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舉
當父親的十周年祭日,伴著愈來愈濃的秋意一天天迫近時,我的內心又開始了一種無法言說的痛楚。這么多年了,我早已習慣按陽歷行事,對于父親的祭日,我也是只記住了陽歷的日子,記不住農歷。但母親和哥姐們卻執(zhí)拗地遵循著農歷做事。若按農歷算日子,十周年祭奠則要提前20天。而那個時候,我正在歐洲,能否及時趕回來心里沒底。
一
十年就是十個365天,這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但,這個數(shù)字就像支付寶上的錢,經(jīng)不住每日不經(jīng)意間的支出。在這個耗費驚人的時代,十年的消費令人心悸。我由雄心萬丈的中年人,極不情愿地花掉了應有的“積蓄”,步入老年人行列。而只有到了這個年齡段,才能體會到父親在這個年齡時的那種孤寂,哀怨乃至憂傷。然而,此前的我,全然沒有過這種體會,不知這是不是做兒子共有的疏忽。
現(xiàn)在回想起那些疏忽,哪怕點點滴滴,都是痛悔,都是一種苦不堪言的回憶。
自從父親去世之后,我會經(jīng)常夢見他。而每一次夢見他時,總會看到他身體好好的,也就50多歲時的樣子:一頭烏發(fā),自然平順,他從不染發(fā)。父親身高不高,曾經(jīng)胖過幾年,很快就因糖尿病而瘦下來了。他背部挺直,動作輕手輕腳。他不聲不響地進了屋,坐在床邊瞅著我,似乎有什么話要跟我說。每每這時,我總會暗自驚訝:父親不是去到另一個世界了嗎?他怎么又好端端的回到家了?奇怪的是,每次我想跟父親搭話,都沒有說成。要么他轉身離去,要么我會突然醒來……
父親平生謹言慎行,埋頭于工作。小時候,當我在深夜被尿憋醒時,總是見到父親在撥拉算盤。他使用的那種賬本紙,是透明的軟紙,上面印了好多細密的格子。我很喜歡用這種紙當作算題的草紙。這種紙很柔軟,還能臨摹畫,把它放到畫上,能透出清晰線條,照著描,就能描畫出效果。如果當時父親能夠慷慨的為我無限提供這種紙,說不定我會走上美術之路。
父親對我們要求很嚴,不茍言笑。
印象中,他到了暮年,總喜歡一人坐在屋外曬太陽,就像東北人到了天冷時,會找那種有太陽的地方呆坐著,如同一根木樁。看到父親呆坐陽光下長久不動時,我便意識到為何人老了,會用“朽木”來形容。
父親耳朵聾,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只是記得他喜歡聽收音機,把一個小小的收音機貼在耳朵上,聲音調得震耳欲聾,吵到屋里的其他人他也渾然不覺。人只有到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時,才算是真正的老人。而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會受到母親的喝斥。父親似乎習慣了母親的態(tài)度,都過一輩子了,那種深深的無奈,只能在他越來越多的沉默中陷落。他在家里待不住,便會一個人郁郁踱到外面。
出了我們居住的那棟小樓,便是另一番天地。近年來迅速發(fā)展的小城鎮(zhèn),也有了向大城市擴張的野心,高樓和玻璃幕無序地擁擠在半空,搶占天際線。市場挨著商場,十字路口車水馬龍,人聲鼎沸。耳背的父親,就是把那個小東西調得再響,也蓋不住街聲的喧囂。父親通常會坐在銀行門前的那個小廣場上。那是唯一的安靜之處,夏天有樹蔭,冬日有太陽,是鬧市中的一方凈土。
