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彤羽
1
我十二歲那年,家里來了客人。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女娃子。女人是城里人的派頭,燙著頭發(fā),窄身衣裳,長筒裙子裹緊臀部。女人后頭遠遠地跟著好些人,他們是來看熱鬧的。銅鼓鎮(zhèn)來了這么一個時髦女人,也怪不得他們稀罕。領她來的李嬸子說女人一路問著我阿爸的名字尋來的。那會兒,我阿媽正在給三角帆蚌插核??匆娕诉M得院子,也不起身,只抬頭打量,手頭動作緩慢起來,但沒有停下——用竹簯插進珠母貝,讓它微微張開貝殼,將種植核插入母貝的外殼膜里。
女人說,我來找方宏梁。方宏梁是我阿爸的名字,鎮(zhèn)上人對他極為尊重,都稱他為方船長。因為阿爸是一艘貨輪的船長,洋文說得好,還到過大西洋與太平洋,那在當時,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阿媽這回頭也不抬,又拿起一個三角帆蚌,說,找他做什?
女人遲疑了一下,說,你讓他出來,我與他當面說。女人的聲音是輕柔的,甚至有點兒討好。只是她腰桿兒立得老直,直了便是倔了,反倒暗暗生出傲慢的意味。
阿媽沒理睬她,把插好核的珠母貝小心地放到懸掛著的筏子里。籠子里已有許多插好核的三角帆蚌。倒是旁邊的李嬸子好心地說了一句,方船長在五年前過世了。
女人睜圓了眉目,驚呼一聲,死了?咋個死的?
五年前方船長在海上遇見臺風,整條船的人都沒了。李嬸子說完長嘆了口氣。
關于阿爸的輪船沉沒一事,我早聽阿媽說了不下二十次。阿媽不是多嘴之人,可阿爸的過世讓阿媽變成了祥林嫂。她剛守寡那幾年,逢人便說起阿爸的死。她總是說,宏梁命不好啊,偏在最危險的北太平洋遇見了臺風。那海深不可測,沒法子拋錨穩(wěn)住船,只好估摸著臺風的勢頭,從中間橫穿過去。11級風力啊,浪高估計也有六米,早過了干弦。后來,輪機部受到重創(chuàng),船就這樣毀了,人也沒了。阿媽說得頭頭是道,仿佛她就在現(xiàn)場一般。
女人咯咯大笑起來,笑話,那場臺風時,我也在輪船上,船繞著臺風走了兩日,雖有損壞,卻也是安全駛出了臺風口,可沒見有哪個死了瘸了的,莫不是你把他給藏了起來不讓他見我?女人的身子骨瘦瘦的,臉上畫著很深很細的眉,顴骨偏高,笑起來顯出幾分刻薄。
阿媽噌地站起,手上剛插好的三角帆蚌猛地朝地上砸去,胸脯起伏個不停,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我從未見過阿媽如此生氣。那會兒太陽正烈,曬在阿媽臉上。她的表情冷峻,像結了層薄霜。瞳孔異常地縮小,四肢僵硬。我想起以前家里養(yǎng)的一只貓。那時,貓剛下了崽,一條大狗從旁邊經過,貓尖叫著弓起身體,迎了上去。貓的毛發(fā)根根豎起,身體瞬間長大了一倍,而瞳孔縮小到只剩一根線,滿臉殺氣。阿媽現(xiàn)在就像那只貓。
