做事總是小心翼翼,盡量不引人注目。她有時太封閉了,他覺得她有很多話沒有講出來。李青閉上眼睛,又睜開。事情看上去總是有多種可能性,但大部分可能性都是鋪了鮮花的死路。剩下的那一條路,比死路走起來還痛苦得多,可是只要咬牙走下去,就可以不死。這個女人非殺不可,事后李青想,這或許是他人生中最傷心的事。

李青雙手交插在寬碩的衣袖里,風捧起他亂蓬蓬的頭發(fā),他的臉露在燈火之下。消瘦、饑黃,這樣看過去,一代俠士和普通人沒有差別。慢慢地,李青踱到那家熟悉的妓館門口。他穿過廉價玻璃珠串成的簾子,殷勤的招待和粉香在空中噴灑,像從蒲公英被吹落的棉毛。一種沒來由的恐懼攥住了他,他想先去地下室躲一躲,卻見那個女人端坐其中,正在等他。星火在白色蠟燭的芯上顫巍巍站立,襯著光,只見她一身黑衣,如在守喪。

你回來啦。她說。

哎。我有點著涼了。李青說。

歲末嚴寒。何況你殺人太多,死人血是冷的,著涼也不奇怪。她說。

我只殺大家想殺的人,我是他們的手。李青說。

現(xiàn)在你要來殺我了。她嘆了一口。

全天下知道我底細的人,只有你一個。你知道很多人在追殺我,有朝廷的,也有仇家。已經(jīng)有人查到你了,其他人也很快會知道,接著就會來找你。我不殺你,你會死得更慘。不管你有沒有把我的情況供出去,他們都會弄死你泄憤,因為他們抓不到我。李青說。

不用講道理,我知道。她又嘆了口氣,她人生已經(jīng)沒幾口氣好嘆了,干脆一次性嘆完吧。

李青拔出劍,劍鋒白虹貫日,地下室里的老鼠忍受不了耳鳴,紛紛發(fā)出哀嚎。她原先不知道他劍術那么登峰造極,一下子看呆了。不管你自以為跟一個人多熟,他身上還是充滿秘密。世界上每兩個人結識,就有一座深不見底的迷宮產(chǎn)生。她死前才明白這個道理。

有件事我要說清楚。她轉念一想,還是說清楚比較好。

你說。李青大度地說。

你走的那天就想殺我了,拖到今天只是換了個借口。我以前一直想,為什么,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剛才我突然想明白,沒有特別的原因。你就是想我死,這樣沒人知道你以前的事。你可以重新開始,你的心病就治好了。她說。

李青拔出了劍,俠士即是如此,當他們口舌愚笨的時候,就用鏗鏘劍聲講話。

大理寺那個周大人,我替你報仇了。他最后對她說。

她笑了笑,說不出是表示感激、還是隱含著輕蔑的笑。他便走上前,翻滾默念著幾條不得不殺她的理由,然后了卻這件令他焦頭爛額的事。

李青走出門時,天空飄下一層層細雪。他有些悶悶不樂,翻騰在他體內(nèi)的海漲潮至喉嚨口,一股難以言明的壓力緊緊夾著他。他心下一算,年關馬上要過了,新的一年像一張欣欣欲開的蚌殼,他要在為民除害的事業(yè)上走得更遠。李青所不知道的是,其實蟬、螳螂、黃雀都不算什么,永遠有更龐大、更難預料的兇險在后。

