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學誠
我終于盼到了年滿九歲,也就是可以跟隨大人們?nèi)ヒ娮R打海子,以揭示其神秘的年紀。這個謎團癢癢地撩撥了我好幾年呀。打海子是成年男人的活動,不容許女人和娃娃參與,但是據(jù)說是為了儀式后繼有人,每次可以選拔三個年滿九歲的男娃觀摩學習。今年我便有了這個幸運,喜悅自不待言,揭秘的欲望也自然水漲船高。
現(xiàn)在才知道,當年叫作海子的就是位于我們西鎮(zhèn)村西南三十余里處的一個湖泊。別看這個在地圖上只是一個芝麻大點的小內(nèi)陸湖,其湖畔卻是漢唐時期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蒲類國國都。而且,從現(xiàn)代軍事學的角度觀照,其國土南北東三面環(huán)山,西面臨湖,山是天然的城堡,水是天然的屏障,在狹窄的山峰與湖泊之間設立都城,以御西部勁敵,真可謂固若金湯了。而且,古蒲類國居民是游牧民族,世代逐水草而居,對當?shù)厮镰h(huán)境不構(gòu)成威脅,所以,三面高山的冰川積雪,在熱天里化作涓涓溪流,充盈了湖水,并且把整個高山盆地滋潤成一塊充水海綿一樣的濕地。其降水條件也得天獨厚:一旦有西部喀爾巴什湖甚至地中海的暖濕氣流光臨,就會被盆地高山阻擋,頃刻化作喜雨,而湖泊和濕地的水汽被陽光蒸騰,若沒遇到強風,也會回歸大地,真可謂肥水不流外人田哪。因此,我們在研究當?shù)厣鷳B(tài)文化,把從喀爾巴什湖運送來的峰面雨叫作空運喜雨,把當?shù)卣趄v水氣的地形雨叫作天女散花。這種天女散花的自然景觀是越來越稀少了,但是我們在童年時代還是有所見識的。偶爾某個下午或黃昏,只要是聽到大人們驚喜地叫喊:“快看哪,海子來潮了!”大家就會像是警覺的哨兵一樣,伸長了脖子向西眺望,本來像是明鏡的湖面上,升騰起一團又一團的霧氣,這霧氣越聚越多,就會伴隨著微風向村莊涌動而來,頃刻間大大的雨點變成了雨柱,傾瀉而下。盡管雨量不大,卻也為久旱的禾苗解渴了。
自從西漢張騫出使西域,開通絲綢之路,這水草豐美的游牧地就成為交通要道,而這里也就往往會有土匪搶劫的阻隔,所以東漢年間派遣了一位名叫裴岑的將軍,在這海子邊上大戰(zhàn)一場,疏通了絲路,也開始了軍墾。到了唐代,同樣是為了打擊另一個游牧民族對于絲綢之路的阻礙,朝廷向這里派駐了一支兩千余人的騎兵部隊,并且在這蒲類海東北岸邊建造了一座城堡,更大規(guī)模的軍墾也就展開了。到了清代,占據(jù)西域很大一塊地盤的準噶爾汗國,阻斷絲綢之路,進而進擊中原,嚴重威脅清王朝的國家安全,這就不能不使清朝政府下定決心采取措施。經(jīng)過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皇帝七八十年的周旋和征服,這個強悍的準噶爾被徹底消滅。包括蒲類湖畔在內(nèi)的天山北坡一帶被政府開發(fā),大規(guī)模墾荒耕種,湖畔的草地,甚至一部分濕地都變成了農(nóng)耕民族的良田。這在農(nóng)耕社會,在民以食為天的大一統(tǒng)社會意識下,不僅是天經(jīng)地義,而且是皇恩浩蕩。