可阿媽到底是經歷過場面的人,才一會兒就緩過了勁兒。聽阿奶說,阿媽讀過大專,曉得洋文,學的是水產養(yǎng)殖,是鎮(zhèn)上的養(yǎng)珠好手。但阿媽的過人之處在于,她在水里就如一尾魚般靈敏,能潛游個七八分鐘。光憑這點,她就比許多做海的漢子強出許多倍。阿爸過世后,也有人上門提親,可阿媽只是沉默,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日子久了,鎮(zhèn)上人都曉得阿媽是鐵了心,生是阿爸的人,死是阿爸的鬼了。
阿媽雙手在圍裙上搓了搓,把凌亂的頭發(fā)攏了攏,又坐了下去,重新拿起一個珠母貝,竹簯熟練地插進。一副你愛信不信不與你一般見識的架勢。
倒是女人沉不住了氣,她跺著腳說,見不到宏梁,我今日就要住下。
你憑什么?阿媽微微皺眉。
就憑這娃是宏梁的。女人胸脯一挺,喚一聲秀秀,一手拉著女娃子,一手拖著行李箱就往屋里闖。
阿媽愣住,細細打量起那女娃子,也顧不得去攔風一樣卷進屋里的女人。那個叫秀秀的女娃子長得濃眉大眼的,還有一對招風耳,光憑這兩點,我就相信她是咱方家的人。
后來,女人到底還是住下了。因著阿奶抹著老淚要給阿媽下跪,說這肉疙瘩女娃子是宏梁的,不忍娃流落在外受罪,不看僧面看佛面,讓她娘倆暫住些時日罷。阿媽是好面子之人,定不會在街坊鄰里面前大吵大鬧,讓人看了笑話,便不再吭聲。于是,女人與秀秀就住進了我家二樓的西廂房里。
住下了,知道了女人叫紅姨。
2
按銅鼓鎮(zhèn)的說法,紅姨屬于死食懶做一類的婆娘。她總是睡到太陽摸了屁股才起床,起來也不出門,喚了秀秀幫打盆清水,窩在房里洗漱打扮,沒一個時辰出不得房門。待走出房門,便是一副花枝招展的模樣。我猜紅姨是拮據的,她的臉面雖說每日里都精心打扮過,可身上穿的衣裳卻來回就那么兩套。待湊得近些,發(fā)現(xiàn)她的裙子不管式樣還是材質都是城里人的講究,不似阿媽的粗糙,但有點兒舊了。刺繡脫了線,褪了色,有些地方還勾了絲磨起了毛。這與她的神氣是多么的不匹配啊。我想阿媽肯定也看得出來。猜想著紅姨定是遇了事,日子不好過,不然也不會尋了這來。
我既有點兒討厭紅姨,又有點兒喜歡接近她,因為她會講故事。她看著并不討厭我,有時會扯扯我的耳朵,戲稱我長了和阿爸一樣的招風耳。她說話的時候唉聲嘆氣的,可臉上又是笑吟吟的,讓你辨不清她心情的好壞。有時候,她會給我與秀秀講阿爸在船上的故事。我渴望聽到更多關于我阿爸的事情,于是,總有事沒事地往她房里蹭。紅姨喜煙,我就偷偷地拿阿公藏柜頂上的卷煙給她。每次她都不會令我失望,會告訴我一些阿爸的事。她說話的樣子很奇特,半瞇眼簾,身子微微往后仰,翹起二郎腿,一條腿輕輕地搖晃。銹色高跟鞋半吊著,一晃一晃的,隨時要掉落的樣子。夾著煙屁股的手指纖細,白皙。指甲脫了顏色,留下斑駁的殘紅。她總是說,方文棟,你阿爸是英雄哩——紅姨愛叫我的學名,而不像阿媽他們那樣喊我螺仔。每次聽她這么叫我,我都會心跳加速,身子骨挺得直直的,小拳頭也莫名地攥緊。那會兒,我感覺自己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光著身子浪里嬉戲打鬧的野娃子。我是方船長的兒子,一個英雄的兒子哩。
我又纏著紅姨給我講了一遍阿爸勇斗海盜的故事。
