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勝昔

許多棋手在最初學棋時，都是抱著玩的態(tài)度，玩到后來，其中極少數人成了大師，可以拿工資，拿比賽獎金。還有一小部分人雖然不能當大師，但他們仗著不錯的棋藝，靠教棋或寫棋書為業(yè)，也有著不菲的收入，像這種把棋玩得有出息的人，不叫玩棋而叫下棋。但更多的棋迷經過多年嘔心瀝血，終于練就不俗的棋藝后，卻發(fā)現(xiàn)換不來賴以生存的稻粱。每當看到別人用自己下苦功學棋的精力、時間去求官、掙錢，或者當了領導，或者成了富翁，眼紅之余，有些棋迷便開始感嘆：不是自己在玩棋，而是被棋給玩了。于是為了給自己找些補償，有的棋迷開始下彩棋，贏了，就覺得大道通天，輸了則感到了無生趣。

“贏棋是贏棋者的通行證，輸棋是輸棋者的墓志銘?！碑斈昕傁虏势宓奈?，歪改了北島的詩來描述下彩棋的心情。我不是權威，不敢妄議下彩棋的是非。在錦州學習兩年，我認識了一位名叫劉錦祺的朋友，他給我講述了下面這段故事，我把它整理出來，希望大家能有所感悟。

王力是個瘦子，夸張一點說，如果把他送進飯店，得向大師傅說點好話，多加點配料，才能湊合著做一盤熘排骨。我們是一起從錦州考到D市某高校的，在此之前我們并不熟悉。我愛好文學，喜歡喝酒，但最大的嗜好就是下象棋，因為初來乍到，對D市人生地不熟，我哪兒都沒有去溜達，每天課閑時就貓在宿舍里看書、打譜。有一年國慶節(jié)放假前，他來我的寢室找我商量買團體票的事，當他看見我邊看棋譜邊擺棋子時，就像狼見了羊一樣，似乎眼里要冒出綠光來。也許是過于激動，也許是剛爬完六樓的緣故，他呼吸急促地說：“想不到你也有這個嗜好，這回我有事干了?！苯又闫炔患按匕哑遄訑[上，我們下了起來。他走棋慢，下得極認真，雖然布局沒有脫譜，但頭幾步還深思熟慮了半天，可見他并沒有讀過棋譜，走棋全靠自悟。那天我們下到很晚，為了不影響室友休息，后來我們干脆把棋盤端到了燈火一夜長明的洗手間，下了整整六個鐘頭，但是也僅僅下了四盤棋，我們2勝2負平分秋色，直下到腰酸腿軟，實在下不動了才罷休。下完我告訴他，如果看點棋書，他的棋會進步得更快。王力贊許地點了點頭，站起來伸著懶腰說：“真痛快呀！”當我們收拾好棋具走出衛(wèi)生間時，他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壞了，本來想和你一起去總務室辦理團體票，可下起棋來全忘了，看來我們只好站著回家了。

回到錦州后，他向我借了幾本布局和中局的棋書，自己又買了不少，整個假期，他都沒有出屋，每天貓在家里打譜、拆棋。每次我約他喝酒什么的都被他拒絕了，大有頭懸梁錐刺股的勁頭。返校后，我們又在衛(wèi)生間大戰(zhàn)了幾回，令我吃驚的是僅僅過了兩周，他就進步神速，而且走棋也不像以前那么慢了，幾次交鋒，我們共下了15盤，我勝了兩盤和了三盤，其余全輸了。后來聽他說，在放假的兩周內，為了徹底戰(zhàn)勝我，每天只睡6個小時覺，每日都打譜拆棋到深夜。由于王力記憶力超人，短短時間內就把那幾本棋書讀得滾瓜爛熟。

聽了他的話，我感慨不已。記得有位偉人說天才是一分天分加九十九分努力，真的是這樣嗎？我從10歲學會下棋，13歲開始打譜，就算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也有十多年的時間了，到如今卻被剛打譜兩周的王力殺成這樣，這棋還有法下嗎？于是對自己心灰意冷，后來把棋書全送給他了，再到后來我處了女朋友，把棋藝全扔到一邊了。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愛下棋的人無論到什么地方，只要拿起棋子，都能找到同樣嗜棋的棋迷。不久，他和全校所有棋迷混熟了。學校象棋協(xié)會每次比賽派出的代表隊，不僅在D市各院校中屢拔頭籌，在市里的全民比賽中也名列前茅。剛開始和學校棋迷下棋時他連遭慘敗，可他卻屢敗屢戰(zhàn)，越挫越勇，到后來，除了王中外，他把剩下的校園高手全擊敗了。