那里時常會聚著一堆老年人。有很多是父親的老熟人,個別不熟的,日子久了也就熟了。早些年,父親眼神還好,與人打招呼,蠻熱情周到的。他的白內障做了手術后,視力沒有很好地恢復,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眼底出現(xiàn)黃斑病變。這個時候,父親看人就不那么清楚了,可能只是看到一團影子。他憑知覺,去辨識這團影子是否熟絡和熱情。這種時候,父親的感覺也會顯得木訥。父親當了一輩子會計,從一個小企業(yè),一直做到了縣工業(yè)局,后來改為經(jīng)委,他是成本會計。盡管我至今也搞不懂成本會計與非成本會計的區(qū)別,但是,我相信前者一定是更為重要的。父親是那種絕對讓人放心,嚴格按照國家財務規(guī)定辦事,從不逾矩的把門人。用母親的話說:“死心眼?!?/p>
父親一輩子恪守做人原則,與人為善,老實厚道,知足常樂。人們都管他叫劉會計,而他的名字,卻幾乎被人忘記。當他的職業(yè)稱謂取代了他的名字時,父親居然沒有絲毫的不悅。
父親一生當中最愉快的事情,無非是他的兒子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的時候。那個時候沒有手機微信,機關單位里的人差不多都有看報紙的習慣。我們縣城所在地很小,有個消息,就會傳滿街巷。而每當我的文章在省報和市報的副刊發(fā)表時,總會有人及時告訴父親:劉會計,我又看到你兒子的文章了。父親這時候就會趕緊對人家親切回禮,仿佛稍慢一點兒就會欠了禮數(shù)。當互聯(lián)網(wǎng)出現(xiàn)時,人們淡化了報紙的閱讀,父親也就很少聽到人們對他兒子的夸獎了。偶爾有人提起他的作家兒子時,他就會格外歡喜。那是一些認識我的昔日老人,他們偶遇父親時,也許是沒話找話,便會夸獎我如何有出息,而父親則十分看重,他聽到這種聽過多少次的話,仍像頭一次聽到似的,滿臉幸福。陌生人若想走近父親,和他熱絡,或想從他那里索取什么好處的話,只要一提他的兒子如何,父親那拒人千里的木訥,便會一下子被融化。倘若連續(xù)多日沒有人夸獎他的兒子,父親就會陷入更深的緘默。他聽著風聲、街聲,還有老人們的千篇一律的聊天,面色枯硬,不知他陷入了怎樣的冥想。
那時候,我差不多每年都會有新書出版,我每次都會在扉頁上工整地簽上“父母大人笑納”的字樣,及時郵寄家中。從母親的電話中得知,每次父親都如獲至寶,眼睛沒壞時,他成天捧著我的書看,后來看不清了,他會用一個放大鏡緩慢移動。再后來,我干脆就不寄書了,我怕他看得太辛苦。
二
日子水一樣從父親樓下的那條不深的小巷子流淌著,平靜恬淡,絲毫捕捉不到歲月的波紋。然而,那條很窄的小路,從來就沒有像大都市的人行道那么平整鋪墊,也沒有柏油碾壓。我每次拉著箱子從那里經(jīng)過時,箱子轱轆就會被硌得一顛一跳的,像我奔家的心情。跳動的心并不一定都是亢奮的,有時卻忐忑不安。
父親彌留之際,最想見的人就是他在北京工作的孫女。但是他知道孫女工作太忙,不忍打擾,但從未跟我提及。父親一生就是這樣,總替別人著想,從不因自己的原因提出任何要求,而我也對此忽略了。幸虧姑姑到來時,他才跟姑姑說起這個。
女兒聞訊立刻從北京趕來,而她看到的爺爺已經(jīng)躺在病床上,整天昏睡著連眼睛都難得睜開。
女兒貼在他的耳邊一聲聲喊著“爺爺”。父親被喊醒了。他那天精神狀態(tài)特別好,只是說話困難,吐字不清。女兒對他說:“您想我不?”父親渾黃的眼睛注視著他的孫女。
“您要是想我,就用力捏一下我的手?!庇谑?,父親就用力捏了一下,又捏一下,再捏一下。女兒淚水盈動,趕忙背過臉去。女兒深知爺爺對她的厚愛,她無以回報,只能以淚水洗面。
30年前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父親的大衣》刊于《大連日報》(那時叫《旅大日報》)上。那是記敘我們一家三口,從沈陽回老家過年時,父親每次都去車站接送我們的情景。
