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薇

摘 要：《民法典分編草案（一審稿）》首就添附制度做出規(guī)定，但對添附求償關系仍用語模糊，未言明請求權性質(zhì)。本文擬結(jié)合比較法及學說觀點，對比添附制度與善意取得制度目的、論證區(qū)分所有權及物上財產(chǎn)價值、著重分析“無法律上原因”此一構(gòu)成要件，以證成不當?shù)美贫冉鉀Q添附求償問題的正當性，并試圖對《草案》117條做出恰當解釋。

關鍵詞：添附;求償關系;非給付型不當?shù)美?法律上原因

一、問題由來

2018年9月公布的《民法典各分編草案》（下稱《草案》）中，于“物權編”下“所有權取得的特別規(guī)定”一章中，首就添附制度的類型、法效果以及求償問題做出規(guī)定（第117條①），彌補了《物權法》中添附制度的缺位，但條文本身尚有值得商榷之處。首先，比較法（《德國民法典》第951條、《日本民法典》第248條以及臺灣地區(qū)“民法”第816條）就求償問題多明確“依據(jù)不當?shù)美?guī)定”處理，而《草案》則以“賠償或補償”蔽之，未指明請求權性質(zhì)，就文義而言，不僅指向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亦可涵蓋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此外，“用不當?shù)美贫忍幚硖砀街械那髢攩栴}”的觀點本身也時受挑戰(zhàn)，爭議在于得利是否“無法律上原因”。就此，本文擬結(jié)合學說觀點，試論證適用不當?shù)美贫冉鉀Q添附中求償問題的合理性，并闡述對《草案》第117條之理解。

二、請求權性質(zhì)：非給付型不當?shù)美埱髾?/p>

因添附引起的求償問題指在因添附而導致的物權變動中受損害的一方得否請求償金②的問題。在排除共有的情況下，一方當事人獲得添附物的所有權并取得超出其應有的財產(chǎn)利益，另一方則遭受財產(chǎn)利益的損失。此時，使喪失添附物所有權的一方對取得權利的一方享有請求金錢補償?shù)臋嗬?，使取得添附物所有權的一方對喪失權利的一方負擔金錢補償?shù)牧x務，是法律為維持雙方當事人之間利益平衡所做出的必要安排。

如前述，當事人一方得向另一方請求給付，故當事人之間的求償關系本質(zhì)上仍屬債之關系。究其性質(zhì)，可從構(gòu)成要件入手檢驗。需闡明的是，發(fā)生添附的當事人之間關系樣態(tài)具有多種可能性，如滿足其他債權請求權之要件構(gòu)成，自可適用該種請求權，然該項請求權之發(fā)生并非為添附所導致的后果，只是在添附的同時，恰因某種偶然可能（如侵權行為之作成等），同時滿足了另一請求權之構(gòu)成，發(fā)生請求權競合。討論因添附所引發(fā)的求償關系的性質(zhì)時，則應剔除掉這些偶然可能。試舉一例，甲誤取乙的肥料施于丙的土地，乙之肥料與丙之土地發(fā)生添附，乙丙之間并無契約關系、代理關系，乙既無過錯、又無管理丙之事務的意思、且無給付行為（并無增益丙之財產(chǎn)之意識、目的），于此無契約上請求權、準契約請求權、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給付型不當?shù)美埱髾唷？晒┯懻摰?，唯非給付型不當?shù)美埱髾?。非給付型不當?shù)美埱髾嘀畼?gòu)成要件有：一方受有利益;致他人受損害;無法律上原因，即無保有該權益歸屬的契約關系或法律依據(jù)（“權益歸屬說”）。在添附的情形下，前兩者自然滿足，而求償究竟系非給付型不當?shù)美皹?gòu)成要件之準用”還是“法律效果之準用” ，需正確理解“無法律上原因”。

三、“無法律上原因”之理解

添附求償關系中，添附物所有者的受利是否具有法律上原因決定了不當?shù)美贫饶芊褡鳛檎_的依據(jù)?？隙ㄕf的觀點立足于區(qū)分所有權與物上所附的財產(chǎn)價值，如史尚寬先生指出，應區(qū)分兩種情況，在法律同時以權利和財產(chǎn)價值之移轉(zhuǎn)為目的時，不應當承認不當?shù)美埱髾?而在立法目的僅為權利之移轉(zhuǎn)、不包含財產(chǎn)價值之移轉(zhuǎn)時，則應肯認不當?shù)美埱髾嗟拇嬖?。因為此時立法并沒有賦權使他享有財產(chǎn)價值終局移轉(zhuǎn)的利益。王澤鑒先生也認為，雖然法律條文規(guī)定了添附物所有權取得人得因添附制度受有利益，但法律并沒有使他“終局實質(zhì)”取得利益的規(guī)范目的，所以此種利益取得不具有法律上之原因，應當成立不當?shù)美?。否定方的觀點則認為，添附關系之中，所有權的歸屬均系因法律的規(guī)定而確定，其所受利益當然屬有法律上原因，肯定方的觀點割裂了物之所有權與物之財產(chǎn)價值，添附中的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是出于公平原則的考慮，而非它本身滿足不當?shù)美畼?gòu)成要件 。并且還有觀點認為通過與善意取得制度相比較，兩種規(guī)則應采同一解釋。

