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鐘花一叢叢矗立于高速路中間的隔離帶上,遠(yuǎn)望一片黃。正是決明盛開的季節(jié),黃色花朵水一樣流入這個城市的縫隙和溝壑。想當(dāng)然地以為那就是決明。有一天,開車路過,近在咫尺,余光掃一下,馬上明白以前錯了。
黃分很多種,深黃、淺黃、牙黃、土黃……黃鐘花與決明的黃幾可互換。紛繁世界中,如此一致,可見其愛是真的。但葉子與花形暴露了彼此的不同。愛歸愛,泯滅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二天特意去看它。站在路邊,將鏡頭拉至最近。鏡頭中的它們,毛發(fā)畢現(xiàn),葉片長橢圓形,邊緣有鋸齒,葉脈明顯。花朵吊鐘狀,長柄,花冠打開,類似喇叭花。一朵一朵肩并肩。
兩邊車流滾滾,一刻都停不下來。也不知哪來這么多的車。黃鐘花如同激流中的礁石。我不敢靠近它們,即使暫時無車,等我走過去,遠(yuǎn)處的車亦要突然馳來。那是一片汪洋大海,激浪滔天,海水下面隱藏了一萬個陰謀。每一個陰謀都穩(wěn)準(zhǔn)狠,隨隨便便置人于死地。
這么大一塊地方,有必要準(zhǔn)備這么多陰謀嗎?這樣想來,人的計謀太多太多,本是防備別人,防來防去,防了自己。
車輛帶起的灰塵和油煙,一刻不停地圍繞著黃鐘花。它必須鼻子失靈,呼吸系統(tǒng)變異,以葉護(hù)臉,方能抵住這般侵害。受那么大罪,躲那么遠(yuǎn),對一個只是把它當(dāng)成臨時愛人的人,何必呢?
我本可以在晚上車少的時候,提著手電來找它??上菚r我已休息。沒什么值得我打亂既有生活。路燈昏暗,全世界不允許任何探視。蕩漾的大海下面,掩埋著無數(shù)枯萎的黃鐘花。
苦蘵,俗名燈籠泡。典型的路邊雜草,莖如小手指一般粗,健壯,分枝杈。葉片下寬上尖,大枝上長大葉子,小枝上長小葉子,故,同一株苦蘵,葉片大者如手掌,小者似飛蝶。花朵若紐扣大小,黃色,下垂,像一把倒扣的小傘,五角星狀。旁邊果實已成熟,如燈籠,剝開紙一樣薄、松松垮垮的皮,里面是一個綠色的圓珠,比玻璃球略小。
“能吃嗎?”上次去臺灣,一個導(dǎo)游說,大陸朋友見到無論什么植物和動物,常常問這三個字。我腦子閃過同樣三個字時,頓生愧意。苦蘵老老實實呆在那里,一個不缺吃不缺喝的人冷不丁冒出這樣一句,它一定會聽到的。
妻陪我來。摘下一個果實,十分肯定地回答,這不就是東北的紅姑娘嗎?妻乃土生土長的東北人,我信她。何況余亦于彼生活十八年,最常見的水果之一,還是認(rèn)得的。
查了一下。二者同出一源,卻有差異。生于南方的叫燈籠泡,中醫(yī)叫苦蘵。生于北方的,學(xué)名酸漿,另有燈籠果、紅姑娘等一大堆小名。