然而,這往日由冰川、積雪融化的河水溪流,不再自然地匯入海子,卻被一道道水渠截流到了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湖畔的小麥、青稞一年年地增收,湖畔的農(nóng)舍一年年增添,同時湖畔的濕地也緊跟著湖水的退縮而迅速縮小。到了我九歲那陣子,這海子的水域只是清代乾隆年間的五分之一,農(nóng)田的干旱也就隨之顯現(xiàn)。“空運喜雨”是否縮減不得而知,當?shù)氐摹疤炫⒒ā眳s是少而又少了。
打海子的隊伍里有多少人,當時不清楚。原來不光是我們村,鄰近的、遠處的村莊也都參加的。到了規(guī)定的卯時,也就是太陽剛把海子那邊的山尖映紅的時候,東邊的隊伍就浩浩蕩蕩地過來了,我們的隊伍也就急忙插了進去。不多時已經(jīng)趕上了前邊的隊伍,原來鄉(xiāng)政府對邊的隊伍才是打頭的,這就形成了一條隊伍的長龍。前邊只能看見飄拂的藍色龍幡,后邊卻是望不到頭。其實,這個陣勢往年在家門口也見識過。我們偷偷爬到大路邊的土溝里看熱鬧。因為是從低處往高處看,看見的盡是一起一落飛速經(jīng)過的馬蹄子,還有飛快旋轉(zhuǎn)、一下跳起一下落地的車轱轆。這每個隊伍里的唯一車輛是專門為娃娃配備的,假如翻車了,我們就有好戲看了,真有點幸災樂禍。但是,當我們自己坐上這同樣在飛馳中一起一落的車中,這提心吊膽也就可能成為旁觀者的幸災樂禍吧。經(jīng)過一陣奔馳、多次起落,卻是安然無恙,才知道不過是杞人憂天,心情自然也就放松了,尋找各自的樂趣了。我竟然扶著車廂,跪著,觀察前后。前邊是馬的屁股和尾巴,尾巴拂動,屁股邊上卻是壓在騎手鞍邊的鐵锨頭,明晃晃拍打著馬的屁股。我就疑惑,這打海子難道是用鐵锨作武器嗎?而與我同車的小三子卻把一根柔軟的柳枝卡進車轱轆的輻條上,弄出鼓點般的響聲。與我們同車的還有一只長犄角的綿羊,起初它站不穩(wěn),后來自如了,便東張西望起來,大概在享受這第一次乘車的美妙。
終于來到了海子北岸。迎面而來的是一股似乎帶咸味的濕氣,追著濕氣望過去,是一片綠色的水域。天氣晴朗,空間透明,一眼就能看見南岸那邊的紅色尖山。在這之前,等到黃昏時候,我們爬上屋頂遠遠瞅海子,看見的是一塊狹窄的鏡子,而那座紅色的尖山就像是坐在鏡面上的半截紅蠟燭。原來遠處的眺望與貼近的觀察竟是天差地別。
原來在湖畔有一座小廟,隊伍到了小廟跟前,馬匹就是蹄腕上加了三岔絆,個個就像是瘸了腿似的,一跛一跛地去吃草。四個領著的渠長,每人雙手拈了一把子香火,插在小廟門前的大香爐內(nèi),負責殺羊的屠夫也早把四只血淋淋的羊頭捧了過來,供獻在臨時用車底板搭起的供桌上。
四位年長的渠長,把大把的香火插進香爐,大喊一聲:“叩首!”本來肅立的人群,唰地跪倒一片,額頭點地,一個接著一個地磕頭。渠長再喊一聲:“禮畢!”大伙還沒有來得及起身站穩(wěn),渠長又大喊一聲:“打海子啊!”四個渠長早操起明晃晃的鐵锨,朝小廟對面的岸邊沖了過去。我們幾個娃娃也緊跟了過去。
先到的渠長已經(jīng)揮動鐵锨挖起泥土,向海子甩了過去。慣用鐵锨的農(nóng)民行家里手,有極其高超的甩土技術,即使是散沙,經(jīng)他們的鐵锨甩出去,不但一甩能飛出去兩三丈,還可保證一點也不松散,這泥土就像是一只烏鴉一樣飛了過去。渠長開了頭,后邊緊跟的人們也早效仿,那一團團飛舞的泥土就像是一群群烏鴉撲楞楞地飛進水中,濺起水花。
