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從前,成都是一座方正的城。以展覽館前的毛澤東塑像為中心,建筑和街道爭先恐后地向四個方向攤大餅一樣鋪開。成都人方向感強,說起東西南北,總要加一個門字:東,是東門;南,是南門;西,是西門;北,是北門。這大概源于明清時修筑的城墻,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才拆除。有城墻的年代,城門既是通道,也是地標。
二十年前,我從自貢漂泊到成都時,關(guān)于四門,有一種說法:東門住窮人,北門住閑人,西門住貴人,南門住富人。這一說法的背景是,東門多工廠,九十年代企業(yè)轉(zhuǎn)制,工廠倒閉,工人下崗。年久失修的工人小區(qū),匍匐在破敗的已不冒煙的煙囪下,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西門有多個政府機構(gòu)以及政府宿舍,自然是貴人。南門是新城,剛剛興起的商品房價格不菲,只有富人住得起。至于北門,火車站和幾個長途汽車站布局在此,每一天,車站前的廣場和附近街道上,都游走著若干面目可疑的閑人。
也就是說,經(jīng)過兩年努力,在欠了銀行一筆貸款后,我終于成功地把自己從窮人升級為閑人。
在北門買房,固然由于買不起西門和南門,不過也有另外的考慮。我想,我沒有固定工作,免不了要在不同單位打工。那么,家的地方,距市中心越近越好——那時的大多數(shù)單位,還很規(guī)矩地堅守在市中心。至于整座城市,三環(huán)也才全線貫通。出了二環(huán),就像到了郊區(qū)。我的房子在一環(huán)以內(nèi),距離錦江,直線不過幾百米。
小區(qū)門口那條街,南北走向,叫做解放路。于是,我猜測,上世紀摧枯拉朽的改朝換代中,來自北方的軍人就是順著這條街進城的。如今的解放路兩側(cè),已新建了不少高大樓宇,街道也已拓寬。但二十年前,卻是一條古意盎然的老街:兩旁是一樓一底的木樓,樓上居人,樓下做生意。一棵接一棵的梧桐樹,粗壯豐滿,滿頭綠蔭。夏天路過,不僅曬不到太陽,即便下點小雨,也不濕衣。躲藏在樹后的店鋪都是平凡的、平民的:包子店,米粉鋪,雜貨攤,小旅館,甚至還有一家即便在鎮(zhèn)上也難尋的白鐵皮屋。偌大的店鋪里,陳列著一些用白鐵皮制成的水桶、水壺、水盆、油壺和花盆。一老一少兩個匠人——一望而知,是一對父子,沉默著,坐在高高的白鐵皮制品后面忙碌。偶爾,會從里面?zhèn)鱽硪魂囮嚩6.敭數(shù)那么蚵?,和門外的蟬鳴攪和在一起。
二十年前,我剛過三十,正是呼朋喚友、嘯傲輕狂的年齡。那時,我的核心朋友圈,大多是與我一樣,來自川南的兄弟。其中,不少人是受我的影響,在我到了成都后,才跟著來的。為此,我戲稱他們是我的八千江東子弟。在這之前,我們大抵有著共同的遭遇:熱愛文學(xué),又對與文學(xué)毫無關(guān)系的工作深度厭倦。于是,在一次次喟嘆與猶豫后,終于自己把自己“調(diào)”到了成都。
李華即如此。李華少我十歲,那時,他二十出頭。師范畢業(yè)后,分到一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書。那是一所真正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幾間東倒西歪的教室,深陷在水塘與秧田交錯的原野上??纯蠢闲iL霜風(fēng)凄緊的臉,李華能想到的就是如何從這里逃出去。那年暑假,他第一次來成都。晚上,坐在毛澤東塑像前的臺階上,他望著遠遠近近的霓虹與車燈,當然還有從身邊走過的飄浮著香水味的姑娘。那一刻,他決定:再也不回鄉(xiāng)村小學(xué)了。他也要到成都來漂泊。
