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前
一
即便讓柳成蔭腦洞大開,他也想不到自己和陸小英離開廣陵大學校園后的第一次相見,是在多年之后的一個下午,在楚縣縣委、縣政府那座古城堡一樣的建筑門口,而且他倆的身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1988年9月16日,對于楚縣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可能是極普通的一日??蛇@一日,對柳成蔭來說,卻是意義非凡的一日。
今天,是他從清江調(diào)任楚縣縣委書記的第三百六十五個工作日,是他回家鄉(xiāng)工作一周年??炷?,轉(zhuǎn)眼間就一年了。柳成蔭這樣想著,話并沒有出口。
早餐桌上,他只是叮囑剛上幼兒園的柳永要聽老師的話,不能調(diào)皮搗蛋,尿尿記得提前舉手向老師報告,不能尿褲子。小家伙夜里還有尿床的毛病,柳成蔭有些著急,妻子蘇華卻不以為然,小孩子尿床是常有的事,過幾年自然就不尿了。
蘇華原本在清江一中當老師,柳成蔭到楚縣工作時,組織上安排把她調(diào)到楚縣教師進修學校工作,說是讓柳書記要有扎根思想,安心新崗位。
現(xiàn)時,眼睛向上的干部大有人在。在一個地方、一個部門沒干幾年,頭腦中就有了“動一動”“調(diào)一調(diào)”“升一升”的念頭。年輕的縣委書記柳成蔭當然不會如此想問題。我根在這兒,不在楚縣扎根,對不起組織培養(yǎng),更對不起家鄉(xiāng)父老。一年前,柳成蔭奉命來楚縣時,就下定了決心在楚縣干一番事業(yè),向組織、向家鄉(xiāng)父老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今天是下鄉(xiāng)還是跑部門?中午飯回不回來吃?蘇華邊收拾餐桌邊向丈夫發(fā)問。一般這些都是柳成蔭主動向妻子說的。柳永在機關(guān)幼兒園吃午飯,如果丈夫不回來,蘇華中午也就不用回家了。教師進修學校食堂伙食還不錯,簡單對付一下,也省事。但要是丈夫回來,她就必須回來。蘇華重任在肩,當然不能讓管著一百五十多萬人口的堂堂縣委書記餓肚子。
到陽山鄉(xiāng)去,中午不回來。柳成蔭頭腦中想著一周年的事,回應(yīng)慢了半拍。妻子的問話倒提醒了他。對,到鄉(xiāng)下去,到農(nóng)民群眾中去,這樣給自己“過周”才有意義。
臨出門時,柳成蔭親了兒子一口。爸爸要下鄉(xiāng)了,待會兒媽媽送柳永上學,傍晚放學如果媽媽不去接你,陳爺爺會去接的,不要亂跑,聽到了嗎?
這當口,蘇華已經(jīng)把柳成蔭從清江帶過來的“永久”牌自行車推了出來。車龍頭上,依然掛著裝得頗有分量的大黑皮包。人們常說,書記的包,問題中的問題。書記整天都在研究各式各樣的問題,書記的包中肯定裝著不少問題。柳書記大黑皮包里裝了些什么,蘇華不知道。她從不碰丈夫的包。
跟爸爸說再見。柳成蔭從妻子手里接過自行車,跟兒子搖了搖手,出門走了。
小金啊,今天收獲可不小。陽山鄉(xiāng)老百姓反映的“三農(nóng)”方面的問題,特別是種子質(zhì)量問題、化肥和農(nóng)藥價格及供應(yīng)問題,都值得縣委、縣政府高度重視。中央在“三農(nóng)”方面連續(xù)幾年都是“一號文件”,我們要有政治敏感,不重視是要出問題的。當然,基層干部的作風、服務(wù)意識也都存在問題,同樣需要縣委、縣政府重視起來、抓起來。
從陽山回縣城的路上,柳成蔭和秘書金愛國邊騎行邊交流著。“丁零零——”金秘書車龍頭上棕色小長包里的“大哥大”響了。
喂,哪位?我小金,金愛國啊。是找柳書記嗎?
喂,喂,我們在從陽山回縣城的路上。聽不太清?可能是信號不太好。金秘書這才發(fā)現(xiàn)“大哥大”拉桿天線沒拉開,連忙拉開天線。你說,老陳你說,現(xiàn)在聽得清楚吧?
柳書記,是管理員老陳,說這會兒縣委、縣政府大門口有上訪的農(nóng)民,讓你回縣政府的話,回避一下。金秘書捂住“大哥大”下端,轉(zhuǎn)身向柳書記報告。
哪里的農(nóng)民上訪?為什么事上訪?事態(tài)嚴不嚴重?誰在處理?柳成蔭的思緒被“大哥大”的鈴聲從遙遠處拉了回來。他頭腦中正謀劃著楚縣下一步農(nóng)村改革方面的幾個動作呢。
老陳啊,喂,老陳,是哪里的農(nóng)民上訪?為什么事上訪?事態(tài)嚴不嚴重?誰在處理?金秘書把柳書記的話復(fù)述了一遍。
什么?是俞垛鎮(zhèn)兩個村子的農(nóng)民,為水面養(yǎng)殖發(fā)生群體性械斗?
還有人受傷了,傷得不算重?
暫時還沒有縣領(lǐng)導(dǎo)出面處理?只有信訪局和俞垛鎮(zhèn)的干部在做工作?
走!回縣政府。我們有些領(lǐng)導(dǎo)同志遇到矛盾、問題,就是怕接手,繞道走。金秘書和縣委辦管理員老陳的通話,柳成蔭聽得清清楚楚,心中有些不痛快。
金秘書提到“俞垛”時,柳成蔭的心被刺了一下。調(diào)到楚縣后,他就知道了她的下落。該怎么和她見面?是選擇一個合適的場合,還是聽從老天爺?shù)陌才??見了面該說些什么?凡此等等,這一年柳成蔭不止一次地想過。沒有滿意的答案。于是,他只能采取一個態(tài)度:回避。
楚縣四十五個區(qū)鄉(xiāng)鎮(zhèn),柳成蔭現(xiàn)在就剩下俞垛鎮(zhèn)沒有去過。跟往任縣委書記比起來,他跑鄉(xiāng)鎮(zhèn)的速度即使拿不了冠軍也是名列前茅。像俞垛這樣的水網(wǎng)鄉(xiāng)鎮(zhèn),地處楚縣西北部,與寶應(yīng)、鹽城接壤,屬三縣交界,鎮(zhèn)政府所在地尚未通公路,只有水路,縣委書記一兩年不來,也屬正常。
縣政府大樓門口的上訪,沒有縣領(lǐng)導(dǎo)出面協(xié)調(diào)。既然沒有人出面,他這個一把手就“回避”不成矣。萬一那幫群眾在縣政府大樓門口“鬧”起來,會讓楚城的老百姓看縣委、縣政府的笑話,說到底就是看楚縣一把手柳某人的笑話!
