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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2020-04-27 08:45:15葉塵
湖南文學 2020年4期
關鍵詞:老屋爺爺奶奶

葉塵

老屋

外地或是山區(qū)的人,要尋到我家老屋,是不易的。你可以走陸路,但免不了江河擋道,得過幾趟渡,繞是繞不過的。如果你是極少過渡的,那大可欣賞一下湖鄉(xiāng)風光。河流或許沉涵著碧玉,天則藍得像緞子,草木花鳥無一不給你水靈清秀的印象,舒目一望,高天闊地,麗日長河,也有可看之處。

如果走水路,則真是四通八達,你可從長江進洞庭,浩浩蕩蕩總歸有一道水送到。我們那里祖輩的人叫地名都叫什么什么垸,江湖環(huán)繞,為擋洪水都沿著河道修著高高的堤壩,被堤壩圍住的地方稱作垸子。到了我們那個垸子,你也不一定尋得到,去過那里的外地人都說,大大小小的井字,真把人的眼都劃迷糊了。那是,井字形的田陌,井字形的河道,井字形排列的村舍,延伸了去,直到天之邊。

垸子里河渠密布,直貫千里,卻多是人工修建,稱之為內河。內河通外河(天然大河),便于引水灌溉,所謂“大河漲水小河滿”,形容我們那里最為妥切。村莊皆依河而建,村舍多坐北朝南,一字排開,極其齊整。老屋的所在便是這無數(shù)的村莊里,取名曙光村的一個,依建的河渠稱幸福渠。這村莊什么時候有的,我也不知曉,若單論取名,想必要聯(lián)系到那質樸而又充滿著朝氣的八十年代吧。而這,正是我出生的年代。

老屋在我出生頭兩年便有了。懷揣著勤勞致富的念想,人又這樣樂呵能干,高且壯的爺爺領著我年輕的父母,砌起村里第一個土磚瓦屋?;准巴弦幻鬃笥矣眉t磚砌,再用土磚往高里砌去,最后用紅瓦蓋頂,呈人字狀,適合多雨的洞庭湖鄉(xiāng)。老屋正面的窗戶是三扇式玻璃窗戶,背面卻仍舊是窄小的木格窗。這種半時新的屋,多少有點穿對襟褂配皮鞋不洋不土的味道,但同別個黑咕隆咚的茅屋子相比,還是極打眼的。

老屋總共四間。西頭那間作灶屋加豬圈,煙囪處開著天窗,接通天光和空氣。陽光可以從上面射進來,雨卻進不了,而極富詩意的裊裊炊煙就是從這升起,消逝在蒼穹的?;覊m浮游在海碗大的光柱子里,雨啪啪打在瓦上不停跳舞,都曾讓我作過不少癡態(tài)。

接著灶屋,便是睡屋、堂屋,再睡屋。人有八口,睡屋只兩間,自然有些擁擠。但在童年的我看來,卻正合適,從這個床跳到那個床,和姐姐們腳對腳蹬單車,熱鬧極了。

堂屋面積稍大,屋梁架在堂屋正上方,用木質極好的水杉做成,方直渾拙,披著紅布。屋梁上得好,則宅興人旺。我沒見到老屋上梁時的景象,據(jù)說是頗隆重講究的,須得請好日子。堂屋正門,亦是杉木做成,極其粗重,并不漆色,粗重也罷,拙樸也罷,由著木本來的性子。清早開門,天黑關門,“吱呀”一聲,好不莊重。爺爺是不準我們拿開關大門作戲耍的,況且小時須用上吃奶的力氣方能請動它。木頭做的門檻有尺來高,出入門戶,自然便要小心抬腳,不由得不莊重。外側另有兩扇一米多高或木或竹制作的柵門。擋雞擋鴨,免得四處屙屎影響潔凈。平日只要不是出遠門,拉上柵門便可,討米的、劃家龍船的、耍猴的、算八字的來了,敲敲柵門,無人應答,即轉下家。如此,家家平安無事。