紅姨說,在馬六甲海峽的時候,你阿爸的輪船遇見了海盜。幾十個快艇在后面追,追近了,海盜就往船上拋鐵鉤子,待鉤咬住了船,他們就順著繩子往上爬。為了輪船不被鐵鉤鉤住,你阿爸讓舵工把船駛成S型。船上沒有武器,只有射程三十米遠的高壓水槍和太平斧。你阿爸和水手們一起,用太平斧把鉤住輪船的繩子砍斷,用水槍噴射海盜。海盜手里可是有刀槍的,萬一上得船來那可是不得了。海盜頭子拿個喇叭在那喊話,讓你阿爸投降,說不投降的話,待上得船去,定要殺個片甲不留。你阿爸也是倔,偏不投降,拼了命對抗。那次邊打邊跑,足足持續(xù)了近二十個時辰。最后海盜一看這是個燙手的山芋,就不得已放棄。
你阿爸命大著哩,他可不會那么快就死。紅姨的眼眶突然紅了,她猛吸幾口煙掩飾過去。我不曉得阿爸與紅姨之間發(fā)生過什么,為啥她在我阿爸去世后這么久才尋過來。我想問她,可是又不懂該如何開口。況且,即使我問了,她也是不會說的吧。那會兒,我感覺與紅姨親近了幾分??山酉聛?,她又變得神叨叨起來。她說,方文棟,你阿爸沒死,肯定是被你媽給藏了起來。對于這個話題,我是本能地抗拒,可她卻近乎異常地執(zhí)著。
3
阿媽和紅姨自打那天見面后,就互當了對方透明。平日里,樓上樓下,東廂西廂,各住各的,在人前也能相安無事。可暗地里,倆人為個小事都能較起勁來。紅姨喜歡把內衣內褲晾在二樓陽臺上,是大紅色,半透明。往陽臺上一擱,特招邪。我看著都臉紅心跳,既想看,又怕看的。每次她才晾出去沒多久,阿媽又收了回來,改掛在院子的角落里。兩個人你掛,我收,我收,你掛。這前腳后腳的,幾個回合下來也沒正面遇上過,商量好了似的默契。可有一回紅姨使了心思,她晾了內衣后,也不走開,就呆在旁邊房間里。幾分鐘后,阿媽從東廂房里走出,輕手躡腳的,剛要伸手去拿撐衣棍。紅姨突然從房間里閃出,挺起胸脯,往阿媽邊上挨去。還有意無意地瞄幾眼阿媽的胸部。這一瞄,便被阿媽結結實實地看進了眼里。阿媽伸向撐衣棍的手像被海撈蟄了一口,倏地撤回。這一瞄,紅姨就明顯地占了上風。
吃飯的廚房也是個容易生事的地方。家里只有一個廚房,里面有一張小圓桌,六把矮椅子。六人往里一坐,夾個菜都能蹭到彼此。我和秀秀坐在阿媽與紅姨中間。紅姨挑食,那菜被她的筷子翻來覆去的,像被牛犁過的田,身體還挪來挪去,硬把秀秀往我這邊擠,我便又往阿媽那邊讓了又讓。阿奶阿公在時阿媽沒說什么,只默默吃飯。待阿奶阿公吃完離開,紅姨挑揀得更歡了,故意挑釁似的。阿媽便一筷子猛拍桌子。紅姨當沒瞧見,只在嘴里嘀咕起來,這么個大活人的說不見就不見了,不曉得中間有什么見不得光的事兒。每次紅姨說這話時,阿媽的瞳孔就異常縮小,眼珠子的顏色像是突然變淺許多。她脧一眼紅姨,不怒反笑地懟她一句,那娃也不曉得是不是宏梁的,這人都沒了,也不能和你對質。要不是老人家不明事理地求著說情,你能在這安生?
紅姨一聽這話就跳腳,她噌地站起,胸脯急急地抖動兩下,說那你讓宏梁出來說個清楚明白。他敢說一個不字,今天我就從這壩上跳下去,喂了這南流江的鬼。
阿媽夾一筷子腌菜頭仔往嘴里送,邊嘎嘣嘎嘣地嚼邊慢悠悠地說,瞧你說這話就沒意思了,拿死來嚇唬誰呀——他活著的時候你不來,非逮他沒了的時候來認親,這不明擺著坑他個死無對證嗎?阿媽停頓一下,看一眼紅姨,接著說,你和宏梁的事我都曉得,他全告訴我了。這男人長年在外的,尋個花問個柳也是正常,可不見得個個都得認真。他最后沒尋了你去,你也該曉得是怎么回事,還偏要來這丟人現(xiàn)眼?