我們再仔細看,原來這海子中間隱約有一道窄堤,把水域分割開來,而靠近岸邊有一段豁口,這飛起的泥土,就準確無誤地落在了這豁口處,把這通連的水域分割開來。
這時四位渠長大叫:“停戰(zhàn)!”四個人同時跳進水中,用鐵锨把這新起的堤岸拍瓷實了。
打海子的儀式結(jié)束,狂歡立刻開始。
原來在渠長帶領大伙打海子的工夫,這四個殺羊的屠夫搖身一變成了四位廚師。他們就地挖出一個兩丈來長的方坑,在方坑邊上挖出四個鍋臺,支上大鍋,架起柴火,煮羊肉。打海子儀式結(jié)束,肉卻還沒有熟,小伙子們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說是“生肉爛面,這開鍋肉最好吃”,渠長自然是笑著罵聲“饞鬼”,自己先帶頭大嚼起來。自然是那用柳條編織的大簍子搬了下來,不但大塊吃肉,大口喝酒,還吆五喝六,大喊大叫。
狂歡不知不覺中延續(xù)到了太陽偏西。一陣冷風吹過,海子里升騰起了一團團濃重的霧氣,這霧氣很快遮蔽了太陽,蔓延到半個天邊。稀疏的雨點很快變?yōu)槌砻艿挠曛?。隨著渠長一聲停下的號令,大家騎馬、套車,仍然排成了回程的隊列,冒雨前行。
奇怪的是人們并不為遇雨沮喪,反而把持續(xù)的狂歡推向了高潮。最顯著的就是馬奔跑得更快,車輪也旋轉(zhuǎn)得更快了,是一起一伏,翻車的風險也越大了。但是誰也不在乎,仍然在加鞭,在呼喊。車沒有翻,倒是有人落馬了。落馬者也不在乎,翻身上馬,還把沾了泥水的褂子剝了下來,光著身子淋雨。
回到家,我因為淋雨發(fā)燒兩天,奶奶也背后叨罵了刀客渠長李家三舅兩天。
后來,我做鄉(xiāng)土文化研究,采訪耄耋老者打海子的來由,得到的回答是:原來這海子里的龍王是一條善龍,辛勤耕云布雨,年年風調(diào)雨順??墒呛髞韥砹艘粭l惡龍,與善龍爭位,也就帶來了干旱。打海子的儀式就是幫助善龍驅(qū)除惡龍,以乞求風調(diào)雨順。
這打海子原來是當?shù)亓餍械那笥陜x式。
三渠四渠
我們莊子里,有四條水渠平行流過。站在遠處的山岡上看是四條藍線勾連著一灣湖泊,倒像是一灘墨水給調(diào)皮的指尖引出的水線。傳說不是人工開鑿,而是魔道用四根手指頭摳出來的。當年唐代女將樊梨花與鐵板道人大戰(zhàn)天山,道人在戰(zhàn)敗中祭起魔法,就地鏟起一鐵板泥沙,企圖掩埋唐營,卻沒得逞,忙亂中用手指抓起一把泥沙補救。于是,這被鐵板挖出的大坑變成了一灣湖泊,這就是巴里坤湖;被抓出的指痕就變成了四條叫作渠的小河;被掩埋的唐營就變成了一座鳴沙山。我們的莊子就在西邊的湖泊與東邊的鳴沙山中間。
對我們莊子里的娃娃們來說,這四渠最好。其實三渠也不賴,只是打莊心穿過,盡管流水也清凌凌的,但是知道人家洗洗涮涮的心里不受用。再說了,那里洗澡也避不了人,尤其怕跟我們年歲相仿的小丫頭子看見。四渠在莊南一里許,其間要穿過一道麥田和一道草地?;仡^瞅莊子,草地一個顏色,麥田一個顏色,樹林一個顏色,一層層掩蓋了莊子,只能瞅見飄上樹梢的炊煙。四渠對岸是一眼瞅到邊的草地,遠處近處都有牲口在吃草喝水,對這邊毫無興趣。所以就把一條干凈幽靜的小河完整地留給了我們。