正門往里,均為泥地,靠后墻,是竹篾做成的谷倉。這谷倉儲存了一家口糧,還供養(yǎng)了不少其他活物。有老鼠,有雞在里面做窩生蛋,還有蛇爬進去過,蛋沒被吞掉的話,有時會養(yǎng)出雞仔來。谷倉給養(yǎng)了老鼠,老鼠卻把倉咬得稀爛,很不厚道。

谷倉旁邊,開著后門,單扇,較前門輕薄。屋后,種著一排水杉,這種樹主干圓直,葉片齒狀密而舒展,春作鮮綠顏色,夏則濃蔭翠蓋,秋漸枯黃,冬日軟厚一層落葉,太陽曬得熱和,躺到上面很是舒坦。杉木木質極好,密實,長成需時日,要得到好東西,是著不得急的。況且平原地方,風大,杉樹能擋風,也不易像其他樹木一樣被連根拔起,又不生蟲,人多愛惜。這里還多種楊柳、桃杏樹等,一到春時,繁花柳絮,近水人家,倒也明麗。

夏日,坐在后門檻上歇涼,過堂風一來,爺爺就嚷:“哎呀呀,涼快,當?shù)眠热?!”爺爺奶奶常在這里搓草繩,打草鞋,還編蘆席,編蘆席為的是掛在土磚墻上遮風擋雨。到底是土磚,雨一淋,日一曬,年久便蝕去了不少。瓦屋頂亦壞了不少處,天一落雨,就得搜盆騰桶接雨,帳子上也到處都是黃漬了。而且土磚上有很多洞眼,我以為是蜜蜂打的洞,現(xiàn)回想還值得疑惑,但那時天一暖和,蜜蜂就鉆進鉆出,極像其所為。我愛用罐頭瓶子,裝上油菜花,斜罩著洞口,再把竹簽伸進洞里,蜜蜂受刺一出來,剛好就鉆進瓶子里。有時瓶子里密密麻麻上百只蜜蜂,多被養(yǎng)死,造了不少孽。

家家的大人小孩都愛坐在這后門口。屋檐接屋檐,大人們可邊做手邊的事,邊講話,小孩子張口喊一句,伙伴們便有應答,不必串門。誰家吵架罵娘,遠近鄰里都曉得。譬如,上頭那家的堂客拿著菜刀把她吃國家糧的老倌追得四處轉圈圈,還把一件中山裝剁得稀碎,據(jù)說是鎮(zhèn)上一個堂客送給他老倌的。又譬如,下頭一家父親偷用了兒子的種谷,父親和兒子打起架來了,父親自然打不過兒子,便喊起天來:“天呃,你來看啰,崽打爺(ya)啦——”還有哪個夜里聽得清清楚楚,那個羅四矮子去拔周寡婦的門閂。又有渠對面人家繼崽與親女不相和,天天打架,一打架那親女就罵:“河那邊的野崽子!”終于把繼崽罵得不知到了河哪邊。還有誰又吃了農藥,誰又發(fā)了癲等等事跡,一家家傳去,當中亦有長舌的,愛好添油加醋,而多數(shù)則是對人懷了憐憫,為人生添了不少慨嘆。就是這樣又安靜又折騰地打發(fā)日子,樸實當中有粗劣,粗劣當中自有各種溫存,種種皆看慣平常。

這里屋前有條小河,家家屋后還有口魚塘。水滋養(yǎng)了平原人,但水也有不少害處。這村子里,每年淹死的小孩子不知有多少。東頭一家,全家出去搞雙搶,留著兩姐妹在家玩耍,小的失足掉進塘里,大的去扯,一起被塘吞了。西頭一家媳婦,很不容易生出了兒子,卻不留神淹死在屋后。連我亦曾幾次淹水,差一點便死去。人一死,哭天搶地,幾欲不活,臨了,還得一把土埋了甚至一把火燒了,依舊出工生活。年年如此,演著這悲痛的事,似無可避免,照舊都聽天由命。