紅姨這會兒倒是不吵不鬧了,安靜得很,眼框有點兒紅,想說點兒什么似的,卻是張了張嘴,不再作聲,自顧著發(fā)愣。
飯桌上的磕磕碰碰吵吵鬧鬧經常有,每次阿媽和紅姨撕嘴皮子,我和秀秀就趕緊吃完開溜,大力跺著腳走開又偷偷折返趴窗戶上偷聽??山裉煲彩瞧婀?,紅姨吃飯很是老實,只頻繁地往秀秀碗里夾菜,自個不是盯著碗發(fā)愣,就是干巴巴地咀嚼米飯。一抬眼看見我阿媽正在看她時,竟然還露出一個失魂落魄的微笑。阿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也默默地吃起飯來。
翌日清早,紅姨便失蹤了。
秀秀卻被留了下來。
紅姨的箱子沒被她帶走,打開來,盡是秀秀的衣裳,春夏秋冬的都有。阿奶說紅姨是早算計著把娃留下來的,說這樣也好,娃也不用跟著不頂事的娘到處遭罪了。我是歡喜突然多了個妹妹的,況且秀秀長得好生機靈。阿媽也沒說啥,只是看秀秀的時候總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4
夏天來了,雨水便多了起來。離我家不遠有一條江,叫南流江,再過去一點兒,便是入海口。那幾日,江水越漲越高。我阿媽不歡喜落雨,一落雨就嘆氣??善謵墼诼溆甑臅r候往江邊去,盯著江面發(fā)呆。有時,我去江邊找阿媽,不見她的蹤影,可過后不久又見她說剛從江邊回來,只是衣裳全濕,像剛從江里被打撈上來。
六月份,銅鼓鎮(zhèn)迎來了一場大風暴,我家院子邊上的老屋都被刮塌了。門窗被風搗鼓得隆隆作響,屋外像守著一只猛獸,隨時會破門而入。阿媽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幾次拉開房門想出去,都被颶風給推了回來。她困獸一樣地在屋里兜著圈兒,或呆呆地立于窗前。暴雨擊打著窗戶,外面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見??伤难劾餄M是焦灼,分明是看到了什么似的。果然,風暴的前腿剛撤離,雨還沒下透,阿媽就隨意披件雨衣,急匆匆地朝江邊走去。我不放心阿媽,便遠遠地跟著她。
阿媽到了江邊,順著堤壩往入??诘姆较蛞宦沸∨?。約摸跑了二十來分鐘,來到了銅鑼山的山腳下。底下遍地是大塊的礁石,因為風暴的緣故,海水淹沒了礁石群。阿媽半蹚半走地往前游去,爬上了百米外的一塊大巖石。那是一塊往外凸起的巖石,我小時候去過。只須抓住山上倒掛的藤條,就可以蕩進三米開外的一個巖洞里。巖洞很大很深,看不到盡頭。洞里是大片的水,是海水漲潮的時候倒灌進來的。小時候,洞里的水只有一點點,不過是個小池,現(xiàn)在已變成了一片汪洋。海水在暴雨后顯得渾濁,泛起泥黃色。阿媽的雨衣和鞋子就擺在旁邊一塊石頭上。阿媽卻不見了。
聽鎮(zhèn)里做海的老人說過,離銅鼓鎮(zhèn)幾十海里外有一座火山島,只要沿著巖洞一直走,就可以去到那座火山島,可從來沒人走通過。洞壁上有許多圖紋,畫著各種沒見過的禽獸。老人說那些是神獸,說這洞是神壇禁地,不可擅自入內,不然怕是會觸犯神靈,不再保佑銅鼓鎮(zhèn)順風順水。我七歲那年因為偷偷進了洞,太奶奶驚惶失措,請了巫師來家里為我驅邪請罪,足足鬧騰了三日。那日后,我再也沒到過這洞。沒想到,阿媽卻來了。
阿媽不可能憑空失蹤,她定是游了進去。阿媽的水性極好,能在水里憋氣個七八分鐘。小時候,她就喜歡把我往江里扔,訓練我憋氣。也許憋氣這事也是有個遺傳的,我憋氣的能耐早超趕了阿媽。
