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嵬
近年來關于“絲綢之路”的各項研究逐漸成為學界熱點話題,從現(xiàn)有公開發(fā)表的資料來看,對其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經(jīng)濟方面,對于文化的研究相對少些,且多以中原政權統(tǒng)治作為研究對象,鮮見少數(shù)民族政權統(tǒng)治下絲綢之路音樂文化交流與發(fā)展的研究。
絲綢之路是中外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重要道路。與傳統(tǒng)絲綢之路相比,草原絲綢之路分布更廣,是由蒙古草原溝通歐亞大陸的一條重要的通道,是絲綢之路的重要分支。由于草原絲綢之路只要有水有草,就有路可走的便捷性,所以,草原絲綢之路的中心地帶往往具有因時而變的特征。草原絲綢之路作為中西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產物,在歷史發(fā)展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其形成與發(fā)展標志著中國歷史的輝煌年代。自公元916年回鶻勢力分崩離析,新興的契丹人建立起遼王朝,統(tǒng)治了北方草原地區(qū),與宋形成了并峙局面,影響了陸上絲綢之路的往來。遼代中國的疆域在歷史中擴大,將東北廣大地區(qū)納入中國板塊,實現(xiàn)了長城內外“番漢合制”的大融合的繁盛局面,草原絲綢之路在此時期充當著重要的經(jīng)濟、文化多方面交流的重要通道。論及遼代絲綢之路的最重要的意義,亦將契丹—遼草原農牧文化與中原地區(qū)農耕文化相融合,形成了較為統(tǒng)一的“大中國”文化圈,為后世我國經(jīng)濟文化統(tǒng)一發(fā)展奠定了基礎。近年來關于文物考古及圖像學研究受到了國內外學者的關注,圖文互證的研究方法成為了學術研究的主要方法,本文將以圖文互證的形式,以契丹—遼樂舞圖像為例結合“文獻分析法”、“歷史考察法”與“思想溯源法”交錯運用,對契丹—遼草原絲綢之路上的音樂文化交流研究旨在突破中國古代樂舞史和藝術史研究的瓶頸,傳承中國樂、圖、文融合貫通的獨特文化傳統(tǒng)。
草原絲綢之路是契丹—遼時期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根據(jù)環(huán)境考古學資料,歐洲與亞洲大陸之間只有北緯40度至50度的區(qū)域才有利于東西方的交流,而這個范圍正是絲綢之路所在地。遼代草原絲綢之路西段向東延伸至遼海,分為南北兩條線。南路東起遼海,沿燕山、陰山、天山北麓,西至中亞、西亞、東歐。北路東起西伯利亞草原,經(jīng)蒙古高原向西延伸,經(jīng)咸海、里海、黑海,后至東歐。南北線在可敦城會合,向西至西域,連接亞洲腹地。遼代草原絲綢之路的文化交流是多方面、多角度的,形成以上京(今巴林左旗林東鎮(zhèn)以南)、中京(今寧城縣大明市)、東京(今遼陽市)、南京(今北京市)、西京(今大同市)為中心,北部至寶韋、烏古,東北到黃龍府、渤海國、奴兒干城,西北至突厥和吐谷渾,西至豐州、朔州和夏州,南至北宋的交通網(wǎng)絡。根據(jù)考古資料和歷史文獻記載,契丹—遼通過草原絲綢之路與中原及周邊地區(qū)和民族進行了廣泛的音樂文化交流。下面以樂舞圖像為例進行具體分析:
《魏書·契丹傳》曾記載契丹莫弗紇何辰在顯祖(公元466—471年)朝獻后,“歸而相謂,言國家之美,心皆忻慕,于是東北群狄聞之,莫不思服……”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一方面,契丹較早已與中原有了密切的往來。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契丹對中原文明采取了積極的接受態(tài)度。[2] 916年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立國,國號“契丹”,疆土日益擴大、漢族人口增多、政治上“因俗而治,番漢合治”的政策,大量聘用漢族官吏,不僅調節(jié)了各民族人民之間的生活狀況,還加快了經(jīng)濟與文化上的發(fā)展與融合,使契丹族與漢族文化相融合,從而形成了契丹樂舞文化獨特的藝術魅力。
圖1遼 宣化遼墓張世卿墓散樂圖
圖2 北宋 禹縣白沙宋墓散樂壁畫
圖3遼 敖漢羊山1號墓奏樂圖局部
圖4 遼 翁牛特解放營子散樂圖
