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華
1
路的兩邊是割完禾的稻田,已經(jīng)披上夜的罩衣。田埂上扎著一個個草垛子,就像沉默不語的小人。梧桐好想問問它們,自己的家是不是就在前邊不遠(yuǎn)處。在閃電的白光里,這些稻草人溫柔敦厚地立在那里,似乎也有點為她著急。
快到了,快到了。梧桐不停安慰著自己。這條路她并不陌生,前些日子,媽媽帶著她去給姐姐梧葉送過傘。喏,這左邊四方圍墻內(nèi)的樓房,不就是姐姐上的小學(xué)么?她似乎看到梧葉端著書本,坐在教室里拿腔拿調(diào)地念著課文。她抿起嘴笑了,嘴角微微翹起,心里安定了不少。
上了坡,接著是下坡,梧桐有些疑惑,來的時候沒有這么長的路呀。但看看路旁黑乎乎的田野,到處都是相似的稻草垛,不時傳出蛐蛐彈奏的蕩氣回腸的小調(diào),好像在鼓勵著她。她定了定神,幾乎小跑了起來。
天上的閃電越來越密集了,雷聲就像敲破了的大鼓緊隨其后。梧桐捂著耳朵,躲到了一棵枝繁葉茂的云杉下。樹枝間藏著一個鳥窩,傳出微弱的唧唧聲。看來雷電也驚擾了鳥兒們的好夢。
梧桐最怕打雷閃電了。每逢這種天氣,她會緊緊粘著媽媽,有時干脆躲到媽媽的大圍裙里,只露出兩只眼睛在外面。梧葉在旁朝她羞羞臉,她也裝作沒看見。雷公公,電婆婆,我沒做過壞事,你們一定要放過我哦。梧桐小聲呢喃著,縮作一團,心里十分懊悔沒和大人們一起回家:就為了看場電影,把自個兒丟在路上了。
2
那是八十年代的一個夏天,響水鎮(zhèn)放映露天電影時就像過年般熱鬧——電視機還沒飛入平常百姓家呢。
太陽像個火紅的球漸漸躲進(jìn)了山的另一邊,傍晚的風(fēng)拂過楊柳樹梢,場上一條花狗懶洋洋地趴在地上,不停往外吐出粉粉的舌頭。
黃泥地上早就擠滿了人。孩子們手里端著木刀木槍,穿行在人群中。
路邊倚著棵歪脖子槐樹,幾個頭上冒著汗珠的男孩發(fā)現(xiàn)“敵情”,正在樹下守候著“強盜”。
隨著樹枝搖晃的窸窣聲,灰溜溜地滑下兩個拖著鼻涕的娃兒,樹下的“官兵”們卻像小麻雀般一哄而散了。
原來放映員徐老根手握一把折扇,不慌不忙地踱步過來了。他的個頭不高,卻極有派頭,沿路走來都有人爭先恐后地和他打著招呼。鑲著黑邊的白色幕布早已在兩個球架間掛好。銀幕的正前方放著一張桌子,上面擺著放映機。徐老根落座后,搖著手柄開始忙碌起來,一束強勁的銀光射向幕布。
隨著陣陣激昂的音樂,銀幕上出現(xiàn)了閃耀著美麗金光的五角星。小皮猴們不甘寂寞,紛紛伸手插入那束光影中,于是銀幕中央長出了一小片黑鴉鴉的森林。徐老根很響地咳嗽一聲,示意電影正式開演了,孩子們漸漸安靜下來。
梧桐倚在爸爸的自行車旁,撇撇嘴,有點看不慣先前那些沖沖殺殺、一身臭汗的男孩子——再過一個月,她就是個年滿六周歲的小學(xué)生了。媽媽手里拿著把大蒲扇,“啪嗒,啪嗒”忙著驅(qū)趕蚊蟲。姐姐梧葉讀四年級,正和兩個同學(xué)交頭接耳地說著什么小秘密。一家人以自行車為中心,圍成個弧形。
梧桐的小臉蛋總是羞得像個紅蘋果——特別是外人找她講話時,骨子里卻又帶點野性:平日拿竹竿捕蟬,下河捉魚摸蟹都不在話下??僧?dāng)她拿起爸爸買的小人書,就會著迷。每次囫圇吞棗地翻完之后,她還要粘在梧葉的屁股后面,求著姐姐把書上的小蝌蚪念給她聽。
“好,那你得先把碗洗干凈!”
