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北都少年行

2020-05-06 09:22劍意為歌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0年1期
關鍵詞:建寧雪松

劍意為歌

韓魏多奇節(jié),倜儻遺聲利。

共矜然諾心,各負縱橫志。

結交一言重,相期千里至。

綠沉明月弦,金絡浮云轡。

吹簫入吳市,擊筑游燕肆。

尋源博望侯,結客遠相求。

少年懷一顧,長驅背隴頭。

焰焰戈霜動,耿耿劍虹浮。

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

云起龍沙暗,木落雁門秋。

輕生殉知己,非是為身謀。

——《結客少年場行》(唐)虞世南

山雨淅瀝,一線兵馬穿行山間,人人沉默,金鐵無聲。

麾旗漸濕,深紅轉暗,旗面低垂,其上所書“天”字掩去大半。段琮望著這面毫無精神的天字旗,心底忽地冒出個念頭:這一年來,他們武衛(wèi)營隨李統(tǒng)領先撤出洛陽,再撤出長安,如今李統(tǒng)領率部馳援太原,卻令他們繞路運送輜重。值此家國流離之際,他身為校尉統(tǒng)管一營,卻不得與叛軍一戰(zhàn),哪里配得上這面天字旗,配得上大唐鐵壁東都狼的聲名……

這念頭是一簇火,從范陽燒到長安,燒遍半壁錦繡河山,燒在段琮心頭,灼得他日夜難安,卻到底無能為力。

“回報!抓到一個蒼云逃兵!”忽有營哨來報,打斷段琮思緒。

段琮握著馬韁的指節(jié)用力發(fā)白,猛地抬頭,咬牙啟齒道:“帶上來。”

臨陣脫逃,死不足惜!蒼云的逃兵自然輪不到他天策的校尉來處置,教訓一番卻不至于落人口實。

那身著玄甲的逃兵被押至馬前,段琮翻下馬鞍,上前一把抓起那人濕漉漉的額發(fā)。待看清了底下高鼻深目、輪廓鮮明的面孔,他重重嘖了一聲,不假辭色道:“還是個胡人。有臉的——報上名來?!?/p>

蒼云逃兵跪地仰面,一雙琥珀般黃澄澄的眼珠盯住段琮,擲地有聲道:“狄雪松?!?/p>

段琮后頸一激,竟從這仰視眼神中覺出一分威迫,當即不甘示弱道:“名起得倒是響亮。你可知兵丁私逃,在天策府中當如何處置?哼,駐防時逃一日杖八十,逃三日加一等,而戰(zhàn)時立斬!”

他緩出口氣,定下心來,冷聲道:“你該慶幸,身上披著的是蒼云玄甲,天策軍法暫時管不到你頭上?!?/p>

吐出這番雷霆之辭,段琮頗覺威嚴。狄雪松也如段琮所愿垂下頭,收斂起威迫眼神,只口中低喃一句。

段琮只聽清“蒼云……無……”幾個字,末聲如同鐵甲上滾落的雨水般一晃而逝,不禁恍神問道:“什么?”

地上跪著的人置若罔聞,一聲不吭。段琮又哼出一聲,不再理會這個逃兵,招呼副衛(wèi)將人押下,自己復翻身上馬。

山中氣候多變,雨下過一陣,漸漸止了。段琮難得不再去想身后越來越遠的長安,他由方才的蒼云逃兵想到了駐扎在太原的蒼云精銳和天策先鋒,這時辰,李統(tǒng)領想必已與蒼云的燕帥會晤,待兩軍集結,出城反攻,南下退敵指日可待。

暮靄沉靜,群鳥歸林。段琮微微松懈,勒馬下令:“就地扎營?!?/p>

入夜,山中樹影憧憧,偶有夜梟啼鳴。細看山林之中,依坡斜下半埋著一溜鐵鍋,地下另辟煙道,炊煙自坡地煙口橫斜而出,貼地游散,混入山嵐之中,尋常不可分辨人跡。武衛(wèi)營兵士已然埋鍋造飯,坐而分食。

段琮獨自繞到隊伍中后方,那里停有三駕蒙著厚重油布的馬車。長安城淪陷前夕,李統(tǒng)領特調武衛(wèi)營百人另行山路,將這三駕馬車運往太原。段琮伸手撫上一層油布,他并不清楚車上運的是什么,只知體量小于尋常輜重,卻數(shù)十倍重之,隔布叩擊也只聽得沉悶無聲,又想起特令中“不求急行,但求無失”八字,顯然這三架馬車所載之物,對此戰(zhàn)至關重要。

重要到不惜讓武衛(wèi)營避開正面戰(zhàn)場……段琮咬緊了牙,自安氏反叛以來,多少同袍死守城池關隘,而自己雖奉令行事,可數(shù)度戰(zhàn)前北撤,與逃兵又有何異。他心口燒遍半壁山河的火焰陡然沖天,灼得他兩眼通紅。

“喀啦——”馬車那頭一聲異響,段琮循聲望去,卻見一小卒半遮半掩,看不清身形面目,當即起疑道:“你隸屬哪一隊?為何孤身在此,不同他人一道用飯?”

小卒一言不發(fā),閃身向馬車后逃去,段琮當即要追,卻聽坡下營哨發(fā)信:“敵襲!”

段琮無暇去管逃掉的可疑小卒,迅速掠身歸營,揪住營哨,低聲詢問:“敵情如何?”

“半刻前,山陰五里處鳥獸異動,人數(shù)不明?!?/p>

山陰五里處已經接近汾河下游,再走一段便出了北往太原的狹道。段琮一轉念,向副衛(wèi)問道:“那蒼云呢?”

副衛(wèi)剛從低地巡視回來,聞言硬著頭皮道:“不見了?!?/p>

段琮懊惱非常,現(xiàn)下情勢緊迫不便深究,只得當機立斷道:“龐副衛(wèi)帶一百二十丁,務必將三架大車送出山口,不可有失。魏、張、紀三位隊正各領六十丁,分三路向北。魏隊正走中路,打前鋒;我同張隊正走上路,伺機從側抄尾;紀隊正走下路,兼顧龐副衛(wèi)的車馬,不必急于殲敵。走!”

武衛(wèi)營兵士聞令迅速整備,一時槍甲交錯,金鐵鳴動,轉瞬重歸于寂,眾人分頭而行,深沉夜色中殺機四伏。

段琮背負鐵槍,行在全隊之首,矮身前行,心中生出些后怕不安:三架大車是重中之重,或許當再多分些兵丁護送,方才思慮得太倉促——若朱參事在此,定有萬無一失之計,也不知他們留在長安后來如何了……

“嘩——”低地上異變突生,下路已然遇襲。段琮悚然起身,心下大駭:一刻方過,敵軍已至,唯有平原輕騎有如此神速,可在這夜間山地,絕無可能!來的究竟是……什么東西?