宣化遼墓壁畫樂舞圖像即為契丹—遼與中原音樂文化互動交流典型例證。從音樂表演內容上看,9幅宣化遼墓樂舞圖像中除1幅為宴樂外,其他均為散樂。據(jù)《遼史·樂志 》記載 “遼有國樂,有雅樂,有大樂,有散樂,有鐃歌、橫吹樂?!盵3]北宋陳旸《樂書》載“契丹所用聲曲,皆竊取中國之伎?!标P于遼代散樂《遼史·樂志》中載:“今之散樂,俳優(yōu)、歌舞雜進,往往漢樂府之遺聲。晉天福三年(938年),遣劉昫以伶官來歸,遼有散樂,蓋由此矣?!焙髸x皇帝石晉瑭于938年將其大樂、雅樂、散樂樂工67人,各種樂器以及車輅法物等獻于遼,遼代散樂由此得以全面。因此,契丹散樂亦是在傳統(tǒng)本民族樂舞的基礎上,吸收唐宋散樂而形成的。其演出內容即包含傳統(tǒng)契丹形式,又融合了中原的演出類型。宣化遼墓樂舞圖像由樂伎和舞伎構成,舞者在前,樂者在后,所演奏樂器包括有橫笛、排簫、篳篥、大鼓、腰鼓、拍板、琵琶等。通過與河南白沙宋墓的對比(圖1、圖2),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存在很多的相似點,如畫面整體構圖均為中間繪一舞者,后面為樂者,采用相近的樂器。從樂舞服飾上看,《遼史》載:“遼定衣冠之制,北班國制, 南班漢制,各從其便焉。”[4]契丹的人物形象特征以左衽、短襦、髡發(fā)最具代表性。另外在傳統(tǒng)服飾方面以方便于騎馬、射擊和生產的短袖氈笠、圓領短衣、戰(zhàn)袍、長袎靴等為主。宣化遼墓的樂舞服飾以漢官裝束為主,樂者腳穿長袎靴,身著綠、紅、紫圓領窄袖長袍,內加中單、內襯,腰部配有蹀躞帶,頭部戴有黑色幞頭,整體呈程式化與規(guī)范化,與宋代樂舞服飾十分相似。而舞者則具實用性,體現(xiàn)了契丹傳統(tǒng)服飾形象。這種“漢式”樂師與“契丹式”舞者的結合,體現(xiàn)了遼代樂舞服飾中契丹與漢的交融融合特征。除了宣化遼墓的樂舞圖像,內蒙古敖漢旗四家子鎮(zhèn)羊山一號(圖3)、三號墓奏樂圖、翁牛特解放營子散樂圖(圖4)、遼慶陵東陵奏樂圖等樂舞圖像等亦具有上述共性特征,即體現(xiàn)出契丹—遼與中原之間的互動交流。
契丹—遼打破了秦漢以來以長城為界線農牧分離的局面,實現(xiàn)了南北一體化,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下,吸收了大量的漢人,并第一次以“中國”自居?,F(xiàn)在希臘、土耳其、俄羅斯、伊朗等國家仍將中國的發(fā)音叫作“Khitay”。公元10-12世紀,契丹—遼國是亞洲最大的軍事強國,城市迅速發(fā)展壯大,先后建立了五京,圍繞于五京的小城鎮(zhèn)星羅密布,從此使燕京(今北京)成為金、元、明、清的都城,揭開了北京八百多年都城史的序幕。契丹—遼鞏固了中國北方的政權統(tǒng)治,促進了北方各民族的交流與融合,建立起與東西方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據(jù)《遼史》記載遼有“屬國六十”(《遼史·地理志》),與回鶻、吐蕃、波斯、于闐、吐渾、高昌、突厥、女直、渤海、日本、新羅等38個地區(qū)有密切往來或者是屬國的關系(《遼史·屬國表》)。
契丹樂舞不僅吸收了中原漢族的樂舞文化,還吸收了北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及周邊國家的樂舞文化,包括渤海樂舞、回鶻樂舞、敦煌樂舞、突厥樂舞、女真樂舞等。[5]隨著契丹向西北邊疆的有效開拓,草原絲綢之路得以暢通,物資交流日益頻繁。中亞和西亞商旅經(jīng)常來遼交往,不僅極大地豐富了契丹人的物質生活,刺激了遼代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而且將許多罕見的外國音樂舞蹈藝術形式引進遼國,并逐漸與遼國的藝術形式相融合,豐富了契丹人的精神文化生活。據(jù)《契丹國志》記載,契丹的屬國每三年向遼進貢一次,契丹皇帝同時也以許多草原特產和禮物賞賜于這些屬國。各地不斷出土的樂舞圖像進一步證實了遼與西域各國或部落的物質文化交流是相當頻繁和密切的,如內蒙古敖漢旗喇嘛溝騎獅琵琶俑(圖5),胡人樂俑騎于雄獅背上,凸額深目高鼻、大胡須,頭戴花瓣狀卷檐帽,身著交領衫,懷抱彈撥梨形音箱琵琶,與新疆于田出土的琵琶樂俑形制相同,為典型的西域樂器。北京市房山區(qū)云居寺北塔樂舞人(圖6),體態(tài)與“頓挫伸縮手足”的契丹舞者不同,頭戴角帽,絡腮胡,具有顯著的突厥人樣貌。內蒙古通遼市奈曼旗遼陳國公主墓出土的胡人戲獅琥珀雕飾,從服裝和造型的角度看,屬于波斯人的形象。在遼墓樂舞圖像中,最常見的題材亦是胡人舞獅圖,據(jù)《洛陽伽藍記·城南》記載“獅子者,波斯國王所獻也?!盵6]在遼代興宗重熙年間修建的慶州佛塔上,有一幅胡人牽引獅子的浮雕;在敖漢旗北三家遼墓壁畫上,亦有一幅獅子蹲在鼓上的畫像,這是西方文化融入契丹文化的典型范例,通過造型藝術的形式獲得了充分展現(xiàn)。內蒙古赤峰市阿魯科爾沁旗朝克圖山出土的遼代早期東丹國耶律羽之墓小帳壁畫奏樂圖(圖7)10幅,每一樂師繪作一幅,樂隊共10人組成。皆為男性,穿著袍服,神態(tài)各異。吹、彈、撥、擊、騰越起舞,分別持箜篌、琵琶、篳篥、腰鼓、手鼓等樂器。 “小帳彩繪樂隊別具一格,服飾奇異、與唐、五代及契丹人物迥然有別。耶律羽之自東丹國始,秉政十七年,因此其墓中奇特的彩繪樂舞人物既有可能是渤海人的形象。”[7]除上述外,契丹—遼與其他地區(qū)之間音樂文化交流的例證,還有北京市門頭溝區(qū)戒臺寺石經(jīng)幢樂舞人、內蒙古巴林左旗遼上京南塔飛天石刻、遼寧朝陽北塔伎樂磚雕等等。
