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曉貳
夜幕緩緩落下的時候,那些魚狀的飛艇燈籠也慢慢飄上了天。天魚廣場在它們微微發(fā)燙的紅光里搖曳著,仿佛一只熟睡的貓兒,渾身的絨毛正隨著呼吸輕輕聳動。
貓城的新年就這么來了。
排隊賞貓的人還是和往年一樣多,我的肩膀濕漉漉的,那是我的汗水,當(dāng)然還混著旁邊那個胖老頭的。林文雅在廣場另一頭,她今天的工作是給那些玻璃球里的觀光客挨個罩上防護(hù)服。
一年就這么一天,貓城“對外開放”,平日里這些人都只能和那些大魚一樣,懸在半空里,手里攥著高精度望遠(yuǎn)鏡,懷里塞滿貓咪公仔。這些公仔里都藏著一個小氣囊,里面有少量貓咪的費(fèi)洛蒙,貓城出品,僅此一家。可憐的觀光客,只有今天,他們能下到地面,走出玻璃球,只有今天,他們能摸到真正的貓,雖然還隔著好幾層厚厚的衣服。
每過個十來分鐘,廣場頂上的大魚就會開始游弋,一邊游動,一邊往廣場內(nèi)拋灑新鮮的貓薄荷,貓兒們都著了魔,撲蝶一樣地去夠那些翠綠的葉子和淡紫色的小花。沒有煙花,沒有晚會,貓咪微醺的舞蹈就是最好的新年狂歡。只不過對于人來說,這場狂歡是限時開放的。本地居民二十分鐘,觀光客五分鐘,一旦超時,就會有護(hù)貓員沖進(jìn)廣場把你逮出去。
大量貓咪聚集一處對于貓的心理健康是否有害至今都沒有定論,怎么能再讓人類肆無忌憚地去打擾它們?近來貓委會反復(fù)提議取消新年賞貓,支持的人幾乎和反對的人一樣多。貓不需要新年,新年是為人準(zhǔn)備的,這樣去折騰貓,似乎有悖貓城“一切為了貓,為了一切貓”的宗旨。而且就算是對人來說,新年也不完全就是件快樂的事。
在貓城,過年是絕對的力氣活。全體居民齊上陣,也至少需要兩個星期才能把城里各個角落的貓薄荷都收割干凈,但總有那么一些人,總想著要私藏一點(diǎn)兒,好在大年夜偷偷引來貓兒自己摸個夠,而不是去天魚廣場和全世界的人分享。過年前那段時間,林文雅總要帶著一隊護(hù)貓員挨家挨戶地搜查,拌幾句嘴抓扯幾下簡直再正常不過,年前的貓城就像一只發(fā)情的貓,帶著點(diǎn)兒敵意和躁狂,讓人心浮氣躁。鬼使神差地,我也在抽屜里塞了幾把貓薄荷,林文雅罰了我一大筆錢,但我也不太心疼,請她來我家那么多次都被拒絕了,這次總算是讓她自己送上了門。
“這些交給貓委會?!绷治难虐岩恍’B錢遞給身后的人?!斑@些,”她炫耀似的在我面前晃動著那一大疊鈔票,“等過完年我再告訴你它們的用處?!?/p>
想到林文雅狡黠的眼神,我不由地又把外套裹緊了一點(diǎn)兒。我懷里揣著一盅鯽魚湯,在貓城,想要弄到幾條魚可不太容易。二十分鐘,剛好夠我穿過天魚廣場,走到林文雅那邊,她今天肯定是沒空吃東西,而餓肚子一定會讓她暴躁。她心情一不好,說不定就忘記了過完年我們還有個約會。她那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就好像在說:“錯過了你會后悔死的!”事實上,關(guān)于林文雅的任何事,錯過了都會讓我后悔死,但我總不敢讓她知道。
有些貓,你靠她太近,她就會跑掉。
我和林文雅是因為一場車禍認(rèn)識的。
貓城的車輛都裝有愛貓雷達(dá),監(jiān)測到半徑三米內(nèi)有貓就會自動剎車,不過車技到位的老司機(jī)有的是辦法避開,堪堪從剎車區(qū)旁邊擦過去。這種司機(jī)的車速和車技一樣飄逸,于是路邊的一個老頭就倒了霉,被甩過去的車屁股蹭了一下,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肇事車輛自然是不打算為了這老頭停下,老頭不是貓,只要沒撞出啥大問題是沒人追究的,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見有車禍都湊了過來,發(fā)現(xiàn)不是貓,也都準(zhǔn)備散了。這時候林文雅跳了出來,“你給我停下!”