那時候我每年都要回家過年。盡管那時的火車站很小,是那種三等小站,快車只經(jīng)過不不停車,每次回家只能買慢車票,而慢車從沈陽出發(fā)要有六七個小時的車程。而且,每次票都不好買。我們乘坐的火車十分擁擠,有時買不到座票,就得站著。當列車過了大石橋,就覺得快到家了。列車走得再慢,從一個小站啟動時,遠山近水也是一晃而過。瓦房店、田家、梁家(這是更小的小站),一過梁家,很快就看到泡子鄉(xiāng)、臺兒山、餑餑山,再一晃,就看到鐵西那片海灘了。
鐵道西邊是海,我們家在鐵道東邊。那時候,鐵西是一片荒灘,幾乎沒有人家。當列車員廣播“普蘭店站就要到了”時,那種溫暖親切感,令我終生難忘。車頭吼叫一聲,噴出濃煙,像云朵飄散,恍若我的內心在喊:爸爸!我回來了。
當列車緩緩駛進普蘭店站臺時,我還沒有顧得上仔細看看那個車站的小洋樓,便在晃動的站臺上看到了父親的身影,跟那個白色的“普蘭店”標志牌挨得很近,就好像是一名站臺工作人員。他每次都要問清楚我是乘座哪趟車、哪節(jié)車廂,當列車停穩(wěn)時,他會大步跨到車門口。
當車門笨重地打開時,鐵質梯凳距地面很高,人往下移步時,如同懸掛。要是拎著行李抱著孩子,下車實在是很艱難。而且,列車在這種小站僅僅停留一分鐘。那時女兒還小,幸虧父親及時過來幫扶。有時列車誤點了,誤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而父親就在這種寒冬臘月天里,站在斑駁的雪地上,等候著列車到來。這種挨凍的滋味,父親從未說過。我也就忽略了,以為他是在候車室里等候的,只是后來聽母親說,父親早早就守候在月臺上了,他的耳朵曾被凍腫過。
當父親接過女兒時,就會用大衣把她緊緊裹在懷里,生怕被風吹著。那些年的春節(jié),天氣格外冷,從荒涼的鐵道西邊的海灘刮來的西北風,如同刀割,站一會兒就會凍腳,就得不停地跺腳。但是,有了父親前來接站,就會在冰天雪地之中感受到一種特別的溫暖。
而我每次返程時,父親也總會為我們送站。其實,當我還在外面應酬各種飯局時,父親就已經(jīng)默默地在為我們打理行裝了。父親細心地把一些年貨,還有蘋果什么的,大包小包的都裝在一個紙箱子里。他是用那種粉色的布條在紙箱子上縱橫捆綁,再沉也能拎起來。那是一種特別的粉色布條,每次他都是用這種粉繩捆綁。我總是嗔怪他,帶這些東西多麻煩,我那里什么也不缺。
父親也不解釋。他捆得很仔細,把結實的箱子拎到樓下,放到自行車后座,一手扶箱子,一手扶車把,迎著呼嘯的西北風,走在我們前頭。
火車站距我們家差不多有一公里,他一直把我們送到火車站。還要進到站臺上相送。
那年頭沒有隨處可買的玻璃絲繩和膠帶,父親不知從哪里弄到的這種粉色布條。記不清父親送過我們多少次、多少個箱子,但是,這種捆箱子的粉布條兒,每次拆下來,都會被妻子細心地纏起來放好。她以為下次我們回家給父親帶東西時,也會用得上這種粉繩捆綁,可我們一次也沒有用過。因為我們買的東西都有包裝,而且,都是放到行李箱中,根本用不上這種捆綁。于是,年復一年,這種捆繩在一圈圈擴大著,蓬松著,像一個粉色的球體。
我曾在搬家時看到了這一堆粉布條,整理時還弄了一手灰塵。這是我頭一次如此細心地觀察這種特殊的綁繩。因為搬家捆綁東西要用它。然而,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些布條并不長,每一段之間都系著一個疙瘩,長長的布條,是由好多個疙瘩連接而成的。這些疙瘩都是死結,我試著按需要的長度去解,卻怎么也解不開。這時候才感覺到父親每一次,都是把一些短的布條,一節(jié)又一節(jié)地耐心拼接起來,那連接處的死扣,是他用心系好的。每一個繩結大小是一樣的,圓滾滾的,如同珠子串在上面。看明白了這個,我的鼻子一陣陣發(fā)酸,就突然想哭。
我也是為人父的人了,可是,我卻無法做到像父親那樣,不聲不響,去為兒女做著每一個細節(jié)。我會想到當時的父親是如何蹲在地上系這些繩扣的,一段段連接成一條長帶,然后,把紙箱捆綁牢固。父親為了把箱子捆綁結實,總會捆出一個標準的“井”字形。按著長度,每次差不多要系十幾個扣。精彩的是,這些繩扣大小規(guī)模形狀,完全一樣,經(jīng)久歷年,也沒有發(fā)生什么改變。父親的深情,就在這一條條粉色繩扣上纏繞扭結,讓我無法釋懷。