金秘書感到柳書記騎行速度明顯加快。當他跟在柳書記后面急匆匆趕到縣政府大樓門口時,情況并非老陳說的那樣。一群上訪群眾正熙熙攘攘從縣政府大院內(nèi)出來,既無過激的言辭,亦無過激的舉動。領(lǐng)著這群人往外走的,是一位剪著齊耳短發(fā)、看上去蠻干練的年輕女干部。
陸書記!金秘書看見走在那幫群眾前頭的是俞垛鎮(zhèn)黨委副書記陸小英,便連忙上前打招呼。金秘書原本極正常的一聲招呼,卻讓柳成蔭和陸小英四目相對發(fā)現(xiàn)了彼此。這個發(fā)現(xiàn),多了些許意外的意味。金秘書看得出來,柳書記和陸書記幾乎同時愣了一下。
柳書記,我是俞垛鎮(zhèn)黨委副書記陸小英。今天鎮(zhèn)里兩個村為養(yǎng)殖水面劃分起了爭執(zhí),鬧到了縣里,是我們工作沒做好。問題已向朱縣長作了反映。朱縣長對這件事情有明確指示,我會把今天的事情處理好的。請柳書記放心。
陸小英說的朱縣長,其實是副縣長,主抓大農(nóng)業(yè),和陸小英一樣也是位女性。陸小英在與柳成蔭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頭腦中想的是不能讓這幫群眾看出她和眼前這位年輕的縣委書記之間有什么不正常。于是,她主動上前自報家門,并且匯報了上訪事情的處理情況,盡管她的心頭像打翻了五味瓶。
好,好,我跟鄉(xiāng)親們說兩句。跟陸小英分開多年,柳成蔭怎么也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見面的場合,會是這樣一種見面的方式。原本想讓陸小英帶上訪群眾早點離開,可話一出口,竟完全相反。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么會說出這么一句來。
原本很順從地跟著陸書記往外走的上訪群眾,聽縣委書記這么一說,瞬間給柳書記來了個眾星捧月。陸小英不知如何是好,狠盯了柳成蔭一眼。
柳成蔭此刻已無退路,只好讓金秘書把自己的黑永久自行車推到一邊。他感覺到了陸小英帶刺的目光。
鄉(xiāng)親們,聽說你們是為了村與村養(yǎng)殖水面來上訪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yīng)該在黑高蕩上吧?那里水面可是大得很哪,鄉(xiāng)親們有積極性搞水產(chǎn)養(yǎng)殖,應(yīng)當大力支持!剛才陸小英同志說,這件事情朱縣長已經(jīng)交代她協(xié)調(diào)解決。我看,大伙兒還是要相信陸書記會把這件事處理好,不讓你們的利益受損失。柳成蔭畢竟在清江干了兩年副書記,一開口便顯示出了領(lǐng)導(dǎo)才能。初見陸小英時的頭腦“真空”,很快變成了過去時。他面對陸小英交代道:陸小英同志,當著鄉(xiāng)親們的面,我給你三天時間把此事處理好,結(jié)果專題匯報。
“啪啪啪——”人群中響起齊刷刷的掌聲??h委書記對大伙兒的事如此重視,這是上訪的這群人想不到的。
鄉(xiāng)親們先不要忙于鼓掌。今天不怕你們不高興,我也要說你們兩句。有什么問題,你們可以反映,找村里,找鎮(zhèn)里,也可以找縣里,但千萬不能弄成群體性事件。我聽說你們還發(fā)生了械斗,這樣影響就不好了。受傷了怎么辦?再鬧,出了人命怎么辦?柳成蔭說得有些動情,走到頭上裹著紗布的村民跟前,問了句傷得重不重。
頭皮破了一點兒,不礙事。憨厚的村民見縣委書記這么一問,有些不好意思,索性扯掉了裹在頭上的紗布。原來這紗布是為了引起縣里領(lǐng)導(dǎo)重視才裹的。
哈哈哈,想不到你還會喬裝打扮呢!是怕人家說你到縣里上訪不好聽吧?柳書記和扯掉紗布的村民開了個玩笑,引來一陣哄笑。
柳書記,你的話我們信,可萬一我們一散鎮(zhèn)里不給我們解決問題怎么辦?
是啊是啊,柳書記,到時我們還要到縣里來,直接找你!
金秘書,把我“大哥大”號碼報給鄉(xiāng)親們,如果陸書記三天之內(nèi)還沒把問題解決好,你們也不要再動篙動槳地到縣里來,只要哪位打個電話給我,我就去俞垛現(xiàn)場辦公。怎么樣?
柳成蔭無意之中成了縣級領(lǐng)導(dǎo)干部公開電話號碼的典范,他的這一舉動若干年后變成了領(lǐng)導(dǎo)者為官勤廉的重要舉措之一,廣為推行。這是他當時不曾想到的。
柳書記的答復(fù),鄉(xiāng)親們滿意嗎?金秘書一邊掏“大哥大”,一邊引導(dǎo)群眾“喊好”。他知道,不讓這幫老百姓看到“大哥大”,他們心里不踏實。
滿意!滿意!聽金秘書這么一問,上訪群眾齊聲高喊,情緒一下子高漲起來。
陸小英在一旁看著,眼前站著個她不認識的柳成蔭。
二
一輛黑色紅旗轎車停在柳家前后兩進的四合院前院門口時,院內(nèi)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
柳春雨、楊雪花兩口子滿面春風地迎了出來,想幫著兒子、媳婦提行李,司機小黃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柳春雨順勢從蘇華手里抱過小孫子,想爺爺了沒有?整天吵著要下鄉(xiāng)到爺爺奶奶這里玩呢。蘇華替柳永回了爺爺?shù)膯栐?。楊雪花往孫子嘴里塞了顆“大白免”,柳永咧著嘴笑了。糖吃多了,會長蛀牙喲,小家伙!縣委書記忙著給登門的鄉(xiāng)親們發(fā)煙的同時,也沒忘記跟兒子親近。
楊雪花轉(zhuǎn)身回堂屋端糖果盤子,給看熱鬧的老人小孩發(fā)糖果。
當上縣委書記的兒子頭一次回香河老家,柳春雨、楊雪花兩口子的高興自不必說。鄰居,甚至一村人都為柳家高興。有的念叨起柳成蔭的爺爺柳安然老先生來。
柳老先生在世時,經(jīng)常說,香河村,真龍地,是個出能人的地方??!村民們也聽柳老先生說過,還是他開館做私塾先生的時候,香河來過一個認族的“大學士”?!按髮W士”村民們無緣相見,這老鄰居之子,縣委書記柳成蔭,大伙兒今兒算是見面了。
雖然不過年、不過節(jié),但楊雪花還是給兒子、媳婦和小孫子準備了紅糖茶。這是香河一帶人們過春節(jié)時才有的禮節(jié)。尋常時日,沒人給登門訪客端紅糖茶的。習俗如此,跟小不小氣無關(guān)。盡管柳成蔭早習慣了喝茶,他還是開心地從母親手中接過了紅糖茶碗,給兒子喂一口,自己喝一口。他知道,母親這么做,是把他回家當件大事,把他回家的這一天當作大日子的。
爺爺,我回來了,回來看您老人家了。香河村垛田公墓上,柳安然的墳前,柳成蔭帶著妻兒,在爸媽的陪同下,給爺爺上墳。
秋天的垛田上,柳樹葉子泛黃了,不時隨秋風飄落下來。柳條在秋風里吹得“颯颯”作響,讓柳成蔭心生悲意。他多么希望爺爺能親眼看到他疼愛的孫子有今天??!