泡泡槍噴出一大串貓薄荷和食用明膠混合成的泡泡,五彩斑斕甚是好看,隨著一陣歡快的音樂,那輛車吱呀一聲就停在了路邊?!八缮?!”“是貓委會的!”“這是濫用職權(quán)?。 薄巳豪镆魂嚫`竊私語,司機(jī)也灰頭土臉地從車?yán)镢@了出來?!拔覜]撞著貓……”他小聲嘟囔著?!八瓦@個老先生去醫(yī)院,”林文雅的語氣很堅決,“不然我讓你戴一整個月的檸檬球?!?/p>
“怎么能這樣??!”?“貓委會了不起嗎?”……路人都炸了鍋,咔咔兩聲,林文雅拉動槍栓,泡泡槍變成了醒目的橙黃色,“是橘子汁!”“快跑!快跑!”貓委會的特制橘子汁若是沾在人身上,三五天氣味都不會散,在這幾天里,貓都會繞著你走,還不如被關(guān)進(jìn)小黑屋,至于檸檬球的威力,那就更不用講。人群很快散去,林文雅扭著愁眉苦臉的司機(jī)去扶那個老頭,老頭也不太情愿,但瞄了瞄林文雅,也乖乖跟著兩人往醫(yī)院里走了過去。
這個女人,可真是奇怪!
林文雅應(yīng)該是個沒什么出息的女人,畢竟在貓城里,有點(diǎn)兒能耐的女人都會去做貓女,學(xué)會貓的語言,像貓一樣在樓宇之間用木頭和絨布搭建的隧道和爬梯間穿梭,最后住進(jìn)有獨(dú)棟貓院子的有錢人家里??伤芑爝M(jìn)貓委會,似乎又有點(diǎn)兒本事,我對她很是好奇,竟也跟著三人去了醫(yī)院里。
醫(yī)生和護(hù)士見來看病的是個老頭,也不愿費(fèi)什么心思,要不是林文雅手里有槍,老頭根本不可能被推進(jìn)檢查室。從檢查室里出來,大家都很沉默,林文雅把他們挨個訓(xùn)了一遍,“醫(yī)院難道只治貓嗎?人都病了,死了,貓誰來照顧?”“還有老大爺你也是,這胸骨骨折是車禍撞出來的,高血壓呢?那么大年紀(jì)了,覺得哪里不舒服就要上醫(yī)院檢查檢查,省那點(diǎn)兒錢能多買幾袋貓糧?等你住進(jìn)ICU里,能不能活著出來看貓都不知道!”“你,肇事逃逸,先去給大爺辦住院,待會兒跟我一起回貓委會領(lǐng)檸檬球!”
“你還要跟著我多久?”
我跟著林文雅,從醫(yī)院去了貓委會,在門口等了她很久,又從貓委會去了游客中心,看她抽查了當(dāng)天的觀光車,又跟著她穿過了好幾條街巷,往郊區(qū)走去。我們路過了一些貓,但都沒停下,有些貓往林文雅身邊湊,多半是因為她槍管里的貓薄荷。我只能看見她的背影,貓委會的制服,一件特殊布料做成的黑風(fēng)衣,上面連一根貓毛都沒有沾,拒貓千里,干凈得有些奇怪。
越往郊區(qū)走,房屋就越密集,兩三層的小樓漸漸變高,聯(lián)結(jié)樓房的貓用通道也逐漸變得稀疏,最后我們停在一堆高樓大廈中間。這些樓高聳入天際,純玻璃的外墻多年不打掃,已經(jīng)蒙上了厚厚的灰。
“你還要跟著我多久?”我猜林文雅沒辦法做貓女的原因一定是她的聲音太兇了,脆生生的,就像玻璃杯摔碎在地上那樣。
“我……我……以前也住這里。”我抬手隨便朝右邊指了指。其實我真的沒有撒謊,剛來貓城那幾年,我就是擠在這些破舊的看不到貓的高樓里,不過那時候我就已經(jīng)很難找到自己究竟住哪棟了,每天下班還要靠導(dǎo)航才能進(jìn)門。
貓委會的工資那么高,你為什么還要住這里,我后來這樣問過林文雅。清靜啊,她這么回答。
“來都來了,就上去吧?!?/p>
林文雅的家和她那套衣裳一模一樣,干凈得近乎冷漠。剛打開門,一只丑得嚇人的貓就從角落里鉆了出來。它沒了一只眼,整個前半身都被換成了金屬骨骼,下半身剩下的皮毛也斑斑癩癩,尾巴更是只剩下光禿禿的一條,但它僅剩的那只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我,射出幽綠的冷光。