圖5遼 敖漢喇嘛溝騎獅琵琶俑
圖6北京市房山區(qū)云居寺北塔樂舞人
圖7耶律羽之墓奏箜篌圖
一切藝術的存在和發(fā)展都是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產生的,受生產力水平、社會意識形態(tài)與相關藝術發(fā)展狀況的影響,因而深深地烙上了時代的印記,表現(xiàn)出這一時期獨特的歷史特征,呈現(xiàn)出此時期音樂舞蹈藝術的特征。唐朝以后,各民族之間進行了音樂舞蹈的大交流和大融合,如根植于各民族沃土中盛開的花朵,絢麗綻放,為遼代樂舞的發(fā)展奠定了夯實的基礎。從舞蹈發(fā)展的歷史來看,從勞動創(chuàng)造舞蹈到漢唐以降,由于各個歷史時期的審美取向的不同,直接影響著該時期音樂舞蹈風格的演變。從現(xiàn)存樂舞圖像和人物形象來看,它證明了各個歷史時期樂舞的審美特征,是國家與民族互動的證據(jù)。契丹從游牧生活向定居生活轉變后,那種粗獷、豪放、富于原始美、野性美,以及蘊含草原文化的民間舞蹈逐漸消失。這是由于中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影響,也印證了歷史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然而,融合和同化并不意味著自身特征的完全消失。從另一個角度看,它們也豐富了中國舞蹈發(fā)展史的內涵。
契丹—遼作為統(tǒng)治中國二百多年的重要朝代,對于其音樂文化的研究將有助于完善我國音樂發(fā)展史。草原絲綢之路進行的文化交流是多角度多方位的,這里是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的交匯地、這里是長城內外文化交流的交匯地、這里是番漢文化交流的交匯地、這里是宋遼文化的交匯地、這里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交匯地。論及遼代絲綢之路的最重要的意義,亦將契丹遼草原農牧文化與中原地區(qū)農耕文化相融合,形成了較為統(tǒng)一的“大中國”文化圈,為后世我國經(jīng)濟文化統(tǒng)一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同時將有利于將東北地區(qū)與中原地區(qū)、以及周邊地區(qū)音樂文化各自文化特點以及相互之間的關系進行梳理,為東北音樂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依據(jù)。21世紀初,中國正面臨一個大發(fā)展的歷史時期。重新審視契丹—遼草原絲綢之路的音樂文化交流,發(fā)掘和繼承契丹—遼草原絲綢之路優(yōu)秀的歷史文化精華,對中國古代、現(xiàn)代和未來音樂文化的發(fā)展都是十分必要的。
注:本文系沈陽音樂學院院級科研項目,項目編號:2018YLY15
[1]由于契丹立國國號經(jīng)歷了“契丹”-“大遼”-“遼”-“大契丹”-“遼”多次變更,故本文中采用契丹—遼的稱呼。
[2]李曉峰等著:《契丹藝術史》【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頁.
[3](元)脫脫.《遼史》【M】.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979頁、989頁.
[4 ]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版,第322頁.
[5]巴景侃:《遼代樂舞》【M】.沈陽:萬卷出版社,2006年版.第22頁.
[6]《辭海》【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版.第1503頁.
[7]內蒙古考古研究所等:《遼耶律羽之墓發(fā)掘簡報》【J】、《文物》199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