故事確實太長了。我費力壓住酒勁,七拼八湊,剛給他們還原了前一部分,已經(jīng)有兩個人昏昏欲睡。我跳到其中一個人的背上,狠命踩了兩腳。那個似在掩面打瞌睡的人抬起頭,原來是宋必喜。我一陣來氣,戳著他的太陽穴問他,怎么了,把你無聊得瞌睡了?請你指教一下故事怎樣講才行。他連連搖頭,伸手把另一個人扯醒,至此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這些狐朋狗友里,唯有李青聽得最認真。他雙眼往外鼓,像一只多愁善感的貓頭鷹。話說回來,李青平時就和我們不太一樣,和故事里的李青也不太一樣,我琢磨著他很難找到同類,他的同類都被時代淘汰了。我們每次聚會仍然叫他,因為他就是那個會買鴨架的人,還有一次排了兩個小時隊,買來一家網(wǎng)紅店的蛋糕。我們都覺得蛋糕很好吃,慕斯勻稱,朗姆巧克力的回味在五官內(nèi)流動??晌覀冏焐掀怀姓J它好吃,我們說,一個大男人竟然會排這么久的隊買網(wǎng)紅蛋糕,俗不俗氣,羞不羞恥。我們一邊說,一邊捧腹大笑。有時候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們這群人獨處時一個個死氣沉沉,看著馬路想象被車撞死的場景,或者悶在家里對灰色的熱帶魚講話。我知道陳沖私下在吃藥,往嘴里丟起來就像吃糖一樣??墒且坏┚墼谝黄穑覀兙蜁Φ猛2幌聛?,笑成紙老虎,笑得心血管直徑擴張一厘米。我們大概是全世界最有幽默感的人。我們叫李青來還有一個原因,我們以前無聊時講過各自的愿望。我記得我說的是,我希望有一個外星人把我的長相紋在身上。其他人也照例扯淡,但是李青說,希望年老時能和一群最好的朋友住在一間屋子里,這就是他界定的圓滿。從某種程度來說,李青也在扯淡,我根本不覺得自己可以活到年老。不管怎么說,李青給我們的感覺可憐兮兮的,他需要我們。

房間里響起一片打火機的聲音,我們吞云吐霧,如夢初醒。這些事物如此親切,在一個個可復制的周六凌晨,它們不斷出現(xiàn)。我們還有一個朋友沒到,今晚他去參加一次同學聚會,答應結束后來見我們,開啟第二場狂歡。現(xiàn)在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他還沒來。我隨口問起他,但誰都不知道他此刻在哪。有人憤憤地說,周亦松大概死在路上了。

只有李青沒有笑,他頭兩側有淡淡的青筋鼓起,仿佛臉部被某種東西擰得很緊。我忽然來了興致。

你想什么呢?我問李青。

沒什么。他說。

你看看人家李青,要是碰上羅小曼這種婊子,一劍殺一個。你再看看你自己,整個兒一廢物。我說。

就是啊。李青你今天一定要跟我們一起罵,淬死這個婊子,不罵就是不信任我們。朱奇在一邊煽風點火。

李青不說話,雙手往里合攏,背也佝僂起來。他似乎全身都在為不能和我們一起罵羅小曼而抱歉,可他就是不肯罵。他浪費了我們在陣營里給他留的那個位子。朱奇可能覺得沒面子,勸過幾句后,忽然抬起左手猛捶李青的背脊。我吃了一驚,通常我們友誼性的內(nèi)部攻擊僅限于口頭。捶打聲在房間里擴散開,聽起來像幾只小松鼠從樹上跳進雪地里,松軟、沉悶。沒捶幾下,我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勉強抬頭一看,原來朱奇手里的煙把李青的羽絨服燙了個洞。兩三根羽毛尖端流著火星,如一些橙紅色的信號燈在他手臂上閃爍不止。

朱奇推開李青,不聲不響地站起來。他在房間里轉了兩圈,最后停在我斜前方,忿然作色道,羅小曼真他媽是個害人精。

你別氣,我想到一個好辦法。我們要把羅小曼的真面目向全世界揭露,一個李青不信任我們,誰稀罕?我靈光乍現(xiàn),一拍腿說。

我頂著他們細碎的好奇,鎮(zhèn)定地把手頭的東西吃完。一個報復計劃被我慢慢講出來:我們可以去熱門網(wǎng)站上曝光羅小曼,讓其他人都知道她是個婊子。網(wǎng)友的正義程度總是出人意料,也許不出兩天,她的隱藏身份、她的地址、她從小到大做過所有的惡心事都被挖出來,人盡皆知。她再也沒法使壞。她甚至不能光天化日毫無遮掩地走在街上,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個婊子是誰,他們剛剛還在網(wǎng)上對著她的照片吐過口水、齜過牙。羅小曼再狡猾,她逃得過輿論嗎?她避得開眾人拾柴火焰高嗎?每個網(wǎng)友都是她的審判者,我們正義的意志將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殺死羅小曼是志在必得的。