清早,陽光染紅了山尖,太陽卻遲遲不肯露面。由莊子里引出的這道田埂那道田埂上都有娃娃吆牛的聲音,只是人看不見,牛也看不見。直到出了莊稼地,這里那里的草尖上才隱約勾勒出半個人和半個牛的輪廓,卻因牛貪草而走走停停。愈近四渠堤邊草愈密,草根底悄悄滲出一層只有光腳片子知道的冰水,帶著一股涼氣直往上走,激靈得人連說話也變了聲音。越是接近渠堤這看不見的水也就越深,得趕緊把褲管卷起來。這草皮子也在不知不覺中產(chǎn)生了彈性,不是草是地皮在顫動,好像小時候蹦跳在爸爸的肚皮上。渠堤完全被一種叫作水蔥的野草覆蓋著,而且這種能長到一人多高、很像大蔥的家伙特別喜歡水,連渠心也被它霸占去了。
為了避免牛進莊稼地,必須趕到對岸去。牛也怕涼,賴著不肯過水。逼急了才長嘆一口氣,探著嗅著慢慢下去。越往前行,牛身子露出的越小,及至渠心就只剩高昂的腦袋和一截脊梁。怕它們再賴回來,我們都喝喊,都扔泥團,水花激得它們直搖頭,擺動的犄角像鳥翅扇動。狗卻不怕冷,又愛逞能,早仰著腦袋鳧到牛身邊,虛咬牛的脊梁,以討好主人。
回家的路上,光腳丫片的吧嘰聲令人心煩,心想再不來才好。
我們這地方即使到了夏天也還是冷熱不均,用奶奶的話說就是:趕早把娃凍個青蛋蛋,晌午把娃熱個紅蛋蛋。尕娃們洗澡方便,脫個溜光,從小橋上一頭扎進三渠里,憋上老遠才露出,水從頭頂和臉上捋下來,冷得直打牙巴骨,就跑來跑去的在小路上“遛走馬”。要不就在熱土上打個滾兒,沾上一身,吸干了再鉆水里。我們大娃可不能在大庭廣眾丟人現(xiàn)眼,我們的自由天地是在四渠里,也就照樣可以脫個溜光,還可以隨心所欲地玩各種花樣。
背身站在岸邊,雙手高高地扳起一只腳來,佯裝要從腳上揪下什么來,終于滑脫了手,一仰身子跌進水里,這叫“老漢脫靴”。要不就背身蹲在岸邊,揪住一根水蔥,佯裝牲口吃草的樣子,終于扽斷了滾進水中,這叫“老馬扽草”。要不就兩個伙伴佯裝扭打一團,雙雙跌進水中,這叫“水鬼絆跤”。
等這些把戲玩膩了,若不想鳧,還想輕松地漂游,就得“騎駱駝”和“睡牙床”了。
把各自的大襠單褲用水蔥扎住兩個褲角,撐開了大襠,猛地扎進水里,褲襠里就充滿了氣,而兩只褲角就像是駝峰一樣掙出水面,一偏腿騎將上去,就能漂浮著隨流而行,那感覺比騎駱駝還要舒服。
要想躺著,就得拔來一大捆水蔥,扎起一個綠色的排筏。別看這水蔥又粗又長,內(nèi)心里卻空虛得可憐,也就有了足夠的浮力,人躺上去,牙床沉沒了,肚皮卻還露著,真比咱家的土炕還要愜意。這陣子,你若是想舒服得閉上眼睛,眼皮給陽光滲透著,整個世界都是嫩紅的,而天雀子的叫聲落在水面上更覺清脆。
玩餓了還可以吃泥燒魚。這四渠里水草豐盛,流水悠慢,很適合野生魚。直到后來有了點歷史知識才知道,我們這高山盆地里,原本就沒有野生魚種,是當年左宗棠收復新疆,叫他的湘軍士兵從內(nèi)地挑來的魚種,放養(yǎng)在這山澤溪流中,才使我們見識了魚,才使我們這些娃娃有了泥燒魚的口福。這些野生魚長不大,最大的也不過像小腳丫,卻不好逮住,用褲襠作網(wǎng)收獲太小,最便當?shù)氖怯谜◤椶Z。在一個玻璃瓶里裝滿了石灰,注上水,密封了丟在魚多的水底,只聽一聲轟鳴,水花落下,就會有許多魚兒白肚兒朝天浮在水面上。大家七手八腳地撈上來,立刻糊上泥巴,放在干牛糞火里燒熟,剝落了泥殼,便是美味佳肴。