塘后是一丘一丘的田地,四四方方。田分得規(guī)矩,自家田就在自家屋后一豎排,家家都有十幾二十畝地,遠近干濕都合公平。一年四季,男女勞力幾乎日日在地頭田間,收下許多糧食,大部分作了國家糧,剩下的保得身體的溫飽,安安心心做著這實誠的農民。等老得不能動了,便和已是風燭的爺爺一樣,成天成天地坐在后門口,張望著辛勞一世的田地,等待著另一個世界的召喚。這田地卻依舊春來回綠,秋時放黃,冬日飛雪,任天時做大文章,而一個人怕是連斷章殘句亦不算。

年紀大些,我有時也獨坐在后門口,卻被另一種召喚所誘惑。一年四季看太陽從東邊地平線升上來,又從西邊地平線落下去,天高地闊,秀水平疇,這樣水土養(yǎng)育的人自然不缺少坦蕩、溫和、善良的品質,但未免活得空虛單調,沒得起勢,沒得低伏,沒得蜿蜒,沒得山重水復,把人的心也都看得空空落落,像是一生將如此袒露無疑,世世受著這土地的役使。若天恰是一種灰冷的色彩,則人的感覺就更空曠蒼涼了。作為年輕的人,看太陽的日子還有許多,便總想要做出這樣的豪情,做一回壯士,一去而不復返。這一去,自然有些東西是再不復返了。

呷飯

我家灶屋與豬圈同在一間房內,且無墻阻隔,雖如此,卻沒有臭烘烘的記憶,大概是每日清晨和黃昏,爺爺都把豬圈打掃沖洗干凈,又勤給豬鋪新草的緣故。豬和人都在這里進餐,倒也其樂融融。爺爺看著豬的吃相,喜得食欲分外好,幾大碗南瓜,哧溜就碗底朝天。而豬看到人吃飯,則騰地跳起搭在豬欄上嗷嗷直叫。

我家是不愁吃的,一餐七八個菜碗是常事。糧食不用說,都有吃,肉也不用說,都吃得少,連蛋花都難見,而四季菜蔬足不足,就跟人勤不勤快利不利索關系大了。從我記事起,爺爺把他漸老的時光大多穿梭在瓜架蔬棚間,不僅自家富足,還管姑媽家的吃菜,多即分送周圍鄰居。奶奶則圍著灶臺年年月月日日餐餐,把飯菜齊整侍弄到桌上。我小時看到別家人,桌上就一二個菜碗,老想他們怎么不愛吃菜。

飯菜擺好了,奶奶就要我叫菜園子里的爺爺吃飯。我一叫:“嗲嗲——呷飯嗒——”爺爺必定會回我:“哦——呷蛋嗒——”我再叫:“不嘛,呷飯嗒——”爺爺又回:“哭嘛,呷蛋嗒——”祖孫倆日日如此,不知厭倦。

我家吃飯時,很是熱鬧。老老小小四方八口,爺爺講,一桌好席面。加之東邊屋里端個碗來,西邊屋里端個碗來,甚至連幸福渠對面的鄉(xiāng)鄰,也把飯碗端過橋到了我家灶屋里。端著飯碗走人家,這并不稀奇。來了,吆喝夾上一筷子,或從來者碗里扒拉一筷子。父親的酒亦極好客,橫豎要勸人咪上一口,對起味了,拿酒杯添碗筷,高談闊飲,引得人越來越多,直到酒醉醺天,誤了工夫引得各自的堂客責罵。