“為什么要看它,你應(yīng)該看我。”烏黑的長發(fā)撲面而來,咚的一聲,我就被林文雅撲倒在地板上。那地上自然沒有家家必備的柔軟地毯,我的后腦勺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了水泥地上。我眼前突然飛舞出無數(shù)金色的光點(diǎn),林文雅的一張臉在躍動的光斑后面,看不清晰,我要呼痛,那一聲呻吟卻被林文雅的嘴唇生生地壓回了嗓子里。我的呼吸好像都停止了。
“看著我,看著我。”林文雅的聲音不再清脆,氤成了一團(tuán)霧氣?!翱粗摇!彼稚系膭幼骼洌疑仙硪粵?,半個人就暴露在傍晚微涼的空氣中。這里樓層那么高,肯定更冷,我這樣想著,又覺得自己可笑,這種時候還有心思出神?!翱粗??!绷治难诺氖帚Q住了我的下頜,我的目光再也無處躲閃,我再也無處躲閃。
那老貓伏低了身子,嗷嗷怪叫起來。我感到害怕,但林文雅的雙手馬上就覆住了我的耳朵,我能聽到皮膚下面的脈搏的聲響,林文雅把我淹沒了。
我走得很快,那些沉醉在貓薄荷里的貓,它們都不重要了。
林文雅的額頭上蒙著一層汗珠,她下班的時間還沒到?!暗鹊任??!彼粊淼眉案艺f這么一句。
同樣的汗水曾經(jīng)細(xì)密地爬滿林文雅的每一寸皮膚。但她站起身來,光著身子走到房間的另一頭,那些汗珠就散了。我擔(dān)心她受涼,想過去給她披上點(diǎn)兒什么,可我全身的骨頭都痛得像要裂開一樣,我只能繼續(xù)躺在地上。涼氣順著我的背往身上爬,我馬上打了幾個噴嚏。林文雅哧哧一笑,從抽屜里掏出一根白色的、細(xì)長的紙卷,又拿起一根火柴,點(diǎn)燃了那紙卷的一頭。她把沒有點(diǎn)燃的那頭湊到嘴邊,深吸了一口,紙卷上的火星就微微跳動了起來,把屋里涼幽幽的黑暗燙出了一個小窟窿。她又呼氣,一團(tuán)煙霧便從她口中散出。
“這可是好東西。”她把紙卷湊到我嘴邊,我也學(xué)著她深吸了一口,又苦又辣的氣體像無數(shù)根小針扎進(jìn)了我的嗓子眼,我覺得自己快把肺都咳出來了。林文雅哈哈大笑,手卻是扶上了我的背輕輕拍打,過了許久,我的氣息才稍微順了一點(diǎn)兒,這時候我才感覺到,有一股軟綿綿、甜絲絲的氣息填進(jìn)了我的大腦里,我的頭暈暈的,不過卻很舒服,身上那些被地板硌疼的地方好像也不那么疼了。我又吸了幾口,眼皮就重得抬不起來了,林文雅把她的大衣扣在我身上,坐在旁邊繼續(xù)吸那紙卷。
在我完全睡著前,我又看到了那老貓。它朝著林文雅走了過來,似乎也很喜歡紙卷冒出的煙霧。但它還是冷冷地看著我?!八孟窈苡憛捨摇!蔽亦洁炝艘痪洹!八_實應(yīng)該討厭你,不過它最該討厭的還是我……”林文雅還在說著什么,但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
“走吧?!绷治难沤裉彀杨^發(fā)挽成了一個大團(tuán)子,歪歪地掛在耳后,看上去竟有些溫婉,臉上的汗水好像也把她臉龐的輪廓浸得柔和了一點(diǎn)兒,天魚廣場上的紅光落在她耳垂上,變成了淡淡的粉色,我有些失神。“那個……魚……”我慌忙掏出那一盅鯽魚湯塞給林文雅,她揭開蓋子聞了聞,眉頭微皺?!拔矣植皇秦?,魚我不喜歡?!蔽倚南乱怀粒治难篷R上微笑了起來,“走吧,我?guī)闳コ渣c(diǎn)兒別的。你忘了嗎,我說過,過完年,我要帶你去個地方的!”