“我渴了,還不快給老姐倒杯水來……”
待梧桐屁顛屁顛地把事情一一拾掇完,梧葉這才慢悠悠地把故事從頭讀一遍。
3
穿著草鞋的士兵們在山野間跋涉,天上的飛機如老鷹盤旋不時扔下炸彈來,激烈的劇情一下抓住了梧桐的眼睛??蛇@時,身旁卻不斷傳來小聲議論。
“又是《南征北戰(zhàn)》,上個月不是放過了嗎?”
“就是,老徐這回弄啥呢?放老片子給我們看。”
“呀,烏云來了,好像要變天了呢!”
爸爸俯下身子勸梧桐回家時,她的整個身心正陷入在了硝煙滾滾中,一句也聽不進(jìn)去,只是拼命地?fù)u頭。爸爸無奈,只好附在她耳邊輕輕說:“你就待在這兒別動,我先把媽媽和姐姐送回家,回頭再來接你。場上人多,你千萬不要亂走動,否則會找不到你的。
梧桐漫不經(jīng)心地點點頭。
爸爸弓起身子,蹬著自行車離開了,路上傳來一串清脆的鈴鐺聲。天邊有道銀光閃了一下,又立即消失了。
“哎,馬上要變天啦,瞧,剛才那閃電!”
“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有雨,白天沒落個子兒,看來要下暴雨啦?!?/p>
仿佛應(yīng)和著人們的議論聲,遠(yuǎn)方漸漸傳來隆隆的雷聲。梧桐緊盯著銀幕:飛機上投下的炸彈和地面的炮火交織在一起,她的心里不由一陣緊張,臉蛋紅得像涂了胭脂。好想小聲問問梧葉究竟哪一邊才是“我方”部隊,轉(zhuǎn)過頭才發(fā)覺身旁空空的。場上已經(jīng)有不少人扛著板凳,提著小椅子,陸陸續(xù)續(xù)往外走。
徐老根有點著慌了,右手搖動的頻率漸漸加快。當(dāng)片中軍號悠揚響起,紅色的旗幟隨風(fēng)飄揚時,他才用白手巾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噓了口氣。
大人紛紛喚著自家的孩子,有的還扶著家里的老人。梧桐在人流的裹挾中朝大路走去,身不由己。爸爸交待的話早被她忘到后腦勺了。
爸爸蹬著自行車來接梧桐時,場上已經(jīng)空蕩蕩的了。他大聲吆喝著梧桐的名字,可回答他的只有隆隆的雷聲。糟糕,閨女不見了。他的心里“咯噔”一聲,立即擰亮隨身攜帶的手電筒,競發(fā)現(xiàn)掌心變得汗涔涔的。雨點先是像一顆顆黃豆,砸到雨衣上發(fā)出爆豆花的聲音,接著如搶奪山頭的士兵鋪天蓋地。他推著自行車,借著手電微弱的黃光,沿著回家的方向四處搜尋著,可只看到大樹在雷電中搖晃著黑乎乎的手臂。梧桐會不會跑到路邊哪個人家躲雨了呢?爸爸在大雨中敲響了一扇扇大門,迎接他的卻是些莫名詫異的眼神。他只好站在門口一遍遍地將事情述說給別人聽。
4
天空如同罩著一口黑鍋,梧葉的學(xué)校在閃電的白光中瞬間閃現(xiàn)。梧桐拐了一個彎,就再也看不到了。路邊的房子越來越稀疏,屋里豆苗似的燈光一盞接一盞地熄滅了。啊,這可不是平日熟悉的模樣!梧桐心里有些擔(dān)憂,懷疑夜里伸出了一只會變魔術(shù)的手,故意將附近的房子掩蓋住了。
大雨先是噼里啪啦像算盤珠似的一顆顆砸下,接著連成了線,形成了簾子,如同天庭水庫破了壩樣拼命往地面傾瀉。沒多久,梧桐就被淋成了一只落湯雞。她用小手摟著腦袋奔跑,不知到哪里去才好。一塊臥在泥里的大石頭硌了她的腳,她的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滾進(jìn)旁邊的水溝里。路邊茂盛的蓖麻莖挽起胳膊,兜住了梧桐小小的身子。當(dāng)她掙扎著爬起時,一只黑乎乎的東西從溝里溜了上來,“嗖”地一下從衣襟前掠過。梧桐渾身一激靈,淚水混合著雨水流到了嘴邊,她伸出舌頭舔了舔,有點咸。
還是先找個地方躲躲雨吧。閃電撕破了黑暗,勾勒出一座小屋的影子,孤零零地立在路邊。梧桐心里不由一陣高興。她用雙手遮住頭,一路小跑到屋檐邊,這才發(fā)現(xiàn)手背被蓖麻莖拉出了幾道小口子。她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鼓起腮幫子朝傷口吹了吹,好像真的不太疼了。屋里亮起了燈,一個老婆婆打開門,探出身來朝外面張望著,拉長的影子印在地上有幾分陰森。她瞅見梧桐,不禁吃了一驚。