筆者贊成肯定方的觀點。首先，立足于條文的規(guī)范目的，反對方將添附與善意取得制度做對比，認為就法律效果應當做統(tǒng)一解釋，此種類比并不恰當。通說認為，善意取得系屬原始取得，具有法律上原因，善意第三人不構(gòu)成不當?shù)美?。原因在于善意取得制度的立法目的?cè)重維護交易安全，使受益人終局實質(zhì)地保有其所受之利益更利于鼓勵交易。善意取得人之利益保有具有法律上的確定性、正當性。而添附制度不同，法律之所以確定添附物的所有權歸屬一人所有，是為了維護物之社會經(jīng)濟價值。添附制度確定所有權的歸屬并不是像善意取得制度那樣具有完整的效果，只是形式上先決定了物之歸屬。謝在全認為，添附的本質(zhì)僅為一種“確權規(guī)則”，該制度僅為通過一定之規(guī)則來確認所有權歸屬。真正的終局效果應在當事雙方利益平衡之后才確定，不當?shù)美?guī)定正是平衡利益之工具。既如此，在添附之后尚不能立即認為存在法律上之原因而使利益之歸屬終局地確定，故而應與善意取得制度有所區(qū)分。

其次，在法律意義上理解物的所有權和物的財產(chǎn)價值具有可分性并無不可。以質(zhì)權為例，質(zhì)權人并未取得質(zhì)物的所有權，而是以質(zhì)物的經(jīng)濟價值作為自己的擔保利益，此時在法律意義上，質(zhì)物的所有權歸屬于出質(zhì)人，而經(jīng)濟價值則歸屬于質(zhì)權人，顯然二者也是分離的。對于柳老師所擔憂的情形――甲將乙價值1萬元的材料加工成價值3萬元的工藝品，如果甲在未支付1萬元補償金時將該工藝品出售給丙，那么丙只能取得所有權及其上附著的2萬元價值，卻不可以取得工藝品全部的3萬元價值，其后若丙將工藝品出質(zhì)給丁，也只能就2萬元設立質(zhì)權。如此理解有所偏頗：一般情形下，物的所有權與財產(chǎn)價值不可分，受讓人取得所有權時，當然也取得了完整的經(jīng)濟價值;在法律特別規(guī)定的所有權與財產(chǎn)價值可分即擔保的情形下，因擔保本身的不可分性，擔保物權人當然也可以獲得擔保物完整的經(jīng)濟價值。添附中物之所有權與物之財產(chǎn)價值分離的影響，事實上僅存在于內(nèi)部的求償關系的法律意義上，是一種“單純基于法律技術上的便宜措施”。

四、《草案》第117條之理解

首先需解決的是侵權責任制度可否代替添附相關制度的問題，即草案第117條存在的合理性問題。支持適用侵權制度的一方觀點認為，無論當事人主觀善意抑或惡意，使用他人財產(chǎn)為添附行為，性質(zhì)上均屬侵害他人財產(chǎn)所有權的行為。所以，失去添附物所有權的一方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主張排除妨害請求權，并要求損害賠償。因此添附制度完全可被被侵權制度所替代。但是，添附同侵權并非時時“共存”，尚有諸多情形僅構(gòu)成添附但不存在侵權，如合同撤銷后，出現(xiàn)的因錯誤裝修、加工而形成的財產(chǎn)添附問題。持折中觀點一方認為，添附制度和侵權責任制度都有存在的價值，在財產(chǎn)被他人進行添附后，應當先檢驗是否滿足侵權的構(gòu)成要件，如果滿足，則應排除添附制度的適用，若不構(gòu)成侵權，或失去添附物所有權的一方并未請求侵權損害賠償，則可適用添附相關規(guī)則進行處理?！罢壑信伞笨险J了添附制度獨立存在的意義，實值贊同。

其次，從措辭來看，《草案》第117條第2句并非一個排除侵權的純粹的添附規(guī)則。以“或”字為界，第117條第2句可分解為兩種并列的對應關系：其一，因一方當事人的過錯造成損失的應當給予侵權損害賠償;其二，當事人并無過錯，僅因確定物之歸屬使得另一方當事人因此受有損失的，則需根據(jù)不當?shù)美贫冗M行得利返還（即條文中所謂“補償”）。

五、結(jié)語

綜上所述，結(jié)合對比較法及學說觀點的分析，應當肯定不當?shù)美贫仍谔砀角髢旉P系中的適用，同時對《草案》第117條應當有以下認識：其一，第117條第2句雖未明確提及，但“補償”的請求權性質(zhì)確為非給付型不當?shù)美?。其二，?17條文義中對“因添附引起的所有權歸屬及求償問題”規(guī)定了侵權與不當?shù)美麅煞N并列的路徑。但從制度的獨立性角度考慮，省去對適用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的描述可能是更為合理的。誠如王澤鑒先生所言，“添附行為如該當侵權行為之要件，自有侵權行為損害賠償請求權之適用乃屬當然”。

參考文獻

1.柳經(jīng)緯.論添附中的求償關系之法律性質(zhì)――兼談非典型之債與債法總則的設立問題.法學，2006，（12）.

2.王澤鑒.不當?shù)美?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3.史尚寬著.債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

4.王利明.添附制度若干問題的探討.法學評論，2006（1）.

（責任編輯：劉海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