我自恃藝高,一頭扎進水里,慢慢地往前游。
前方很黑,不知游了多久,我的手觸碰到一片光滑的巖石壁。我左右來回地尋找,沒有出路。想起太奶奶說過,這洞很是神奇,洞里有洞,別有洞天,似路非路,水有水路。
我潛了下去。
果然,再往下三米處有個洞口,洞口很大,我撐開手腳都觸不到巖壁。我鉆了進去,估摸著時間往前潛游。我堅信阿媽就是從這條水路潛過去的。
游了約摸四五分鐘,海水越來越冷,前上方逐漸傳來亮光,我浮了上去。頭露出水面那會兒,我簡直要為太奶奶的讖語歡呼了,這里果真如她老人家所說的,別有洞天。我四處張望了一下。洞不算太寬,但長,且高,在黑暗里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幽深。洞里極其寒涼,像個冰窟窿。微弱的光線從斜上方幾處縫隙里擠進來,勉強能看見洞里的事物。海水覆蓋了洞里所有的地面,只剩左前方靠洞壁的地方地勢略高,水淹得比較淺。那里正跪著一個人,側身對著我的方向。定睛一看,是我阿媽。
阿媽跟前擱著一個龐大的物件,半淹沒在水里,遠遠地看不清是什么。她在細細地檢查那個物件,用衣袖這里擦擦,那里拭拭。物件用膠紙層層包裹,被繩子綁得結結實實的,像一個大粽子。阿媽把繩子松開,整理了好一會兒,重新綁緊。上下打量一番。再松開,整理,再綁緊。如此反復多次。她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急,但好像不管怎么做她都不滿意。最后,她賭氣似的把繩子胡亂解開,把膠紙弄亂弄皺。然后干脆跪坐水里,開始無聲地聳動肩膀。
她的肩膀很是瘦削,一抽一抽的,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慢慢地,開始嗚咽出聲。自我記事以來,就沒見過阿媽哭。在我印象里,阿媽是個做事極有分寸的人。她總是笑著,即使別人虧欠了她點兒什么,她也是笑著。她的笑總保持在一個水準,不冷不熱,不急不忙,拿捏到恰到好處。仿佛不過是一個符號,就如五官一樣穩(wěn)定。我從未見過她失態(tài)的樣子??涩F(xiàn)在,她哭得像個孩子,一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
我害怕起來,甚至不確定眼前的是不是我阿媽,我想調頭就走,原路返回,當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缮眢w卻不由自主地朝她游走過去。我的腳踏上了陸地,是厚厚的碎珊瑚石,像踩在云朵里。水漸漸降到了膝蓋處,我離阿媽越來越近。我的聲音撥開云霧,艱難地從重重霧氣里鉆出。虛弱,猶豫,顫抖而又如小雷般在洞里炸響——阿媽。
眼前的女人觸電了一般,身子猛烈地震動了一下。她轉過頭來看我的表情,仿佛我是一個從水里冒出來的大怪物。而眼前的阿媽也嚇到了我,她頭發(fā)散亂,渾身濕透,打著冷顫,臉色鐵青,目光渙散——如一個陌生的女人。
阿媽看我的眼神,讓我感覺她離我很遠很遠。遠到她從未生下過我,從未擁抱過我,我從未喊過她一聲阿媽。她心里藏著的巨大秘密像一條河流,把我倆隔成了千山萬水。而眼前暴露的秘密又把我倆從遙遠的距離一下又拉得很近很近,近到無處可逃,近到幾乎窒息。
阿媽逐漸恢復了她以往的神態(tài),她把散落的頭發(fā)重新整理好,用橡皮筋扎了起來。她的嘴角微微地牽動了一下,像是在對我笑。然后她說,螺仔,來,坐阿媽身邊。