他來不及思考,正要下令全隊回援,夜色林影中陡然沖出一人,貼近道:“姓段的,聽我一言——”

段琮猛地轉身,一手抽出背后鐵槍,橫掃成弧,刺向來人。那人迅猛抽刀,跪地格擋,略一偏腕,將槍尖重壓卸到一側,閃身而出,又突兀停止,周身已有數(shù)枚槍尖對準了他各處要害。

“狄、雪、松?”段琮將這不知是否是假名的三個字念得咬牙切齒,握槍的手指咔咔作響,欲殺之而后快。

“天策的官這般好升?你這樣驕躁輕率、一看便知毫無實戰(zhàn)經驗的人,居然也可統(tǒng)領一營?!敝刂貥尲馑?,狄雪松反顯出幾分悠然,猛地話鋒一轉,“難怪天策占據北邙地利,還被打成喪家之犬!”

在場兵士聞言一震,無不悲憤交加,圍著狄雪松的槍鋒都向前緊了一寸。

“你說得不錯?!币黄瑒Π五髲埖暮裰貧C中,段琮話音如嘆,“幾番敗走的我們,可不是喪家之犬么……武衛(wèi)營在天策府中建制特殊,說來慚愧,我能領此銜,不過是承了祖蔭,迄今為止,未嘗一戰(zhàn)?!?/p>

此話一出,眾兵士都有些氣短。

武衛(wèi)營乃天策府統(tǒng)領李承恩直屬衛(wèi)隊,僅有三百之數(shù),入營的幾乎全是李唐開國元勛及朝臣顯貴之后,個個家世煊赫。段琮更是褒國公段志玄的后人,一入天策便領了副營衛(wèi),混了幾年也就當上了正營統(tǒng)。營中多數(shù)人入天策府參軍,不過是為了在太平時節(jié)蒙混幾年軍功。

統(tǒng)籌作戰(zhàn)時,多不會調用此營,只在戰(zhàn)后捷報上勻予軍功、不報戰(zhàn)損,倒顯得營中三百人個個都是不世出的驍勇神兵。偶爾調武衛(wèi)營上戰(zhàn)場,也是屯據后方,有時甚至還要分兵保護此營。天策府中許多平民出身、靠實打實的軍功晉升的將士,明里暗里嘲諷武衛(wèi)營為“少爺營”。

若是前幾年,武衛(wèi)營眾人面子過不去,少不得要罔顧軍紀,與那出言嘲諷之人先打上幾架。但一年前安氏起兵反叛,不過數(shù)月便攻破潼關,占領洛陽,兵指天策。除了戰(zhàn)前撤往長安護衛(wèi)皇帝的寥寥幾營,多數(shù)天策將士固守北邙阻擊叛軍,至死未退。逝者如斯壯烈,生者又如何能堪。國難當頭,成長在富貴溫柔鄉(xiāng)中的年輕人們終也將提槍上馬,誅滅宵小,以證先祖殺伐征戰(zhàn)、馬踏天下的血性!

一念及此,段琮漸漸冷靜,決定聽這異族再說一句。

狄雪松也收斂神色,懇切道:“敵人選擇連夜突襲,而非埋伏狹道,必定有所仰仗。”

段琮從下路遇襲時便心存疑惑,至此刻一切呼之欲出:可在山地趁夜急行,又兼?zhèn)湔鏇_襲的強大殺傷力……是軍狼!

關于安氏叛軍所用的軍狼,段琮也只是聽說,從未親眼見過。據傳狼種源于突厥野狼,站起來足有一人多高,尖牙利齒交錯如刃,狼吻咬合時力透甲胄,普通士兵一旦被咬上便是撕筋裂骨、血肉橫飛,軍狼在正面戰(zhàn)場上有著幾乎不可阻擋的沖勢。安軍亦自稱狼牙軍,認為群狼到處,所向披靡。

“回援只會徒增傷亡?!?/p>

“你怎知我想回援——”

“想也知道,新將臨陣,大多站不住腳,記著回頭。天策府總該有游獵訓練吧,難道你們連這都不會?”

自然是會的。段琮沉住了氣:敵軍馭狼夜襲,集中優(yōu)勢兵力專攻一路,只求速戰(zhàn)速決,不會出動多人重編,正該用“十則圍之”的兵法來對付。自己原先側翼抄圍的想法沒有大錯,只是一時慌亂無措,才差點臨時改道。

低地上喊殺聲愈發(fā)急促,段琮一手指向狄雪松,喝令道:“按原計劃!拘起此人,一并帶走?!?/p>

張奉聞令急道:“此人來路不明,豈可輕信?”

段琮不置一詞,只是牢牢盯住張奉,眼神中透出一分軍令如山的威迫。

張奉自知失言,低頭沉默。

段琮望著這面容青澀的少年隊正,眼神又漸漸軟和。張奉是荊南節(jié)度使家的幼子,年前入營,過了年也才十七歲,昔日在邙山也是少年脾性,時常拉著段琮等人上山下河遛馬撒歡,哪還分什么上下。而今戰(zhàn)時,卻必須要以軍紀為重。

于是段琮微微側首,低聲道:“先出發(fā),一會兒同你說?!?/p>

張奉立刻抬起頭,少年人眼角眉梢還存著幾分稚氣,此刻又精神起來,轉身發(fā)號動員。

狄雪松使了個巧勁,從押拿他的天策士兵手下掙脫,一步跨到段琮身邊,松松腕子,散漫道:“用人不疑啊,何況……就你這幾個手下,如何看得住我。”

段琮心下無名火又要躥起,擺手令士兵歸列,偏臉嫌棄道:“我之前懷疑過你是策應夜襲的狼牙探子,但天策軍皆使橫刀,叛軍慣用彎刀,你方才抽刀格擋那一下,分明是蒼云軍中用陌刀的刀法,我從前見過,只有蒼云會這樣用刀。蒼云軍中也許會有逃兵,但一定……一定不會有投敵反戈之人。”

狄雪松略挑眉梢,卻沒想到段琮還有這等見識。

言語間,段琮翻下一個小坡,又不甘道:“你的身份還是十分可疑……”

狄雪松伸手撈過一根橫枝,矮身跳下山坡,聽著段琮的碎語,調侃道:“到太原你就會知道,如果你能到得了?!?/p>

段琮一槍掃開一片灌木,怒從心頭起:“白天抓到你時,可沒有這般話癆!”

狄雪松拄刀試探著巖壁上斑駁的石塊,仍不忘回嘴道:“我那時是個待斬的‘逃兵啊。”

段琮忍無可忍,一槍掃向狄雪松小腿,低喝道:“現(xiàn)下也是!”

狄雪松借力踩著幾塊堅石滑下,作勢躲過,轉了話頭:“坡度緩了,前面就是低地?!?/p>

小隊士兵依次滑下山坡,眾人矮身在林間穿行。

喊殺聲愈近,間雜著獸類的低吼。能看到林中明滅的火光,巨大的狼影來回躥動,段琮握槍的手指微微顫抖,兩旁弩手列出圍獵陣型,已然彎弓搭箭。

段琮喝道:“放!”