各種學(xué)術(shù)描述云里霧里,竊以為直覺更重要。其一,一生于南,一生于北,這本身就是巨大不同。水土決定物種。物種極少能反作用于水土。同時長在南方北方的也有,如稻米,但口感并不一樣。其二,北方將其當(dāng)作水果吃,南方無此例,只做草藥用。若可食,南人定不會放過它。中國人食材廣泛,與農(nóng)耕社會長期窮困、吃不飽飯有直接關(guān)系。嘗遍百草,能將就的都將就著吃了。甚或沿襲成癖,漸成一方美食。一個地方、一個族群拒食某物,一定有其道理或倫理。“不食”即“有所不為”。余對此向來尊重尊敬?!安粸椤毕騼?nèi),是約束;敢為向外,是放縱。不為,總比天不怕地不怕無所顧忌更令人放心。
我把那個果實放在嘴邊比畫了一下,扔進(jìn)遠(yuǎn)處的野地里。它在那里會生根發(fā)芽的。
這種有毒的草并不常見,我卻見過幾次。此次相遇于郊外一條溪水邊。
銀膠菊,莖直立,有分叉,手感較硬。小花像滿天星,白色,每一朵都釘子帽大小,中間圓,布滿極小的顆粒,也許是花蕊。五個花瓣,鈍鈍的,更小,圍在四周,勉強能看出那是花瓣。特別之處是它的葉子。葉亦分叉,如細(xì)長的手掌。那么多的手掌捧著上邊的小白花。這就對了——花得有人捧。
銀膠菊挺拔、冷峭。模樣不算難看,毒性卻不小,人若接觸,能引發(fā)皮炎、鼻炎及哮喘。據(jù)稱澳洲、印度等地都有牛羊因大量接觸銀膠菊中毒而亡的案例。余所見銀膠菊,均在人煙稀少的路邊或犄角旮旯,未成規(guī)模。對于只求風(fēng)景宜人的城市,也算不得什么毒物,如山菅蘭,毒性更大,還有人種植;海芒果,劇毒,也沒砍掉。它們與那些傷人的動物不一樣。動物會追你,植物不會。你不惹它,便無事。
有毒的植物,更多的是防御而非攻擊,但排他性過強,也就成了攻擊。銀膠菊生命力強,悄悄攻城掠地,實際與其他植物保持了一種有你沒我、有我沒你的關(guān)系。如此自然被警惕。其自身的野性令其能頑強堅持下來,亦令其無法真正得以泛濫。
曾經(jīng)接觸過一個人,從底層一步步熬上來,成為所謂“成功”的標(biāo)桿。另一人評價他說,那個人的心中是天天帶著刀的。
銀膠菊已被定為外來入侵物種,盡管它似乎永遠(yuǎn)成不了氣候。
鱧腸是手感柔軟的草,莖相對粗一點,棕綠色,長約一拃。葉片兩兩對生,大小和形狀與瓜子相似,邊緣有微小的鋸齒。頂端一朵小花,像濃縮版的向日葵,一個蒼蠅大小,但比向日葵要薄。向日葵是金色的邊,它是白色的。
此物在古代可用來染發(fā)。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說:“鱧,烏魚也,其腸亦烏。此草柔莖,斷之有墨汁出,故名,俗呼墨菜是也?!蔽艺哿艘桓?,只有斷處略露一點點黑,汁水仍白?!侗静菥V目》中常有荒誕不經(jīng)的內(nèi)容,但這種東西好驗證,折一根就看到了。故李時珍不可能是錯的。錯在我。或許這是一種與鱧腸極其相似的植物,而我不知。或者是等的時間不夠,沒見變黑就走了?;蛘邥r光流轉(zhuǎn),水土變化,征戰(zhàn)的土地上灑下了鮮血,原來地面以下的土被剖開翻到了上面,所以養(yǎng)出來的東西也不一樣。
其能否染發(fā)也值得懷疑?,F(xiàn)在染發(fā)需求這么多,無數(shù)白發(fā)人想一夜之間變成黑發(fā)人,若多多少少有一點成果,定會被夸大效能,吹得神乎其神。鱧腸之技如某些青年之技,先被驚喜地發(fā)掘,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消耗,最后被無奈地放棄。