不遠處,高大的老榆樹枝杈間有個喜鵲窩,幾只毛色灰白相間的花喜鵲在窩的上方撲棱著翅膀,不時傳出鳴叫聲。
媽媽,花喜鵲,樹上有花喜鵲。很少下鄉(xiāng)的柳永,見到榆樹上的喜鵲,高興地叫喊著,讓蘇華看。他自然不能領(lǐng)會爸爸此時此刻的感受。
柳永,還不快給太爺爺磕頭!柳成蔭吩咐道。
來,小永,給太爺爺磕頭。蘇華連忙拽著兒子跟在丈夫后面跪下。
望著爺爺墳前新近刻立的石碑和修葺一新的墳頭,柳成蔭心里稍稍有些寬慰。這是去年在他強烈要求下,父親和大伯才答應(yīng)的,修整祖墳的費用全由他一人承擔。
當初柳成蔭把這想法跟父親通氣時,父親很為難,自己的兒子有這份孝心,做父母的當然很高興。但這種事他得跟老大春耕商量,照舊時規(guī)矩禮,老大家也有個小龍,也是柳安然的孫子。
老大柳春耕倒想得通,說是就隨了大侄子的心愿。在柳家孫輩上,成蔭是大孫子,想法又是他先提出的,讓他先來修情理上說得過去。大不了過幾年再讓他家小龍也單獨修一次祖墳。老大全家經(jīng)營著一艘大噸位貨船,常年在外,走南闖北,難得回香河一趟。
香河村,真龍地,是個出能人的地方??!爺爺?shù)脑挘丝逃衷诹墒a耳邊響起。柳安然在世時,勸誡自己的孫子好好念書,求上進,總會念叨這句話,自然也會給他講“大學士認族”的故事。爺爺?shù)墓适略贍€熟于心,柳成蔭每回還是認真聆聽。
香河村,已經(jīng)不是早先的香河村了。
給爺爺上墳回來后,蘇華和司機小黃就在家里幫父母忙飯。柳春雨、楊雪花又是殺雞,又是打肉(到村上屠宰點買肉,當?shù)卮迕駨牟徽f“買肉”,而是說“打肉”。一個“打”字,形象地再現(xiàn)了屠宰點師傅割肉時的動作過程),忙得很開心。
柳成蔭只管讓父母親去忙。倒是蘇華再三跟婆婆說,不要買這買那的,到家里自留地里挑幾樣蔬菜,比雞鴨魚肉都好。還說,每回從香河村帶進城的蔬菜,一上桌子柳永都會跟他爸爸吃得搶起來,打筷子仗呢。
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今天這頓飯,全憑你們婆媳做主!你們做什么,我就吃什么?;ú换ㄥX,花多少錢,我沒有發(fā)言權(quán)。走,柳永,陪爸爸到村子上視察視察。柳成蔭心里明白,今天最重要的是讓父母高興。
柳成蔭牽著兒子的手,走在他熟悉又陌生的龍巷上,面對如許變化,心里卻高興不起來。那些被歲月磨得滾光溜滑的碎磚不見了,平整的水泥路面行走起來方便了許多,可再也找不到腳踏碎磚的那種感覺了。那可是心里的感覺,童年時的感覺。
龍巷兩旁的房屋也變了。上下兩層的小樓多起來,四四方方,直上直下,與原先的平房相比,高爽倒是高爽了許多。在祖祖輩輩種田人看來,能住上這樣的樓房心滿意足矣??稍诹墒a眼里,怎么看怎么像影視劇里日本人修的碉堡。這跟早先綠樹掩映中的村舍比起來,“意韻”二字全無。
香河兩岸那些撫風點水的楊柳不見了。留下的,唯有一個又一個樹樁,似裸露圩堤身上的疤痕。濃蔭覆蓋,撫風點水,只能在柳成蔭的腦海中貯存。
還好,大隊部(現(xiàn)在的村委會)倒是基本保持著原先的模樣。紅磚紅洋瓦的房屋,前后兩進。前屋的土墻上,那些洞眼兒依然眼熟。柳成蔭告訴柳永,夏天這里野蜜蜂多了去了,爸爸經(jīng)常和兒時的玩伴們在這墻上捉蜜蜂,掏蜂蜜。那野蜂蜜甜得膩口,比糖擔子上賣的泥膏糖甜百倍。
柳永的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土墻上,眼睛緊盯著那些洞眼兒,輕易不肯眨。秋陽照著土墻,十分溫暖。
柳永人小鬼大,跟在爸爸后面一路逛時,見爸爸臉色漸沉,便不敢過于頑皮。他弄不明白,出門時笑嘻嘻的爸爸,一路走來,為什么沒了剛回家時的好心情。幸好,眼前的這面土墻讓爸爸臉上又有了笑意,還跟自己講了小時候的趣事。
“嗡嗡嗡——”土墻上有野蜜蜂飛過來,柳永欣喜地指給爸爸看。這面土墻,讓父子倆找到了各自的開心點。
喜子哥,這塊洞口黃霜霜的,里邊蜂蜜肯定多。不相信你來掏掏看。是小英子在喊嗎?
哈哈喜子,今天可叫我逮到了。為了掏蜂蜜,你竟然折大隊部屋檐口的蘆柴!破壞集體財產(chǎn),是要報告老師的!是摸魚兒幸災(zāi)樂禍的聲音。摸魚兒總是那么調(diào)皮。
爸爸,爸爸,我掏到蜂蜜了,你看,你看。
哇,真是蜂蜜。小永真棒!他拍拍兒子的頭,給柳永一點兒鼓勵后,繼續(xù)著自己的故事。
河北高垛之上,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在鏟豬草。
這高垛是孩子們的喜愛之地。原因有二,一是垛上的豬草以兔子苗居多,花艷草嫩,豬之愛物;二是垛上有成片的蠶豆地,捉“青蟲”,小孩子們最喜歡。
說起這“青蟲”,實乃青少年期的蠶豆爾。黑白相間,抑或紫紅相間的蠶豆花,在枝葉間“蝶舞”一陣之后,蠶豆花落,“青蟲”現(xiàn)身其間。鄉(xiāng)里孩子,鏟豬草時順手牽羊,捉“青蟲”者,十有八九。這不能怪小孩嘴饞,實在是“青蟲”新鮮誘人。
與捉“青蟲”方便快捷不同,烤“青蟲”別有一番肉香和情趣。
現(xiàn)在,柳成蔭頭腦中的小男孩子和小女孩,不是別人,正是小名叫喜子的自己,還有整天形影不離的小英子。他倆鏟豬草、捉“青蟲”,兩不誤,兩促進,情緒高漲得很。
突然,小英子“啊——”的一聲驚叫起來。不遠處鏟豬草的喜子趕忙奔到小英子跟前。怎么啦?蛇!在哪呢?往河邊溜了。敢嚇唬你,那還了得,看我怎么收拾它!喜子拿出小小男子漢的氣概。都溜走了,就別收拾了,怪怕人的。小英子勸道。
不一會兒,喜子將一條水蛇提到小英子面前。喜子哥,還不快扔遠一點兒,扔到河里去。小英子幾乎在央求。有我在,別怕。我讓它上西天!這是它嚇唬你的下場!喜子提著蛇尾,快速抖動起來。沒多久,蛇便一命嗚呼矣。喜子驕傲地告訴小英子,這叫“散蛇骨”。
為給小英子壓驚,喜子捋枯草,挖土坑,架瓷片,這一切忙完后,將之前剝好的“青蟲”放置在瓷片上,蓋上枯草點燃。不一會兒,只聽得噼噼啪啪作響,升起縷縷白煙。片刻工夫,草盡豆熟。
喜子先揀一顆丟進小英子嘴里。小英子沒防備,燙得嘶嘶的,給喜子一拳,也不肯松口。一嚼,熱氣一冒,豆香隨之飄出。喜子見狀得意地大笑。香嗎?真香。小英子點點頭。于是他倆你一顆我一顆,快速消滅了這些烤熟的“青蟲”。抬頭一看,兩個人便笑鬧起來。只見小英子笑著,拍著手——
小小伢子,
長黑胡子,
娶新娘子。
柳成蔭哪里肯放過小英子呀——
丫頭片子,
長黑胡子,
出不了門子。
笑鬧了一陣兒了,兩個人到河邊洗去嘴角的黑灰,背上滿網(wǎng)兜豬草,回家。夕陽把他倆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印在田埂上。
小英子家這幾年不知變成什么樣子了?小琴阿姨能給我這個縣委書記面子,讓我進屋喝杯水嗎?要不是她當初拼死反對,今天……柳成蔭仰天長長吐出一口氣。
小永,快回家吃飯啦!