數(shù)十道箭矢齊發(fā),狼牙軍一味強攻天策下路,根本無從防備后方,當下有十幾人被射倒在地,一條軍狼亦中了兩箭,引頸長嚎一聲,轉頭撲來。

段琮大喝一聲,率先沖出樹林,展臂撥槍,蓄勢以待,大有一人一槍單挑獨狼的氣勢。

狄雪松幾乎看愣了,眼見幾十個士兵依樣提槍上陣,當即大喝道:“抽刀!抽刀!棄槍!”林間近戰(zhàn),居然敢用槍陣,這是何等缺乏常識——狄雪松這下真信了段琮那句“未嘗一戰(zhàn)”。

那狼吃痛,帶著兇狠力道高高躍起,撲向段琮。段琮這才看清半空中身形巨大的兇獸,狼首至后爪該有八尺長,完全不是北邙山狼能比。

段琮跨步遞槍,槍尖直刺狼首,怎料惡狼半空扭腰,一爪撕向段琮右肩。段琮猛地側閃,肩甲連脖頸間已被拉出一道深深血痕。狼甫一落地,便伏低前肢,后掌發(fā)力,再度躥向段琮。

段琮來不及撥槍,只見惡狼狼吻大張,正要咬上自己肚腹,卻被斜出一人撞開!

狄雪松左肩強壓狼軀,右手執(zhí)刀劈下,三尺橫刀沒入狼胸。惡狼咆哮更甚,拗頸咬向狄雪松。狄雪松不待惡狼牙口合實,迅疾起身,右手棄刀握拳,狠狠砸向狼首。惡狼順勢咬上狄雪松右腕,前肢利爪抓向狄雪松——電光石火間段琮已至,他抬臂一槍扎下,將整個狼頭釘在地上。狄雪松雙手握刀,縱向發(fā)力,將狼腹撕裂。惡狼抽搐兩下,終于不動了。

段琮看狄雪松胸前、腕上淋漓鮮血,眼神糾結復雜。狄雪松被這眼神盯得悚然,擺手示意道:“沒咬實,都是皮外傷?!?/p>

張奉帶著士兵一路砍殺,沖破狼牙隊伍,發(fā)現(xiàn)前面還有兩頭巨狼在沖鋒,與之僵持的卻是魏楷所率小隊。張奉虎口酸痛,仍然持刀沖殺,一邊竭力向魏楷靠近,喝問道:“你不是該帶中路?紀慈呢?”

魏楷倉促回援,正對上狼牙鋒芒,被打得十分狼狽,焦急喊道:“還有十來條狼襲擊車隊,紀隊正去幫龐副衛(wèi)了!”

言語間一條巨狼沖破阻礙,直直將魏楷撲倒在地。張奉旋身揮刀,斜刺入巨狼脊背,巨狼吃痛轉首,一口咬碎了張奉整副肩胛。魏楷紅了眼,不管不顧地撲向這畜生。巨狼脊背受傷,跳轉遲鈍,當即受到許多下重擊,不多時便倒地殘喘。

再看張奉,少年肩骨盡碎,半身血肉模糊,一雙眼還是亮得嚇人,喉間含血咯咯道:“快……報……段……”說著一大口血沫涌出喉間,再無生息。

段琮不曾棄槍,與狄雪松一路擊殺游散狼牙兵,周遭兩軍交戰(zhàn),眼前俱是血色。忽見魏楷破陣而出,顫聲道:“統(tǒng)領,狼牙軍大部去襲擊車隊了!還有十幾條狼!”

狼牙夜襲,只用三條軍狼便拖住了自己三路士兵!車隊護衛(wèi)不過一百二十丁,如何能與十幾條軍狼搏殺!段琮大駭,急忙整備兵員,追去狹道。

一路上俱是天策士兵的尸首,身上多撕咬、抓裂傷。段琮一路追去,心口愈發(fā)冰涼,終于在狹道轉折的山谷間停下。

三架大車不翼而飛,龐紀眾人仍圍在谷間。龐冕一手扶著樹干,腹背血壑交錯;紀慈面撲于地,胸肋俱被踩塌……百數(shù)名天策士兵,個個都是死戰(zhàn)至最后一刻的堅韌模樣。

段琮胸中劇痛,跪倒在地。

魏楷眼眶一燙,終于忍不住涌出淚來,他立即抬掌,混著臉上的血漬狠狠抹去,咬牙道:“我們追上那群狼牙,給兄弟們報仇!”

“不……”段琮一手拄槍,一手撐膝,緩緩站起,背影微躬。

“什么?”魏楷猛地盯住段琮,難以置信。

段琮嘴唇翕動,嘶啞道:“路旁掘墓,對冊收殮?!?/p>

魏楷低頭,望見掌中血漬干結,其中混著張奉被惡狼咬住時濺在他身上的血。他喉間干澀,勉強吞了口唾沫,似要借此將心中寒意一并壓下,復問道:“子承,你說什么……”

“不追?!闭Z聲喑啞,段琮不曾回頭,無人能看清他臉上神情。

“段子承!”魏楷再也顧不得軍紀,幾步追上,朝段琮大喝道,滿腔悲憤已成徹骨冰寒。

“這是軍令?!倍午靶袔撞?,單膝跪在龐冕身前,撫上副衛(wèi)至死圓睜的怒眼。

其余天策士兵窸窸窣窣地動了,或去掘坑,或去斂尸,一片死寂。魏楷再看一眼段琮,顫聲道:“我們怎會有你這樣的兄弟……”

狄雪松一直綴在天策隊側,離段琮不遠不近,旁觀了整番局勢。于理,追殺狼牙軍實在是以卵擊石的氣勇之舉,非但無法克敵雪恨,還極有可能使天策殘軍覆滅,段琮所為并沒有錯;于情,望著情緒低迷的天策士兵,狄雪松不由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邊境之戰(zhàn)……他曾經一度很想和他的兄弟們一起,一起留在那年的雁門關外,白雪之下。

長夜將逝,天際晨光慘白,照著林間路旁不甚顯眼的百座無碑墳。天黑前武衛(wèi)營三百人,天亮后只剩不到一半,段琮撫上懷中兵員名冊,愈加沉默,許多同袍是他親手收殮下葬的,他一筆筆畫掉了那些人的名字,他記著他們每一個人,每一座墳。

走出山道,便望見一水繞山,中流橫波,浩浩湯湯,正是汾河。太原城被汾河貫通,分東西兩城,東城外駐有狼牙將領牛廷玠、史思明、蔡希德三人營寨,東城朝曦門便是守軍抗擊狼牙軍的主要陣地。

段琮等人要過汾橋渡河,從迎澤門入太原西城,然而汾橋西側駐有史思明營寨,武衛(wèi)營殘兵完全不具備正面強渡的武力,只得選擇夜間渡河。

與李統(tǒng)領麾下大部會合在即,武衛(wèi)營中卻沒有半分歡欣,眾人神情木然,潛伏在林間,聽著北面攻城的投石交戰(zhàn)聲,默默等待入夜。

忽聞河谷地傳來整齊劃一的兵甲行聲,段琮循聲眺望,見打頭將領氣質英毅,一身王服,不似普通武將,倒像個天潢貴胄。狄雪松探頭看了一眼,又縮了回去,嘟囔道:“建寧鐵衛(wèi)。”

建寧鐵衛(wèi)?那人是——建寧王李倓!段琮聽說過這位皇孫在關中的事跡,據傳建寧鐵衛(wèi)所到之處,狼牙駐兵潰不成軍。建寧王此來支援太原城,武衛(wèi)營或可借其兵勢突破狼牙營寨,進入太原。段琮連忙起身整隊,令士兵揚起天字旗,迅速整隊,向河谷地的兵馬追去。至少要將武衛(wèi)營剩下的人平安帶到太原城,他心中有所振奮,步履愈急。

段琮未曾見過這位建寧王,但段氏父兄俱奉職朝中,家世做不得偽,他只隱去李統(tǒng)領特令,將山道遇襲一事敘出。建寧王與麾下軍師一番商議,諸事無疑,便暫時接納了武衛(wèi)營殘部。

只是建寧王聽說段琮那任太子詹事的父親之后,神色倏然有異。段琮心有不安,按捺許久,還是忍不住詢問道:“殿下似有隱語未發(fā),可是西行不順,末將父兄有恙?”

