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萌

天塌了

本溪向東40 公里的鐵剎山，是隋佰玲出生長大的地方。

19歲那年，隋佰玲在這里結(jié)了婚，丈夫是一個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小伙子，踏實懇干?；楹?，夫妻二人借錢購置了一輛二手85大解放，跑起了長途運輸。為節(jié)約成本，每次上路都是丈夫開車，隋佰玲押車，小兩口剛出蜜月，吃住就搬進了車里，四面漏風的駕駛室成了他們溫馨的小家。風雨同舟，日子雖苦，心里卻裝滿了甜。

后來，小兩口升級為四口之家，一對可愛的龍鳳胎為生活增添了歡樂;破舊的老解放也鳥槍換炮，裂變成幾輛新貨車，夫妻倆也不再跑單幫，成立了運輸公司，雇了一批司機兄弟一起干事業(yè)。

“丈夫主內(nèi)，我跟車跑業(yè)務，找客源?！蹦切┠?，只知道向前沖的隋佰玲跑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每年有300天的時間在路上。腳步穩(wěn)，人實誠，生意自然風生水起，沒多久，隋佰玲就成了本溪地界遠近聞名的青年女企業(yè)家，鼎盛時期，運輸公司擁有近30輛大貨車一起跑運輸。

風光無限的背后，卻飽含苦楚，且無人可傾訴?！俺赃\輸這碗飯，等于讓員工在生死邊緣游走。”白天業(yè)務纏身還好些，待到夜深人靜，隋佰玲就會很焦慮，幾乎每晚都睡不踏實，因為害怕午夜驚鈴——那可能意味著厄運已降臨?！半娫捯豁懀只培嵋幌掠可蟻?，然后就是一身冷汗，急忙下地去接，有時慌張地竟將兩條腿伸進一條褲腿，剛站起來就趴倒在地，誤以為是被誰絆住了，又驚出一身汗。那感覺特像自導自演了一遍《午夜兇鈴》?！?/p>

無數(shù)的虛驚一場過后，厄運真的降臨了。2009年的一天，急促的電話鈴聲劃破深夜的寂靜，當電話接通，10秒鐘內(nèi)沒有一句對白，唯有哭喊聲撞擊耳膜時，隋佰玲打了個冷戰(zhàn)，弱弱地問：“出大事了？”真出大事了，運輸公司的一輛貨車翻進了山溝，六七條鮮活的生命轉(zhuǎn)瞬間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體。面對家屬的哭訴和圍攻、發(fā)貨方的巨額索賠、生意伙伴的冷漠回避……上個月剛經(jīng)受離婚重創(chuàng)的隋佰玲，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孤獨與彷徨。

雙重打擊壓得隋佰玲喘不過氣，在處理完公司所有資產(chǎn)，賠償了受害人家屬、填補了欠款和貨款后，隋佰玲做出一個令所有人意外的決定——“退出生意場?！彼灏哿崽寡裕m然手里還有資源，做下去也不愁賺錢，但生意場上的利欲熏心、爾虞我詐，讓她感到冷，冰冷，實在不想繼續(xù)了。沒有了收入和積蓄的隋佰玲，還要撫養(yǎng)一雙兒女，生活不允許她在家干閑著。

一次偶然，隋佰玲得知遼寧省總工會有免費的月嫂培訓班，還推薦就業(yè)?！皳Q個地方、換種簡單的方式生活，也不錯?！本瓦@樣，隋佰玲來到了沈陽。

挑戰(zhàn)潛規(guī)則

扯掉“女企業(yè)家”標簽的隋佰玲，開始了新的生活。月嫂培訓結(jié)業(yè)那天，隋佰玲順利地被一名資深金牌月嫂選中，做助手，每月工資2000元，隨她去北京護理一位產(chǎn)婦。

隋佰玲成了培訓班就業(yè)最好的學員，可沒想到的是，這只是看上去很美。在北京的一個月里，所謂“師父”的金牌月嫂除了偶爾抱抱孩子，幾乎所有活兒都支使隋佰玲來干，甚至連金牌月嫂的貼身衣服都得由隋佰玲負責洗。

“咋就落得這般田地?！彼藕蛲戤a(chǎn)婦又伺候月嫂的隋佰玲，委屈涌上心頭，淚水奪眶而出，滴落在正搓洗的衣物上。“對比以前生意場上的風光歲月，巨大的心理落差讓我難以接受，想做完這個活兒，馬上辭職回老家。”