想到每次回家時,父親多么盼著能夠跟我單獨說說話。然而,總有些飯局無法推脫,而我每次回去,時間又總是安排得那么滿,不肯多待幾天。即使偶爾會坐下來與家人一起用餐,也不時會有電話打進來,我一接又是半天。而每每這種時候,母親都會抱怨我,但是父親卻從未說過我一句。到了我要動身的時候,父親就不聲不響地到外屋忙活著,為我們打理東西。
滿以為父親的話要在路上跟我說的,但是,天太冷,只有西北風在耳畔呼號,父親則什么也沒說,只是一味地往前趕路,就好像是他要出門遠行。記憶最清楚的,是每次到了車站時,父親把我們送到站臺上等待火車進站的那個短暫的時刻。我們那么近地靠在一起,彼此感受著對方的呼吸。感覺中父親的個頭矮了,我竟比他高出半頭。那種時候,也不過幾分鐘,但是,對于我和父親而言,便是在一起的最親昵時刻了,盡管我們誰也沒說什么。
站臺上的風,格外凜冽刺骨,小小的火車站像個精致的糕點,一點也遮擋不住風,而空曠的四周,沒有高樓圍攏遮擋,風便更加肆虐。而父親怕孫女凍著,竟把他的大衣脫下來去包裹女兒,我怎么也阻攔不住。
站臺上斑駁的積雪被風刮凈了,塊狀的水泥磚泛著冰樣的清冷。女兒被包裹著,像只歡快的小鳥一樣,但她的聲音很快就被火車頭飛馳而來的粗魯?shù)霓Z隆聲淹沒,一股濃煙噴出,磅礴彌散。
我們上車之后,我總是在找好座位之后,貼到窗口上讓女兒跟爺爺招手再見。女兒稚氣地喊著,父親在向我們揮手。車開出去了,父親還是站在那里揮手,最后,他跟那個尖頂小站一同朦朧渺遠了。
三
父親年事已高,再也不能去車站接我送我了。每次回鄉(xiāng)離鄉(xiāng)進出小站,我都是行色匆匆,再也無心眷戀。小站在我的眼里,不再親切,只有一片空曠冷漠的月臺,延伸著寂寞。
有一回,我快步從車站往家走,在經(jīng)過市場旁邊那個大街轉角時,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在那個商店的窗臺坐著,呆呆的。我悄然走到他的跟前,他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心不覺一沉,叫了聲“爸!”他這才突然活現(xiàn)開來,嚅嚅地說:“你回來了啊?!蔽艺f:“回來了?!彼@才焦急而緩慢地起身站立,連聲說:“快回家吧?!?/p>
我扶著父親一步步走回家。只是一段很短的路。那條小巷多有坑凹,真不敢想象父親每天出來,眼神又不好,是如何高一腳低一腳踩踏在上面的。父親欣喜地接我回家,卻還是沒有跟我多說一句話。他的話,都是由母親傳遞的。
記得是2009年夏天,母親來電話,說父親肚子一直痛。讓他去醫(yī)院他也不肯去,說一定要等到我回去。父親相信我,前幾年他患了白內障,由于他有糖尿病,所以,白內障的治療有些麻煩。我?guī)ゴ筮B,找了專家先后做了兩次手術。他的糖尿病治療,吃什么藥,是否注射胰島素,也都是我給他拿主意。這次父親肚子痛,絕不會是一般的痛,否則他是絕不會吭聲的。我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星夜趕回老家,次日一大早,就帶父親去看醫(yī)生。
萬萬想不到,醫(yī)院做彩超時,一下子就查出了父親肝上有個腫瘤。那是個年輕的主任醫(yī)師,他非常果斷地告訴我這個消息。我不相信!父親多年患有糖尿病,他從未得過肝炎,何以會在肝上長出腫瘤?隨后我又帶父親去大連檢查,而后又通過沈陽和北京等地的醫(yī)生多方問診,最終得到確診。一時間有種天塌地陷之感。
我感覺特別對不起父親,為何不早點回來帶他去檢查呢?我和妻子研究,決定將檢查結果瞞著父親。后來,我們一直在這個問題上煎熬,到底要不要告訴他?