柳成蔭頭腦中還在胡思亂想呢,一個脆甜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是妻子蘇華沿著龍巷找了過來。
媽媽,媽媽,我掏了好多蜂蜜。你嘗嘗,真的好甜。柳永捧著小手掌,讓爸爸媽媽看看自己的勞動成果。
真不少。真甜。走,回去讓奶奶找個小瓶子裝起來。蘇華象征性地嘗了一點兒子掏的蜂蜜,給予了他一個大大的鼓勵。
倒是柳成蔭心中開了一回小差,有點兒不自然。柳永咱們走,和媽媽一起回家吃飯。爺爺奶奶做了好多好吃的在等著我們呢。
一家三口,手牽著手,從大隊部往回走。蘇華發(fā)現(xiàn),丈夫的心似乎沒有回到她和兒子身邊。
三
楚縣是個有著一百五十多萬人口的大縣,每天來縣委、縣政府機關(guān)辦事的,不在少數(shù)。四方樓的大門口,進進出出,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機關(guān)大院內(nèi),從外邊進來辦事的、原本就在里頭辦公的、往外趕著外出的,哪一個都顯得腳步匆忙,讓人覺著畢竟是縣級機關(guān),不一樣呢。
就是這樣一個人人都忙碌著的機關(guān)大院,這些天竟有人在看“西洋景兒”。
這是哪家的大白鵝?趕緊拿回去喲——
“嘎鵝——”
這是哪家的大白鵝?趕緊拿回去喲——
“嘎鵝——”
機關(guān)大院里,一老一小一前一后走著,老的一手抓著一只“嘎鵝”“嘎鵝”叫個不停的大白鵝,一手提著一籃子雞蛋。這一老一小順著水泥路邊走邊喊,一會兒往東邊轉(zhuǎn)幾圈,走幾趟,一會兒往西邊轉(zhuǎn)幾圈,再走幾趟,看上去像是在尋找鵝的主人。
這一幕出現(xiàn)在縣委、縣政府機關(guān)大院里,跟正在高速運轉(zhuǎn)著的縣級機關(guān)顯然不那么協(xié)調(diào)。通常情況下,四方樓里傳達室、保衛(wèi)科一定會有人出來干預(yù),不能讓這一老一小為尋找鵝的主人而影響機關(guān)大院的正常秩序。
可問題是,眼前這一老一小,讓傳達室、保衛(wèi)科的工作人員很難辦。老的,他們再熟悉不過了,是縣委辦公室管理員老陳;小的,更是個特殊人物,是縣委柳書記的公子柳永。更為特殊的是,這一老一小的舉動是奉命行事。奉了誰的命?奉縣委書記柳成蔭的命!
剛開始,看“西洋景兒”的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清楚這老陳帶著柳公子唱的是哪一出。慢慢地,有人看出了門道。
原來,中秋節(jié)晚上,柳成蔭要去幼兒園給兒子請假,讓兒子為他辦的就是這件事。他要讓老陳帶著自己的兒子把收的人家的大白鵝和雞蛋給送回去。問題是,這送禮之人是老陳領(lǐng)進柳家大門的,柳成蔭兩口子連送禮的人長什么樣都沒見著,根本談不上熟悉。柳永倒是見到送禮人的面了,可根本不認識。
老陳一下子成了能不能把大白鵝和雞蛋退回去的關(guān)鍵人物。
等到柳書記把老陳叫到辦公室(不是在機關(guān)大院柳書記的家里,而是在辦公室,這意味著公事公辦),老陳抖抖活活的,一個勁兒地檢討:是自己一時糊涂,同情了一個不認識的鄉(xiāng)下來的人,那個人沒有什么特別的用意,只是感謝柳書記替他們農(nóng)民講了話,幫他們解決了幾件實際困難。當然,老陳并沒有一開始就想幫著陌生人把禮收下,他再三勸說不但沒把送禮的勸走,反而被說得心軟了。人家又沒有什么事求柳書記,大老遠地從鄉(xiāng)下跑到縣城來,就為表達感激之情。再說,說是送禮,只不過一籃雞蛋,家里養(yǎng)的雞生的,一只大白鵝也是家里養(yǎng)的。要是真正給縣委書記送禮,這點東西也拿不出手。那送禮的言辭懇切,而柳永的警惕性特別高,沒見到老陳之前,無論陌生人怎么敲門,他就是不開門。情急之下,老陳這才想到請朋友幫忙送菜過來的一套說辭。否則,柳永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把大白鵝和雞蛋留下的。
對于老陳的行為,柳書記批評還是要批評的。這一點,老陳有思想準備。不過事已至此,再批評也沒有用。柳書記看似輕描淡寫地給老陳交代說,禮你怎么收的就怎么退回去。這事柳永守門不嚴,也有責任,讓他和老陳一起退禮。
老陳本以為他一番解釋能讓柳書記原諒自己。在縣委、縣政府機關(guān)大院里,老陳服務(wù)的領(lǐng)導(dǎo)不止柳書記一家,這樣的情況也不是頭一回碰到。一般來說,領(lǐng)導(dǎo)們都會通情達理,以后注意下不為例就行了??闪鴷洓]有跟老陳說以后注意下不為例。柳書記讓老陳退禮的話一出口,老陳的心口上就像被螞蟻咬了一口。你說有多疼那倒沒有,但的確是疼,是那種細細的鉆心的疼。這回自己要在領(lǐng)導(dǎo)、同事、家人面前丟面子了。柳書記這一手,是老陳沒有思想準備的。不過,這也算是老陳為自己存有的私心付出的代價吧。
幾天下來,老陳帶著柳永在機關(guān)大院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隨著大白鵝“嘎鵝”“嘎鵝”不停地叫,不少人都在議論:
柳書記要求也太嚴了,人家送只鵝都要退回去。
說的是啊,人都不認識,這讓老陳怎么退呀?