全貓城的人都擠到廣場那邊的市民入口去了,而觀光客是通過地下隧道直接送到這邊的,所以這邊的街上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了。街上的人還在回頭看天魚廣場,依依不舍的樣子。貓委會的幾隊人在街道兩側(cè)舉著橙色的泡泡槍,這些人也不敢久留,對他們來說,這個新年就這樣結(jié)束了,但我的新年才剛剛開始。
毫不意外,林文雅還是領(lǐng)著我往郊區(qū)走。如果不是因為貓委會的工作,林文雅大概只愿意一直在郊區(qū)待著。她似乎很不喜歡貓,除了她屋子里那只丑貓,我再也沒見她跟哪只貓主動親近過。可這么討厭貓的人,怎么可能住進(jìn)了貓城,甚至進(jìn)了貓委會呢?從一開始,我就沒看懂過林文雅,但我還是跟了上去。
我們這次去的地方,比林文雅的住處還要偏遠(yuǎn),路邊的房子從低變高,貓漸漸沒了影子,我們的身邊越來越臟,越來越舊,越來越荒涼,過了那一圈摩天大樓,連人居住的跡象都開始漸漸消失。不少的房屋已經(jīng)坍塌了,剩下的那些也搖搖欲墜,路上的荒草越來越多,最后終于連路也看不見了。這些雜草長滿了倒刺,林文雅那件大衣不僅不沾貓毛,好像連這些草也不太怕,我就狼狽多了,一個不小心就被野草絆住了腳,有時候還被掛出幾道淺淺的血印子,好在平時被貓兒抓習(xí)慣了,倒也不覺得太疼。只是磕磕絆絆的,讓我心煩。
我總是跟著林文雅的,但這一次,我跟得特別緊,她踩出一個腳印,我就趕緊把自己的腳踏進(jìn)去,那些帶刺的草被她的皮鞋給踩倒,衣襟給掃開,會有一個短暫的空檔不能來煩我。林文雅比我矮半個頭,但走起路來卻比我快得多,我跟她跟得有些吃力,幾乎是一路小跑,很快我就喘起了氣。就在我覺得快要跟不上的時候,林文雅停下了,而我一直埋著頭踩她的腳印,一個停不住,就撞到了她背上。
面前是一扇黑黢黢的門,門后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yīng)該是個工廠。
在我初到貓城的時候,這里還是有工廠的,巨大的建筑群整天轟隆隆地響,高聳的煙囪沒日沒夜地朝天上吐著黑煙,非常招人厭。我似乎還曾經(jīng)在工廠里工作過一段時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時候貓城還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除了工廠,還有很多很多別的東西。但那是些什么東西呢,我努力回想了一會兒,竟一點(diǎn)兒也想不起來了。
林文雅已經(jīng)在敲門了。或者說,在撓門了。那門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質(zhì)做成的,林文雅的手指甲刮在上面發(fā)出的聲音尖得刺耳朵,撓了幾下,門就開了。兩個男人站在兩側(cè),面色蠟黃,瘦得嚇人。他們身上的味道我很熟悉,是林文雅家里燒的那種細(xì)紙卷燃燒的氣味。在林文雅身上,這氣味淡淡的,非常好聞。而那兩個男人卻像是被那種氣味給裹了起來,還被裹了不止一兩天,成年累月,煙霧都滲進(jìn)了他們的皮膚里,又從毛孔里往外散。那氣味濃得嗆人,我眼淚都快被嗆出來了。