李華的故事讓我想起少年時讀過的高爾基自傳《在人間》中的一個細節(jié):春天,在畫師家打雜的高爾基上街買東西。當他沿著涅瓦河大街行走時,他看到,原本封凍的涅瓦河上泛著春水,河岸上原本光禿禿的樹木又吐出了嫩嫩的新芽。剎那間,高爾基心里涌起一陣久違的感動。他決定,再也不回畫師家了。為了涅瓦河的美麗春天,他甘愿流浪。
像李華那樣從老家來到成都,并聚集在北門周圍的兄弟,最多時有十余人。北門大橋下的府南河——這條從成都市中心蜿蜒而過的河,本有一個更為詩意優(yōu)雅的名字:錦江。民間卻稱它府南河。一條府河,一條南河,它們就在距北門四五公里的下游交匯。
除了深冬的夜晚過于寒冷,其他大多數(shù)夜晚,我們總是聚在大橋下的一家茶館喝茶。竹制的椅子和竹制的桌子擺放在綠化帶邊緣或是河邊的人行道旁,三元一碗的成都花茶,開水無限量。如果餓了,還可以叫老板煮一碗煎蛋面。六元,足以吃得飽脹。
夜深人靜,其他茶客都散了,只有我們還在高談闊論,談?wù)摰脑掝}有文學(xué)、歷史、時事、女人,萬變不離其宗的是少不了對未來的期許和向往。那時候,我們還年輕,還在為明天做一個所向披靡的夢。
因為,我們從異鄉(xiāng)來到成都,來到閑人出沒的成都北門,就是為了一個夢。
老白不算我的江東子弟,但他和我一樣,也來自川南。通過朋友認識他時,他已在北門生活多年,并擁有了一個發(fā)福的肚子和如影隨形的眾多兄弟。別人客氣而恭敬地稱他:白總、白老大。不過,他的一些生活細節(jié),依然固執(zhí)地透露出川南農(nóng)民的底色。
比如有一次,他宴請一位家鄉(xiāng)來蓉領(lǐng)導(dǎo),我亦叨陪末座。宴席結(jié)束,賓主俱歡,他叫服務(wù)員買單。服務(wù)員把單呈上,他大聲說,我不看。你告訴我多少就多少。接著,只見他伸出熊掌般厚實的手掌,從皮夾克口袋里往外拉出幾疊百元大鈔。每一疊鈔票都用橡皮筋扎著,大概一疊就是一萬。然后,再漫不經(jīng)心地抽出十來張扔給服務(wù)員。我和領(lǐng)導(dǎo)大感新奇,也有點意外,默默地看著他。
仔細想來也不意外。因為,老白本是苦孩子出身。沒有錢的日子過得久了,留下的印記太深,才會對錢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偏執(zhí)。
據(jù)老白酒后以及熟悉他的朋友講,老白出生在我老家一個偏僻的村子——那村子,距鎮(zhèn)上也有十幾里。從他往上追五代,都是地里扒食的農(nóng)民。
初中時,老白因交不起兩塊錢的春游費,被班主任當眾一頓奚落。原本就對學(xué)校和老師頗不滿的老白怒不可遏。許多年后的一次酒局上,他對我說,你想,他當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尤其是還當著我暗戀的女同學(xué)的面。老子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老白,那時還是小白,抓起一根板凳,砸到班主任身上。這一沖動的結(jié)果是:原本要送勞教,他的父母賣掉家里唯一的一頭豬,托人找到老師和校長苦苦求情。勞教免了,學(xué)卻不能再上了。好在,老白早就不想上了。他趁父母還在為他的事找人找關(guān)系,背了家里兩只雞和十來斤米,摸黑踩了三十里夜路趕到縣城。次日,賣掉雞和米,買了一張通往成都的火車票。