5
我終于知道了阿媽的秘密。
我七歲那年,是我最后一次看見阿爸。有一次船靠岸,阿爸回家住了幾日。在一次和阿媽爭吵后,便離開了。阿媽也跟著失蹤了一天,直到第二日早上,阿媽才渾身濕透地回到了家里。那天,阿媽神情恍惚,她只匆匆說道,有個緊急合同,你阿爸趕去出海,要很久才能回。幾個月后,阿媽又說,你阿爸的貨輪在太平洋遇上臺風,船沉了,人也沒了。
當然,這只是阿媽的謊言。事實的真相是,我聽到他們爭吵的第二日,在銅鑼山上,阿媽與阿爸再起爭執(zhí),推搡中,阿爸失足掉落山崖。原來是阿爸在外頭有了女人——那個名叫紅姨的女人,阿爸想讓阿媽接納她,阿媽不答應。阿媽在海里找到阿爸的尸體時,她悲痛欲絕,只想找個地方與阿爸一起共赴黃泉。她于是找到了那個洞穴??稍诙蠢锾闪艘惶煲灰购?,阿媽又改變了念頭。
阿媽竟然笑出聲來,她說,經過那一夜,我才發(fā)現(xiàn)還有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就是黑暗。那天夜里好黑啊,黑暗壓得我喘不氣來。然后我就想,我得在這個地方熬多少個黑夜才能死去呀?死了倒是能一了百了,可我就這樣干躺著,還是會想起許多事。想起你,想起阿奶阿公。如果我就這么走了,就如把你們遺棄在了黑暗里,沒完沒了的黑暗。我一想到你在沒有盡頭的黑暗里漫無目的地奔跑,哭著喊著“阿媽”,我就受不了,特恨自己。想著想著,我就不想死了。我躺了一夜,像死過了一回。于是,第二日早晨,我就又回到了你們身邊。
阿媽說,這里的水越漲越高,我心里急啊,總怕著有一天,你阿爸被水給沖了出去——也罷,總有一天會被發(fā)現(xiàn)。這樣也好,秘密可是長了牙的,咬得人一下一下的生疼。只是……阿媽看我一眼,嘆息一聲,陷入了沉思。
6
這個夏季的雨水特多,老天似故意作對一樣。每次大雨過后,阿媽都會潛去那個洞里。海水漲得更高了,已經淹沒阿爸的尸骸。雖然包著層層厚實膠紙,還是遠不比正常人的重量。但阿媽仍然當他是活著的阿爸那樣寶貝,小心呵護。每次去,阿媽都會帶些東西——繩子,膠紙,釘子,錘子,木頭。潛游時,輕的物體含在嘴里,重的就綁在腰間。我經常跟阿媽一起去,學著她的樣子,每次去都會帶一些小物件,不管用不用得上,帶多一些心就會安穩(wěn)多一點。但所做的一切并不能減少我的恐懼,不單海水在繼續(xù)上漲,洞頂?shù)氖p間也開始往下滴水。源源不斷,叮叮咚咚地敲擊著我的心臟。水面越漲越高,越漲越高,洞里已是一片汪洋。
我有事沒事地總會去江邊,遙遙地望去那邊的山洞。我害怕有人朝那邊走去。我希望海水淹沒山腳那片礁石,這樣就沒人會接近那個山洞了??捎謸暮K构鄥柡Γ蠢锏乃畷眲∩蠞q。我總是夢見洞里的那片海,我希望真如太奶奶說的洞里有神靈。我跪著向神靈祈求,希望水能消退干枯??伤綕q越高,還翻起惡浪,吞噬了我阿爸的身體。我處于無休止的恐懼中,害怕阿爸的尸骸被發(fā)現(xiàn),害怕阿媽被抓走。我還害怕看見阿媽那收縮的瞳孔。她像一只落水的貓,渾身濕透,安靜地呆在黑暗里,瞪著警覺的眼睛,沒有表情,毫無生氣。冷硬,克制,隨時會攻擊,或是發(fā)瘋。