“倒不盡然。只是皇祖父意在西行入蜀,我勸父王北往整兵,故而半月前在馬嵬分兵而行,段大人和小段大人堅持隨侍皇祖父……”

建寧王言猶未盡,段琮已覺察出令人難堪的言外之意。天子所謂御駕親征,一路西行,將身后關城拱手讓與賊子,到如今仍不思外御敵侮,一心想著偏安蜀都?;适抑泻貌蝗菀子兄ё谟H愿厲兵秣馬重整山河,隨侍臣子卻少有這份血性,如何不教人難堪。

疾風知勁草,世亂識忠臣。段琮這番沉郁落入李倓眼中,猶為難能可貴,意動之下,也不顧君臣之別,感慨道:“說來,我與段校尉很像。皇祖父一心西行,不聽諫言。父王本也不欲戰(zhàn),我多番苦勸之下才同意北往。如今只待父王抵達靈武,整備朔方軍,東討逆賊指日可期。人各有志,本屬尋常,但求憑心而行,不問后路前程。段校尉也切莫感懷自傷,還當振作發(fā)奮,與我等為討逆大軍掃清關中道路。”

這是交心之論了,段琮望著心懷家國的年輕王孫,恍然望出幾分故事里太宗四方征戰(zhàn)、一統(tǒng)中原的英豪神武。他胸中一腔熱血來回激蕩,終是長出一口氣,跪地行禮道:“愿以戰(zhàn)蕩妖氛!”

汾橋上,預備阻擊建寧鐵衛(wèi)的狼牙軍隊已經集結,雙方隔著一方河谷地遙遙對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

根據情報,狼牙叛軍大部隊仍在全力攻城,防守汾橋的不過兩隊刀盾兵和一隊猛火油兵,意不在截殺,而在阻延。橋面狹窄,多數(shù)強攻陣型難以應用,若要速戰(zhàn)速決,只能短兵相接。

最后一抹殘陽墜下山崖,不遠處太原城下攻守的投石聲、喊殺聲交織愈急。天,終于暗了。武衛(wèi)營殘部被編入先鋒小隊,段琮將長槍擦拭過幾遍,和其他士兵一起向汾橋快步沖去,他甚至沒有注意到,狄雪松又失蹤了。

汾橋上不時爆燃出一道火龍,橋下水面乍明乍滅。段琮等人沖在前面,對上刀盾兵,正欲殺出一條通路,卻直面猛火油兵的烈焰,舉步維艱。眼看局勢僵持,段琮深知不宜久戰(zhàn),一矮身形,竟是孤身冒進,從猛火油兵手中刺開一具火柜,猛火油淌落一地,沾染一屑星火,瞬間燎出一片火焰。

段琮握住長槍中端,以旋腰橫攔的力道掃開幾個刀盾兵,卻被這片烈火逼退橋欄。魏楷不防此變,大罵一聲,踩著火焰就去援手,眾士兵也殺入這片火焰燒出的空地,刀盾兵陣型大亂。

一簇火油沾在段琮肩甲上,竟是爆燃不止,將肩脖皮肉燙得焦紅。他顧不得灼痛,極力抬槍擋下身側兩個盾兵,卻被敵人合力掀過橋欄,將要墜河之際,卻被人一把撈住——竟是魏楷殺了過來。

魏楷背向敵人,頃刻間已受了兩刀。段琮一手將長槍投刺而去,正中一個盾兵頭面,隨即借力攀上橋欄,拔出長槍將另一個盾兵逼退。

雙方苦戰(zhàn)之際,卻有一隊烏金玄甲的人馬自叛軍后方殺入,頃刻間將一隊猛火油兵沖得七零八落。汾橋上的狼牙士兵猝不及防,守勢凌亂,潰不成形。李倓也率建寧鐵衛(wèi)余部隨段琮等先鋒破出的缺口殺入,他拔劍砍翻一個狼牙兵,同時高聲發(fā)令:“莫要戀戰(zhàn),速速入城!”

段琮用未著火的一肩撐著魏楷,一邊跟隨大部隊向太原城急進。

有個玄甲士兵湊過來,揚起一塊氈布蒙住段琮另一肩,將火焰悶滅,十分不著調地調侃道:“熟了,真香?!?/p>

這人正是狄雪松,段琮兩度惡戰(zhàn),十分疲倦,本不欲同他斗嘴,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支蒼云小隊如何能從太原城的方向殺過來,索性直接發(fā)問:“你怎么過的汾河?”

狄雪松帶來的一隊蒼云士兵早在酣戰(zhàn)后各自悄無聲息地散入夜色之中,并不和建寧鐵衛(wèi)及武衛(wèi)營一道入城。而太原城上的守軍則早早得訊,此時一改弩箭投石攻勢,為這支趁夜入城的援軍做著掩護。他們即將入城,黎明尚需很久才會到來。

“沿岸幾處河面下系著鰾囊,水性好可以抱著鰾囊潛過去?!绷阈腔鸸饴湓诘已┧山瘘S的瞳眸中,他望著近在咫尺的城門,補充道,“重新介紹一下,我是蒼云斥候營的統(tǒng)領,狄雪松?!?/p>

段琮等人入城的消息已由城中守衛(wèi)上報,少頃,便有一隊天策輕騎前來接應,并帶來一道軍令:“武衛(wèi)營校尉段琮指揮不利,貽誤軍機,立斬?!?/p>

此令一出,眾人大驚,只有兩人面上還算平靜,一個是自知萬死莫辭甘心認罪的段琮,另一個則是從微末處察覺有異的狄雪松。

先前狄雪松孤身混入武衛(wèi)營探查,只見新兵疏澀,布防參差,已有所懷疑,且段琮指揮間含糊其辭,仿佛連他自己都不清楚車上運的輜重究竟是什么。再聯(lián)系現(xiàn)下語焉不詳?shù)能娏?,似是刻意隱瞞那批丟失的輜重。入城立斬?狄雪松來回琢磨,倒像是……急著滅口。

也許段琮真的不知道那批輜重是何物,但狄雪松卻是知道的。玄甲蒼云軍初建于武德年間,披掛的寶甲利器皆由精鋼玄鐵所鑄,千騎可敵萬人師,只是太宗并未將玄甲制造術及打造玄甲的地點傳下。歲月茫茫,蒼云軍鎮(zhèn)守邊疆,屢退外敵,玄甲逐漸損耗,亟待修補。雖然這幾年蒼云軍師四處查探,得河朔柳氏相助再現(xiàn)玄甲制造術,也挖出過一處太宗時期的鍛甲工坊,但所獲不多,仍是杯水車薪。及至長安武庫重見天日,一批足以配備數(shù)百騎的玄鐵被發(fā)掘出來,正可解燃眉之急?,F(xiàn)下,這批玄甲若不能及時找回,前來支援的蒼云精銳便只能以陳甲舊刃上陣了。