一個男人朝林文雅伸出手來,他手上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層皮,皮膚下面,骨節(jié)的形狀清晰可見。林文雅把一疊錢塞了過去,那男人一張一張地點(diǎn)數(shù),手還不住地顫抖,林文雅并不著急,沒有催他,我本以為我會被他們身上的氣味給熏死,可站了一會兒,也慢慢習(xí)慣了。等點(diǎn)完了鈔票,兩個男人就往旁邊挪了挪,林文雅領(lǐng)著我朝里面走,前面黑咕隆咚的,我什么也看不見。
走過了幾間廠房,我們就來到了一個向下的樓梯口。林文雅走了下去,我還是跟在她后面。
一路往下,漸漸有了燈光,也有了人的聲音。紙卷燃燒的氣味又一次濃郁了起來,只不過這次我沒有再被熏到,反而覺得整個人暈乎乎軟綿綿的,非常舒服。但眼前的場景太駭人,我一下就清醒了過來。
我從來沒想過,貓城的地下竟還有一座城市,而且看道路的寬度和街上的人數(shù),這里應(yīng)該不比貓城小。如果說地下城讓我震驚,那城里的那些人,就真的是讓我害怕了,他們的渾身上下,都在透露一種情緒——仇恨。和這些人一樣,這座地下的城市本身也充滿了恨意,對我的恨意,但更多的,是對貓的恨意。
街邊有一些賣吃食的店,每個店的招牌上都寫著“新鮮貓肉,限量供應(yīng)”,行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貓皮做成的東西,圍脖、手套、甚至還有好些花色不一的貓皮拼接成的大衣,道路兩邊的墻上全是貓的涂鴉,那些貓眼神陰毒邪惡,身上都被紅色涂料畫上了大大的叉,墻上還涂著一些咒罵的字句:“貓去死”“貓城去死”……我看得心驚肉跳,好在不知道為什么,這些人和貓城里的人一樣,對林文雅很忌憚,雖然他們的眼神已經(jīng)把我活剮了幾十遍了,但暫時還沒有人上來找麻煩。
林文雅毫不在意,仍踩著她微微帶風(fēng)的小碎步往前走,“走吧,我?guī)闳コ曰疱?!?/p>
火鍋,又是我完全沒有聽過的東西。
一大鍋暗紅色的熱湯被端了上來,上面還浮著許多黑色的顆粒和紅色的小段植物,那味道比細(xì)紙卷燒起來還要熏人,我連連打起了噴嚏?!斑@是辣椒,這是花椒,你要不要嘗一下?!绷治难旁趬男Γ俏易匀徊粫ピ?。而且我總覺得,我是認(rèn)得那兩樣?xùn)|西的,在火鍋里,這兩樣?xùn)|西不是用來吃的。
果然不一會兒,店主又端來了好些生肉,蔬菜。我接過那些盤子,把其中一些倒了進(jìn)去。林文雅微微一怔,”你居然還記得呀!“我心下也是一愣,但也來不及多想,剛才一盤看起來像腸子的東西已經(jīng)可以吃了,再煮下去,味道就不好了,我趕緊給林文雅夾了幾根,至于我自己,也是挑起一根就往嘴里送。
這一送,我的嘴里就直接爆炸了。先是麻,口腔里的每一塊肉都沒了知覺,連嗓子里的肌肉都好像被麻痹了,我連一口氣都喘不順。接下來就是痛,火辣辣的痛,那些被麻倒的肉還沒來得及恢復(fù),就被點(diǎn)燃了。瞬間,我的眼淚鼻涕口水一齊往外涌了出來,我趕緊抓起手邊的一杯水就往嘴里灌。順著那些“水”,一股滾燙的熱流直接鉆進(jìn)了我的胸口,一路往胃里鉆,一個沒憋住,一口胃酸溢上來,我七葷八素地就吐了起來。
我這邊越狼狽,林文雅就笑得越大聲,“這是白酒??!看來你還是給忘了!”