我們家的飯桌上有個???,胡子拉碴的,卻叫“滿妹嘰”。若干年后,他娘老子死了,我爺爺也死了,他仍是胡子拉碴的“滿妹嘰”,全然不知有歲月這回事。他整日里游蕩在外,他娘也放得心。他曉得兩件事,一是哪里有飯吃,二是吃飯要做事。不論紅事白事,沒聲氣地坐到席面上,吃完了再不礙人事。如果喊他擔水搬重什么的,有多大力使多大力氣。不論男女,見到老的一律叫“嗲嗲”,壯年的一律叫“爸爸”(發(fā)音為二聲,在我們那是指伯伯),見到小的他也喚人家“滿妹嘰”。村里人并不嫌棄,只沒事拿他說笑話?!皾M妹嘰,跟你找個堂客,要得不?”“滿妹嘰”信以為真,就問:“堂客呢?”說笑話的隨手一指,“滿妹嘰”就要去抱,搞得被抱的堂客們邊躲邊笑:“要死?。 睙o席面吃,“滿妹嘰”則常在我家,爺爺定會添副碗筷,且要我們讓開,讓他坐桌子邊吃。“滿妹嘰”的手夾不穩(wěn)菜,爺爺拿起碗來倒半碗在他碗里,“滿妹嘰”則“嗲嗲——嗲嗲”喊個不歇氣。吃了飯,見到我家出工扮禾什么的,“滿妹嘰”自己挑起籮筐就到田里擔谷去了。

我們家的飯桌上當然也有生客?!捌沏~爛鐵雞毛鴨毛兌火柴洋盆”的貨郎,“補鍋啰——”“修傘啰——”的師傅,還有討米的、耍猴的、劃家龍船的。這些四方客,肚里若正唱空城計,作個揖向吃飯的人家討口飯吃,這在雙方都好說并不為難。我奶奶常為著多兌一盒火柴,同貨郎議論半天。及至生意做成,奶奶仍在灶上做飯,貨郎就坐在門檻上歇氣,講些零碎話,講熟了或正好是娘家一個垸子的,便極力招呼吃碗飯再走,全然忘了算計這碗飯兌得幾盒火柴。有一年,爺爺收留了一隊耍猴的,河南人,黃昏和晚上就在我家屋前曬谷坪里敲鑼耍猴戲,村里遠近的人都來看。耍完就睡在灶臺底下,這里比別處暖和,再鋪上一層厚厚的稻草,有處容身且不受凍他們很是高興。爺爺同他們講話,我就邊吃紅薯邊用腳逗猴,幾只猴忽地向我撲來,河南人急忙把猴搶走,幸沒被抓壞,但幾乎嚇傻了。還有一年下著雨,一個蓬頭垢面似癲非癲的男人跪在我家門口,也不說話。爺爺似乎很能懂得他的意思,招呼他進來并給他裝了滿滿一洋盆飯菜,那人頭也不抬地吃了。也是不做聲,又跪在門口磕了幾個頭走了。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我都記著。全然因為這些事跟老屋是連在一起的,使我回憶起來溫暖又安詳,在那時也并不令人覺得詫異,或是值得宣講。

婆婆老倌

爺爺奶奶的睡屋,一橫一豎地擺著兩張極簡易的木床,一個老式暗紅漆銅鎖衣柜。我童年的夜晚,從襁褓中開始,便多是在這兒度過的。爺爺奶奶各睡一床,除非來了客人不得不騰床。在奶奶這兒常年四季對爺爺生氣不言語,很少叫爺爺“老倌子”,而只叫“他哩爺(ya)”。說個什么要我們代傳,卻每日每餐從不間斷為爺爺做好飯菜,生病時送湯送藥。爺爺若想夾菜給她吃,她則偏偏坐在灶底下吃茶泡飯。在爺爺那里,一面恨責奶奶古怪,一面又常作憐惜,若有客人送他燈芯糕、芝麻坨等包封時,偷偷使喚我們塞到她嘴里。兩人若有事要上街,一個前一個后,隔著百八十米,誰也不跟誰說話。兩個人別扭到老,也沒誰覺得不對。在我,則時常思量兩個極好的人為什么不能相好。