若說捂得這般嚴實是為保密,那么連天策自己都不了解的事情,狼牙又是從何得知?時機和布陣還都那般精確……劫得蹊蹺,運得更蹊蹺。

建寧王李倓聞令,一騎當先,直向天策主帥營中而去。段琮被兩個士兵押下,其他傷員被分頭安置。狄雪松不動聲色,退出人群。

第二日,狄雪松在城中探聽,夜里的“立斬”卻已成了“杖二百”,原來建寧王愛惜段琮忠勇,極力求情,一番僵持后才保下段琮一命。

那日武衛(wèi)營殘部與建寧鐵衛(wèi)會合,段琮向建寧王匯報前情,狄雪松在旁聽著,也是只字未提輜重。細想想,段琮這類公侯之后說斬便斬,縱使一個王孫出面說情,改令也非易事,恐怕是那個想殺段琮滅口之人從建寧王話中探出玄鐵一事并未泄露,才暫時讓步。

校場上,行刑和圍觀的人業(yè)已散盡,場中只伏著個半死不活的段琮,大腿、后背血肉模糊,肩上燒傷崩裂,血水淋漓。他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在疲憊的麻木感里昏迷片刻,終于被疼痛激得半醒,意識仍是渙散,唇齒抖索間不停喃喃。

狄雪松立在一旁,觀望許久,等的正是這一刻。他湊上前,試圖從這無意識的喃喃低語里分辨出一些可用的信息,也許關于玄鐵,也許關于天策……

段琮只是念著一串單字,狄雪松不解其意,低聲在半昏迷的人耳邊報了幾個關鍵詞,試圖勾出想要的回應。但段琮不為所動,依然來來回回念著那串單字。狄雪松聽了半晌,忽然意識到段琮在念什么,倏地直起身,悚然而驚。

“冕……張……張……奉……子敬……紀……”

疼痛綿綿不絕,段琮掙扎片刻,試圖抓住一些浮光掠影,到底體力不支,再度陷入深沉的迷夢。兩天前,他還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草包,是個戰(zhàn)前北撤的逃兵,是條不知去處的喪家之犬……但他心里到底還有些良心義氣,這心氣撐著他,使他不至淪為一個徹底的懦夫。

微弱的喃喃聲戛然而止,狄雪松聽著百座無碑墳在一個半死之人唇齒間一一數(shù)過,這場景同他記憶中的一幕重合,仿佛附著多年的夢魘,熟悉得可怕。他吐出一口氣,俯身將段琮挪到背上,低聲道了句什么,似是在同多年前對話。

段琮再清醒時,好一陣頭暈目眩,眼前半紅半黑,本以為自己還在校場,現(xiàn)下卻置身一處小宅院中。院中有棵新綠的高大古柏,靠墻堆著一溜高低木箱,兩架子大盆小盆花花草草,生機勃勃,是戰(zhàn)火紛飛的圍城中一處微小的世外桃源。再低頭看,自己前胸后背的傷口被人妥帖穩(wěn)當?shù)匕^,似乎還上了藥,灼痛減退不少,想來救了自己的是位醫(yī)道好手。

內宅里一陣窸窸窣窣,段琮起身要謝救命恩人,見到來人卻吃了一驚,疑心自己看花了眼。那人一身墨衣素衫,似是江湖中青巖萬花谷的服飾,只是眼中血絲錯雜,幾乎將眼白眼瞳一并染成一片赤紅,黑白不辨,且面上、手上外露皮膚俱是一種難言的灰綠色,如同志異中擇人而噬的山精野怪。

這面貌奇異的人懷抱一盆窄葉小花,見段琮已醒,愣了一瞬,慌忙將花盆擺上木架,匆匆摸起一頂垂簾斗笠罩住頭臉,連連道:“醒得這么快?軍爺莫怕,我這副樣子已比之前好上許多。須知似我這般英俊的尸人,世上可不多見,軍爺也算有眼福了……”

尸人?段琮想起一些模糊傳聞,說的是南疆天一教散播尸毒,將活人煉作毒尸,且傳聞中尸人都是些喪失理智的怪物。這位萬花谷的先生雖然面貌有異,聲音嘶啞,但神志清醒,語氣活潑,聽來還有幾分少年氣。于是段琮暫將疑問壓下,抬手行禮——

“在下天策府段琮,先生喚我子承吧,有勞先生將我從校場帶回來,多謝先生相救?!?/p>

“哎,子承,我叫祁意,師承青巖萬花谷。先不忙謝,我可搬不動你,朋友也勸我少出門,是老狄背你來的。其實你這傷勢就是看著嚇人,新的又疊舊的,實際并不嚴重?!?/p>

“狄雪松?他人呢?”

“啊,剛有隊人馬入了城,說傳什么罪詔,老狄一聽,慌里慌張地就走了?!?/p>

“罪詔?”

“是啊,說要賜死什么寧王的……不管這些了,內間里艾草包燙得差不多了,你這舊傷瘀血要疏散,還得扎上幾針?!?/p>

說著,祁意轉身回了內宅整理針具。段琮愣了片刻,思索太原城中哪來的寧王,忽地想到一個人,一陣寒意襲上脊背,盡管心中極力否定,但還是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不能自控地沖了出去。

北都太原,高祖起兵之城,李唐龍興之地。如今狼牙叛軍兵臨城下,塵煙彌漫,戰(zhàn)勢兇險,一如當年山河喑啞的亂世。來援的精兵銳騎集結此城,本該出城迎擊敵軍,現(xiàn)下卻案刃束甲,止兵不前。只因半刻前監(jiān)軍使帶著罪詔進了內府,建寧鐵衛(wèi)只得列隊府外默然等待。

段琮追得急切,梗著一口氣欲強行沖破監(jiān)軍人馬,卻被斜出一人猛地拽住,拉至街角。

來人正是狄雪松,他正在觀望事態(tài),卻見自己才背走的傷員上了街,直愣愣地要往府中去,不免疑心這家伙傷到了腦子。他壓制住掙扎不止的段琮,喝止道:“你想干什么!

“殿下瘋了!叛軍還在城外虎視眈眈,他要賜死誰?那可是建寧王,他的親兒子!一定是有什么誤會,何必如此決絕……我得進去替他陳情!建寧鐵衛(wèi)就在府外,為何都只是站著,他們就眼睜睜看著建寧王含冤受屈,枉送性命?”段琮渾身顫抖,只覺縷縷寒氣從骨縫中溢出,幾乎要凝結成了刺骨冰碴兒。

“靈武的消息來得慢了,你該改稱那位為‘陛下。你知道詔書上寫的什么?擁兵自重,郁存反志,賜死!那位疑心已生,若建寧王抗旨,便是坐實反心。你要替建寧王說話,便是同罪。段琮,我不會攔你,你要反嗎?”