老板趕緊拎了一壺真正的水進(jìn)來,我連灌了三大杯,嘴里胃里的翻江倒海才平息了下去。林文雅的眼角掛著淚珠,她可不是被這火鍋嗆哭的,她是笑哭的。我心里不知怎的,躥起一股無名火,又夾起幾塊肉就往嘴里塞。我就是不想讓林文雅看不起我。
吃著吃著,眼淚和鼻涕都止住了,只是身上不停地往外冒汗。我汗流浹背,但一點(diǎn)兒也沒覺得不舒服,相反,那是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我們又叫老板上了幾盤肉,這火鍋的好處,我算是慢慢摸著一點(diǎn)兒了。再看林文雅,她臉上的汗水也是順著脖子往下流,而吃了這些火辣辣的東西,她原本就紅潤的嘴唇變得越發(fā)紅亮誘人,多看了幾眼,我心臟下面那一小塊地方就開始微微發(fā)癢。發(fā)現(xiàn)我正盯著她看,林文雅也是放下了筷子,直勾勾地盯了回來。只對視了一小會兒,我就低下了頭,但心臟卻越來越癢,我開始口干舌燥。
“本來以為你會問我點(diǎn)兒啥的,結(jié)果你倒是挺有出息,心里只惦記著那檔子事。”林文雅輕笑,聽出她語氣里的嘲諷,我更加抬不起頭,心里的騷動也是下去了一大半,我終于想起來要問她,這地下城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林文雅沒有應(yīng)聲,看著面前那一鍋咕嘟咕嘟冒著氣泡的紅油,眼神越來越黯淡。
“火鍋啊……原來是你最喜歡吃的東西?!备糁⒗钡陌嘴F,林文雅的眉眼有些模糊,我好像真的在這樣的霧氣里見過她,只不過那時候,她的眉頭是舒展的,眸子是晶晶亮的,嘴角也是微微上揚(yáng)的。
“從前,這里曾經(jīng)大街小巷都是火鍋。”林文雅指了指頭頂,我知道她說的是地上的貓城,“在被喚作貓城前,這里有很多名字,成都、蓉城、錦官城、天府之都……這里的人都愛極了火鍋,只不過這氣味,貓不喜歡,后來火鍋就再也沒有了?!?/p>
“地下城里的第一家火鍋店,還是你開的。”林文雅望著我,一臉期待。但我還是沒有想起什么,只能煩躁地甩甩頭。林文雅苦笑,“你配的藥,真的很棒?!?/p>
“這里太悶了,我們出去走走吧。”林文雅起身,又喚來店主說了幾句,不一會兒,店主就拿來一套和她身上一樣的大衣,“穿上吧,它本來就是你的。”
我們出了火鍋店,來到大街上,所有的店鋪都關(guān)門了,但那些駭人的招牌還留在外面,夜里的潮氣在地面上積累了薄薄的一層,看上去像是下了一場小雨,地下城里的空氣越發(fā)沉悶壓抑。街上的行人比我們剛到時多出了不少,但他們沒有一個人再注意到我們,這些人的眼神木然,呆滯地朝著一個方向移動,像是被什么東西給迷住了。林文雅也跟上了他們,我心里發(fā)毛,不太想去。
“走吧?!绷治难艁頎课业氖郑Z氣里竟有一絲哀求,“走吧,我們也去,說不定你能想起些什么。”
街道兩旁的建筑里不斷有人走出來,這行尸走肉的隊伍越來越壯大,慢慢地,我們走出了地下城,來到了一個巨大的洞口前,一扇厚厚的大門擋住了去路,人群停了下來。那門比我們進(jìn)城時看到的門要大出許多倍,林文雅拉動泡泡槍的槍栓,又是一陣音樂,那門就緩緩地打開了。
我眼前是一片厚厚的森林,大門一開,那些人就瘋了一樣地扎進(jìn)了林子里,他們的身影瞬間消失,像被這林子吞掉了一般,這么多人擁進(jìn)去,竟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響動。過了一會兒,淡淡的血腥氣從森林里飄了出來。那腥臭越來越重,我弓起身子,開始發(fā)嘔。胃里的食物越來越少,腦子里的東西卻越來越多,一些零星的畫面伴著疼痛往外冒。最初我的頭只是隱隱作痛,后來竟痛得像要裂開,我抱著頭,蹲在原地。林文雅的臉色蒼白,眼角泛起了淚珠,“我不要你想起來了,我們回去吧!”