鱧腸又名旱蓮草。用前者舍后者,不過希望讀到這篇文章的人多認(rèn)識一個字。
我始終沒搞清毛草龍是草還是木。
見到的植物越多,越覺其復(fù)雜。雖不能行走,其可能性并不比人的可能性更少。物種與物種間的差異,植株與植株的不同,一株之上葉與葉、花與花的區(qū)別。無數(shù)的差異,無數(shù)的指向。草和木,并非截然斷開,黑白分明。站在此地就是草,跳過去就是木,沒這事兒?;ハ嘀g其實有一個模糊地帶的,此亦可,彼亦可。
毛草龍便如此。身高約一米,莖直立,棕色,枝枝丫丫向四面八方伸出去。千手觀音的手從身子兩側(cè)伸出來,毛草龍則是從身體的每個部位伸出去,均勻又整齊,自下而上地端著。葉子細(xì)長,頂端尖銳。小黃花長在每個枝杈的頂端,四瓣兒,像紙一樣薄,每一瓣都呈圓形。整體上不過一枚硬幣大小。手感潤滑,輕輕一碰,就掉下一瓣兒,令人心疼。再觸碰時就要加著小心。
因其果實類似微型香蕉,故又稱水香蕉。
毛草龍莖硬,略似木,但除了當(dāng)柴燒,木質(zhì)的功能幾乎沒有。說是草,又比草硬多了。打量它似可見證物種的行進(jìn)。草站久了就是木頭嗎?木頭不一定是草的既定方向,也可能是石頭,甚至可能變成肉。它們的速度太慢太慢,超不過蝸牛行進(jìn)速度的萬分之一,卻是義無反顧。
我這個好奇者,很想追隨它,直到它變成一個相對成形的東西。在我死后,靈魂也會追隨著它。生生世世能把這一件事搞明白也算不錯。
如果將落葵薯比作一條蛇,那么你抬頭便可看一條條蛇信子,雪白、彎曲、靈動,隨時閃電一般伸出又閃電一般縮回的蛇信子,在假連翹的枝條上舔舐。假連翹本是一種長滿了刺的灌木,一輩子怕過誰呀,比豪豬生猛,誰來扎誰。但此時的它,找不到對方七寸,且根入土地,跑不掉,只能可憐巴巴地掙扎。
落葵薯,紅色的藤(有的部位淺綠色),結(jié)實如繩。其葉豬耳狀。藤結(jié)處,長出一條穗子,細(xì)長,一根挨一根,此即蛇信子。每一穗上都布滿了碎米般的小白花,單朵小花像五角星,花蕊扎煞,仿佛蚊子腳。
它緊緊纏繞著假連翹,一圈一圈,越勒越緊。好似那是它的獵物,稍一放松,獵物就會溜走。其實灌木上掛了不少藤類植物,沒誰像落葵薯這般,一副置對方于死地的架勢。五十步笑百步,一度被當(dāng)成笑話。回頭檢視一下,便覺五十步是可以鄙視百步的。五十步是暫時退卻,仍可進(jìn)可撤。一百步便是徹底逃走,定無回頭的可能,所謂量變引起質(zhì)變。藤纏草木,稍微松一下,便是和諧共生。走至一百步,任你怎么表白也是不共戴天了。你聽,假連翹正在凄厲地呼號。
落葵薯的信子越來越長,在風(fēng)中飄搖。昭示著兩個特性:其一,它具生化能力,可致他物絕種。其二,它有藥效,可滋補、消腫散瘀、拔出毒瘡。
天光大亮,一個瘦高挑的男人,手持一把鋒利的小刀,刷刷刷將落葵薯割下來,扔到后背的竹簍里?;丶沂帐耙幌?,賣給中藥鋪。
落葵薯拉直身子抗?fàn)?,在瘦男人泰山壓頂一樣的氣勢下卻不堪一擊。瘦男人想,真蛇我都吃過不知多少條了,還治不了你這條假蛇?