之所以是成都而不是別的城市,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在成都打工。過年時,他見過這個遠房親戚。遠房親戚說,成都到處是機會,只要人不笨,發(fā)大財是早晚的事。老白只知道親戚住在成都北門。初時,他以為北門就是一座高大的城樓,城樓下有一些小房子,他自然不難找到親戚。然而到了成都到了北門,他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方圓數(shù)公里的幾十條街,都籠統(tǒng)地稱為北門。
沒有找到親戚的老白就像一粒被風(fēng)吹到陌生地帶的種子,只能自生自滅。前幾天,他白天揀破爛,晚上就睡在北門橋洞下。好在是夏天,除了蚊子多些,河里飄上來的氣味難聞些,倒還涼爽。后來的一天晚上,他睡得正香,被人幾腳踢醒,幾個同樣蓬頭垢面的流浪兒,搜走了他身上最后幾塊錢。
幸好,第二天,老白就在北門上找到了工作:和成年人一起拆房子。工錢天天算,住宿呢,沒來得及拆的房子多的是。老白說他第一天掙了十五塊錢。五塊拿去吃飯,余下那張十塊的票子,他一直存著。許多年后,在他裝修豪華的辦公室墻上,懸著一個精致的相框,里面嵌著一張塑封過的十元人民幣。老白說,那就是他打工第一天掙的。
經(jīng)過多年摸爬滾打,老白在北門立住了腳。在家鄉(xiāng),他也從眾口一詞的不良少年,上升為傳說中的精英。不少來自老家的年輕人投到他門下,他來者不拒,一一收留。我和他交往時,他承包了一家四星級酒店的餐飲和娛樂,還成立了一個商會,每有家鄉(xiāng)領(lǐng)導(dǎo)來蓉,總由他出面接待。許多次,我都看到他從口袋里隨意拉出一疊疊橡皮筋扎著的人民幣。潔白的燈光下,紅紅的人民幣有些刺眼。
老白的發(fā)跡對兄弟們是一種鼓舞。我記得,當我在北門大橋下的茶館里,添油加醋地向他們講述老白傳奇的發(fā)家史和如今的偌大家業(yè)時,平時老苦著臉的丁詩人猛然在大腿上一拍:他沒文化都能混出來,何況我們這些有文化的?難道我們還混不出來?
道理似乎是這樣。可很多時候,生活并不按我們自認的道理往前走。生活總是不講規(guī)則,更不講道理。丁詩人來自老家一家工廠。更早前,他和老白一樣,也是家里窮得老鼠都只能到鄰居家偷食的窮苦人。在工廠,天天被老板呵來斥去,終有一天,他失去了耐心。那時,我剛到成都,在一家報紙打工。他給我打電話說,這X工廠再也呆不下去了。我也想來成都。下一周,他就來了。那時,我還沒買房子,老婆孩子還留在自貢。我和田二租了一處兩室一廳的舊房子。丁詩人從夜市上買回一床草席,往狹窄如過道的客廳一扔,就在上面睡了幾個月。
丁詩人因老白的奮斗而生出許多豪言壯語時,他的人生正處于空前的低谷。到成都好些年了,丁詩人總由于各種各樣的原由丟工作。有時是老板嫌他呆頭呆腦,比如在報屁股上發(fā)了一首詩,偏要拿出來讓同事們看看?;蚴蔷鄄统燥垥r,對大魚大肉表現(xiàn)得過于熱情奔放。有時是他嫌老板對他不尊重。比如在一個書商那里做編輯時,書商的老婆,也就是老板娘,比他還要小兩三歲,當著眾人的面,不叫他丁老師,叫他小丁。丁詩人勃然作色,假裝沒聽見。