林文雅的聲音帶著很重的哭腔,像貓爪子一樣,一爪一爪地?fù)显谖倚目谏?。我告訴她,我沒事的,我就快想起來了,我們都到了這里,肯定要進(jìn)去看一看。林文雅跟在我身后,很乖,認(rèn)識這么長時間,這是第一次,換她來跟著我。
我們朝樹林走去,穿過了一層光幕,應(yīng)該就是這層屏障,擋住了那些人的蹤跡?!边@里只有晚上才會允許人類通過的?!傲治难盼宋亲?,她說話的聲音還有些顫抖。
嘶吼和哀號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嘶吼的是人,哀號的是貓,這里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屠宰場。地下城的那些人,果然是恨貓到了極點(diǎn),可貓城為什么會默許這樣一個可怖的存在藏在地下。我知道我一定知道,可我就是想不起來,只好去問林文雅。
林文雅回過身,踮起腳,把我摟緊了懷里?!斑@里,”她的指尖輕輕貼著我的后腦勺,“這里是腦干,負(fù)責(zé)呼吸、心跳、吞咽、嘔吐,就是在這里面,我們每個貓城人的腦干里面,都長著一條蟲。如果身邊有貓的氣息,這條蟲只會分走你一部分的血液和養(yǎng)分,但離開貓一定的時間,它就會發(fā)狂,從腦干開始,把你的整個腦子吃得干干凈凈?!?/p>
我背脊發(fā)涼,但我清楚,林文雅說的都是真的。她牽著我,繼續(xù)往前走,這森林很大,仿佛沒有盡頭。
林文雅又掏出一根細(xì)紙卷點(diǎn)上,深深吸了一口,“這是高度提純的貓的費(fèi)洛蒙,有了它,我們即使不跟貓生活在一起,也不會那么快死。但我們一直沒有找到最合適的配方,長期吸食它,不僅會上癮,身體也會變得很差,就像這地下城里的人,如果他們不趕緊賺夠錢去上面,他們早晚還是會死?!?/p>
“離了貓,我們就會死。”
這句話我早就聽了無數(shù)遍,貓城的人那么愛貓,也許離開了貓,我們會比死還難受。但我一直覺得這就是一句玩笑話,可是看林文雅的表情,顯然不是這樣。
“如果沒有人類,貓一定會成為最強(qiáng)的物種吧。”林文雅繼續(xù)說著,“它們的繁衍能力超群,甚至進(jìn)化出了控制其他物種的手段,就是我們腦子里那個蟲子。”
最開始那蟲卵只會出現(xiàn)在貓屎里,吃貓屎的昆蟲把蟲卵吃進(jìn)了肚子里,它們又被老鼠、鳥類甚至是魚吃掉,而這些動物,都是貓的捕獵對象。被寄生的動物,包括人類,都會不由自主地去親近貓,那些小的動物自然是被貓吃掉了,大一點(diǎn)兒的動物,因為有寄生蟲控制,也不會做出傷害貓的行為。
但那個時候,這些蟲子還很弱,而且只能在貓屎里獨(dú)立存活一小段時間,能感染人類的并不多??蛇@種寄生蟲就和貓一樣,繁殖能力太強(qiáng)。有了種群基數(shù),進(jìn)化就是必然的,最后它們終于不用靠貓屎這種低效的媒介來繁殖了。
“它們就在空氣里。你看不見,摸不著,但它們就在那兒?!绷治难诺难凵耧h忽。
“人類花了很大的力氣,去對付這種蟲。最終也是研制出了它的抗體,不會再有新的人被感染了,只是原先已經(jīng)被寄生的人,已經(jīng)錯過了治療的機(jī)會。他們一輩子都會被那蟲子控制,永遠(yuǎn)離不開貓一步。
“每個人中毒的深淺是不一樣的,那些總是來看貓的觀光客,有一些只要吸收少量的費(fèi)洛蒙就能壓制得住那個蟲子,但更多的人,如果不一直和貓待在一起,就會死。
“這貓城就是給我們這樣的人建的,貓城很大,但它也不可能再變得更大了,那些住不下的人,只能被送到地下城來。貓城外的貓,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也會馬上被送進(jìn)貓城來。住不下的人擠到了地下,住不下的貓,就由這些住不下的人去殺死。
“你覺得地下城的人恨貓嗎?其實他們和我們一樣,離不開貓的。但他們?nèi)绻浑x開這地下城,能接觸貓的機(jī)會,要么是上來把貓殺死,要么就是在地下工廠里,從貓尸體里提取費(fèi)洛蒙生產(chǎn)那些玩偶。
“如果不經(jīng)過特殊處理,任何一個被感染的人都不可能做出傷害貓的行為。任由貓自由繁殖下去,也許再過個幾十年,貓城就困不住它們了。這些人——”林文雅朝著周圍揮手,“就是注射了特殊的阻斷劑,能在短時間內(nèi)屏蔽寄生蟲的影響。他們殺貓或者在工廠工作,貓委會都會給他們一些錢,如果省著不亂用的話,湊夠了錢,就能去上面住。忘掉下面的所有事,也忘掉外面的所有事。”