他們大聲叫好,陳沖當即拿來筆記本電腦。我們在最有名的爆料網(wǎng)站注冊了一個新賬號,“天行者”。這只是個開端,一顆被命名為羅小曼的行星爆炸在即,一塊塊百拙千丑的隕石將從她身上崩裂,在眼下每一個知名平臺砸出坑洞。她隨身挾帶刺眼的冥火,或許她的惡名比我們預想的傳播還快。

我們寫點什么呢?朱奇問。

顯示屏掩映我們面面相覷的窘迫,頁面一片空白,光標有條不紊地跳動。我們表達能力很差,時光消逝并未促使我們在上面留下任何信息。我感到眼眶酸澀,一把將宋必喜推到正當中,催他快點寫。我說,隨便寫,狠一點。真假結合也可以,對她這種人不用客氣。

擠在電腦前的人群中,有一雙手伸出來,在鍵盤上敲了羅小曼的名字和身份證號。我們從一籌莫展中稍微恢復了一些激情。我們問陳沖怎么知道她身份證號的,他撇撇嘴,一副理所應當?shù)哪印Kf,每個人都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這很正常。

宋必喜抓住了乘勝追擊的機會,他開始快速往屏幕上填充文字。一個活脫脫的羅小曼跳了起來,惡毒、低劣、兇狠、貪婪、咄咄逼人,超乎尋常。宋必喜一邊寫,一邊說,寫這東西得有點策略,我們不能顯得高高在上,能打動讀者的并非輕視,筆墨要著重放在羅小曼怎么迫害我們才行。我們點頭。還想繼續(xù)看下去,宋必喜卻揮一揮手,他嫌我們干擾他創(chuàng)作,像用木棒捅破一張蜘蛛網(wǎng)般趕走了我們。

我們悻悻散開,我故意坐在李青旁邊。我把手指伸進朱奇燙出的洞,食指、無名指、中指,破損邊緣箍住我的手指,再往里是輕輕啃食著我的羽絨。李青木訥地望著前方,甚至都沒低頭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做什么好,就繼續(xù)講多年以前另一個李青的故事。

道光皇帝的威脅并沒有生效。最終,四個大內(nèi)高手也算死得其所,他們沒替李青死,而是為自己技不如人而死。盡管順序有先后,李青的仇讎劍成為他們永恒的歸宿。事到如今,李青已經(jīng)沒什么選擇的余地?;实垡獨⑺?,他不得不反抗。他一反抗,就造成了對皇帝更為不敬的后果。他們之間的恨怨彌重,宛如漸行漸深的霧境。

在權力用盡以前,皇帝總有暴跳如雷以及尋找新人來滿足他要求的資格。道光皇帝拍遍幾案,向眾官員布下巨額懸賞,指望有人引薦一個更專業(yè)的殺手。左右官員雖然貪財,但也深知,報酬的價值與問題的棘手程度成正比。何況四大高手的死亡就在眼前,沒人敢蹚這趟渾水。

五天之后,正當大家默認這次招募就要無疾而終,大殿里忽然出現(xiàn)一個枯瘦的老頭。老頭身穿宦官服,披頭散發(fā),污垢將一撮撮白發(fā)染上斑點。他皮膚裸露之處皆盡發(fā)黑,細長的指甲里嵌滿泥土,像剛從地下爬出來一般。在場眾人沒有一個知道他是誰。不過,這種未知反倒給他們帶來一線希望。道光皇帝漸漸回過神來,朝老頭一抬手,便有人將一柄裝有玄鐵寶劍的盒子送過去。只見老頭擺擺手,面無表情,徑直走出大殿。宮廷中一時靜寂無聲,道光皇帝單手摩挲紫檀木御案上鑲入的硝石,久久不能言語。