總是丟工作,就意味著總是找工作。給丁詩人找工作,曾是我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最重要的工作之一。為了給他找工作,我曾帶他去一個朋友公司面試。馬上該他進場了,他卻突然鬧肚子,急三火四沖進廁所,差點把公司董事長撞翻在尿槽里。同樣為了給他找工作,我請老陸喝酒。老陸是一家很大的文化公司的中層。我們圍在北門的一家餐館里,喝我媽自釀的米酒,一直喝到日頭偏西,雙腿發(fā)軟。過幾天,丁詩人去了那家文化公司。不久,老陸打電話向我訴苦:喊丁詩人找一幅插圖,他找了一個多月還是兩手空空。公司聚會,為了拈愛吃的那盤菜,他竟站起身,筷子追著轉(zhuǎn)動的桌盤胡亂揮舞……雖然訴了苦,老陸好歹把他當做自己人。在老陸庇護下,老丁在那家公司干了好些年。用他的話說,終于找到了一個要買養(yǎng)老保險的單位了。
像丁詩人這樣時常被炒魷魚的不只他一個,十來個兄弟里,甚至有兩個比他還要慘。丁詩人雖然被炒了多次魷魚,但也說明他到過多個單位伺候過多個老板。另有兩位兄弟,被炒魷魚的機會也難得——他們幾乎就沒找到過工作。
第一個是老汪。出沒于北門的兄弟中,老汪年齡最大。他是河南人,早年,在某青年報上發(fā)了一首連標題帶名字也只有幾十個字的小詩。那時的青年報刊,喜歡在文末附上作者通信地址。這樣,那首詩為老汪掙來三元錢稿費(他說用來買了一支笛子)和一麻袋讀者來信。其中,竟有十幾封情書。
其時,河南鄉(xiāng)下青年老汪正為找不到老婆發(fā)愁,沒想到一下子收到十幾封情書。如同快要餓死的老鼠,胡亂一跳,居然跳進了米缸。老汪在情書中挑來選去,確定了一個四川姑娘。通了幾十封信后,老汪就從河南來到川南,做了上門女婿。
川南生活二十年后,老汪的口音變得非常古怪,既不是河南話,也不是四川話,當然更不是普通話——或者說,他說普通話的時候,河南人聽不懂,四川人也聽不懂。他的單位在文化館。文化館長年無事,領(lǐng)導(dǎo)默許了他停薪留職。因為他也想到成都漂泊,以便終止二十年如一日的枯燥乏味。
老汪找工作的經(jīng)歷曲折而漫長。總而言之,面試了十來家單位,就是沒有一家看上他。最大問題有兩個,一是語言不通。人家說,未必我們還要給他配翻譯?二是年齡太大。其中一家公司的人暗地里說,這把歲數(shù)都該退休了,怎么還出來找工作?
老汪只得回川南,回他的文化館,繼續(xù)去當無人可以輔導(dǎo)的文學(xué)輔導(dǎo)。臨行前夜,兄弟們在一家冷啖杯喝了一夜的酒。一些人醉了,一些人大半醉。醉和半醉的人都同樣感動,摟著脖子,拍著肩膀,說一些茍富貴勿相忘的酒話。天明,老汪背著牛仔包,一步三回頭地去車站坐車。兄弟們也偏偏倒倒地跨上自行車,匆匆前往打工的單位上班點卯。
第二個是苦根??喔俏业陌l(fā)小。多年來,一直斷斷續(xù)續(xù)有聯(lián)系。有一年,他突然降臨成都,背著一個臟得看不清顏色的挎包,包里裝著一個鍵盤。他說,他和女朋友分手了,電腦主機和顯示器分給了女友,他分到了鍵盤。這個鍵盤很好用,就送給你。我說,我用筆記本,不需要鍵盤。他就遺憾地搓著手,憐惜地看著那個孤苦伶仃的鍵盤。
為苦根找工作倒不像老汪那么困難。畢竟,他就是四川人,語言總是通的,用不著翻譯。問題在于,苦根認為自己讀了那么多書,還會寫詩作文,那肯定算文化人。既然丁詩人都是編輯,他怎么著也得找個和文化有關(guān)的事才行吧?