最難忘的是那幾天,我和妻子天天守著他,陪他散步。那是父親最開心的日子。他最喜歡我們扶著他走在大街上,他希望我們往人多的地方走,越多越好。傍晚時分,電影院那里很是熱鬧。我攙扶著父親坐到一個石凳上,而父親則讓我和妻子到人群圍攏的小廣場去跳舞。父親那時完全像個孩子。這是父親平生第一次對我提出的要求,然而,這個“要求”我卻沒有照辦。后來妻子說我不應該拒絕父親的要求。她說:“爸爸一生從來沒有要求過我們做任何事情?!?/p>
那次我沒有跳舞,但是我一直陪著父親聊天。他倒也沒有任何不高興的表示。就是那一次他悄悄告訴我,他又漲工資了。他清瘦蠟黃的臉上,在斑駁的燈影中,透出了某種滿足。但我心里卻已五味雜陳。
俗話說,老實常常在。然而,塵世中,老實人也常常扮演著吃虧的角色,除非你不在乎吃點虧,且能夠從心里認同“吃虧是?!薄?/p>
四
憂傷的父親到了晚年,內心的要求其實很簡單,他沒有出國旅游過,他何嘗不想讓我?guī)鋈ス涔淠?,但他總認為我很忙,怕耽誤我的工作,從未表達過他的內心愿望?!爸愠贰边@話沒錯,但什么人才能夠憑借“知足”而抵達“常樂”之境?
有位老領導在彌留之際,仍然沒有“常樂”之態(tài)。他不像父親從未出過國,他幾乎走遍了世界。然而,在他沉疴之時,我去醫(yī)院探望他,他長嘆一聲對我說:“過去那么認真、那么看重的事情,現(xiàn)在看來,算個什么呀,什么都不是,一點用也沒有?!彼诓辉摦敵跄敲摧^真的入世態(tài)度?;蛟S,這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吧。他那時,人瘦得變形。一個新來的護工守在病房里。他搖晃著入廁時,護工要過去攙扶,被他拒絕。但是,他卻一手扶著廁所門,一邊轉頭對她說:“你這塊抹布放得位置不對,要放在這兒——”他指點著準確的位置。(他仍然如此這般認真,且一絲不茍)。待我數(shù)月后再想去探望他時,他已溘然離世。我很悲傷。我猶豫著給他的家人打了電話。家人說了他在彌留之際時常會陷入糊涂狀。一個護士問他:“認識我不?”他不答。再問:“您說我是誰?”他瞇著眼睛說:“你是白骨精?!弊o士大笑,認為首長確實糊涂了。
然而,鑒于我對他的理解,他那時并非糊涂。他一定是在不斷有人以為他糊涂,反復讓他辨認時,他覺得受到了戲弄。他是個非常有自尊的人,即使到了重病在身時。于是,他煩躁了,故意把對方說成“白骨精”,這既是他的宣泄也是他的忿懣,還有對于自己依稀殘存的自尊的一種維護。
生命最本真的時刻,只有到了彌留之際才會以最直接的方式彰顯。父親到了彌留之際時,我趕到病床前守護他。當時父親已經(jīng)不能起床了。哥哥和姐姐、姐夫曾輪流照顧他,但都是近七十歲的人了,忙不過來,就雇了個護工。而當護工為父親接尿時,父親卻堅決不肯。
護工哪里知道,父親即使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也絕不想麻煩別人,除了自己的家人。何況,父親是在維護著自己最后的一點尊嚴。
細想一下,人活一輩子,若想成為一個遵紀守法的好人,并非易事。因為在你的周圍,總有這樣或那樣的誘惑難以抵擋,總有來自親朋好友或家人的埋怨和規(guī)勸。如果僅僅是短時間的,則可以當作耳邊風,但如果是你最近的親人,埋怨了你一輩子,你還會充耳不聞嗎?