太陽擔山,聽到哞叫才記起了牛來,我們玩水其次,迎牛才是第一要務,也就急忙穿起衣褲,個個舒展了雙臂,像大雁展翅似地從獨木橋上閃了過去,尋找自家的牛去。乳牛惦記牛犢,巴不得早點回家,早就自覺趕來向主人報到。大牛也就是被閹割了的家伙,早沒有了任何牽掛,早回家說不定還得去夜耕,不如賴著貪吃最實惠,這就得實施強制措施了。
過水假如怕走獨木橋,就得猴在大牛脊梁上,聳肩縮腿,瞅著牛試探下水。牛漸漸低下,水漸漸升上,腳由縮到曲到折,以至跪著。牛只剩一個窄窄的脊梁的時候,就開始鳧,與走完全不同,你要想象成騎著大雁脊背上飛翔也許就是這個樣子。人也就終于跪不住了,光腳丫片子摳住牛脊梁站了起來,伸展了雙臂左右晃動,那樣子比過獨木橋還要可笑。誰都知道掉下去可要倒霉,偏偏就有掉下去的,也就惹得大伙幸災樂禍地大笑一場。當然娃娃是吃虧也不記事,第二天照樣有人站在牛背上,飄悠悠的似仙女下凡。
待一結(jié)凍,四渠可就冷清了,除了拾牛糞走走爬犁,再沒有啥好玩的了;三渠卻變得可愛起來了。尕娃們趕緊叫大人削一個木陀螺,拴起一根毛線鞭子,在冰面上“趕老?!薄_@暢通的冰面還是大娃們一早一晚上學回家的冰道。那陣子,我們連冰刀滑板這些個玩藝都沒聽過,滑冰所借助的工具自然是自己的鞋底兒。當然,假如想更加滑溜,就得在前一夜在鞋底上凍上一層冰。不過這也有風險,大家一串接一串地滑行,一旦碰倒一個,就會壓成一堆。好在誰也不在乎傷痛,翻起來繼續(xù)前進。遇橋可以蹲滑過去;橋過低也有主意,突然伏身仆地,用肚皮滑過去,臨出橋洞像煞一條條游弋的胖魚兒。
倉娃哥
我佩服倉娃哥,不僅是為了給大大治病作藥引子,他帶我去戈壁上,用絕妙的方法抓毒蛇,捉刺猬,還為了驅(qū)除穢氣而追殺貓頭鷹。
我們鄉(xiāng)間把貓頭鷹叫呲叫子,是最不吉利的催命鬼,假如它落在誰家的屋頂上叫喚,這家不是死人就是出禍,連兒歌也渲染它的鳴叫是:“咕咕喵,咕咕喵,陽間好嗎,陰間好?陰間好——陰間穿的大紅袍!”所以,誰家一旦遭遇穢氣,就會慌恐萬分,如臨大敵;當然最好的驅(qū)除方法,就是把它追殺了。但是,沒翅膀的人類在沒有弓箭和獵槍的情況,追殺山野飛禽,談何容易!那年秋天,我大大病情加重,奶奶在背后流淚。那一天黃昏,突然聽到了呲叫子的瘆人的鳴叫。奶奶聽到這聲音覺得頭發(fā)都豎起來了,果然是一只呲叫子蹲在大大房間的雨水槽上??隙ㄊ亲≡卩徳旱膫}娃哥也發(fā)覺了,提溜了長桿趕過來,隨即一竿子掄過去,被雨水槽擋住了,呲叫子得以逃脫。倉娃哥跟蹤追擊,我和我家的狗也跟隨追擊,追過了麥田。那家伙降落下來,遠遠看見倉娃哥手起竿落,他已經(jīng)把那不吉利的家伙提溜在手上了。倉娃哥讓奶奶和家人見證了他的戰(zhàn)果后,才將貓頭鷹狠勁摔地上,狗早撲上去享受美餐。
不光是我佩服倉娃哥,連奶奶也夸獎倉娃好樣的。
所以,當倉娃哥高小畢業(yè),就被專員公署選拔去,給專員當勤務員,我們大家都為他高興,也引以為榮。
使我得意的是,他居然讓我坐了一回專員的小轎車。
我隨伙伴去割茨當柴火,大家背了茨捆,順著通往縣城的大路往回走。突然一聲汽車喇叭響,一輛綠色的帆布篷小汽車在我身邊停了下來,倉娃哥從前座上跳下來,回頭對里邊的一個胖子說了些什么,他就接過我背上的茨捆,捎在了車尾巴上,開了后門讓我坐上去,直接把我送到了家門口。