哎呀,老陳也就罷了,連累細小伙也跟在老陳后頭,游街似的,受罪喲。
楚縣縣城原本就不算大,這縣委、縣政府機關(guān)大院里的鵝叫聲很快就一傳十、十傳百,傳出了機關(guān)大院,傳得滿城皆知了。
大街小巷,茶余飯后,市民們都在議論,究竟是誰給縣委柳書記送了這只大白鵝?這些平頭百姓,平日里極少能跟縣委書記打上交道,多半都是從縣電視臺的節(jié)目里見過柳書記,從他在電視上講話、做報告,抑或是在基層檢查工作的一言一行中來了解柳書記的?,F(xiàn)在卻不一樣了,中秋節(jié)有人給柳書記家送了一只大白鵝(雞蛋不會叫,就被市民們忽略了),柳書記都讓勤務(wù)員給退回去。這可是一件實實在在的事,讓市民們有切身感受的一件事,不信你可以到縣委、縣政府機關(guān)大院里看,那只大白鵝還在“嘎鵝”“嘎鵝”不停地叫呢!
不就一只鵝嘛,收下又何妨?這柳書記也太清廉啦。
非也,非也。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
大街小巷,茶余飯后,市民們的議論還在繼續(xù)著……
四
陸小英一回到香河,就知道縣委柳書記衣錦還鄉(xiāng),祭拜過了祖墳。
一時間,香河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在巷頭上碰見或在莊稼地里一起干農(nóng)活,談?wù)摰亩际橇踩焕舷壬业膶O子,柳春雨、楊雪花的兒子。一連幾天,柳家門口人來人往的。
陸小英還知道,柳書記還登門看望了自己的母親。一個人來的,沒帶妻子、兒子,沒帶糕點茶食。不過,臨走時留下了幾百塊錢。這錢,母親怎么就收下了呢!
柳成蔭事隔多年登門看望王小琴,讓王小琴很意外。柳成蔭應(yīng)該是恨她的。當年,他和陸小英就是她拼死反對才痛苦地分手的。現(xiàn)在的登門看望,是不是想告訴我當年做錯了?是不是要讓我后悔放棄了一個縣委書記女婿?王小琴越想心里越難過,滿腹的苦只能往肚里咽。
柳成蔭再三懇求,請小琴阿姨收下這信封里的幾百塊錢。不管怎么說,小琴阿姨是長輩,他柳成蔭再當什么縣委書記,在小琴阿姨面前也是晚輩。來得匆忙,一盒糕點都沒帶,實在是做晚輩的不是,無論如何請小琴阿姨原諒。說到最后,如果小琴阿姨這幾百塊錢不收下的話,他這個縣委書記也實在是沒面子。
陸小英的母親沒辦法再推,只好勉強收下那信封。不過,有一條是跟柳成蔭講明的,現(xiàn)在收只是顧全柳書記的面子,日后一定會讓小英子退還的。
媽,看你做的這件事,你收了人家的錢,叫我去還。我才不替你還呢!陸小英氣呼呼的,把母親遞給她裝錢的信封重重地摔在床頭柜上。聽著母親的敘述,她禁不住渾身發(fā)抖。
陸小英在生氣,生柳成蔭的氣,也生自己的氣。在縣政府機關(guān)大樓門前的偶遇,讓身為俞垛鎮(zhèn)黨委副書記的她狼狽又難堪。
得知柳成蔭回楚縣當縣委書記之后,她頭腦里想象過若干個與柳成蔭相逢的場景。帶著一群上訪群眾跟曾經(jīng)的戀人、楚縣現(xiàn)任最高領(lǐng)導(dǎo)見面,這在“若干場景”之外。狼狽,難堪,這柳書記奉上的兩份大禮,陸小英想不收也不行。
與自己的狼狽、難堪相比,縣委柳書記卻十分自如地掌控著原本該是十分尷尬的場面。何止是“十分”?打分權(quán)如果在陸小英手上,她會打上“百分”“千分”,不,直接打上“萬分”,應(yīng)當是“萬分尷尬”!
他甚至抓住了一次機會,在陸小英面前展示了自己化解群眾矛盾的高超能力。不止于此,他還在上訪群眾面前樹立了良好的形象。她看不到自己在柳成蔭心里的位置。一對曾經(jīng)那么相愛的人,真的心中一點兒痕跡都沒有了嗎?你柳成蔭就能把過去的一切清零?
人們常說女人心細如發(fā)。這話未必百分之百正確。面對分手多年的戀人,柳成蔭如此收放自如的表現(xiàn)讓陸小英心生不滿。但平時一直很心細的她,沒發(fā)現(xiàn)柳成蔭在與自己四目相碰時內(nèi)心的一顫。這一顫,無疑觸到了柳成蔭內(nèi)心深處的隱秘部分,對于他跟陸小英而言,這是一種刺心的疼。柳成蔭在那群上訪群眾面前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在遮掩,為自己,更是為自己心愛的女人。只不過,這一切來得讓陸小英毫無準備,她把柳成蔭的一舉一動看成了一個縣委書記的作秀。而這個“秀場”,卻是她陸小英提供的。
內(nèi)心的氣還沒消,母親又交給她一個難題:還錢。陸小英真的是氣不打一處來!她想不明白,柳成蔭回香河村如此高調(diào),是在展示、宣告,還是在示威?
這幾年雖然與柳成蔭沒什么聯(lián)系,但自己心中一直存有念想。有些東西忘是忘不掉的?,F(xiàn)在,柳成蔭的舉動,替陸小英完成了一次“清零”。他其實在告訴陸小英,那點念想再無貯存之必要,還是一起面對現(xiàn)實吧!現(xiàn)實是,柳成蔭早已不是你陸小英的戀人,他是蘇華的丈夫,是柳永的爸爸,是你陸小英的領(lǐng)導(dǎo),你該叫一聲:柳書記!這跟你單不單身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
惡心,憐憫,施恩……一連串的詞兒,陸小英把柳成蔭留下的幾百塊錢與之畫上了等號。
說起來,現(xiàn)在的陸家還真看不上這幾百塊錢。當上鎮(zhèn)黨委副書記的陸小英,在村里人看來很了不起。村民們質(zhì)樸地想,一個姑娘家,又沒后臺,靠自己走到這一步不容易。常言說得好,朝中無人莫做官。她陸小英就是個地地道道的香河村人,“朝中”自然沒有“人”,卻做上了官,讓左鄰右舍的人都替中年守寡的王小琴高興,年輕時吃了多少苦喲!現(xiàn)在姑娘出息了,總算是苦盡甘來,能享幾年福了!