一個月很快就結(jié)束了，返程前的晚上，產(chǎn)婦家屬單獨找到了隋佰玲表示感謝，獎勵她500元錢，并托她轉(zhuǎn)交一封信?！敖o家政服務公司領導就好，我相信你不會私自打開看的。”

回到沈陽后，直到金牌月嫂在公司例會上對隋佰玲破口大罵，她才知道，原來北京產(chǎn)婦家裝了監(jiān)控，金牌月嫂和隋佰玲的工作情況，產(chǎn)婦盡收眼底。托隋佰玲轉(zhuǎn)交的信，更詳細反映了事情經(jīng)過。金牌月嫂被公司處分了，她誤以為是隋佰玲打小報告，這才有了破口大罵那一出。

“雖然這件事的過程是痛苦的，但結(jié)局很出乎意料，與前半生冰冷的生意場對比，現(xiàn)在的，讓我感到很溫暖，有人情味，感覺挺值的?！本瓦@樣，隋佰玲收起了回老家的打算，她開始思考該怎么做才能更有意義，“我想到了醫(yī)院，因為和新生兒比起來，患者可能更需要幫助?！庇谑牵灏哿嵬杏H戚推薦，來到了遼寧中醫(yī)藥大學附屬醫(yī)院，改行做起護工。

情緒高漲的隋佰玲，第一次做護工，收獲的只有推搡和指責。

隋佰玲是干凈勤快的人，見患者術(shù)后高燒頻頻出汗，擔心身下太潮不舒服，鋪巾就換得特別勤，尤其在術(shù)后頭三天，她基本沒睡過一個整覺。一天早晨，當她在衛(wèi)生間清洗剛換下來的鋪巾時，隔壁床的護工一腳踢開衛(wèi)生間門，指著她的鼻子一通斥責，還連連推搡，沒幾下，隋佰玲就被推倒在墻角。

都怪隋佰玲太勤快。因剛?cè)胄?，不懂潛?guī)則而瞎勤快，讓在隔壁床做護理的同行挨了批評，扣了錢?！颁伣矶嚅L時間換一次是有行規(guī)的，同行并沒違規(guī)，卻被批評和扣錢，肯定委屈，所以把氣都撒在我身上。我可以理解，但我不認同?！背鮼碚У骄吞魬?zhàn)行規(guī)的隋佰玲，得罪了不少同行，卻得到更多客戶的認可，不僅讓她在骨傷科病房站住了腳，一干就是10年，還順帶改變了科室內(nèi)的護理風氣。

“自己認準護工這行還不夠，畢竟有色眼鏡還是存在的?！彼灏哿嶙鲎o工的前兩年，一直和老家親人隱瞞自己的職業(yè)。當她鼓足勇氣攤牌后，母親立馬號啕大哭?！皨?，我現(xiàn)在比以前好，賺得多，也不用昧良心，患者出院后還都感謝我?！?/p>

賺得多是實話，但不好賺也是實情。一次給患者按摩時，患者突然就扇了她兩個耳光?！熬湍氵@也叫按摩？”隋佰玲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含著淚忙解釋：“阿姨怕你長期臥床肌肉萎縮，才想給你揉一揉，按得不專業(yè)，但出發(fā)點是好的?！?怕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隋佰玲立馬躲進衛(wèi)生間，但傷心歸傷心，“畢竟人家是病人，手術(shù)遭了不少罪，現(xiàn)在臥床動不了，情緒不好可以理解?！?/p>

好在大多數(shù)患者及家屬還是溫暖的。午飯時，常有家屬會特意給她加餐;護理時，患者總讓她歇歇，別累壞了身體;平日里，總能收到已康復患者旅游時特地購買的紀念品郵件……

不變應萬變

骨傷一科病房里，護士正忙著備藥，這時，一位身著時髦連衣裙、洋氣短發(fā)、妝容精致、紅唇奪目的女人走了進來，和護士熱情地打招呼。

“誰家家屬，和醫(yī)院這么熟？”大家猜測間，女人從包里拿出一件綠色馬甲，穿在身上，上面的“護工”二字，伴著眾人的驚訝聲映入眼簾。

被誤認實屬正常，畢竟隋佰玲這身打扮的確顛覆護工形象，可她卻不覺得出格：“因重病、大病住進醫(yī)院，不管擱誰，心情都會不好，若雇個護工再苦大仇深、不修邊幅，那不是花錢找罪受嗎。所以得改變老觀念，打扮不僅是職場需要，更是給彼此都換個心情?！?/p>