“娃兒呀,你家住哪里?外邊下著這么大的雨,可別淋壞了,快進(jìn)屋來躲躲喲?!?/p>
梧桐本想進(jìn)屋,可抬頭看見老人家嘴巴癟癟的,不知是鼻涕還是口水沿著嘴角流下來,突然想起大人們常說的,野外婆躲在沒人的地方,專門要把落單的小孩捉到黑森林里!心里頓時害怕起來。老人伸出手,梧桐卻像條泥鰍滑走了,大步朝黑乎乎的前方跑去。身后的雨中傳來失望的嘆息聲。
發(fā)絲緊緊粘在額頭上,積聚的雨水從額頭流向了眼睛。梧桐完全看不清眼前的路了。她不時地用手抹一抹臉。
道路兩邊黑魃魃的,分不清是樹還是山。遠(yuǎn)處偶爾出現(xiàn)了橙黃的車燈,帶來一絲生氣,可汽車在暴雨中疾馳而過,濺起的泥水毫不留情地打在她的臉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雨好像變小了一些。梧桐多想手中有把傘,哪怕只能遮遮頭也是好的。忽然前邊的樹丫上真的掛了一把綠色的傘。她太興奮了,踮起腳一伸手,傘卻不見了。難道路上還有行人躲著,在和自己開玩笑?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但她并不覺得害怕,卻暗暗高興——覺得自己不孤單了。
又一輛汽車亮著黃燈由遠(yuǎn)處駛來。梧桐心里一陣激動,很想讓司機發(fā)現(xiàn)自己,帶她一程??蓩寢屨f過,不要隨便上陌生人的車子,因為你不知道他會把你帶到哪里。她又猶豫起來,眼看高大的汽車就要駛過,刺眼的燈光射在了身上。梧桐皺起眉頭,飛快地躲在了一棵大樟樹背后。一個胖胖的男人搖下車窗,梧桐借著耀眼的閃電,看見一條青龍在他的臂上張牙舞爪——電影里只有壞人才有這樣的文身。梧桐收回了目光,連大氣都不敢出。胖男人揉揉眼睛,以為自己眼花了,于是按按喇叭,車子走了。
梧桐繼續(xù)往前行,先前那把傘讓她念念不忘。忽然,面前的樹枝上又出現(xiàn)了一片金燦燦的樹葉,梧桐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葉子:也許這是一片有魔力的樹葉,能帶著自己離開這個陌生的地方吧?她睜大了眼睛,嘗試著用手輕輕地去撫摸它,心里卻害怕它會像根羽毛飛掉一樣。結(jié)果真的讓她失望了,那片金葉子的樹葉,手指一觸就倏忽不見了。
梧桐的身體如同壓了塊大石頭,困倦得很,但地上到處都是水洼,怎樣才能坐著好好歇歇呢?她瞧見前面的樹下放著只小板凳,于是慢慢走過去,心里卻害怕它也會長翅膀飛走。當(dāng)她提著褲子輕輕坐下時,卻“撲通”一聲跌進(jìn)了泥水里。
5
梧桐用手撐著地爬起來,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她思念亮著昏黃燈光的家,想緊緊擁抱爸爸、媽媽,包括總是和自己作對的姐姐梧葉。淚眼朦朧中,她發(fā)現(xiàn)面前橫亙著一座大山,除了上山,再也沒有前行的路了。人們常講山上有野豬、豺狼傷人,上去是萬萬不可的。她很后悔沒聽爸爸的話,但心里卻始終很迷糊:為啥走了一晚,明明不遠(yuǎn)的家卻始終到不了呢?梧桐在山下的路上踱來踱去,有時眼皮明明合上了,卻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猛地驚醒。她就這樣混混沌沌,似睡非睡地來回行走著。
雨終于停了,天際漸漸發(fā)白,薄霧給周圍的景物罩上了一層輕紗。梧桐清醒了些,她轉(zhuǎn)過身,不禁半是欣喜半是好奇,只見對面低洼處是塊平地,影影綽綽出現(xiàn)了許多樓房,儼然是城市的模樣。她彎下腰,把鞋里的雨水倒掉,再穿上,頓時覺得輕松不少,可走起路來依舊“咕嘟”作響。
早晨的空氣格外清新。梧桐渾身透濕,衣服和褲子上沾著許多泥點。濕衣褲緊緊粘著身體,讓人極不舒服。她摸摸自己的小腦袋,隨手從鳥窩似的濕發(fā)中捋下幾根草莖。啊,這副熊模樣哪敢出去見人!