陸小英的父親陸根水,早年間是香河村的農(nóng)技員。要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技術(shù),陸根水是一把好手。選種育苗,施肥治蟲,田間管理,只要是跟“農(nóng)”字沾上邊的,陸根水就成了香河上的群鴨,呱呱叫連著呱呱叫。
就是這么一個“呱呱叫”的人,名聲卻不大好。陸小英長大懂事后,聽村上人過耳傳言,說是自己的父親是在一個大型水利工地上把母親王小琴強奸了,之后他們才成的親。這之前,跟母親要好的是另外一個人。這在香河村是公開的秘密。
在陸小英的記憶里,從她來到人世,父母親就整天吵個沒完。兩個大人的戰(zhàn)爭總是會殃及年幼的她。最常見的情形便是,父親陸根水一手拽住她的細辮子,一拖多遠,嘴里還罵她小討債鬼,投胎投到陸家來,自認倒霉吧!
奶奶在世時,有時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會掰開兒子的手,把孫女拉到自己懷里,一面哄小英子別怕,一面訓斥兒子:魔鬼附上身了,還是腦子進水了?對自己老婆孩子不是打就是罵,還算是男人、算是老子嗎?不把自己老婆孩子當人,讓人戳脊梁骨呢!
奶奶能做出這樣的舉動,多半是父親把她們母女打得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更多時候,奶奶不會為孫女挨打挨罵出來護佑。所以,從小陸小英就有一個想法,自己盡管出生在陸家,陸根水卻不像是她的親生父親,奶奶也不像是她的親奶奶。任何時候保護小英子的,只有媽媽。媽媽,是陸小英內(nèi)心唯一的親人。因而,她讀大學期間奶奶病逝了,她并不難過。再后來,父親在一次水利工程事故中淹死了,她也沒有太傷心。
她總覺得父親和奶奶不應(yīng)該對她母女倆那么薄情寡義。上大學之后,每每想起父親和奶奶,心中總有無法解開的困惑。直到母親堅決阻止她和心愛的喜子哥相好時,陸小英似乎才明白了一些。
五
柳成蔭考上廣陵大學,當時在香河村算是件轟動的事情。在村民們看來,這是祖祖輩輩種田的香河村人的驕傲。他們的下一代也有了進高等學府念書的大學生。
柳成蔭前面不是有陸小英嗎?她才是香河村考上大學名副其實的第一人啊??上愫哟迦瞬贿@么看。陸小英,女生外相,終究要嫁人的。只有兒子才是為家族傳延香火的。因而,柳成蔭成為一名大學生,更被村民們看中。喜子將來學業(yè)有成,定能光宗耀祖!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聽柳書記這么一問,同行的局長、主任、行長幾乎異口同聲。他們自然不想在縣委書記面前留下不深入基層的印象。
柳書記一聲反問,緩解了船頭的壓力,安全隱患瞬間排除。部門負責人都進了船艙之后,船頭上,只有跟班秘書金愛國,他提著個棕色的“大哥大”包站在柳書記身邊,以備書記有什么要問,有什么要布置。這時,柳成蔭才讓金秘書叫水產(chǎn)局局長李得水,讓他說說俞垛鎮(zhèn)的水產(chǎn)養(yǎng)殖情況。
航行了兩個多小時,船駛進了一片蘆葦蕩。柳成蔭望著航道兩側(cè)大片蘆葦,心想不比城郊的烏金蕩范圍小。他轉(zhuǎn)身詢問李局長,這就是黑高蕩吧?有多少畝???
是的,書記。這就是黑高蕩。水面有三四千畝呢。
入冬時間不長,蕩子里才開始有人收割蘆葦。葦絮霜白,在蘆葦上覆蓋了厚厚一層。柳成蔭說,這可是老天對俞垛的恩賜啊,現(xiàn)在是不是太浪費了?伸手指了指遠處幾個割蘆葦?shù)拇迕瘛?/p>
柳書記說的是,這么幾千畝水面,每年只收幾捆蘆柴,效益確實低。金秘書順著柳書記的意思,往下接了一句。
放著這么好的資源不充分利用,可惜??!不久前,俞垛鎮(zhèn)還有村民為這黑高蕩的水面養(yǎng)殖吵到了縣里。如果這么大片大片的水面都開發(fā)出來,哪里還用得著吵嘛!現(xiàn)在看來,還是開發(fā)成熟的水面少,群眾的眼睛又只盯著成熟的水面。這就需要我們黨委、政府鼓勵引導(dǎo)農(nóng)民,動員他們搞湖蕩開發(fā)。我看不是沒有水面,是我們的思想要解放!
柳書記有所不知,開發(fā)黑高蕩,沙溝區(qū)委、區(qū)公所,以及俞垛等跟黑高蕩有關(guān)聯(lián)的鄉(xiāng)鎮(zhèn),都在動腦筋,可這幾千畝蘆蕩要開發(fā)成魚池,工程組織難度不小,單就資金投入這一項他們都無能為力。這得有巨額資金做保障才行??!李得水對全縣水產(chǎn)養(yǎng)殖方面的情況還是清楚的。
得水同志啊,畏難情緒可要不得啊。對于沙溝地區(qū),對于俞垛鎮(zhèn),我看就是要做好一個字的文章。年輕的柳書記給水產(chǎn)局李得水局長換了個稱呼。他可是柳成蔭手上提拔起來的少壯派,沒有點虎氣和闖勁肯定不行!
“水”文章。金秘書破口而出。
對,就是“水”文章。老輩人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可不能捧著金飯碗去討飯啊!柳書記慷慨激昂地指點著沙溝地區(qū)的江山,讓站在近旁當聽眾的金秘書和李得水心生敬佩。
可這“水”文章怎么做,“水”怎么“吃”,要有智慧。我這次到俞垛鎮(zhèn)來,就是要讓他們圍繞“水”動腦筋,以此帶動整個沙溝區(qū),一起大做“水”文章。這可是能做出大文章來的呀?;蛟S有人會說,沙溝到處都是水,你這水文章如何破題呢?柳成蔭把手一揮,說出了三個字:
黑高蕩!