五
那天,深圳的天空像抹了漿糊一樣粘稠得令人郁滯。我總算從歐洲趕回,馬不停蹄地乘坐南航最早一班航班,歸心似箭。當飛機騰空而起時,感覺它就像只巨大的蜻蜓,猛烈沖撞開跑道上空那粘稠的蜘蛛網(wǎng),高速飛往大連。
飛機上的座位都坐滿了人,在我旁邊的鄰座有位老人,看上去跟父親年齡相仿。然而,看到這位老人,我不能不聯(lián)想到父親。一輩子勤勉做人,勤奮工作的父親,居然沒有機會乘坐飛機。我是有能力帶他飛到南方住些時日的,然而,我只顧忙于自己的事情,而忽略了父親最起碼的需求(當然,這話父親從未跟我說過)。而當父親有一次跟我提出他想坐飛機時,卻把我嚇著了。
那是我?guī)Ц赣H到大連醫(yī)院確診時,父親在酒店里住著頗有些不習慣。他希望回家。我勸說他明天還要去看醫(yī)生,要住一晚的。父親便不語。他習慣于早早睡下。天沒亮他好像就醒了,我正半睡半迷糊時,忽聽他問我,回普蘭店我們能否坐一次飛機。我想父親一定是在夢中。我說,大連到普蘭店那么近的距離,哪有飛機,何況,即使有航班,普蘭店也沒有機場降落啊。然而,我萬萬沒想到,父親卻如同夢囈般:“要不,我們坐飛機到天空轉一圈再下來也行?!碧煅剑覐氐仔蚜?,而看著旁邊的父親,卻依然閉著眼睛,似乎在夢囈。
我沒有告訴父親,最后我也沒有將他的病情如實告訴他。有的親朋好友認為我不該瞞著父親,但是,我想,父親對自己的病情其實已經(jīng)是心知肚明了。要不,他為何在聽到哥哥跟我商量給奶奶在龍山公墓買一塊墓地,把奶奶的墳遷過來時,突然對我說,給他也買一塊墓地,他要守著奶奶……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我多么后悔沒有帶父親乘坐一次飛機。
我在大連沒有停留,就從周水子機場直接去了大連火車站,登上最近的一趟列車,去往普蘭店。
從大連到普蘭店要一小時十分鐘。這條線路我從小就熟悉。不知走過多少回。小時候是父親帶著我坐火車,后來是我?guī)е赣H乘坐火車。記得那一次我?guī)Ц赣H乘火車去大連看望生病的二姑,他們姐弟兩人相見時抱頭痛哭,像兩個孩子。
從大連站出發(fā),要經(jīng)過一些小站。那時候還有個沙河口火車站。車從大連剛開出沒一會兒,就停靠沙河口了,再經(jīng)過南關嶺,到了金州。金州是一個大站,所有快車或特快都會在這里停留,而沿途的三十里堡、石河子等小站,比普蘭店站更瘦小,所有快車都會忽略它的存在。
想想父親當年只有16歲,因饑餓而告別親人,從山東龍口碼頭登上船,孤身闖關東。他在日本人持著刺刀的船上,頭一次離家遠行,他是那樣的提心吊膽。然而,父親還是被一個日本鬼子抽了一個耳光。這是父親在彌留之際跟我說的。他那時候已經(jīng)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了。但是,他對日本鬼子的恨,是入骨的。