這話一語中的,擊穿了世家子的軟肋。段琮不再言語,也不再掙扎,脫力跪在地上。天策府,即為天子驅策,若要講忠君愛國,必以忠君為先。謀反?他不會,也不能。

這時監(jiān)軍使走出府外,對著靜默的建寧鐵衛(wèi)說了些什么。片刻,府外鐵衛(wèi)齊齊跪地,金甲鐵鱗之聲交錯清越,轉瞬重歸死寂。監(jiān)軍使又擺手,似是要呼號整兵,然而地上黑壓壓的鐵衛(wèi)們依舊垂頭跪著,不為所動,監(jiān)軍使一時有些無措,繼而惱怒地帶著自己的人馬走了。

在這無聲的抵抗中,段琮意識到,那個奔走關中、一心收復的建寧王,那個如同他的先祖太宗一般英武矯然的王孫,那個在汾河邊嘆息“但求憑心而行,不問后路前程”的青年,已經不在了。那是亂世妖氛中的一道清光,最終卻陷落在讒譏和疑憎的泥沼中。

段琮不再看那一地鐵衛(wèi),踉蹌起身,沿著來路失魂落魄地走了回去。

祁意擺好針具再出來,院子里的病患卻不見了。他思索片刻,當即把與友人約好的白日門禁拋到腦后,預備借著尋找病人的由頭,上街看看有什么熱鬧可湊,一只腳正要邁出院門,卻看見逃跑的病患自己回來了,后面還跟著個一臉若有所思的狄雪松,急忙掩門轉身。

然而狄雪松不由分說擠了進來,祁意只得賠笑道:“我方才只是伸展伸展手腳,并不是想偷偷出門。老狄啊,這事兒就別和納岳說了……哎,看不出,子承挺大個人還怕扎針,燙個艾草包的工夫,頭也不回地就跑了,多虧老狄你把他捉回來?!?/p>

祁意急于脫罪,不待狄雪松開口,一邊胡亂嚷著“子承別怕”、“一點兒都不疼”、“保你扎一針還想再扎第二針”之類的渾話,一邊推著段琮進了內宅。少傾,祁意施完針,探頭探腦地招呼道:“老狄,子承叫你呢,快進去看看。還有,剛那事千萬別告訴納岳……”

狄雪松立在一院子盆盆罐罐間,顧不上享受片刻安寧,一瞬不停地想著不翼而飛的玄鐵和前后腳入城的監(jiān)軍使,被這一打岔,不禁失笑:“納岳這幾日就會回城,他人雖不在這里,消息卻很靈通,這些事就算我不說,他也很快會知道?!?/p>

雖然知道狄雪松說的是實話,但祁意仍然心有不甘,只得苦著臉擺手讓狄雪松快進去,自己對著墻角幾盆小花碎碎念。

內宅里,段琮趴在一張小榻上,肩背幾處大穴插了長針,每根針上又穿疊一張小紙,分別盛著些艾草灰,屋內俱是艾草燃燒時的微妙氣味,加之這有些滑稽的體態(tài),實在是說不出的古怪。狄雪松上前一瞥,見段琮紅著眼圈,在十分認真地傷心著,于是后退幾步,閉了口,聽榻上這刺猬要說什么。

段琮沉默片刻,終于悶悶道:“我是不是很可笑?”

此話一出,狄雪松終于克制不住,勉強將一陣笑聲咽在喉中。幸而段琮趴在榻上,脖頸僵直,并不能回頭瞧見狄雪松忍笑憋出的詭異抽搐。不一會兒,狄雪松收拾好情緒,正色道:“是啊。我第一眼看到你,高頭大馬,銀甲紅翎,一張白臉,好不氣派,不像來打仗的,倒像是哪家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女扮男裝上戰(zhàn)場玩來了,威風都照著話本子里那套演?!?/p>

段琮握緊了拳,一言不發(fā),肩背上的長針簌簌直顫。

“可是你想想,沒有你,你那群兄弟現(xiàn)在都在哪?沒有你那群兄弟,你現(xiàn)在又在哪?軍杖底下哭爹喊娘的人有,恨天罵地的人也不少,至于有的人,昏了個人事不省,倒把自己那群兄弟叫著魂挨個念了一圈??刹豢尚Γ繂柕煤冒?。你段大小姐是可笑了,何必帶累你那群兄弟一起可笑?”

狄雪松一口氣嘲諷了個痛快,看段琮并不回嘴,只是靜靜趴著,疑心段琮被說哭了,心想莫非還真是個大小姐。

一室艾香里,無言的兩人詭異地對峙著。良久,段琮似是下定決心,終于開口:“蒼云從前沒有斥候營,立營必有重用。若昨日夜渡的援軍便是你斥候營的全部人馬,也許此營營制不過是幾個小隊,卻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你對蒼云軍很了解?!钡已┧缮裆兀澳暗?、反戈、營制,這些不像個一直呆在關中的天策校尉會知道的?!?/p>

“我有位朋友,從前他家犯了事,舉家流放磧西,到關外時就剩了他一人,他輾轉投了蒼云軍,那之后我們還時常通信,他常說些軍中風物,都讓人向往。”

向往蒼云,然后投了天策?狄雪松莫明其妙地想著,警覺道:“軍中從前對情報管得不嚴,放在現(xiàn)在,他可是泄密。”

“不會,十二年前書信便斷了,從那時起他再無音訊。”

“暫且不提此人,你到底想說什么?”

“輜重,張奉他們死守的輜重。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可你知道,是不是?天策只派了一個未經戰(zhàn)事的武衛(wèi)營運送,蒼云卻來了一個精銳之營的統(tǒng)領親自接應。我原先以為這東西對太原局勢至關重要,但現(xiàn)在看來,它的重要,恐怕只能在蒼云軍中體現(xiàn)。”

狄雪松忽然發(fā)覺自己看輕了榻上的刺猬。連日惡戰(zhàn),幾番巨變,精疲力竭的傷員強撐著一口氣,居然把事情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段琮尚不知道,剩下的一二詭譎莫測,遠非他所能料,此刻他一無所有,唯抱一念——

“我總得知道,我的兄弟們到底是為什么而死?!?/p>

是夜?jié)忪F深鎖,無星無月,狄雪松和段琮矮身穿行于河谷地,一路莎草簌簌。連日來或是失足溺亡、或是遭人拋尸的流民尸骨多被沖積于此處,草間骨磷點點,似是生靈未盡之語。

半月前在祁意的小院中,二人達成了暫時的同盟:段琮將接令始末巨細述出,狄雪松亦將玄鐵之事?lián)嵰愿妫瑢|之后狄雪松請示兩軍主將,以協(xié)理尋失的名頭,暫將段琮借調到蒼云斥候營。此營三十九人,俱是驍勇善戰(zhàn)、機敏縝密的軍中好手,分批潛入幾座敵營外圍探察玄鐵下落,結果卻不如人意。

唯一的線索乃是一處荒村,此村距武衛(wèi)營之前遇襲的狹道僅有一丘之隔,且村子北面有條小道可達狼牙蔡希德營寨。村中近日有兵馬駐扎過的跡象,狄雪松推斷襲擊武衛(wèi)營的狼牙軍先前在此囤據。

“狼牙軍在東都西京劫掠武庫,所獲兵甲已經運抵石嶺關。若玄鐵至今未入軍營,也許是來不及運輸,暫時藏在某處?!钡已┧伤南聫埻?,“這村子是唯一可能的地方,但我們查了幾遍,村中并沒有能藏下三車玄鐵的地方?!?/p>