他這么想或許有道理,可問題又在于,他從沒在文化單位干過一天,也沒有文憑——高中文憑也沒有。并且,沒發(fā)過作品——茶聚時高聲朗誦顯然不算。兩個月后,好不容易為他找到一個和文化稍微沾邊的工作:報紙發(fā)行。
發(fā)行這工作很特殊,凌晨四點半就要到發(fā)行站,然后在六點半之前把報紙分發(fā)完畢。自稱晚上要讀書寫字的苦根,原本早晨是起不來的。這時也只好凌晨四點起床,頂著滿天星光和露水去上班。如是,晚上的茶聚,他就在一旁打瞌睡。他亂發(fā)蓬松的頭一點一頓,昏黃的路燈光下,像是波濤中掙扎的一顆葫蘆。
令人氣惱的是,就在第一個月只余三天時,苦根不聲不響地辭職了——不,說辭職還不對,辭職至少有個正常手續(xù)。他是那天早晨突然就不去發(fā)行站了。他沒手機,人家沒法找他。發(fā)行站很生氣,不僅扣發(fā)當月工資,還扣掉了一千多元押金。那押金,是眾多兄弟為他湊的。
苦根的做派使得他眾叛親離,兄弟們再也不因他會背誦屈原和莊子而對他肅然有些起敬了。茶聚上,他成了最沒話份兒的人。不久,他搬離北門,去城郊投奔姐夫。
當然,北門兄弟中,也不是統(tǒng)統(tǒng)都混得這么慘不忍睹,其中也有三幾個混得不錯。只是,鞋合不合腳,只有腳才知道。在表面現(xiàn)象之后,到底有著怎樣的人生愁緒,卻是不足為外人道的。這,我也想起兩個朋友。
一個是漆兄。漆兄和老陸一樣,都是為了愛情來到四川的。只不過,漆兄來得更遠,他的老家在東北松花江邊,一座被北大荒的黑土地包圍的小城。來川后,他在我老家的一所學(xué)校教書。上世紀八十年代,發(fā)表了一系列小說。按他的說法,當時和方方、余華都在同一家刊物上發(fā)東西呢,于是調(diào)進文聯(lián)。當年我離開自貢時,他勸我留下,甚至用帶東北腔的普通話嘲諷我:為什么流浪遠方?為了夢中的橄欖樹?
那時,漆兄已升任文聯(lián)副主席,而主席已近退休。江湖傳說,他很快就要接任主席,同時還將兼宣傳部副部長??傊嵝中星榭礉q。不料,有一天,他突然打來電話,他說,我到成都了。我以為,他到成都開會或出差。但他糾正說,來成都上班。細問,是到成都一家行業(yè)雜志,做副總編。
以后才得知,漆兄在仕途上遭遇沉重打擊:市委副書記召開的某個會上,漆兄代表文聯(lián)發(fā)言,副書記不知為何突然黑了臉,拍著桌子打斷他:不要講這些沒用的廢話。在其他官員那里,或許臉紅一陣也就罷了。但漆兄是文人,文人是最要面子的。他自認沒法再在官場混了。他得離開,他也要蓉漂。
那家行業(yè)雜志之后,漆兄又換過幾家單位。一度,甚至幫一個老板經(jīng)營過一家茶樓。最終,去了文聯(lián)。文聯(lián)有一座招待所改造的辦公樓,房間不大,一人一間,每間都有衛(wèi)生間和天然氣。這樣,他的同事們就看到,每天早晨,漆兄和夫人一同來到辦公室。漆兄鋪開稿紙寫作,漆夫人到菜市場買菜。每天的一日三餐,都在辦公室解決。直到晚上十點,兩口子才踩著月光或燈光回家。據(jù)說,這樣能節(jié)省不少水費電費氣費。尤其是夏天和冬天。
漆兄參加過不多的幾次北門茶聚,夫人如影隨形,飄然而至。我清楚,他和夫人曾發(fā)生過離婚大戰(zhàn)。背地里,他苦笑著對我說,我堅決要離,她堅決不肯。我一堅持,她就絕食。末了,他總結(jié)說,我也是反叛過的,只是,反叛被鎮(zhèn)壓了。從此,被看得更緊了。
如果沿用漆兄的反叛說,那么我的同學(xué)大林算是反叛成功了。很多時候,當我和兄弟們坐在橋下的茶館里喝著已全無茶味的茶水高談闊論時,冷不防,就會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高挑男子,挽著一個同樣高挑的女子,像一對幸福的布娃娃一樣從花臺邊經(jīng)過。那就是我的同學(xué)大林。