父親人生第一站就是石河子,他在那個更小的小站下車,投奔一個叫劉日奎的親戚。在劉日奎的介紹下,他來到普蘭店一家瓷器店當小伙計,每天給人家打雜。特殊年代,跟他一樣出身的人紛紛起來控訴批判他們的掌柜資本家,以示自己覺悟之高。但是,父親卻沒有這樣做。有次外調人員前來找他,是掌柜的一個兒子要入黨之事。調查到父親的掌柜時,父親只說了他的一些好話,沒有任何批判的味道。父親曾悄悄對我說過,他的掌柜主持公道,人品不錯。在那個年代,能夠做出這樣的證明,也是父親的人品使然。因此,掌柜的兒子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回想父親的一生,波瀾不驚,平安淡定。做兒子的,既沒有為父親驕傲,卻也從沒有被父親所牽連或受累。
多少年過去了,從大連回家鄉(xiāng)仍然還是慢車。好久不坐這種綠皮車了,一站一站的??浚\嚮蜷_動時,都會哐當響著,搖晃著,劇烈的喘息像個年邁老人。好在我有書看。常年旅行保持了這種閱讀的習慣。
列車員廣播:“前方到站,普蘭店車站,要在普蘭店站下車的旅客,請?zhí)崆白龊脺蕚?。?/p>
我趕緊收拾行李,來到車廂連接處。卻不想我等待的車門居然不開,也沒見到任何乘務人員,我只好趕緊轉到車廂另一頭。有人往車上擠,我差點沒下去車。
再也不見懸掛式的階梯,輕輕一抬腳,就邁到了站臺上。站臺是新修的,不再像以往那樣要橫跨鐵軌經(jīng)過其他站臺,才能出站。而是要從地面下去經(jīng)由地下通道,再由地下上來。這地上地下,沒有滾梯,拎箱子便格外吃力。
下車的人很多,我的心卻是空蕩蕩的。曾經(jīng)那個黃褐色基石,磚木結構的二層小洋樓,早已不見了。那個耀眼的青銅尖頂?shù)奶祀H線,變得平淡無奇。精美的糕點般的車站,仿佛被搬走了,換上了一個沒有任何裝飾的平頂長方形的水泥盒子,既無高度,也無什么造型可言。外墻全是用那種白色小塊瓷磚鑲嵌,這種瓷磚不僅廉價,而且沒有品位。最感缺失的還是樓頂設計得太簡單,沒有構成天際線的起伏,只是懸掛的幾個大紅字:“普蘭店站”。
我說不清這個小站是從什么時候改換的,我只記得自從小站拆了以后,父親就再也沒有在這里出現(xiàn)過。他跟那個溫馨如詩的小站,一同從這里隱退直至消亡。
每每想到父親,自然就會聯(lián)想到早年間的那座車站小洋樓。原以為是日本人修建的,但后來感覺是俄羅斯風格。我一直想查一下關于這個小站的建筑資料,但是,卻沒有查到任何記載??赡苁且驗樗×?,小得微不足道,與沿線的那些個顯赫的大站無法相比。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小站,卻深深銘刻在我的記憶中,無法取代。特別是樓頂上矗立的那個尖頂構成的空間韻味,一直纏繞不絕。尤其到了冬天,那上面披掛著白雪,陡添了一種圣潔感,為它的游子們帶來了多少的期盼與憧憬。
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候車室。那時的候車室是跟售票室是在一起的。里面有點窄,但因為窄,才顯出了一種家的氣氛。熟悉的人在這里見面,總會親熱地打招呼。那時人際關系簡單,不會撞見了裝作沒看見。再說,這么窄小的空間,想裝作看不見都是不可能的。
候車室并不寬敞,幾個長條木椅就占滿了。里面有兩個售票的小窗口,并列在一起。窗臺全是木制的,很厚的板子,上面刷著淡綠色的油漆,伸手遞錢時,臺面被摩擦得光滑,有著肌膚之感。由于進出的人不多,這么小的候車室也足夠用了。