可惜,倉娃哥的這份好差事,甚至是他的好前程,硬是叫他媽媽也就是我的堂叔大媽給攪黃了。
倉娃哥去距離家鄉(xiāng)二百余里的專員公署工作,輕易不能回家,他是家里的大兒子,既懂事又能干,真是爹媽的左膀右臂,突然離開了,大媽最掣心,就天天盼來信,一來信,她就要我一遍又一遍地念給她聽,之后自然是要我代筆回信。第二年春天的一封來信中,倉娃哥說,國家征兵開始了,他響應祖國的召喚準備報名參軍,希望得到父母的支持。不料大媽得到這個消息后,居然驚恐不已,立刻要我寫一封信,說父母絕對不同意讓他參軍,讓他早早打消這個念頭??墒牵^了十天半月,沒有得到回信。大媽越發(fā)急了,叫我連續(xù)寫了三封掛號信,謊稱大爹病重讓他趕快回來。過了三五天,還不見回信。大媽就要我?guī)ムl(xiāng)政府的郵電所打長途電話。話務員把那插頭插來插去地折騰了老半天,又“喂喂喂”叫喊了好一陣子,才聽到了倉娃哥的回聲。大媽帶著哭腔說了一句:“娃娃,你再不回來,你大就要死了……”就把耳機丟開了。
倉娃哥回來之后,大媽就把他囚在家里不讓他回公署。其間,專員來縣上視察還親自來家說服大媽,也沒起任何作用。
從此,倉娃哥就由現(xiàn)成的公務員,變成了地道的農(nóng)民。
多年之后,鄉(xiāng)間輿論還一致認定,假如不要回頭,憑倉娃哥的能力和為人,不升副專員,處長是穩(wěn)拿的。
然而,這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事后諸葛論調(diào),那陣子,動亂了幾十年的社會剛剛穩(wěn)定了下來,那種軍閥混戰(zhàn)、土匪橫行、賊寇作亂、生靈涂炭的悲慘,還血淋淋地深刻在無辜百姓的心靈中。這個鄰居家當兵的兒子死在了陣上,那個親戚家從軍的丈夫出征后杳無音訊,慘例不勝枚舉。誰情愿讓自己的骨肉去做無謂的犧牲!就說做官為宦吧,政權穩(wěn)固時可以順風順水,吃香喝辣,一旦改朝換代,往往會成歷史的罪人,活得連龜孫子都不如?!昂媚胁划敱描F不打釘”“千買賣,萬買賣,不如在家里翻土塊”,不光是大媽的信條,也是當年鄉(xiāng)親的共識。所以,那陣子大媽勒令倉娃哥丟了公務員身份,回歸鄉(xiāng)里耕種,一點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大媽為了阻斷倉娃哥回鄉(xiāng)后繼續(xù)報名參軍的念想,就勒令他趕快結(jié)婚。不過,好在大媽在兒女婚姻自由上還是比較開通,這也許是對她自己慘痛教訓的反省,也就讓倉娃哥自己趕快談對象。
憑倉娃哥的人品后邊會追隨一群,這并不夸張。不久,倉娃哥就從水庫工場上領回來了一個漂亮姑娘,大媽見面當然喜悅??墒且婚_口說話,大媽就皺起了眉頭,因為這漂亮姑娘的口音并不漂亮,是我們當?shù)睾茈y聽懂的湖南腔。大媽在用好飯菜招待之后,經(jīng)不住大家的勸說,就把姑娘留了下來,并且接受大家的建議,為防止這千萬里之外的美人變卦,來個“將生米做熟飯”,當夜就叫與倉娃哥同房了??墒?,第二天,大媽就自己變卦,勒令倉娃哥解除了婚約。據(jù)后來的消息證實,是大媽從問訊中得知,這美女還是一個情種,主動地鉆進被窩,而且耍得如魚得水,大媽據(jù)此結(jié)論:不正經(jīng)!