大林是一家酒廠駐某省老總,老婆卻是成都人,因而他把家安在了成都。當我只能按揭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公寓時,他已在北門少見的高檔社區(qū)全款買了兩百多平方米的躍層。有一次,他請我吃飯。我說,我這里有兩個兄弟。他大聲吼,你有二十個兄弟,也一并帶來,我請客就是了。
雖然古人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但很多時候,如果沒有朝朝暮暮,就很難說還有久長之時。以大林而言,即如此。
大林這對恩愛夫妻也出了問題,這是朋友們沒有想到的。一個夏日的黃昏,我還在茶樓寫字,大林來電話說他回來了,晚上一起吃飯,并特意叮囑,有事,別帶兄弟。一個鐘頭后,我們在餐館碰頭時,果然只有大林和我們共同的朋友老湯。
桌邊很顯眼地放了一只旅行箱,就是說,大林還沒回家。酒過三巡,大林全無征兆地說,我是回來離婚的。我和老湯都以為他在開玩笑,但氣氛和語氣都不像。為什么?有人了嘛。大林的人,是他手下的銷售員。初時,大林不過逢場作戲,然則入戲深了,也就動了心。
我和老湯都勸大林冷靜些想想。大林卻有些憤然,你們天天在成都喝茶打牌,老子一個人在外面打拼,好不容易有個女人,你們卻勸我算了。酒喝得有些尷尬,差不多就是不歡而散。我和老湯往北門大橋一端走去,大林往北門大橋另一端走去,而他兩百多個平方米的家,原本是在我們走的那一端。
以后,大林離了婚。房子和女兒都給了女方。大林少有回成都,更不來北門。有時候,我們喝茶時,還會看到大林的前妻,順著河邊的綠化帶慢慢散步。不久,我們看到另一個男人,同樣的高挑,挽著大林的前妻,像從前一樣,行走在錦江畔。那時候,春天到了,蕭索了一冬的梧桐樹正迫不及待地吐出滿樹新芽。
一轉(zhuǎn)眼,我搬離北門已經(jīng)十年了。我在北門一共居住了不到十年。當年聚在北門的兄弟,早已星散云消。恍如古人說的那樣,來時瓦合,去時瓦解。在來和去的合與解之間,就是沉重得讓人嘆息的人生。
十一年前汶川地震時,錦江兩岸搭滿了花花綠綠的帳篷。我也在北門大橋下搭了一頂。晚上,想把兄弟們召來坐坐,最終到場的,已經(jīng)只有李華和田二了。我們坐在一株白玉蘭下,就著豬頭肉喝酒。白玉蘭花期未到,滿樹都是革質(zhì)的葉子,風(fēng)把它們吹得卷起來,不像樹葉,倒像一只只小皮鞋在風(fēng)中狂奔。
那時,我們檢點曾經(jīng)的兄弟,他們已經(jīng)四分五散——
老白的生意做得聲色漸起時,接連遭到幾場巨大打擊。首先是他的商會不合法,勒令解散。如果不是某領(lǐng)導(dǎo)說情,還可能定性為黑社會。接著是他承包的酒樓突發(fā)大火。酒店以此為由,提前終止合約。老白和幾個朋友去澳門散心,免不了賭一把。一夜下來,欠下數(shù)千萬債務(wù)。為了還債,不得不賣掉幾套房子和幾個鋪面。成都呆不下去了,只好又回老家。如同一只受傷的野獸,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舔一舔傷口。這地方,就是老巢。老家呆了幾個月后,他去了攀枝花做生意,企圖東山再起。直到我寫這篇短文時,依然沒有老白的消息。他從前經(jīng)營過餐飲的酒店還在,前不久又一次易主,又一次裝修。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老白了。對這座酒店來說,老白的奮斗與破產(chǎn),都屬于無人關(guān)心的史前史。