從我記事起,我就是跟爺爺睡一個床。夏夜,爺爺總是搖著扇子,同時講著“山上有個廟,廟里有個和尚”的故事送我入眠;而冬夜,農村人熄燈早,有時難以睡著,爺爺就出算術題給我做。爺爺沒讀過書,算術卻很讓人稱道,搞食堂時,爺爺當會計,算賬全靠心算,從未出錯。爺爺出的題很厲害,我每次借口解小手,偷用筆算才能算出來。爺爺對于我能算出他的題感到驚異和歡喜,他總是不能看到我已長大。每次我都會得到一毛錢的獎勵,第二天非吃光不行。

平原的夏夜,有蛙聲,有螢火蟲,還有滿天星子下禾苗噌噌在長,很光亮也很是熱鬧生氣,睡起覺總踏實些。而冬夜那么漫長,悄沒聲息地,或者北風哇哇地吹,遠處一兩聲狗吠,或者狗在雪夜里叫上一夜,都令人有些害怕,小小年紀就感覺到一種神秘的空曠和凄涼。我是怕黑的,黑夜讓我眼前產生許多恐怖的幻象,我總覺得床會漂動,在這個曠野中,黑茫茫地漂著。嚇得怕了,就不停地哼哭,叫爺爺把電燈扯亮。開關線在奶奶那邊,爺爺實在無法了,就喊:“婆婆子,扯亮算了,拿這個小化生子冇辦法?!蹦棠唐鋵嵰矝]睡著,伸手就扯亮了。燈一亮,所有的幻覺就消失了。

我愛的還是陽光底下的物事,實在是明亮溫暖而且熱鬧,況且又有爺爺。菜園子里,黃瓜花開了,爺爺說不能摸,一摸就不生黃瓜了,至今我也不能明白為什么摸了黃瓜就生不出來了。我也真沒摸,至多摸了那么一下,所以爺爺?shù)狞S瓜吊起來又長又壯,不像是黃瓜,倒像是絲瓜。冬瓜花也開了,一會就生出胖娃娃了。南瓜藤則四處爬了去,想到哪兒就到哪兒,沒有人管。菜園子里的花那么多,一個蝴蝶來了,又一個蝴蝶來了。一個蝴蝶飛走了,又一個蝴蝶飛走了。追著蝴蝶,我又跑到田野里去了,田野里的花也真多啊,油菜花啊紫云英,都是這么大片,說不出的熱鬧。這么多花兒,都笑似的。怎么不笑呢,開什么花結什么果,然后再開花結果,日子就是這么樣的。

比我還早就跟著爺爺?shù)?,有一頭大水牛,白色的,跟爺爺頭發(fā)的顏色一樣,牛角又彎又長。爺爺少年時即從湘潭一路討米、做長工,行到此處安身。安身后的頭件頂重要的事就是置起這頭牛,然起初不過是一條小牛犢。這小牛犢不負爺爺所期望,長得極其健壯而且漂亮,一年四季,該犁田犁田,該吃草則吃草,從不瞎鬧騰。大而亮且溫和的眼睛,把這人世間一切的苦和樂都消融掉了。夏天閑時,爺爺牽著牛,牛馱著我,到荷塘里洗澡,坐在牛背上還能摘蓮蓬吃。爺爺把牛刷了又刷,比人還干凈清爽。爺爺每天對著它說了許多我覺得應該對奶奶講的話。后來,這頭牛老死了,爺爺也只是安靜地把它埋了。大水牛死去時那雙眼睛仍舊大而亮且溫和,只是蓄滿了淚水。我記得爺爺死時,他的眼角也有一滴清淚流出。后來,奶奶也要死了,我們喚她,她再不能睜的眼睛,緩緩流下淚來。