惡鬼已上路,李青渾然不覺。

那日午后,李青正喬裝成一個挑夫,在酒館探聽消息。天冷得很,北方的風干如一把把鹽,把門口的酒旗扯得刺痛不已。店里統(tǒng)共三四桌人,李青點一壇烈酒,靠窗坐下。從二樓望出去,行人寥寥無幾,沿街店鋪呈現(xiàn)一種頹唐的靜態(tài)。明晃晃的天蓋在萬物之上,光亮無底,卻意外顯得清寂。

李青懲殺惡人已一月有余,百姓呼聲之勢一度達到高潮。一開始,他們以為仇恨有了著落,每個人都在大聲說話,等待那個叫李青的神秘人來收取信息。誰知好景不長,那些有權勢的惡人想到了矯正民間輿論的策略。從前他們欺凌某一個百姓,枉法裁判,奪其財產(chǎn)。由于權威賦予他們自信,他們不必顧忌任何后果,迫害也就僅限于此?,F(xiàn)在不同了,他們不僅要殺死被害人,還要暗中株連他的家人。凡可能知情的,皆盡滅口,以免壞事傳到李青耳朵里。人們在避免殺身之禍時,總是無所不用其極,他們以大幅度的殘暴掩蓋了罪行。百姓自有他們的智慧,見此情形,也就明白到了該閉口不談的時候了。

察覺到這一點時,李青痛心疾首。他頭一次感到,世事如此復雜,所有角逐中的力量隨時可能失衡。圍觀者無計可施,只能弄出一些細小的聲響,其實只是自我娛樂。所幸李青并未氣餒,他連日出入各種場合,加倍用心地打探哪些官員在百姓心中有惡名。

酒館里沒什么人氣,人們從滾燙的酒里借完一些力,便紛紛走了。李青望了掌柜一眼,那個中年男人目光黯淡,一條鷹鉤鼻戳破嘴里呼出的白霧,整個人如木雕一般。

這時,三個男人走進店里,掌柜木訥地動起來,但這遲滯的氣氛并未影響到那三個顧客。他們面色通紅,響亮的言談之中滿是義憤填膺。三個男人看見李青坐在窗邊,聲音低了下去,交談逐漸變作竊竊私語。

三人舉止反常,迅速引起了李青的注意。他們口中吐出一個熟悉的名字,此人是當朝兵部尚書中的一位。李青近來神經(jīng)敏感,直覺告訴他,一個新的大眾仇敵即將被他找到。為了使他們放松警惕,李青故意加快喝酒的頻率,不多時便撲倒在桌上。酒壇被他撞入地,一記清脆的聲響在店里游蕩開來。那三個人往李青這桌瞥過一眼,不禁發(fā)出幾聲噓笑。他們繼續(xù)講下去,用一種更輕盈的音調(diào)。李青集中心思,好歹還是把一切聽得清清楚楚。

不出李青所料,這個兵部尚書非常精通為官的手段,深得道光皇帝的信任,同時也和幾處地方總督交好。前一年他負責武將選拔,選來上任的武將都名聲狼藉。如果仔細地想一想,早該發(fā)現(xiàn)問題了。實際上,這個兵部尚書一直私通外國人,和英國、俄國的間諜都有聯(lián)系。為了在外國勢力入進后仍保有一定地位,他不知道出賣了多少統(tǒng)軍的情況,是個十足的賣國賊。他們唉聲嘆氣,說到當前局勢時,他們的聲音細如蚊語。

李青心下一凜,說不出是氣憤還是興奮。此后的幾天,他分外留心,挑選了一些能探到更多消息的場合。而不知為什么,這次消息來得特別順利,兵部尚書惡行彌多,更使李青堅定了殺死他的決心。李青擦亮仇讎劍,還未出手,就已志得意滿。