王中是S市某大師的外甥，棋藝得自舅舅的真?zhèn)鳎瑩f已和舅舅下得不相上下了。但他有個毛病，除了比賽外，從不和別人白下，至少要掛五塊錢的彩，并美其名曰：“收指導費?！币苍S是為了學棋，也許是為了擊敗王中，王力每周至少都和王中下十盤彩棋。

為了弄到彩金，他開始勸棋藝不如他的同學下彩棋，每盤一塊甚至五角，贏夠五塊或十塊后，再去找王中，把贏的錢再輸給人家。雖然他的棋藝不斷進步，可王中似乎進步得更快，使他根本沒機會贏棋。同學們知道下不過王力，便不再輸錢給他了。無奈之下，王力只好省吃儉用，每天中午不吃飯，把錢省下來下彩棋，原本就很瘦的他更瘦了，似乎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到了后來，為了弄到“指導費”，他開始逃學去茶館下彩棋，和江湖棋人擺渾盤殘局。

見老鄉(xiāng)墮落成這個樣子，我的心里真著急啊，于是找個機會勸他：“你下棋我不反對，可因為下棋把學習耽誤了那就是毛病。你自己清楚下不過王中，他是騙你錢的，明明知道是虧還要吃，這不是傻瓜是什么？”

“哈哈哈?！睕]想到他一聽這話竟?jié)M不在乎地笑道，“你說得沒錯，也許我真的是傻瓜，他是騙子，但騙子和傻瓜是最好的伙伴，沒有傻瓜哪兒來的騙子？王中只不過用自己高超的棋藝，騙我?guī)讉€零花錢，而我為了學到棋藝，心甘情愿被騙，這還叫騙嗎？再說，我輸給他的那些錢，已經在茶館里贏了回來，現(xiàn)在我手頭寬松了，再找他下棋每盤掛十元的了，我要養(yǎng)他到畢業(yè)！你不下彩棋不知道，那種驚險刺激是什么也取代不了的，我已經不能自拔了?！边@時我又苦口婆心地說：“那你也不能曠課呀，這對你以后的工作、前程都有影響的……”

“別啰嗦了。”他打斷了我的話，接著又說，“我曠課去茶館不全是為了下彩棋，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兒，準備處下去，你有對象了，可我還光棍一個，你管好自己得了，不要干涉我的個人生活……”聽了他的話我不再說什么了，很長時間沒搭理他。

不久，我畢業(yè)了，在S市找到了工作，結了婚。而王力因多科不及格，被留級復習一年后才畢業(yè)，被分到了S市。后來他千方百計地多次找我喝酒，因為有過不快的經歷，我沒有搭理他，最后他急了，見到我紅頭漲臉地說：“我知道你記恨我，可你忘了我們在衛(wèi)生間大戰(zhàn)的時候了？我找你一不為了借錢，二不為了辦事，只不過想敘敘舊，這是我最后一次找你，你不來就算了！”聽到這話，我沒法不去了。那天我們喝了四瓶白酒，到了后來，我們都醉了，在酒桌上他就痛哭流涕地說：“別人上學上四年，我他媽的上了五年，除了下彩棋，我什么也沒有學到，到現(xiàn)在還是孤身一人，分得工作也不好，真后悔當初沒聽你的話啊……”

那次喝醉后讓我在床上趴了兩天兩夜，妻子很生氣，問明情況后很世故地說：“這小子是因為沒有對象，心里憋屈得慌?！庇谑潜銦嵝牡亟o他當起了紅娘，可一連介紹了好幾個都沒成，直到第六個姑娘倒是處了幾個月，可還是吹了，于是他把我請到酒館說：“看來我是忘不了菊子了?！苯又炎约汉途兆拥墓适轮v給了我。