其實我跟奶奶也相親的,只是爺爺臉上的著色總是暖和的,而奶奶則有些清冷。奶奶是個獨女,父母早逝。至于她是如何嫁給做長工的爺爺?shù)?,我從未問過,在我看來,他們一直就是婆婆老倌,這沒得什么好問的。十歲時,我換作和奶奶睡一床。我常偷了她的鑰匙打開藏在那個老式衣柜里的包封,她知道了也并不真罵我,有好吃的還悄悄給留上一份。冬天的時候,她總把我的腳捂在懷里。我平常總喜歡把臉埋在她的膝上,和她一塊兒碎碎叨叨。有一年,我不該聽信一個碎嘴婆的話,做了一件極蠢的事。實則我是無心的,我只是隨口問奶奶:“爸爸不是你親生的呀?”奶奶半晌沒話,像做針線時被刺痛得厲害,做不得聲。后來,我方知曉,奶奶只生了姑媽一個。爸爸六歲時,爺爺從湘潭伯爺爺那把他一路背過來做親崽。這大概便是奶奶一生種種的敏感和孤僻處的源頭罷。

黑崽子

我出生時,適逢實行計劃生育。我上頭已有兩個姐姐,便趕巧成了村里第一個“超女”。滿月時,鄉(xiāng)政府來屋里,把倉里的谷搬空了。當然,這些都是聽大人講的。但上不了戶口,分不了田地,好幾歲了還被人叫“黑崽子”,卻是記得的。

在我之后,本還有一個妹妹,這個妹妹當然也是“超女”。然這個妹妹長到一歲里頭,便生病夭折了。對于這個妹妹,我總有這樣的印象:昏暗的睡屋里,母親抱著她坐在床頭,默默垂淚,至于為什么垂淚那時我并不知道。幾個勞力從媽媽懷里強行把妹妹抱過去,放在一個木板釘?shù)男∠蛔永?,再釘死釘死,就那么扛在肩上乘著夜色不知到哪去了。這樣的印象,我不知從哪得來,那時我還太小,便懷疑這是我后來的想象。

實際,母親夭折過的孩子,并不止這個妹妹,有好些個,其中有個成型的男胎,在田間生產時,落在田頭。我從不敢問母親,聽奶奶她們講起,我也從不細問。我小小的心里,也極難承受這樣的故事。而母親過早的離去,與這沉重的生育又豈無關系?

為了生下弟弟,父親駕著船帶著大肚子的母親在外湖風里浪里漂流了大半年,因窩在船上不得舒展,母親的腳腫得冬瓜一般。弟弟出生后,家里的家具碗筷全被搬空,我還記得母親一邊哭一邊清掃殘局。不止這些,差點還上房揭瓦了,鄉(xiāng)鄰把樓梯都藏起來,蜂擁推搡,老屋才免遭此難。還有一輛鳳凰牌單車,也被鄰居藏在草堆里,幸免于難。即便如此,家里還是擺了酒慶賀,請了皮影戲還愿,我也因此得到一雙客人送的水紅色涼鞋,歡喜了好久。弟弟出生之前,母親不止一次被村里一惡婦罵為“徹代子”(絕代之意),常為此而偷著傷心哭泣。因此,母親為生出弟弟命也可舍下的,而終于,出了這口氣,自然要慶賀。

許是因為母親懷著弟弟時顛沛流離,弟弟先天不足,感冒肺炎折騰不休。打針的護士看著弟弟的干屁股發(fā)怵不敢下手,因為屁股的兩邊各凹進去一個深深的洞,皆是打針打的。后來,又查出弟弟患有先天性的心臟病。就那時的醫(yī)術和家底,這對父母親又豈是一個晴天霹靂可言說。母親在菩薩面前跪了三天三夜,從此日日插香禱告,每月初一十五,還要屋前屋后,四處焚香,煙熏繚繞,正門的神符和避邪鏡亦成了我家老屋獨特的標志。