老汪回川南后,仍在文化館上班,間或?qū)懶┬≡娦∥?,發(fā)在當?shù)氐娜請笸韴笊?。日子倒也過得悠閑。意外的是,有一年春天,消息傳來,老汪查出肝癌晚期。時日無多,老汪放棄了治療,回到老家河南。這時大家才想起,幾十年來,老汪極其嗜酒。朋友聚會,每飲輒醉自不用說,即便在家吃飯,也是每晚必喝幾兩。老汪一張臉紅撲撲的,初時還調(diào)侃他水色好,其實很可能肝上出了問題。
老汪早換了在成都使用過的手機號,幸好原也屬北門兄弟的阿陳,此時被公司派駐河南,其駐地與老汪所在城市毗鄰。阿陳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了老汪——準確地說,是老汪的妻子。但是,老汪的妻子拒絕了朋友們探視的請求。她說,他想安靜,誰也不見。不久,老汪去世。再過兩年,老汪的兒子結(jié)婚。
苦根去了瀘州。經(jīng)姐夫的戰(zhàn)友介紹,到一家醫(yī)院當門衛(wèi)。他繼續(xù)懷揣著一夜暴富的夢想,繼續(xù)持之以恒十年如一日地買彩票。他坐在門衛(wèi)室里,用一支綁了膠布的圓珠筆在一疊處方箋上細心演算——他說,彩票是有規(guī)律的,他只是一時還沒找出來,他還要繼續(xù)找下去。每個月一千五的工資,五百吃飯,二百給老娘,再一百零花,余下七百,全買彩票。然而,多年來,哪怕千元級的獎,他也從未中過。
我已經(jīng)有一些時日未曾去北門了。上一回,大約是三個月前吧?,F(xiàn)在的城南既是高新區(qū),又是天府新區(qū),眾多企業(yè),眾多機會,眾多充滿欲望與奮斗的面孔,讓我如今居住的城南總有一種熱血澎湃的擁堵。沒想到,進了二環(huán),尤其進了北門一帶的二環(huán),擁堵神奇地消失了。北門一帶馬路邊的底商,從前一家接一家的旺鋪,居然有不少關(guān)門閉戶,懸著出租出售的字牌。我們無數(shù)次喝茶的茶館,也已消失。
不過,還是有一些曾留下了深深印記的事物依然——依然在冬日灰白的陽光下散發(fā)出清冷的光。那樣的光,屬于昨天,屬于記憶。
是的,金牛四醫(yī)院還在。十多年前,隔上兩三天,我就會摸進去掛一張一元的號,到全科診室——醫(yī)院太小,沒分科,所有醫(yī)生都是全科,從頭到腳,從內(nèi)到外,從成人到兒童,都由他們處理——請一個和藹的老太太幫我量血壓。一來二去,和老太太熟了。有時,她收了我的掛號單,笑著說,你是老熟人了,不用掛,直接量就是。
我猶記得,我是2005年五一節(jié)期間查出高血壓的。之前喝了兩次大酒,一次是劇作家高旭帆嫁女,一次是與幾個朋友在錦里不期而遇。五一節(jié),原與李華約好,一同去阿壩。誰知臨行前一晚,忽然頭暈。初時尚不在意,凌晨入廁,竟天旋地轉(zhuǎn)。到醫(yī)院一查,已是中度高血壓。一時間萬念俱灰,天也快塌了下來——而今,早就對這種終身性疾病泰然處之。隨著年齡增長,對疾病似乎也會變得越來越包容。反過來,或許可以說,人的成長和衰老,正是伴隨著對疾病的包容和忍耐。
我還記得,計劃中的出行之日,我和李華等人在北門橋頭一家就叫橋頭堡的餐館吃飯。他們喝酒、吃肉,我只咽了半碗稀飯和半盤炒青菜。
是的,一相逢茶樓也還在。茶樓就在北門橋頭,恰與橋頭堡川菜館隔河相望。從家到茶樓,走路七八分鐘。也就是沿著梧桐樹蔭覆蓋的老街,次第走過四醫(yī)院、包子鋪、米粉店、白鐵皮屋和火鍋酒樓。茶樓足有上千平方米的大堂和幾十個包間,顯示出生意興隆。辭職回家做自由撰稿人那些年,幾乎每天午后,我都背著筆記本前往茶樓,尋一張相對安靜的靠窗的桌子,坐下來,要一杯十塊錢的毛峰或花茶,爾后碼字。
如果有朋友來訪,茶樓就是會客室??梢哉勎膶W(xué),也可以談生意。當然,與旁邊談修高速公路或是拿地皮批文的真正生意人相比,我們談的生意微不足道:千字到底兩百還是三百?如果來的朋友夠多,而大家都有興趣,就可以合上筆記本,要一副撲克,斗幾把地主。贏家負責(zé)晚餐。輸家也就吃得正義凜然而又怡然自得。