可若不走到那個人群集中的地方,不去碰碰運氣,又怎么能找到回家的路呢?梧桐覺察出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錯,莫名地讓她離家越來越遠(yuǎn)。
梧葉似乎就站在她的面前,沖著她一臉壞笑: “喂,膽小鬼妹妹!是不是遇到點難事,又想做縮頭烏龜啦?”
“不,連雷電我都不怕了,還怕見幾個生人嗎?”
梧桐用手抹了把臉,鼓足勇氣走了過去。
手上的傷口結(jié)了層淺淺的痂,只隱隱感到有點疼了。腳上膠鞋依然“咕嘟咕嘟”地響,讓她覺得很有些不好意思,不過路上仍沒有什么人,她稍稍安心了些。涼風(fēng)送來了肉包子的香味,梧桐聽見自己的肚子里像有只鴿子“咕咕”叫得正歡。她忍不住朝包子鋪快步走了過去。
兩個竹蒸籠架在鋪子門口,熱氣騰騰的香味就是從那里傳來的。梧桐悄悄咽了咽口水,停住了腳步,卻不知該怎么辦才好。上前去向店主討包子吃么?她臉皮薄得很,一時愣在了那里。
一個拎著黑色皮包的中年男人從對面匆匆而來,他的額骨上刻著一道月牙似的疤,眼睛不大,卻很清澈明亮。他抬頭瞧了瞧梧桐,不由停住了腳步。梧桐不安地用手指擰擰衣角,馬上有水流下來。她的臉“唰”地一下漲得通紅。男人俯下身子,語氣很溫和。
“小妹妹,你家大人呢,衣服怎么會濕成這樣?”
梧桐呆了一呆,覺得面前這張充滿關(guān)切的面孔似曾相識。她好像被人從荒涼的外星球拉回到人群中,于是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她一張口,卻聽到一個破銅鑼樣的聲音——嗓子一夜之間竟然變得沙啞。
“我家在響水鎮(zhèn)。昨晚看電影時,爸爸說要來接我回家的,可散場后我獨自走掉了……”
中年男人認(rèn)真聽完,眼睛里滿是驚詫。他輕輕點點頭,掏出一條繡著綠色荷葉的手絹給她擦眼淚,然后買了兩個肉包子遞到她手上。梧桐道了聲謝,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包子里面的湯汁濺到臉上,她不好意思地扯起衣袖擦了擦。
男人把肉包子遞到她的手里,再沒作聲,站到了路邊。梧桐的心里暖暖的,覺得他的舉手投足像爸爸一樣莊重又體貼。她如同一只迷途的小羊羔,終于找到了可以依賴的港灣。幾輛卡車疾馳過來,他招了招手,司機卻加大了油門,車子帶著一股涼風(fēng)呼嘯而過。又等了半天,他們遠(yuǎn)遠(yuǎn)望見來了一輛客車。司機見路邊有人招手,便停了下來。可是,他一問卻是開往其他方向的。
他的臉上沒有出現(xiàn)不耐煩的表情,依舊靜靜地站在路邊,仿佛在思索著什么。這時一輛拖拉機“突突突”地開了過來。男人上前招了招手,小伙子立即把拖拉機??吭诼愤叀K呱锨叭?,和小伙子輕聲交談著什么。
6
家里早已亂成了一鍋粥。
爸爸因為頭天晚上淋了大雨,再加上急火攻心發(fā)起了高燒,蓋了一床被子,身體卻仍瑟瑟發(fā)抖。媽媽眼睛紅紅的,也是翻來覆去一晚沒睡著,趕早起來給他煮了碗紅糖姜湯發(fā)汗,就和聞訊而來的小姨、姑姑上路了,分頭去打聽孩子的下落。