上工前洗頭、化妝成了隋佰玲自我設定的“潛規(guī)則”，無論何時，雷打不動。

一天晚上，因擔心患者病情突然惡化，搶救不及時，隋佰玲一夜未睡，守在身邊。怕自己打瞌睡，她一口氣喝了6袋咖啡。病人安然度過危險期后的早晨，熬了整夜的隋佰玲感覺頭暈，吃完降壓藥，坐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剛回過神，她就從兜里拿出口紅，開始化妝。“畢竟也是50歲的人了，還沒休息好，不加點化妝這道美顏過濾鏡，就沒法面對患者了?！?/p>

不僅如此，隋佰玲還喜歡自詡家屬、家長，帶著角色投入工作。隔壁床患者沒人照顧，她會伸把手;有新入院的患者，家屬不會護理，她主動去幫忙;新來的護工技術(shù)不熟練，她也去指導;隋佰玲善于溝通，誰受了委屈都找她開導，誰想接活兒也找她去跟患者家屬談;她也習慣把好干的活兒給別人，最難干的活兒自己接。一來二去，隋佰玲成了骨傷科病房護工們的“片兒長”。

“雖然我和其他護工一樣，希望干得開心，賺得也多，但更多時候，我的心情和家屬是一樣的，希望患者健康地走出病房，開始新生活?！?/p>

在護工和自詡家屬的角色轉(zhuǎn)換中，隋佰玲找到了快樂，更找到了被認可的感覺。但幸福感越來越高的根源，當屬社會對護工看法的漸漸改變。

幾年前，隋佰玲護理過一位癌癥晚期的老人，相處了半年后，一天，隋佰玲老家突發(fā)急事，就請了3天假，結(jié)果第二天晚上聽說，從她請假開始，老人都不大吃飯，她聽了有些心疼，連夜趕回醫(yī)院，剛走到床前，老人就起身拉住她反復問：“你去哪兒了，我這兩天好怕，怕你不回來，怕我走時是一個人好孤單?！逼鋵?，隋佰玲與老人早已產(chǎn)生了親情中才會有的依靠感。

從那以后，隋佰玲再沒請過假，一直陪在老人身邊，直到其生命的終點。那天，恰巧老人的兒子都沒在身邊，隋佰玲給老人擦洗干凈，穿好壽衣，一切妥當后，便坐在老人身邊等待家屬趕來。在老人被推出病房時，隋佰玲按老家習俗給老人磕頭送行，老人的兒子也跪下向她還了禮，連叩三個頭，表示感謝。

除了感官上的，10年護工生涯還給隋佰玲的物質(zhì)生活帶來不小的改變。

5年前，隋佰玲用做護工掙的錢在沈陽全款買了一套小房，安了家;3年前，她又花了10多萬元購置了一輛小轎車?！氨M管平日都住在病房里，回家住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月，盡管每天忙碌在醫(yī)院，車停著的時間比開的長，但我總是想，自己常年照顧別人父母，沒給自己母親盡孝，以后不忙了，要把母親接過來住，開車帶她去自駕游，也讓她體驗一把大城市的生活?！?/p>

雖然社會對護工職業(yè)的看法在改變，但仍有不盡人意的事發(fā)生。比如當隋佰玲開車到醫(yī)院上班時，常會遇到有人咂舌：“哎喲，護工都開這么好的車了！”每每聽到這些話，隋佰玲都得難受好一陣。

“仍有人覺得護工低人一等，看不起護工。最讓我無法理解的，是自己的女兒就這么認為，所以她成家后，突然極其反對我繼續(xù)做護工?！彼灏哿崦靼?，以前為了生活做護工，現(xiàn)在生活好了，兒女都工作、成家了，提起有個護工母親，反而難以啟齒了?！拔椰F(xiàn)在是為我自己，兒女們不理解，不怪他們，我也不會去辯解，因為只要做好自己，大家就會看得見，剩下的交給時間去解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