倉娃哥在那年春節(jié)之后與鄰村的一個漂亮姑娘結(jié)婚了。這姑娘不但美貌,賢惠,還嘴一分的手一分。是倉娃哥自己找的,并且得到了大媽明察暗訪證實,才喜結(jié)良緣的。婚后一年,預期一一得到證實,夫妻恩愛,孝敬公婆,團結(jié)姑郎,皆大歡喜。
但是,過了一年仍不見這倉娃妻子懷孕,這新的焦慮便在大媽家里彌漫開了,甚至不斷升級。當然,解除焦慮的總指揮自然還是一向頤指氣使的大媽。
于是,一系列懷孕求子的活動,便拉開了大幕。
自然是去娘娘廟,求拜送子娘娘去。那一陣,我們舊戶村的娘娘廟和相連的牛王宮還沒有拆除,連送子娘娘的塑像泥胎也還健在,雖然敬臺之上娘娘金身后邊的被稱作娃娃山上的泥塑嬰兒被從窗戶鉆進的小學生偷走了幾個,而被求子者新塑的也還健在,所以,這莊重而完整的求子儀式還可以進行。這儀式程序不但要求夫妻雙方和陪同的婆婆跪拜,還必須要有一個端供盤的少年。我便在倉娃哥的指定下充當了這個角色。
那是一個春天的黃昏,我們走進娘娘廟大殿,點燃了蠟燭,獻了祭品。大媽開始禱告,只見她嘴唇顫抖,卻聽不清說些什么,眼角里卻有兩股清淚沿著塌鼻梁流了下來。儀式結(jié)束之后,大媽把娃娃山上一個小泥塑嬰兒包裹在紅綢巾里,小心翼翼地揣進嫂子的懷里。
大媽性急,根本等不到送子娘娘的恩典降臨,第二套方案又開始實施了。這回是她不知道從哪里打聽來的民間驗方,說是叫女人用白兒馬尿做引子,沖服中藥附子保證懷孕。
我們鄉(xiāng)間,馬多,幾乎是家家戶戶養(yǎng)馬,可是一色的白馬卻稀罕,更不用說還是兒馬,也就是公馬了。打聽來尋求去,原來我外奶奶家就有一匹當年出生的小兒馬駒子,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自然得陪了倉娃哥去外奶奶家接馬尿。這像頑童一樣的小家伙,不但不好捉住,即便捉住了,又因為緊張不情愿撒尿。最后,還是我外奶奶出主意,用一個裝絲線的干豬尿脬,套在馬駒的肚子下邊,才成功獲得。這馬尿,除了說是在戰(zhàn)場上因為被敵人斷了水源,不得不用馬尿救命,誰會平白無故地去品嘗呢,即使那些自嘲啤酒美味為馬尿者,也未必親自體驗。我后來一直想,當時嫂子是如何在無奈之中接受這“懲罰”的。
這兩招都不見動靜之后,大媽才開始求助現(xiàn)代醫(yī)學了。她聽說縣醫(yī)院新來了一位婦產(chǎn)科大夫,不但會把難產(chǎn)的嬰兒開刀從肚子里抱出來,還能讓結(jié)婚五年不孕的媳婦懷孕,就勒令倉娃哥套起馬車,載了她和嫂子去找這神醫(yī)。
大媽喜氣洋洋地回來了,并且對關愛者宣稱,這一回是十拿九穩(wěn)的了。人再問是吃什么藥打什么針,大媽只是搖頭,笑而不答。
第二天,關愛者們就不無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大媽盤腿坐在炕頭,開始做針線活兒了,而且全是好面料、好絲線。這樣的陣勢是待嫁的姑娘做嫁妝的姿態(tài)呀!也就更加吸引關愛者的關注,借故觀察探尋。
大媽的針黹杰作終于面世了。這是一款像是枕頭,卻比枕頭高出兩倍,而且是中央還有兩個相連的圓凹。勉強算是雙人枕頭吧,這兩個相連的圓凹,實在容不下兩個腦袋。更神秘的是,兩邊的頂子上,一邊繡了一個嬰兒形象,一男一女,憨態(tài)可掬。
后來,嫂子果真懷孕生下一個小子,謎底才被揭開,原來嫂子被神醫(yī)診斷為子宮后傾,要增加受孕的機率,就必須將后臀高高墊起。
欄目責編: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