湖面很大,蕩著層層波浪,應(yīng)該沿湖邊林蔭路走一圈,讓潮氣拍到臉上。妻不肯下來。她說昨晚大雨,湖水一定會漫上來的。于是我在下面走,她在坡上的柏油路前行。不一會兒,我的前面沒有路了,木橋被碧水淹沒。更遠(yuǎn)的地方有石階上下,我不想回頭,便沿斜坡直接爬上去。這會踩了坡上的野草,但我知野草生命力旺盛,踩一下或可令其更壯實??偣惨簿腿拿赘?,十幾秒便爬上去了。在坡中間,我看到了假地豆。
這是一種小灌木,半米高,葉子青綠,略圓。莖直立,分叉。各個杈的頂端長花,像一個小穗子。穗子上都是更小的紫色小花,似小蝴蝶?;浜螅肷鲜O旅苊苈槁榈幕ü?,小刺一般,仿佛因失去小花而傷心。
所謂地豆,有說是花生,說是蔓花生、馬鈴薯、鏈莢豆者均有。各地叫法不同。它們都“真”,唯我見到的這株植物是“假”的。假在何處,鬼才知道。假地豆的花,與上述幾種植物的花略相似,根莖卻完全是兩個路子。為其命名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無此名,路人不一定會將它們聯(lián)系到一起,而假地豆自己亦不知有此故事。它們世世代代為自己起的,應(yīng)為另外一個名字。那個名字所有人都不知道。植物有植物自己的邏輯和夢想。
所以人類丟到“假地豆”身上的三個字,完全約束不了它們。那是另外一個世界里的運行。我停在那兒,仿佛看到了一個事件的發(fā)生和進(jìn)展。而假地豆看到的我,并不叫王國華。它一定悄悄給我起了個名字,或許是一個跟顏色有關(guān)的名字,甚至香香的。
最早見到的酢漿草應(yīng)是紅花酢漿草。在公園草地上,礁石一樣隱于海面之下。單獨的一根莖,強撐著站直,長五厘米,手感稍毛茸茸。小花呈五角星狀,紅色,內(nèi)斂。整株柔軟。葉子自動地低于花朵,讓花朵露出來。
那葉子一枚硬幣大小,分三瓣,每一瓣又似對開的、粘連的兩瓣,亦可把每一瓣想象成倒置的心形。腦子里迅速閃出一詞:三葉草。
那公園是我偶爾路過,具體地址記不得了。紅花酢漿草也就見過那一次。
后在某單位門口見到另一種酢漿草,花為黃色,五瓣小花平攤開,如一個小小的風(fēng)車,與前者有較大差異。但葉子酷似,也是三葉。
查資料,真有三葉草(喜其名字,有神性),愛爾蘭人視為圣物。至于酢漿草與三葉草之區(qū)別,有人列出不同之處一二三,有說三葉草乃酢漿草之總稱。另一種則說對于“真正”三葉草是哪一種植物,研究界至今尚未達(dá)成共識。我愛最后一種說法。它們本來差不多,擁有如此葉片者,如兄弟之血緣關(guān)系,又如高大的喬木都可叫做樹,將之統(tǒng)稱為三葉草有何不可?沒有黑白對立,此亦可彼亦可,適當(dāng)混沌,你可進(jìn)入我,我可進(jìn)入你,大家都不糾結(jié)。
但我也一直沒有動筆寫它們。在一個分工越來越細(xì)化,越來越講求專業(yè)化的年代,含混處之,總不理直氣壯。再一天,從那個單位門口經(jīng)過,一片綠瑩瑩的酢漿草不見了。它們的消失,無聲無息,于世界沒有任何干擾。我若不看它,它本來就不存在。但我已為其付出了相當(dāng)?shù)南胂蠛图灏荆鼈兓蛟S也在癡等我的描述,等待我對它的暗喻,等待一個人和一種植物之間經(jīng)誰指示的聯(lián)系。
我恍如失去了一個最熟悉的朋友,它的名稱已不再重要,甚至性情也不再重要。它于我無害,姓甚名誰又怎么樣?它是我沿途的一根草,是我目力所及的萬物之一。我再也看不到它了,即使下次遇到,也已經(jīng)是另外的它。那個它并不認(rèn)識我曾經(jīng)見到的和它們長得一模一樣的“它”。
責(zé)任編輯 ? 寧炳南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