一個人影踉踉蹌蹌從旁邊栽了過來,他倒在地上不停地打滾,兩個拳頭拼命捶打自己的腦袋,雙眼漲得血紅。林文雅走上前去,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管針劑,對著那人的后腦勺推了進(jìn)去。那人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雙眼也再次失去了神采。他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又走回了林中。我知道,他又回去殺貓了。
林文雅站在原地,許久未動,我也沒有上前去打擾她,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嘆了一口氣。
“你每天都要來這里嗎?”我問林文雅,只是在這里待了短短的一段時間,我心里就已經(jīng)堵得一塌糊涂,而林文雅,天天都在和這個地獄一樣的地方打交道。
“也不是,貓委會會換班,我也不用每天來。”林文雅笑得很勉強(qiáng),又吐出了一口濁氣,“我們?nèi)ツ抢锇伞!彼龔街背白?,背影瘦削而落寞。這一次,我沒有跟在她身后,我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林文雅的手指動了動,像是要掙開,又忽然緊緊一握,把我的手抓得更緊,她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朝我這邊靠了過來。
這一路,我們都沒有再說話。
樹木越來越稀疏,人和貓廝殺的聲音也漸漸遠(yuǎn)去,我們一路走著,就好像永遠(yuǎn)可以這樣走下去,但最終,又是一層薄薄的光幕擋在了我們面前。這一次,我們無法穿過它了,我的手指剛靠近那層光墻,一個電火花就啪的一聲將我電了回來。我指尖刺痛,林文雅卻覺得很好玩的樣子,也用手指去點(diǎn)那光幕,電火花噼啪作響,光亮一閃一閃,映得林文雅那張臉也像星星一樣微微閃爍,她嘴角漸漸有了笑意。
“我們就是在這里救的老鬼,你還記不記得?”我知道,林文雅說的是她家里的那只貓。
“它傷得很重,要不是你給它做手術(shù),它也不可能活下來?!绷治难磐蝗缓呛且恍?,“它卻不知道你在救它,只知道自己疼得要死,所以它才那么討厭你吧。反而是我,后來一直照顧它,讓它覺得我是個好人。其實要不是你堅持,我們才不會救它?!?/p>
林文雅轉(zhuǎn)頭看我,“你還說過……”
我記得了,我曾經(jīng)說過,要帶林文雅出去。只是看這一堵光幕,高聳入天際,我們怕是不可能出去了。想到這里,我和林文雅同時嘆了一口氣。
“走吧。”林文雅一臉寂寥,手里的泡泡槍又是一陣歡鬧,光幕就打開了小小的一個開口,里面是一部電梯,想來林文雅每天便是從這里回到貓城。
電梯的出口就在天魚廣場旁邊,那大燈籠已經(jīng)不再轉(zhuǎn)動,廣場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被貓薄荷徹底醉倒的貓,街頭已經(jīng)空無一人,貓城睡下了。
“脫衣服!”一回到地面,林文雅又變回了她從前那副樣子,我笑笑,沒有說話,把大衣脫下來遞給她。那泡泡槍又響起來,噴出了一團(tuán)橘色的煙霧,酸得我瞇起了眼睛?!澳闵砩系奈兜捞s了,又是火鍋又是貓血,必須給你蓋一蓋。”
那豈不是有好幾天,都不會有貓搭理我,我習(xí)慣性地皺一皺眉,但很快,笑意就爬上了我的嘴角,“無所謂了?!?/p>
天魚廣場的紅光微微閃爍幾下,就熄滅了。東方的天際泛起了一抹微白,林文雅踮起腳尖,她的嘴唇落在我的額頭上,冰冰的。我閉上眼睛,聞著林文雅身上的味道?!澳阋嵌枷肫饋砹耍秃昧??!钡^了一小會兒,她就輕輕笑了起來,“不過,也無所謂了。”
第一抹曙光落在林文雅的臉上,她皮膚上那一層細(xì)細(xì)的絨毛仿佛變成了一層金色的霧氣,貓城又一個新年,又如往常一般,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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