在他經常去下棋的茶館旁，有個小吃部，因為總去吃飯，認識了小吃部老板的女兒菊子。菊子正在讀高中，也喜歡下象棋。王力的高中成績是很好的，他經常輔導菊子到很晚，后來姑娘考上了濟南某名牌大學，他們三天兩頭地通電話，放假時還一起去旅游，就這樣他們相戀了。有一次菊子得了胃病住院了，她連父母都沒有告訴，打電話讓王力來照顧她，就是為了讓同學們看看自己的戀人，對自己癡情的程度?？赡翘靵砹藥讉€棋迷，約他下一百元一盤的彩棋，那幾個都是棋臭錢厚的人，王力一是按捺不住手癢，二是準備多贏點錢，給菊子買些補品，本來準備做早車去濟南，卻改變主意決定贏上三盤后坐中午車去。誰知一拿起棋子就下了兩天兩夜，到第三天早菊子打電話平靜地告訴他：“你不必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是因為彩棋耽誤了時間，在你心中沒有什么比下彩棋更重要的了，再相處下去，我們不會有好結果的……”

“那次我贏了二千元錢，卻輸了一生的幸福，以后再接觸別的女孩時，總和她比較，你給我介紹的第六個姑娘的脾氣、性格都和菊子相近，可我想的還是菊子，別人是代替不了的，所以分手了。我愛棋成癖，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我不想再連累那些姑娘們了，就這樣一直單身下去吧，因為誰跟了我也不會幸福的?！蓖趿械卣f。

后來為了解決夫妻兩地生活的問題，我又調回了家鄉(xiāng)錦州，好幾年沒見到王力，直到去年我才從棋攤看到回家探親的他。他告訴我今生不再下彩棋了，此時的他看上去形銷骨立，右手手指少了四根。

據他自己說，自從我們分手后，他還像以前那樣下彩棋。無意中發(fā)現(xiàn)王中也調到了S市，于是倆人成天飲酒下棋，好的如同親兄弟一般。那天，他在茶館和一個大嘴男人下一百元一盤的彩棋，大嘴聽出了他的錦州口音，便嬉皮笑臉地說：“錦州那個地方出蘋果，也出蘋果一樣又甜又面的棋手，我的特點就是專殺各種錦州棋手?！彼自捳f氣棋相通，聽到這話王力氣血翻涌，這盤棋很快就輸了，之后大嘴又說：“錦州人老實厚道，棋也下得老實厚道?。　?/p>

輸給大嘴二千元后，為了教訓這個說話刻薄的家伙，他向大嘴提出，找同學王中替他下，一盤三千元的。那時他正趕上家里老房子動遷，手里有十多萬元補償費，所以敢下大注。當大嘴聽說王中的名字時，竟?jié)M不在乎地說：“隨便，你找的棋手我見一個殺一個！”

王中的棋比王力高出許多，平時王力想和一盤都很難，可沒想到王中竟連輸十盤，輸去了王力三萬元錢。那晚王力準備到一家酒館借酒澆愁時，剛要上酒菜，忽聽得另一個單間里傳來大嘴的聲音：“那個傻子不知道我們早就認識，可你也夠壞的，連老同學都坑?！边@時又聽王中答道：“壞？這個世界沒有好人和壞人之分，區(qū)別人的標準就是聰明人和傻瓜，我下苦功練了那么多年棋，如果不用它來掙點錢，那我不成傻瓜了嗎？現(xiàn)在該把屬于我的一萬五千元給我了吧！”

就在王中接過大嘴手中的錢時，王力推門而入，厲聲質問道：“我們是多年朋友，我們有仇嗎？你為什么要騙我？”二人大吃一驚，半晌王中才說：“賭場無父子，更沒有朋友，狼和羊有仇嗎？狼吃羊是為了果腹，我騙你是為了掙錢，這就是理由，棋上的事，咱們還是用棋來解決吧，無論什么時候，下多大的彩棋我都奉陪……”

“被老朋友老同學欺騙的那一刻，我感到眼前一片黑暗，是什么使這世界充滿罪惡？是象棋，是金錢，還是人心？”王力仰天長嘆道。

為了出這口氣，王力開始苦心鉆研棋藝并請了兩年長假，云游各地，專尋高手下彩棋，求教名師，覺得自己的棋藝已經能戰(zhàn)勝王中了，才回到單位上班。

在一個周六的早晨，他把王中約了出來，雙方亮出六萬元底錢后，商定下五千元一盤的彩棋，那天兩人酣斗了兩天兩夜，王中輸光了所有的錢。這筆錢是王中私挪的公款，并因此入獄，王力星期一上班時，由于身體極度疲憊，大腦暈暈乎乎，在機床上打起了瞌睡，被開動的銑刀切去了四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