是的,阿媽似乎已經開始發(fā)瘋起來。她與阿爸呆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久,甚至對我視若無睹。有一回,她就當著我的面,躺在了阿爸的身旁。她側著身子,臉貼在膠紙上,一只胳膊繞過去,抱緊阿爸的身體。水淹沒了她與阿爸,她一動不動地蜷在冰涼的水底,直到她被水嗆到,大聲咳嗽著突然從水里坐起,大口地呼吸。我想阿媽是愛阿爸的,盡管那時我還不大曉得愛的含義。但覺得如果一個人死了,你卻還想著把他留在身邊,那便是愛了吧。我甚至想,如果阿媽就這么永遠地躺在阿爸身邊,也不算太壞的事兒。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嚇了我一跳。
銅鼓鎮(zhèn)多臺風,在又一場臺風過后,我和阿媽趕到洞里時,阿爸的尸骸已經浮了起來,并漂到了洞口處。我哭著喊著把它往回拽。阿媽卻一動不動地杵在水里,一下沉,一下浮的。當阿媽的頭顱再一次浮上水面時,她突然詭異地沖我笑了笑,螺仔,回家吃飯了。說完便轉身潛入了水里,朝外游去,沒再看我一眼。
7
臨近七月十四那日,老天被捅破了似的,沒完沒了地落了許多天的雨。秀秀被困屋里久了,不耐煩起來,硬吵嚷著去外邊玩兒。阿奶嚇唬秀秀說七月十四接連落雨,鬼門關大開哩,到處都是些不干凈的東西,不但不能下水,連靠近水的地方都不能去,不然要被那東西給拖了去。可秀秀一點兒也不害怕,拉著我,嘟著小嘴求我?guī)ズ┥贤阢~鼓??次也桓掖饝阈惚闳デ蟀?。意外地,阿媽竟然答應了。
銅鼓鎮(zhèn)有一個傳說,在多日落雨的日子里,在海灘上能挖出銅鼓。我曾聽太奶奶說銅鼓是銅鼓鎮(zhèn)的圣物,以前用于奉祀神靈。祭祀后,會在海灘下一米處挖一深坑將其埋入,送給土地神,以祈求風調雨順。我從未見過銅鼓,聽說它高有四尺,寬七尺有余,上面刻有海獸圖騰,遍海灘皆是,但只在連日大雨后才會顯真身。
去到的時候,海灘已被淹沒。秀秀往那一站,水就漫到了胸口。她拿起鏟子,非要挖銅鼓。海水渾濁,一彎腰,就連腦袋也看不見了。她干脆扔了鏟子,游動起來。秀秀游得極快,像一尾小巧靈活的銀魚,一下就離我十米開外。我朝著她的方向追過去。海水已漫到了我的脖子處。這時,一股強大的吸力把我使勁地往海里拽。待我控制住身體浮上海面時,秀秀已經不見了。剛剛還在岸上發(fā)呆的阿媽也不見了。
再見到阿媽已是兩日后,她的尸體隨著西南浪被推上了沙灘。據秀秀哭哭啼啼的說法,她當時像是被什么給吸住了猛往海里拖,那東西遠比她的力氣大,她拼盡了吃奶的力還是無法掙脫,是阿媽最后把她給托上了岸。大家都想不通,憑阿媽的水性,不至于會被淹死。有人說,阿媽是被那東西給拖了去。
阿媽的臉色十分蒼白,但面容安詳。我為自己之前一閃而過的念頭感到內疚與難過,似乎阿媽的死與我那個卑劣的念頭有關。我堅持要給阿媽守靈。夜里,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阿媽從棺木里起身,抬腳輕盈地走了出來。阿媽穿身疍家服,梳兩條大辮子,亭亭玉立的模樣。我說阿媽你真好看。她沖我羞澀地笑笑,摸摸我的頭,沒說話。阿媽去了那個洞里。水已淹沒了大半個洞,嘩啦嘩啦作響,像一片翻騰的海。阿爸坐在水里頭,對著阿媽溫和地笑。阿媽靈活地一擺身子,銀魚一樣向他飛快地游了過去……
這時,嗩吶聲大作,師傅們吹起了安魂曲。尖銳的聲音劃破黑夜,向遠方竄出。旁邊傳來秀秀凄厲的哭聲。而我,分明在這曲里聽出了一點兒喜慶的味道來。
(責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