大概是經(jīng)常出沒,且又是茶客里不多帶筆記本的,不久,大堂經(jīng)理不知怎么就和我認識了,知道我是一個天天碼字的作家。下一次去的時候,小妹上了茶,又端來一個巨大的果盤。我詫異無比。這時,我看到豐腴的大堂經(jīng)理在吧臺后面靜靜地笑,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齒。小妹說,這是送你的。一杯茶只要十元,一個果盤卻是三十。送了幾次,我深感愧疚,終于鼓起勇氣對小妹說,如果一定要送,就送小份吧。
是的,張家巷的夜宵一條街也還在。張家巷是一條與解放路垂直的小街。同樣的木樓,但因巷子中段有一所小學(xué)(那也是女兒的母校),是故木樓中間還雜了一些水泥樓房,如同鶴立雞群,或雞立鶴群。同樣的梧桐,同樣在深秋里無聲無息地抖下一片片枯黃的葉子,踩在上面,就發(fā)出吱吱的尖叫,像在喊痛。
張家巷通往菜市場。通往菜市場的街總是富于生活滋味,早晨或傍晚,會有無數(shù)中老年人——大抵以女性為主——擰著菜籃子或塑料袋,淡紅的豬肉羊肉牛肉,嫩白的雞肉鴨肉魚肉,以及深綠的蔬菜,它們無一不在提醒你:家和食物綁在一起。
到了晚上,張家巷搖身一變,成為夜宵一條街。十幾家夜宵店一家挨一家,燈火通明,恍如白晝。我和兄弟們無數(shù)次在深夜里出沒于張家巷,在那些燒烤店、火鍋店或是羊肉湯店里,就著簡單的食物和大量的白酒,消磨漫漫長夜。
記憶中最深刻的是為李華餞行。不到二十歲就對體制感到厭倦的李華,被天府廣場深夜也不睡眠的霓虹引誘來成都的李華,最終還是回到了體制的懷抱。那些年,他先后在幾個單位打工——這些單位,包括報社、雜志社、房產(chǎn)公司和幼兒園?;臃倍嗟膯挝徽f明,在體制外謀生,需要更多的適應(yīng)——越來越有一種漂泊不定的不安全感。此時,他開始懷念體制。恰好,有人推薦他回老家的一家醫(yī)院,有編制。餞行酒喝罷,又移到橋下喝茶。茶罷,夜已深,自然移到張家巷喝夜酒。酒冷話長,當大家都喝得有幾分迷糊,而李華已經(jīng)第三次感傷哭泣時,突然間,我聽到從梧桐樹上傳來一陣清脆的鳥啼。再看,天已蒙蒙亮了,一個身著橘色工裝的清潔工,正揮著掃把,從街的那頭慢慢掃過來……
我是最早搬到北門,也是最后一個搬離北門的。當兄弟們都星散后,有幾次,我獨自來到曾經(jīng)喝茶的那家茶館,坐在以前無數(shù)次坐過的錦江邊。想想三幾年前,身旁還坐滿了人,而此刻,他們都一個個遠我而去。老板仍是從前那位風(fēng)韻猶存的中年婦女,只是,又是幾年光陰,伊也漸漸顯了老相,韻少了,風(fēng)多了。她問我,你以前那些朋友呢?怎么一個也沒來?是啊,他們怎么一個也沒來?或許,我只能回答:為了生存,人們必須天各一方。
那之后的一個冬夜,寒風(fēng)凜冽,我喝醉了,從市中心回到北門。在小區(qū)門前的解放路上,我扶著一棵熟悉的梧桐樹一陣狂吐。吐過,心里涌出無邊無際的孤獨。我摸出手機,給通訊錄里隨意調(diào)出來的名字打電話,要他們過來,馬上就過來,到北門來。我想,如果來的是男人,那就是一輩子的生死兄弟;如果來的是女人,那我就娶了她。
后來,我等來了一個年輕女子。再后來,她成了我如今的老婆。她不知道,在滾動著鉛灰色烏云的城北,在已經(jīng)沒有城樓和城門的北門,曾經(jīng)有過那么多故人和往事。
我知道,往事必將消失,如同握不住的沙。記憶也終將模糊,在后人的追憶與忘懷中,往事甚至?xí)兊盟剖嵌悄酥撩婺咳?。惟有在親歷者心中,才會清晰,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