“或許還有?!倍午齻榷犞诤铀髦?,戰(zhàn)前此村遍栽杏花,以杏花汾水做酒,稱得北都一絕,如今荒年人去屋空,將逢春日,唯水聲花影依舊。

“你說酒窖?查過,早被人全填上了?!?/p>

“汾河?!倍午┻^一叢杏林,黑魆魆的水面十分平靜,猶如實地。

“沉河?夠絕的,你別看水面流紋淺,這片幾乎是河段最深的地方了,三車玄鐵扔下去,神仙也撈不回來?!?/p>

“也許很難,但并非不可行?!倍午廊欢ǘㄍ用?,試圖將眼神化成鉤子憑空撈出那三車不知所終的玄鐵。

狄雪松發(fā)覺事情不對:“你別是走火入魔,大晚上的就算下去,也找不著啊?!?/p>

“我查過縣志,前人有善潛者,四刻足以觸底?!倍午褟膽阎刑统隽艘蝗ε葸^桐油的長繩,試圖翻起一塊大石,做個可靠的攬樁。

“那也得是善潛者,你這大半個月了,身上傷也沒好透,就這么著急做水鬼?!?/p>

“六刻,六刻收繩?!倍午谘洗蛄藗€死結,猛吸一口氣,面朝著狄雪松,頭一仰,猛地扎入了漆黑的汾河。

往下游出一段,河里越發(fā)渾濁,四周水流混亂,段琮辨不清方向,如墜冰寒夢境,四肢已有些麻木。柔軟黏滑的植物從他指尖拂過,他在一片漆黑中繞著圈地摸索,失望得想要割開腰間的死結,沉墜此間。

腰間長繩拉力劇增,不知是狄雪松已經開始收繩,還是水流沖擊。段琮不肯放棄,固執(zhí)地朝前摸索,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摸錯了來時的方向。但他終于觸到一面堅硬光滑的事物,像河床上一塊不生藻蘚的突兀巖石。

忽地水流驟急,河床上藻荇擺動,泥沙紛雜,段琮不防此變,猛地嗆進一口河水。泥沙中卻有數(shù)點磷光夾雜其中,他望見一片烏黑的金屬紋路,其上還吸附著一斑銀白,慌亂下伸手將這點銀白剝下來,緊握在手中,觸感意外的堅硬。

狄雪松掐著六刻收繩,底下拉力極大,仿佛那頭系的不是段琮,是塊巨石。他運足力道,才終于將人拉上河岸。段琮喝了一肚子水,面色蒼白地暈了過去,一手仍緊緊攥著拳。狄雪松忙將人頭朝下地抗在肩上,上下顛簸。

“玄……玄鐵……”段琮斷斷續(xù)續(xù)吐出水來,昏沉道,“玄鐵在下面……”

玄鐵雖然找到了,可要在狼牙探哨眼皮子底下打撈運輸,也是一樁難事。段琮和狄雪松歸城后苦思許久,終于商定出一條險計:先遣一隊佯裝打撈,待狼牙有所動作,立即撤離,迫使狼牙轉移玄鐵。狼牙軍在關中劫掠了許多工匠,其中有河朔柳氏混入的鑄造師,這一代柳氏的玄甲制造術在套扣綴合一道上另辟蹊徑,造好的玄鐵堅甲若無匠人指點,輕易不能披戴。

狄雪松意在等這批玄鐵分別鑄成,再由天策軍正面佯攻,令蒼云軍奇襲工坊,可以一役奪下。只是這法子實在太過奇險,必須由段琮說服天策上層,再行聯(lián)合。

但段琮這份請愿甫一上報,便為監(jiān)軍使所截,本人也受傳入城中監(jiān)軍府。

這位監(jiān)軍使名諱高赦,本是皇帝內侍,派到軍中監(jiān)視刑賞,奏察違謬,與軍中統(tǒng)帥一同協(xié)軍。此前便是這位高赦,傳達了賜死建寧王的罪詔。

段琮緊握手中一斑銀白,待訓府中,心中萬頭千緒,紛亂如麻。

“段將軍,連日征戰(zhàn),實是勞苦功高??!”高赦先聲奪人,笑容可親,張口便是盛贊。

“高大人言重,段某戴罪之身,不可稱將軍?!?/p>

“非也非也,待此間事了,咱家啟奏陛下,陛下龍心一悅,官拜上將統(tǒng)帥一軍也非難事?!?/p>

段琮不明所以,急著問清聯(lián)軍之事,再顧不上客套,直直道:“段某已不奢求這許多,只是聯(lián)軍一事,高大人以為如何?”

“好大的膽子!”此問一出,高赦倏然翻臉,橫眉怒目,“什么叫‘佯令取之,待時奪下,玄鐵既為重器,拱手送予敵軍,乃是通敵之罪!”

此一怒非同小可,段琮極力分辯,高赦卻一轉身,不再多言,擺手讓他自行離去。

段琮不愿就此作罷,內心一番交戰(zhàn),終于展開握拳之手,掌中卻是一道銀漆山文甲的殘片。

“杏花村中確有兵馬駐扎跡象,撤得匆忙,留下許多來不及掩埋的馬草嚼料?!倍午⒃谔弥?,望著高赦決然背影,徐徐道,“狼牙軍多飼軍狼,馬性畏之,軍中不會有如此多的軍馬。所以之前駐扎在杏花村的兵馬,并非狼牙軍。那夜武衛(wèi)營狹道遇襲,據營哨首報山林異動到遇襲只相隔一刻??v然狼牙軍以軍狼為前鋒,這一刻也太快了些。既然杏花村有另外一支兵馬駐扎,若那天也在狹道山林中,這就可以解釋,那夜武衛(wèi)營遭遇的是兩支隊伍。其中一支,其中一支……”

段琮忽然有些氣窒,他想起龐冕和紀慈兩隊,狼牙軍自太原方向來襲,他們迎戰(zhàn)時本該向狹道突圍,最后反而向山間林地后退,原先以為是眾人未經戰(zhàn)事陣前生怯,如今才知道,是為了掩護另一支由山道撤回杏花村的隊伍。段琮猛地抬手,將手中甲片擲到高赦腳下,喝道:“其中一支,乃是前來接應玄鐵的友軍!他們引來了狼牙,又在撤退時丟棄玄鐵,躲在村中。次日汾河夜渡之戰(zhàn),這支隊伍亦未參戰(zhàn),而是待戰(zhàn)事抵定,才緩緩入城!城中披山文甲的,唯有高大人的人馬!”

“有件事,你說錯了?!备呱獠⒉蝗タ吹厣系臍埰p蔑道,“玄鐵沉河,乃是陛下的旨意。蒼云軍戍邊不利,乃是范陽兵叛的源頭。陛下寬厚,只罰了些餉,這些罪人不圖報君恩,還嚷著要翻案。如今更是未得調令私入關中,罪上加罪。陛下本欲以平叛為先,戰(zhàn)后論處,這玄鐵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送到蒼云軍中。現(xiàn)下你們將玄鐵找了回來,按陛下的意思,入關的蒼云軍,一個也不能留!”