弟弟睡覺的搖窠不是擺在地上,而是擺在父母睡床的中央,父母各睡搖窠一旁,占著床極小的一角。只要弟弟一哭,必有一人伸出手來搖動搖窠,一夜不知要有多少次,而弟弟徹夜啼哭的夜晚又不知有多少。母親除了從不間斷地焚香禱告,奇方怪藥不知用了多少。我記得弟弟吃過一段時間泡在糞缸里的雞蛋,也不知這是哪個江湖郎中的缺德主意。如果能用自己身上的血肉做方,母親必會毫不遲疑的。弟弟長到五六歲里,竟奇跡般紅潤壯實起來,再無其他病象。鄉(xiāng)鄰皆說是菩薩保佑,母親揪出血的心,也終于松緩下來。

對于這樣一個得之不易的男根,怎不會看得重些。年少時的我,卻總是敏感??傁胂笞约撼錾鷷r,父母便是嫌棄我的,總想象我的第一聲啼哭是怎樣讓我父母那充滿期待的臉瞬時間跌入到失望的陰晦當中。越想便越不能自已,為什么父母總是帶弟弟走親戚,從來不帶我?為什么父母只給弟弟買好吃的,不分給我一些?為什么那么嬌慣著他,任他霸道橫行?有一次,我故意把一篇關于重男輕女的文章,大聲念給母親聽。母親聽得笑起來,笑后又半晌沒做聲,而在這無聲里我卻又聽到那吞到肚里的嘆息。

在母親離去許多年后,我不斷地要去想——只要母親還在,我要做她懂事的女兒,不再和她唯一的兒子爭愛;只要母親還在,我愿用我的血肉做方,用我的壽命交換;只要母親還在,我愿替她日日跪倒在菩薩面前。

只是我不知道,這人世間的禍福,是否真由那個冥冥中的菩薩在主宰?如果真是,那他就是一個善惡不分、窮兇極惡的家伙了。要不為何在我們認為壯實的弟弟幸運地擺脫了病魔扼制的時候,病魔卻在他的內里悄悄地惡化,以至不得不賤賣房產,籌措天文數(shù)字般的手術費;而當以為一切都好起來,母親該享福的時候,那個叫“癌”的魔鬼又奪去了母親的生命……

失去的房子

我的父親是極富浪漫和幻想的一個人,而母親則堅韌務實,一個慢一個急,生活的擔子一日比一日重,其間的摩擦是不可免的。父親和母親吵架時,父親總是要背起那副棉花匠的行頭離家出走,他骨子里做英雄的愿望比誰都強烈。他總做著不切實際的事,他一度想要拜師學醫(yī),練習神打巫術,以行走江湖,為人又極慷慨,師父費都不知出了多少。然則他的計劃是不能實施的,畢竟我們的成長依舊擺在他生計的首位。父親便時常把他做英雄的豪氣在酒里催發(fā)出來,酒下了肚,無論是醫(yī)學還是看相算命,或是武功打斗,在他這確乎稱得上無人能敵,在他人則添了幾分笑料,常有瞎鬧起哄者逗得父親越發(fā)地舌頭打不了轉。當母親一人艱難地進行著農事時,父親則不知在哪個田間陌頭睡覺,甚至滾得一身的泥水。

為合得他那浪漫的個性,父親做事講個好看,但實力差強人意,便往往顧得了面子,顧不了里子。父親曾花了不少時間用在我家田陌的修砌上,費工夫不說,只是贏得的一些贊美給了父親虛里叭嘰的榮光,然種在田坎上的碗豆苗黃豆苗卻不知弄死了多少。父親還不顧爺爺?shù)膭褡?,欲進行水產養(yǎng)殖。他租了一臺推土機,花了一個冬天和一個春天,修成一個五六畝見方的魚塘。他對這個魚塘做了精心的設計,四周要鑲嵌好水泥板,中央有造氧機,設計自然是不錯,然錢卻沒得出處。唯一的辦法,便是借。在他的想象里,白花花的魚和紅綠的票子已是到手了的。然則父母日日守著魚塘,卻未能阻止魚翻塘,連著幾年血本無歸。