買完票,轉過身就到了檢票口。要乘車,就得到欄桿處排隊等候。那個欄桿是方木的,很厚的正方形,圍成一個小小的通道。這種正方形的木圍欄,很矮,一偏腿就能坐在上面。天棚很高,梁柱也是這種方木構成的,刷著淡綠色。窗戶也是木制的,也是淡綠色的,有種清爽感。墻體很厚,飄窗式的窗臺很寬,也是厚木板的。插銷是那種很長的鐵制的,拉動時,如同拉槍栓,只是有點滯澀。這么厚重的墻體,到了冬天西北風是打不透的,而到了夏天,驕陽再炙熱,也是透不進來的,因此,這里有著冬暖夏涼的優(yōu)勢。
這種洋式小站,從旅順口,到金州,再到熊岳,沿途差不多都是一個風格。即使沈陽站,也是相差無幾,只是比我們家鄉(xiāng)的小站高大威武一些。
然而,這么好的家鄉(xiāng)小站樓,像被一股風刮跑了,連點影兒都不曾留下。這個小站的拆掉,給我?guī)砹擞肋h的遺憾,還有無法言說的痛楚。
其實,遺憾痛悔的事情還有很多,一想到父親,就會伴隨而來。說到底,都是因為對父親的疏忽。
我對父親太疏忽了,他彌留之際,我守在他的病床旁,竟頭一次那么細致地觀察父親。他的臉色呈現(xiàn)蠟的質感,他的手背上掛著一節(jié)吊針的針頭與軟管,被膠布一道道粘貼著。他右手中指的指甲怎么變成了灰指甲?他從什么時候得了灰指甲?我怎么從未注意過他的指甲?
灰指甲很厚,指蓋早已變形,像郁積了幾十年的辛酸與委屈。但父親太能忍了,從未吭氣過。
父親的病床邊立著一根拐棍,這是母親讓我給父親買的。就這么一件區(qū)區(qū)小事,卻為父親帶來了極大的滿足感。每次出門散步時,他就會給人家說,這根拐棍是俺老兒子從廣州那邊買回來的。
病床上的父親再也用不到這根拐棍了??粗@根孤零零的拐棍立在那里,有種憂傷突然襲上心頭。
那是我最痛苦最絕望的日子??斓街星锪?,眼見月亮圓融之時,父親的病卻已無望。父親熬過了中秋,也熬過了十一,卻沒能熬過他的生日。
那天早晨,父親是殯儀館第一個被火化的,也就是說他是第一縷青煙。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瞬間天空出現(xiàn)的奇觀:在青煙扶搖直上時,天空兩端同時出現(xiàn)了太陽和月亮,此乃日月同輝。父親是個普通人,他有著極其平凡的人生,在他的靈魂飛升天際時,卻會有這樣的奇觀。
我每次去給父親上墳時,總要帶兩份供品,因為父親一定會讓我先祭奶奶,然后再管他。
十周年了,父親的墳沒有多大變化,水泥結構連荒草都無法生長。山風很大,守墓人三令五申不許燒紙,只能點燃香燭。在這些程序進行時,我把一本新出的書帶來了,我在扉頁上給父親寫信,不想一下子就寫了滿滿當當,實在沒地方寫了,才作罷。山上不讓燒紙,我們帶來的紙都要拿到山下專門燒紙的地方去焚燒。哥姐買來了很多紙,叔叔和芳姐他們也從大連帶來好多紙。在他們看來紙就是錢,越多越好。當所有紙燒成一堆大火球時,我把寫了字的書投進火堆里,我想,父親一定能夠收到,他也一定會從字里行間看到他兒子對他的愧疚。
當紙灰隨風飄散時,我抬頭望天。藍天白云中,隱隱約約看到一架飛機從云層邊上一掠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