一天夜里,丑時剛過,李青飛入賣國賊的宅邸。燭影昏昏搖晃,兵部尚書焦黃的頭顱從窗口露出來。李青一見那張皺紋縱橫的奸詐面孔,頓覺血氣上涌,彈指間已立在房間中。長劍發(fā)出嗞嗞的聲響,如熱鍋剛起,一道白光直沖向?qū)Ψ降牟鳖i。兵部尚書雖然負責軍事工作,歸根結底只是一介文官,他把手伸向燭臺打算拿起來反擊,但事實證明,反擊的念頭只是他臨死前的一場夢。鮮血毫不客氣地濺出來,竟有一滴飛到李青睫毛上。他輕輕一揉,整個世界陷入一片腥膻的深紅色之中。透過那層猙獰的濾鏡,李青發(fā)現(xiàn)一本兵書正攤在書桌中央,批注用端正的小楷寫成。再往旁邊,有一張北境地圖,這位死去的兵部尚書剛在研究糧草的調(diào)度路線。

李青素來無所畏懼,上至人間的惡府兇門,下至地獄的刀山火海,去哪里他都不會遲疑??稍谀且豢?,他感到毛骨悚然。他打量四面剝落的空墻,只覺天旋地轉。

就在這時,一顆倒懸骷髏頭從屋梁上垂下來,一邊發(fā)出烏鴉般的聲音,似在尖笑。等他落了地,李青才看清那怪物的模樣——一身宦官服,荔枝皮紋在他臉上爆開,橫穿他黑曜閃爍的眼球。

殺得好。殺得好。怪物連連說,嗓音尖細如長錐。

你是誰?李青問。

我等你好幾天了。怪物說。

你等我做什么?李青問。

你說呢?怪物反問。

你不用難過。這個人該死,迂腐,假正經(jīng),擋了多少人的道。我替大人們謝謝你。怪物又拱手笑到。

李青愣住了,渾身感知能力瞬間消失。他隱隱察覺到一切的原委,可惜事情已然發(fā)生,流暢得像一條墨綠色的河流。

這是一個一舉三得的圈套,李青聽到的所有流言,都是將他引向錯誤殺戮的詭計。一來借李青之手除掉了剛正的兵部尚書。二來嘲弄李青,他的行為多么可笑。除此以外,也讓李青自己送上門,那怪物無需再四下尋訪他的行蹤。

李青感到有些東西崩裂了,他突然明白過來,所有東西,無論物質(zhì)的或抽象的,只不過是幻影一片。即便竭盡全力,哪怕犧牲最重要的東西,也成全不了什么。一切于都事無補。人生傾倒之時,他想起地下室的那個女人。他驚愕地意識到,當他們瞠目結舌地對立于地下室時,曾有鮮活的色彩如扇面般在她身上綻開,那遠遠比眼下的事物真實得多。

我們聽到一陣響亮的踹門聲。這聲音讓我想起多年前的夏天傍晚,我爸爸和幾個男人露天坐著。一個啤酒瓶忽然爆炸了,碎玻璃鋪滿墻角,只剩小半截瓶底保持完整。我驚慌失措,但因為沒人受傷,他們都不大在意,便繼續(xù)嬉笑,不屑一顧地談論他們根本不理解的大事。

周亦松進門了,房間更顯得鬧哄哄。他像一把干燥的白楊木,跳進我們劈啪作響的火爐。他渾身酒味,罵罵咧咧。他說,還好我上來看一眼,你們竟然沒散。

你是責怪嗎?說好等你,我們幾時爽過約?我們說。

我剛下出租車,撞見李青迎面出來,以為你們結束了。周亦松說。

騷動漸漸波及整個房間,我們驚訝地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李青真的不見了。他沒和任何人打過招呼,我們甚至沒注意到門鎖擰開的咯噠聲,他已從這曖昧綿長的涼夜消失。

這個狗叛徒,他和你說什么沒?我們問。

沒有,什么都沒說。他看上去哪里出了問題。周亦松搖搖頭說。

哦,他從來都是那樣的。我們說。

我叫了他一聲,他毫無反應。我伸手想抓住他右肩,才碰上就滑脫了,只好目送他走了大約五、六米。我這才注意到,他羽絨服左側的袖子裂開一道很長的口子,無數(shù)白得發(fā)光的絨毛紛紛往下落,一路走,一路四下亂飄,就像局部地區(qū)下了一場微型的雪。