段琮有些茫然,一腔悲憤方瀉半場,忽被人一巴掌全數(shù)堵回,梗在心間。他一時想著狹道死去的武衛(wèi)營兄弟,一時想著將死的蒼云軍的人,心中忽上忽下,恍如還在汾河之中,四遭俱是渾濁暗流,卻摸不著一條出路。

高赦見段琮沉默,以為可用,又出言拉攏:“朝中段大人和小段大人既跟了太上皇,已是不能用了。今后段氏興家赤族,高華榮貴可全仰賴段將軍了。段將軍不妨回去好好想想,按著陛下的意思做事,總歸不會有錯?!?/p>

段琮渾渾噩噩地被送出了監(jiān)軍府,一路也不知朝哪走,七拐八彎地進了間小院,滿眼新綠,安寧得教人想要落淚。

祁意一抬眼,就見約好今日換藥的傷患又直著眼進門,倒似半月前那出重來了一遍,迭聲喚道:“子承,子承!怎么了?”

段琮只是搖搖頭,在院中樹陰下坐了。祁意自顧自張羅著換藥,絮絮道:“這傷怎么不見好呢,子承你總是愁眉苦臉的,這就叫做郁結于心。”

祁意見段琮仍蔫蔫的,一言不發(fā),想方設法尋著話頭:“子承,你為什么叫琮,又叫子承呢?”

段琮下意識地在心中想起家中段大人說過的話,承,即承載。琮八方,象地,地徳寬厚,廣載萬物。他欲載家、欲載君、欲載國、欲載忠孝、欲載恩義……可他只有七尺身軀一副肩骨,他載不起武衛(wèi)營一百二十七個枉死的兄弟,載不起被一道罪詔賜死的建寧王,載不起蒼云更多將死的無辜士兵。

“祁先生啊……有些事,是我自小到大在做的,總覺得能做上一輩子……到如今卻不知道做得是對是錯,還要不要做……”

祁意收拾好藥紗,拍拍手,從木架上搬下一盆闊葉小草,塞到段琮懷中,朗聲道:“這是我?guī)熃?!?/p>

段琮低頭瞧去,有些愣神:“師姐?”

“噢,這是白芷!我?guī)熃憔徒邪总啤N覀內f花杏林一脈呢,拜師時要起一誓,這誓長得很,說來便是身為醫(yī)者,有病來求醫(yī)的,不論他是個什么人,都只當他是病人,一心救助便是。三年前洛道受天一尸毒所害,我和白師姐前去救助難民,有一晚尸潮暴動,洛道唯一的據點江津村差點被攻破。

“守村的民兵村人死傷很多,活下來的人都怕得很。早先我?guī)熃阋踩玖耸?,一邊照顧病人一邊拿自己試藥。我?guī)煹苋の覀儯規(guī)熃阋矝]有求救,只是將試藥心得都塞給我?guī)煹?,讓師弟先走?/p>

“村民們太害怕了,他們將染了尸毒的人關在一起,一把火燒啦。他們沒有因為尸毒染病,是因為害怕和懷疑染了病,白師姐都知道,但白師姐不在乎。”

一身尸毒遺留癥狀、綠膚血瞳的少年人立在樹下,仰頭望著才發(fā)新芽的樹枝:“子承你瞧,一個人一輩子做不了許多事,做一件事就夠了。樹只管發(fā)芽,學醫(yī)的只管救人,就是這樣?!?/p>

段琮想過要做很多事,他自小長在國公之家,排行不上不下,家中的功名勛貴也不必他來爭。他仰慕隔壁坊允文允武的鄰家大哥,想做個瀟灑不羈的游俠兒。待那大哥隨家人一起流放磧西,寫信給他講塞上風光,他又仰慕軍武豪情,想要參軍,段大人一抬手把他送進了東都少爺營,他也就得過且過地混了下去。建寧王一番壯言,他又熱血沖頭恨不能肝腦涂地。

甚至高赦最后那三言兩語,段琮也聽進了心里,一時是“官拜上將”,一時是“興家赤族”,他想著高高在上的圣人,最后是“陛下所言,不會有錯”。人過日子,到底不是話本折子戲,寥寥幾句十幾載幾十載嘩啦就過了,連個響兒都沒有。一往無前的人永遠矢志不渝,再多的齷齪污穢也似風過無痕。

人會忘,人會變,會自個兒勸服自個兒,會將曾經嗤之以鼻的事情視若等閑。所以在這之前,只做一件事,竭盡所能地……只做這一件事。

段琮起了身,鄭重地將花盆交還給祁意,口中念起一首小詩,依稀說的是少年相交作游俠的故事。段琮向祁意笑道:“這是從前一個朋友教我的,我這就去了?!?/p>

祁意捧著還未開花的小草,也不去深究段琮到底發(fā)生何事,只低頭喃喃道:“心病還需心藥醫(yī),能救一人,師姐你若知道,也會開心吧。”

孤膽游俠,不過一人一劍,死生皆輕。段琮身為軍人,卻不能孤身冒進,他萬分忐忑地去尋了武衛(wèi)營殘部,將玄鐵下落、聯(lián)軍奪甲一事悉數(shù)相告,懇請往日兄弟再助一臂之力,奪回玄鐵以慰亡靈。魏楷依舊冷冷瞥著段琮,似是在確認段琮決心,沉默良久,終于道:“你這句話,我們已等了太久?!?/p>

按高赦的布置,奪甲一事可允,只是他有意錯開天策軍佯攻的時間,拖延片刻,便可借狼牙之手困殺奇襲的蒼云軍。而段琮意在以武衛(wèi)營殘部百人自杏花村小道襲上狼牙營寨,分擔狼牙鋒銳。

奪甲一役,武衛(wèi)營百人皆存死志,段琮亦身先士卒,一人一槍殺入狼群,戰(zhàn)至力竭仍不言退,周身傷口俱裂,血竭而亡,終為奇襲的蒼云軍換得一線生機,大批玄鐵堅甲得以運出。

公元757年,太原守軍出城迎擊,大破狼牙,蔡希德率殘兵倉皇逃走,太原之圍遂解。

(完)

(責任編輯:空氣)

猜你喜歡
建寧雪松
美術作品
基于改進DBSCAN的異常電池識別
A FRACTIONAL NONLINEAR EVOLUTIONARY DELAY SYSTEM DRIVEN BY A HEMI-VARIATIONAL INEQUALITY IN BANACH SPACES?
趙雪松書法作品
牛雪松教授簡介
大規(guī)格雪松移栽前的準備工作
建寧“花海跑”:春風十里梨花飛舞
建寧蘇區(qū)又添新亮點
E ff ect of Mis fit Strain on Pyroelectric Properties of(111)Oriented Pb(Zr1?xTix)O3 Thin Films?
高建寧:士不可以不弘毅 任重而道遠
类乌齐县| 深圳市| 当阳市| 蕉岭县| 尚志市| 迁西县| 珠海市| 刚察县| 沂源县| 德格县| 浙江省| 浦江县| 芒康县| 高雄县| 正蓝旗| 三门县| 莱阳市| 上思县| 余姚市| 颍上县| 闻喜县| 清原| 涟源市| 富裕县| 江口县| 祁门县| 富宁县| 巴林右旗| 兴宁市| 山阴县| 化州市| 东宁县| 秭归县| 昭苏县| 松溪县| 曲松县| 共和县| 西乌| 琼结县| 比如县| 东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