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我好像從小就有離家出走的怪癖。讀小學二年級時,沒有任何原因,只是一時異想天開,便策劃了一次離家出走的行動。
很多細節(jié)我都忘掉了,只記得那天我如常去上學,但書包里裝的是兩只我最愛的破布熊,還有一小塊拼圖——那是一幅臺灣拼圖中的臺中那一塊,上面只寫了“合歡山”。我還拉了一個伙伴一起“逃跑”,跟他說:“我們?nèi)ズ蠚g山吧。”我可能還偷了爸媽一些錢,但我們兩個小孩要如何搭車去臺北火車站,然后坐火車去臺中,再從臺中搭車去合歡山,整個過程我完全沒概念。
某一堂課后,我們躲在了校園一處樓梯間死角的一個大箱子后面。上課許久,老師發(fā)現(xiàn)兩個小朋友不見了,便發(fā)動同學們出來找尋,我們沒出校園就被逮住了。
莫名其妙地出了這件事,我被我媽揍了幾下。她平日很少揍我,一般都是我爸出手,但這事她不敢讓我爸知道,我爸知道會把我揍個半死的。但我想,我媽心中應該有一種疑惑的傷心吧——孩子對父母有多不滿,為何小小年紀就想離家出走?
很多年后,我長大了,讀了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才明白人類潛藏著一種想去遠方的無名沖動。我小時候的臺灣社會相當封閉保守,我們生活的那個永和小鎮(zhèn)過于平靜,我總幻想著打破這種平靜,去探求外面新奇魔幻的世界。
其實,后來在許多個放學途中,我都在蛛網(wǎng)狀的永和小巷弄里穿繞。那時還沒有樓房,都是黑魚鱗瓦的日式房屋以及墻頭探出桂花、杜鵑花或木瓜樹枝的人家。我腦海中也常浮現(xiàn)離家出走的想法。只要在某處拐角走跟平時相反的路線,會不會走進另一個世界?我也常在午休時趴在教室課桌上因睡不著而浮想聯(lián)翩:幻想世界遭受外星人攻擊,全部的人像木頭人一樣靜止不動,時間被凍結了,只有我意外地成為唯一一個不受這種攻擊影響的人。所以,只有我一個人在完全靜止的街道晃蕩,我可以任意進面包店拿我愛吃的放了櫻桃的巧克力蛋糕。說起來,一個小孩對無限自由的想象,真是貧乏得可憐。
高中有一段時間,我交了一些“壞朋友”,抽煙、打架、鬼混,在父母眼中就是學壞了。有一次,我和幾個哥們兒闖了禍,勒索了一個我們覺得很“嘰歪”的肥仔。這件事后來被教官發(fā)現(xiàn)了,要給我記大過。我父親是個很正直的人,我做這樣的事他肯定覺得丟盡了我們駱家祖先的臉。于是,我就和一個哥們兒一起離家出走。
我們先去找同學借了一千塊新臺幣,倉皇搭火車南下,想到南部找個工廠做工,有一天闖出名堂再衣錦還鄉(xiāng)。我們坐車到苗栗,在一間小旅館住了一夜,錢就不夠再往南走了。于是這個哥們兒打電話給他的一個筆友,向她借了一千塊錢。那是個新竹女中的女孩,于是我們又搭車到新竹跟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女生拿錢,再繼續(xù)南下。然后,我們在彰化投奔一個朋友的朋友,他說會幫我們找工作。但才待了一晚,我那個哥們兒就想家了。最后,我們灰頭土臉地返回臺北,結束了這次莫名其妙的離家出走。
那趟旅程中,我們穿著卡其布制服,背著書包,在火車站或客運站等車,那畫面就像侯孝賢的《風柜來的人》或賈樟柯的《小武》,灰暗、凌亂、貧乏。
很奇怪,等長大了,真的離開家了,卻又別有一番滋味。父親十多年前過世了,母親也老了,一直在逃離的那個家,最終變成了幻影。對不可知的世界充滿憧憬和幻想,總想不惜流浪去看看。然而在長時間的漂流后,怕了那種隨波逐流的渺小和易碎,就又渴盼有個家了。
(四月摘自《人生十六七》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