父親最大的夢想還是一棟嶄新的二層樓房。在農村最能證明一個人功業(yè)的事,莫過于房子,以父親的個性自然不會屈就于紅磚平房。我們的老屋也確乎老舊了,它的光鮮早已不再。而且我們都已長大,老老小小擠在這益發(fā)顯得狹小的老屋里,特別是看到周圍鄰居都砌起了紅磚瓦屋或樓房,這確實是令父親難以忍受的。進入九十年代,父親便開始著手新房子的建設。先制作好泥磚,泥磚架起的長城,擺滿了幾個人家的曬谷坪。泥磚曬干后,爸爸不知從哪學到了燒窯的技術,進而成功燒制了一窯火紅的磚。從這一點看,父親還是很有些聰明的。這番成功,也為父親的酒杯注入了更多英雄的氣概。

爺爺日漸衰弱,無力再幫襯父親,也無法再管住父親。尚未等到時機成熟,父親便舉債建設新樓房,老屋就是這樣無聲地退出了歷史的舞臺。除了爺爺常在那一堆廢墟里翻翻撿撿,這些后輩都沒有對它作任何的憑吊。我們在債臺高筑的情況下搬進了明亮的新居。到父親當家時,借錢都得付較高的利息了。而我爺爺那時,家里有富余,借出去的錢,有的連本都沒收回,更沒想過要高利息。后來父親湘潭的親生父親病故,家里竟拿不出一個錢可去奔喪。父親借了鄰里五百元,但須得一月后按時奉還。父親匆匆奔喪,卻將這五百元丟失在不知哪里,倒是湘潭的伯伯打發(fā)了二百元回家。一月后,父親仍舊無力償還,鄉(xiāng)鄰并不為母親的告求而軟化,堅決到我家谷倉將糧食拖走抵債。

搬到新樓房不久,爺爺便生病死去。再后來,因弟弟先天性心臟病惡化,我家又不得不賣掉了父親的樓房。父親每日每餐的酒杯里除了郁郁不得志的牢騷,就是因酒精催發(fā)的寶刀未老的氣概。一個人垂垂老矣,再無實現(xiàn)其愿望的力量,當父親端著酒杯,自言自語絮絮叨叨的時候,我能感受到他內心的蒼涼和遺憾。之后的許多年,父親和母親,以及走入社會的姐姐們,奮力要掙脫的,便是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滾雪球般的債務。而后母親在堅忍與艱難中耗盡最后一絲心力早早離去時,她為之付出畢生的三個女兒和她唯一的兒子尚未成家立業(yè)。

生命一代一代延續(xù),往復循環(huán)。爺爺?shù)钠D難離我甚遠,我見到的只是爺爺暮時的安詳與平和。但卻識見了父母從依托爺爺?shù)膸妥o到肩起這人世的擔子,父親走向暮年,母親早早走向另外一個世界,我們再肩起人世的擔子,分散在四方。至今,無論住在什么樣的屋子里,我也極難有在老屋當中所感受到的那種富足、平和。長大后的我時時撫著老屋的每一扇窗和門楣,且行且思。我的身上糅合著又沖撞著的沉靜又急躁、寧和又憂郁、自強又自卑、好幻想又實在等等的性格,這自是有其根脈上的淵源的。而今,無論我被這塵世涂抹了怎樣的顏色,有一層底色卻總不會變,這是老屋抹上的最初的一筆。

責任編輯:吳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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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喊你吃飯啦
老屋
華人時刊(2019年19期)2019-11-18 10:59:27
老屋
冬爺爺
站著吃
奶奶駕到
爺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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