柳書記來俞垛鎮(zhèn)的第一次調(diào)研座談會安排在鎮(zhèn)政府舉行。鎮(zhèn)黨委書記方國鑒親自掛帥,并且明確一名分管農(nóng)村工作的副書記具體負責柳書記此行的接待安排。
就俞垛鎮(zhèn)而言,柳書記也不是對俞垛方方面面的情況不了解,方國鑒以前就親自向柳書記匯報過幾次,柳書記也專門詢問過。作為縣委一把手,柳成蔭當然知道胸懷全局、掌握全局之重要。但畢竟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留給縣委一把手一個什么樣的第一印象,這太重要了。
方國鑒深知其中奧妙。柳書記第一次來,不僅他親自掛帥,而且配備了得力副手。俞垛鎮(zhèn)分管農(nóng)村工作的副書記,不是別人,正是陸小英。方國鑒這樣安排,看上去合規(guī)合矩。柳書記此次調(diào)研主題是一個“水”字,主要是加快蘆蕩開發(fā),發(fā)展水產(chǎn)養(yǎng)殖。陸小英在鎮(zhèn)里主抓這方面,被方國鑒委以重任理所應(yīng)當。
方國鑒在接待柳書記這件事情上,是做了功課的。他可能已經(jīng)有了陸小英是柳書記的大學同學這樣的信息貯存。在這偏遠的水鄉(xiāng)小鎮(zhèn)有位美女同學相陪,會讓柳書記有個好心情,給俞垛之行留下好印象。
這個方國鑒聰明反被聰明誤。在柳陸兩人的關(guān)系問題上,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說安排陸小英負責柳書記此行的事務(wù)性工作,陸小英心里就很不舒服。從接待縣委書記角度,她盡責盡力,會標啦席卡啦茶葉啦住宿的酒店啦就餐的菜品搭配啦等等,事無巨細,一一照應(yīng)安排到位,實乃職責所在。況且人家書記是第一次來,讓他對俞垛鎮(zhèn)留下個好印象,自己無論多辛苦都值得。問題是,陸小英鞍前馬后去服務(wù)的,不只是縣委書記那么簡單,他是陸小英的負心人?。〖幢闳绱?,陸小英還是強迫自己做好方國鑒書記要求的一應(yīng)事務(wù),細之又細,到位再到位。跟方國鑒,她有些話不能說,也不想說。
在鄉(xiāng)鎮(zhèn)黨委副書記崗位上干了也有幾年了,這公私要分開的道理,陸小英自然是懂的。柳成蔭曾經(jīng)是她的戀人不假,現(xiàn)在人家是縣委書記,她是為了迎接縣委柳書記在做鎮(zhèn)黨委分派的工作。
來俞垛鎮(zhèn)的調(diào)研主題只有一個:如何做“水”的文章。
俞垛鎮(zhèn)黨委、政府的班子成員,聽了柳書記充滿激情的講話后,一下子興奮起來。整天流淌回旋的水,他們早就熟視無睹、視而不見了,縣委柳書記一指點,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這“水”里還真有大文章呢。
在方國鑒看來,俞垛鎮(zhèn)水產(chǎn)養(yǎng)殖在沙溝區(qū)不數(shù)一也數(shù)二。魚池養(yǎng)殖面積在全縣都位居前列,鎮(zhèn)里不僅是專業(yè)的水產(chǎn)村,還有專業(yè)的水產(chǎn)養(yǎng)殖場?,F(xiàn)在不行了,柳書記有新要求,俞垛鎮(zhèn)的“水”文章,要從黑高蕩開發(fā)上破題。這三四千畝的水面,要綜合開發(fā)利用,搞多種模式的特種水產(chǎn)養(yǎng)殖。
柳書記思路一出,水產(chǎn)局長李得水和俞垛鎮(zhèn)的書記、鎮(zhèn)長們算起了效益賬。因為有縣委一把手的指示,參加調(diào)研的財貿(mào)辦主任以及人行、農(nóng)行的行長們紛紛表態(tài),在黑高蕩開發(fā)這一重點項目上一定給予資金支持。
黑高蕩水面主要在俞垛鎮(zhèn)所屬地域,一經(jīng)開發(fā),俞垛鎮(zhèn)新增水產(chǎn)養(yǎng)殖面積可達兩千多畝,如果按柳書記要求搞特種水產(chǎn)養(yǎng)殖,效益將是普通水產(chǎn)養(yǎng)殖的好幾倍。想不到,每年只有端午節(jié)前打粽箬熱鬧幾天、入冬后進蕩收割蘆柴才有點人氣的黑高蕩,在柳書記指點之下,變成了個聚寶盆。
方國鑒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黑高蕩特種水產(chǎn)養(yǎng)殖場建成后的繁忙景象:一片片整齊的魚池,整塘整塘的特種水產(chǎn)品,出水裝上了增氧車。一輛一輛裝滿了特種水產(chǎn)品的增氧車,從黑高蕩出發(fā),將這些水產(chǎn)品運往上海、南京等大城市。與此同時,大把大把的人民幣匯成一股巨大的資金流,汩汩地流進了俞垛這塊風水寶地。
因為上面有大領(lǐng)導(dǎo)要來楚縣視察,柳書記原本想再多待幾天的想法落了空。第一次俞垛之行,僅在俞垛住了一個晚上就離開了。柳成蔭還有重要的事情沒有做,心里不免有些遺憾。
臨離開時,鎮(zhèn)里班子的主要成員都在鎮(zhèn)政府前的碼頭上跟柳書記一一握手話別。輪到一直默默陪在自己身旁的陸小英了,他主動伸出手去:小英書記,你作為分管大農(nóng)業(yè)的副書記,接下來在黑高蕩開發(fā)中的擔子可不輕啊。因為行程變化,原本想好好和你,還有鎮(zhèn)里其他副書記、副鎮(zhèn)長個別聊一聊,聽聽你們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現(xiàn)在看來只有待下次啦!請放心,我還會再來的。柳成蔭握陸小英手的時候,流露出了關(guān)切的語調(diào)。
與柳成蔭目光相遇的一剎那,陸小英內(nèi)心一顫,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柳成蔭沒有稱呼她同志,也沒有擺出縣委一把手的架勢直呼其名,當然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叫她小英,而是開口叫了聲“小英書記”,又不是嚴格為“小英副書記”。
作為女性,陸小英感到了某種東西的存在。這讓她心顫。
七
黑高蕩開發(fā)工程順利上馬。蘆蕩里擺戰(zhàn)場,幾千畝的水面上,人聲鼎沸,馬達轟鳴。抽水機有了群組,競相吐出長長的水龍。民工們簇擁在各自施工界面上,鍬挖擔挑,把自己忙碌成了“蟻族”。這時的黑高蕩,失去了往日的寧靜與悠然,繁忙、熱鬧起來。
作為全縣的重點工程,縣委、縣政府調(diào)集了全縣的民工力量,在成立總指揮部的基礎(chǔ)上,以區(qū)設(shè)立分指揮部,以鄉(xiāng)鎮(zhèn)建團,各村建營,實施準軍事化管理模式。在作業(yè)區(qū)劃分上,一個區(qū)構(gòu)成獨立作業(yè)片區(qū),一個團一個大作業(yè)區(qū),一個營一個作業(yè)點。蘆蕩里,地理情況各有差異,不盡相同。各個片區(qū)之間,需要相互協(xié)調(diào)作業(yè),共同推進。這就增加了總指揮部、分指揮部,以及各團營負責人的工作量和工作難度。
黑高蕩開發(fā)工程,有了點“改造自然”的意味。要通過人力將幾千畝天然蓄水池開發(fā)成網(wǎng)格式養(yǎng)殖場,魚池實現(xiàn)方格化、標準化。構(gòu)建整體骨架,方能分片區(qū)作業(yè),有利排水筑堤?,F(xiàn)在除少量灘地可以直接作業(yè),大部分的地段水汪汪一片,無從下手。
然而,要讓黑高蕩來個底朝天幾乎是不可能的。對黑高蕩里的水,必須科學處置。工程初始階段,并不是工程進度越快越好,片區(qū)之間,協(xié)調(diào)并進才是關(guān)鍵,否則,倒壩頻發(fā)。
這項工程的復(fù)雜性,還不止于此。柳成蔭在縣委常委擴大會上,就自己親自出任黑高蕩開發(fā)工程總指揮一職,曾經(jīng)點到過。黑高蕩開發(fā),對于改變楚縣“大西北”落后面貌,有著決定性意義。需要提醒同志們注意的是,黑高蕩開發(fā)除了工程施工組織難度大、資金需求量大以外,還有對原有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改變。這是存在一定風險的??墒牵覀儾荒苎郾牨牭乜粗约旱睦习傩帐刂鴤€聚寶盆過著窮日子。那白花花的水面不能當飯吃,再多的蘆葦也賣不出好效益。改造它,才能讓沙溝地區(qū)的老百姓過上好日子。承擔這點風險,我看是值得的。這個總指揮我來當,有什么風險我第一個承擔。
在黑高蕩開發(fā)工程指揮部,總指揮柳成蔭,常務(wù)副總指揮縣長梁尚君,見到副總指揮、副縣長朱蕊時,差點兒認不出來了。
柳書記呀,這哪是我們那位漂亮高雅的朱女士???早聽說這黑高蕩的風厲害,不曾想到如此厲害。幾天不見,把我們的副總指揮那張白嫩的臉吹得無影無蹤了。一貫老沉持重的梁縣長,對自己的女副手半開玩笑半憐惜。
梁縣長有所不知,這大冬天的,黑高蕩的風吹在臉上刀削似的,生疼生疼的。在俞垛鎮(zhèn)工作幾年了,對黑高蕩這一帶的情況,陸小英還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
陸小英在朱蕊進駐黑高蕩之后,就被抽調(diào)到工程指揮部擔任辦公室主任一職。指揮部內(nèi)部,大事也好小事也罷,朱蕊吩咐一聲,陸小英都能辦得干凈利索。這讓她這個副總指揮省了不少心,騰出更多的精力考慮開發(fā)工程上的一些關(guān)鍵問題。這一段時間下來,朱蕊有點兒離不開這位年輕能干的副書記了。
準備談工作前,陸小英開口詢問朱副縣長晚飯如何安排,是在工地上吃,還是到俞垛鎮(zhèn)上吃?