方圓十多里,每條溝渠都察看了,沿途都再次去打聽了,梧桐平時玩得好的小朋友家也都問過了。姑姑先回來,嘆著氣坐在門口的石頭上。小姨和媽媽也分別到家了,她們默不作聲,各自的臉上都掛了層嚴(yán)霜。
住在學(xué)校附近的一位老人說,頭天晚上見到一位小姑娘,腿腳飛快,攔都攔不住,徑直往前跑了。
路人紛紛傳說附近的北丁村去年有個小男孩,因為看電影和大人走散了,至今沒有找到,十有八九被人拐賣到外地去了……
廚房里沒有煙火,沒有人想起要做飯,也沒有人說餓。
梧葉在做作業(yè),眼淚“吧嗒”往下掉。她記起有次和梧桐斗氣,故意把她養(yǎng)的小魚撈出來,放在窗臺曬成了魚干,妹妹哭得驚天動地——她好后悔自己當(dāng)初那樣殘忍。
媽媽的眼淚就像頭天晚上的雨,伴著嗚咽聲一陣陣地往眼眶外翻涌。姑姑和小姨在旁安慰著她,最后不知說什么好,眼圈也都紅紅的,眼淚跟著落了下來。
空氣里彌漫著絕望的味道。
拖拉機的馬達(dá)聲由遠(yuǎn)及近,“突突突”地停在了院子外。一個男人在那大聲喊著:“梧葉在家嗎?”
誰來找大閨女?媽媽用手抹抹淚,疑惑著走出門外。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拖拉機上跳了下來,撲向她的懷里。媽媽的右手舉到了半空作勢要打,卻又軟軟地垂了下來,一把緊緊摟住了梧桐。
梧桐的小臉蒼白,眼睛下面掛著黑圈。梧葉拉著梧桐的手歡天喜地,卻又眨眨眼心疼地盯著她手背上的傷痕。梧桐搖搖頭說不疼。人們都圍過來了,不停地好奇地問東問西。
司機很年輕,黝黑的臉上略顯疲憊,笑容從眼角蔓延到嘴邊。
“我可是沿路一家家問過來的!你家娃兒可真不賴,家住哪里,有些什么人,叫什么名字都記得清楚著呢?!?/p>
“娃兒不光淋了一夜雨,還跑那么遠(yuǎn)的路,遭了不少罪喲。”
司機說完,連口茶都沒顧得上喝,又開著拖拉機“突突突”繼續(xù)趕路了。
這回輪到門口的大人吃驚了:從鎮(zhèn)上到縣城有幾十里,又是連夜下著傾盆大雨,這梧桐長著雙小飛毛腿嗎?
“恩人哪,把我家囡囡毫發(fā)無損送回家,費了多少心喲。他連口水都不曾喝……”媽媽喃喃地念叨著。爸爸在梧桐的小腦袋瓜上摸了又摸,眸子里燃起亮光。
“你遇見了活雷鋒!”梧葉趴在梧桐的耳邊悄悄說。
小姨姑姑親昵地瞅著梧桐,怎么也瞧不夠。忽然,她倆拍起了大腿,同時想起了一件大事。
“哈,光顧著高興了。瞧,都糊涂了吧,連小伙的名字都忘了問哩!”
堂屋里掛起粉色的浴罩,里面擺了一個大木盆,生姜艾葉水氤氳著騰騰的熱氣。媽媽把梧桐從頭到腳剝了個精光,塞進(jìn)了罩子里,欲驅(qū)除雨夜殘留的寒氣。
梧桐全身沁出了涔涔的汗水,恍惚覺得自己仍在做夢:拖拉機一顛一顛,就像坐在小時候的搖籃里。年輕的司機皮膚曬得像煤球,臉上的笑容卻燦爛無比。她低頭一看,呵,手里還握著那條綠荷手絹呢,上面殘留著香香的肉包子的氣息。
長大后,我也會成為你們的。梧桐輕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