我們怔怔地望著周亦松,懷疑他喝酒過量,產(chǎn)生了幻覺。為了讓他早日返回現(xiàn)實世界,我們決定以毒攻毒,把剩下的伏特加全倒在他的杯子里。我們圍繞筆記本電腦站成一圈,我按下發(fā)送鍵,不無儀式感地將羅小曼的事傳輸上網(wǎng)。我們碰杯,一口口刺痛舌蕾的烈酒往喉嚨深處流去,最后的燃料將五臟六腑炙燒起來。

我放下玻璃杯,打算到陽臺上透透氣。不多時,陳沖也從窗簾下鉆過來。我們緊靠在一起,卻沒什么肉體上的知覺。天空泛出一種沉甸甸的棕紅,一些過于勤奮的鳥率先叫起來。有時風吹過來,枯枝敗葉勉強隨之瑟瑟作響,世界的其他部分也發(fā)生了輕微的形變。

我告訴陳沖,那個故事其實還沒講完。

陳沖點點頭,若有所思的模樣。

我說,殺手去見道光皇帝時,并沒帶上李青的頭。這個世界上存在讓李青消失的人,但沒有一個能取下他的頭。為了自證戰(zhàn)績,殺手把李青的劍柄獻給皇帝。流線型的握柄,上面鑲的每一塊閃爍的石頭都有來歷。劍刃可以刺人,劍柄則可以用光刺破黑夜?;实坌闹杏袛?shù),這件事到此為止了。

由于張口講話,我吸進一管管黏有晨霜的冷空氣。冰涼如山霧彌散在喉嚨口,但我并不介意,我吃過更糟糕的東西。沉默之際,我想起剛才為故事收尾時,遠遠望見樓下有一團陰影。薄薄一層,在一顆梧桐樹下移動,仿佛可以用指甲輕輕剝下來。我們的腦頻率莫名其妙地共振起來,陳沖也開口提到陰影。陳沖認定那是一個飛碟,我糾正他,是個穿雨衣的女人。他笑了起來,可是哪里來的雨,自始至終,陸地一片干爽透明。他說的沒錯,但也不可能是飛碟,世界上不存在那樣的東西。

我們保持原先的姿勢站著,稍一轉頭,便打了照面。時隔多年,我重又被他灰蒙蒙的眼睛籠罩住。我記得我們剛認識的那個夜晚,我用一束光照他的眼球,詫異于他眼中交疊的灰綠色圓環(huán)。當時我用兩枚手指撐住他的眼皮,他想眨眼,拼命掙扎還是沒法動彈。我們一群人捧腹大笑,哄哄鬧鬧。有些人如今已蛻化成一層模糊的影子,人們終將朝各自更好的方向散去。

那是一次喝酒時的真心話大冒險游戲,陳沖輸了,接受懲罰。大家笑夠了,我放下手電筒。我往二樓欄桿處走,直到能看見樓下舞臺的地方才停下。十二點剛過,音樂響得耳膜生疼,一根根鋼管上纏繞著生機勃勃的女孩。也有喝醉的顧客自行爬上去,他們四肢大幅度扭動,好像一把張狂的泡沫。女人們頭發(fā)長得驚人,在半空中反反復復地交錯。

我穿過細長的走廊,酒吧里很熱,甜膩的香水氣味使它更像個熔煉爐子。走廊的盡頭是墻,沒有樓梯,也不能通往任何與眾不同的新地方。我沿墻蹲下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各處都綁著裝飾的氫氣球,音浪跌宕,頭頂?shù)臍馇螂S時會爆炸。我想喊叫,可聲音會消失在煙靄之中,就算歇斯底里,到最后也只能證明自己的無能。那究竟是哪一年?那時候我還年輕,會為一些細小的世事不知所措,那時候羅小曼似乎還是我的朋友。

我環(huán)視一圈,感到自己正朝著世界中心溶解。于是抓住身邊人的手,開口拼命講話,靠激烈語言攻擊的后坐力豢養(yǎng)空蕩蕩的軀體,如此保持自我的存在。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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