就在工地上吃吧,簡單一點兒。不過酒是要喝幾杯的。我們總得給奮戰(zhàn)在一線的副總指揮敬個酒,慰問慰問。老梁,你看呢?柳書記態(tài)度明朗地做出了安排。
聽書記的。梁縣長表態(tài)十分簡潔干脆。
那好,我們就按梁縣長說的,言歸正傳,聽朱蕊同志介紹情況。柳成蔭朝陸小英微微點了下頭,算是招呼,也算是示意她離開。
隨著黑高蕩開發(fā)工程全線鋪開,工程要協(xié)調(diào)決策的工作量加大,柳成蔭這個總指揮來俞垛鎮(zhèn)的次數(shù)多起來。這也意味著,他與陸小英見面的機會越來越頻繁。
或許是多了幾分酒意,晚餐桌上,柳成蔭公布了他和陸小英的同學關(guān)系。
既然是同學,且分別多年,柳成蔭到陸小英的宿舍看一看,就再正常不過。正常歸正常,兩個同學之間走動談心,且又是男女同學,其他人當然自覺回避。就連平日里跟前跟后的金秘書,也和駕駛員小黃先去了鎮(zhèn)政府小招待所。
陸小英的宿舍,是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干部常見的那種辦公帶住宿的布局。她住的是一排平房最頂頭的一間。整棟建筑為“人”字形屋頂,門前帶寬闊的外走廊。室內(nèi),進門是陸小英的辦公桌,有一張?zhí)僖喂┧k公之用。辦公桌后是一排文件柜子,木制的,玻璃門。分門別類地放著“上級來文”“縣委縣政府文件”“部門文件”“區(qū)鄉(xiāng)發(fā)文”等一個個文件夾,還有些材料匯編、政治讀本之類的書籍。文件柜子一物二用,成了房間的隔斷。內(nèi)側(cè)是一張床,一張小書桌。因空間所限,一只紅皮箱放在了床鋪里邊,上面放著折疊整齊的衣服。
小書桌上放的是日常洗漱用品,還有鏡子、梳子、護膚霜之類。小書桌旁邊是個高腳臉盆架子,臉盆、毛巾、香皂擺放整齊。臥室與辦公區(qū)之間除了有文件柜隔斷外,還有一個布簾穿在鐵絲上。布簾一拉上,臥室便更為私密。
剛進來,陸小英就把辦公桌后的藤椅拖了拖,示意柳成蔭落座,自己則坐在床邊一言不發(fā)。餐桌上的熱鬧,宿舍里的冷淡,顯得突兀,缺少過渡。盡管事情早已成為過去時,柳成蔭結(jié)婚當爸爸都四五年了,陸小英心里的這個結(jié)卻始終沒能解開。
柳書記開了一天的會,還是早點回招待所休息吧。陸小英盡管喝了好幾杯酒,頭有些暈,但還算清醒。她禮貌而冷淡地說了一句,也沒給柳成蔭倒茶。
難不成到你這里連杯水都喝不上?柳成蔭甩掉了官腔。他當然知道陸小英是故意的。這故意,根子在哪兒,他也十分明了??稍旎?,柳成蔭自己滿腹的委屈也無人傾訴。
英子,你不要以為和你分開,只是你一個人痛苦,只是你一個人委屈,只是你一個人傷心。這么多年來,我什么時候忘記過你,剛到清江工作時,腦子里整天都是你的影子,根本做不成事。我跟誰去說?小琴阿姨明明白白告訴我,你是她和我父親相愛的結(jié)晶,你我只能做兄妹,不能做夫妻。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你受不了我就受得了嗎?我有多愛你,你不是不知道??尚∏侔⒁糖笪译x開你,不能把事情真相告訴你,說這事情要是你知道了,也接受不了。更何況知道了也改變不了什么,事情牽涉兩個家庭,會出亂子的,她也會顏面掃地。我不聽你媽的話,還能怎么辦?英子,你倒是說話呀。柳成蔭借著酒力,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步跨到陸小英面前。
你這個哥哥我不接受,就不接受!淚水從陸小英眼眶里流淌出來,她滿腹的委屈一直沒機會向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訴說,可她再也做不出從前那樣親昵的舉動了。
八
俗話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陸小英跟柳書記曾經(jīng)在大學里談過戀愛的事,朱蕊很快就知曉了。她沒動用具有性別優(yōu)勢的“第六感”,而是從大、小書記的眼神交流中,感覺到了故事的存在。因而,每回柳書記來工地時,朱蕊都會有意無意地制造些讓柳書記和陸小英單獨相處的機會。
柳成蔭自從上次把積壓在心底多年的話當面跟英子說了之后,心里倒是輕松了許多。自己已是娶妻生子的人了,又是縣委書記,還能跟英子怎么樣?兄妹就兄妹吧,今后能在其他方面多給她一些關(guān)愛,也不枉她愛了自己這么多年。
在柳成蔭看來,自己多往陸小英宿舍跑幾趟沒什么不妥。他們一個是縣委書記,一個是鎮(zhèn)黨委副書記,彼此還有兄妹之誼呢。再說,他每回去也就是稍坐片刻,喝口茶,談?wù)劰ぷ?,別無其他。
陸小英根本沒這樣想。她費心費神弄清了自己和柳成蔭不存在同父異母關(guān)系之后,恨不能一步跨到心愛的男人面前,撲到他懷里,把堅守了這么多年的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給他。這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
然而,陸小英并沒馬上告訴柳成蔭她所知道的一切。她還要觀察,她還在等待。她要的是一切水到渠成。
欄目責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