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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難的船號

2020-05-14 13:41黃水成
西部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制瓷克拉克瓷器

黃水成

瓷是世上唯一可以永存的靜物,或許到這個星球家園毀滅的那一天,還有一片青花瓷可以證明這藍色星球的過往文明。

——題記

一、殘片

被時光淘洗過的每一片瓷都如入定的高僧。這經(jīng)烈焰鍛造過的瓷土,即使摔成碎片,仍是不化的舍利,讓人膜拜,讓人追尋。曾經(jīng),福建平和南勝、五寨一帶的山頭上,到處散落著無人問津的碎瓷片,它們?nèi)缢槭沩讶耍瑓s又多得難以清理,令人無比生厭。然而,這些碎瓷片卻在某一天驚動了世界,引得大批中外專家學(xué)者紛至沓來,一時眾說紛紜,不知這些碎瓷片背后究竟藏著什么驚世之謎。

那年五月,央視《走遍中國》攝制組也尋蹤而來。閩南的太陽如火一般灼人,下車不久,裸露的皮膚被灼得通紅。一條宛如游蛇的機耕路,斜斜通往山上。被開墾的山地,到處都留下鋼爪般的痕跡,高低錯落的山坡上種滿蜜柚。山,在鋼鐵時代顯得無比柔弱,它伏下身軀,以階梯狀馱滿人類貪婪的種子。蜜柚比水稻值錢,經(jīng)濟效益超過其他作物,因此它堂而皇之地占領(lǐng)這里的每一寸山地。

蟬聲嘈雜,野草沒膝。我和攝制組棄車前行,向遠處的狗頭山走去。在福建平和五寨這樣的窮鄉(xiāng),連地名都不金貴,山地和溪流也都入鄉(xiāng)隨俗地有了阿貓阿狗的俗稱。一條小溪從山谷奔來,眼前是一汪清澈的潭。沙灘上留下山洪未帶走的浮柴,一只紅蜻蜓垂下翅膀停在水潭巖石中央,還有兩只咬尾的豆娘雜技般倒掛在水面的枯枝上。風(fēng)行水面,陽光搖晃。攝影師眼尖,沙灘上有一道白光直直刺過來。那是一片瓷的反光。寂靜的山野,散落瓷的光芒。

這塊殘片來自一個殘缺的盤子,它的另一半下落不明。一番清洗,白色釉面上那枚“青花”突然靈動起來,抖去附著的塵垢,光潔如鮮。明眼人還是一眼認出,這不是近代遺物,擱在手里,沒有打眼的賊光。這塊殘片歷盡時光洗劫,歲月已磨去它刺眼的芒,浮光褪盡。被歲月捂老的器物,終將慢慢垂下眼瞼,收斂起逼仄的光芒,變得日趨柔和??吹酱赡悴琶靼?,待到一定年歲,物也會變得慈祥起來。這塊殘片如一位蒼然老者緩緩搖著蒲扇,講述著一段幽幽往事。

殘片邊沿被時間打磨得很光滑,不傷手。所有的老器物都很上手。攝制組把它擱在一塊大青石上,殘缺使它失去重心,隨著它的顫動,感覺整個山谷和溪流都搖晃不止。它,正是我們此行要尋找的青花瓷。這塊殘片如一道靈光,從歷史深處如約而至。

沿溪流往山上走,越來越多的殘片撒落地上,撒落在路邊草叢里,它們似乎要把我們引向一段深藏的謎底。想起平和博物館成堆的殘片,它們和眼前的一樣,破碎是它們共同的形態(tài)。瓷,這由泥土幻化而來的器物,像一種命運似的,完整成了一種追求,破碎反倒是必然的結(jié)局。破碎是瓷的宿命,是它難逃的劫。瓷,從誕生之日起,就成了一件需要終身精心保養(yǎng)的“美人”,經(jīng)不起任何磕碰,越貴重越是提心吊膽。然而,瓷,也比任何器物都保存得長久,世上任何東西都難逃時間的洗劫,鋼鐵都生銹、腐蝕,唯有瓷,它不爛,永遠不爛。瓷,讓時間凝固。從成型那天起,瓷就拒絕改變,哪怕最微小的改變。瓷是世上唯一可以永存的靜物。如果不遭破壞,或許待到這個星球家園毀滅的那一天,還有一片青花瓷證明這藍色星球的過往文明。瓷是永恒。

有節(jié)的東西,都有清亮之音。玉碎,竹爆,臨終那一聲響亮過后,便永世緘默。那份剛烈,仿佛是對混濁世界的最后一記回響。瓷器也具有玉的品質(zhì),一經(jīng)唱響,便是隔世的別離。不管多碎,都是離別前的最后一次合唱。剛才兩塊殘片輕微的磕碰,我分明聽到一聲召喚,像是重逢后的一聲驚喜。博物館那堆殘片,還有散落在這漫山乃至天南海北的殘片,若是重逢,那將是怎樣一場大驚喜。

歷史往往始于偶然。有時,一段塵封的歷史,就在不經(jīng)意的偶遇之中被開啟。一片葉子足以證明一片森林的存在,一塊殘片也足以證實一座窯口的過去。然而,在平和這漫山的蜜柚園中,至今,無人知曉這片山坡上還深埋著多少殘片。泥土之下有著永不為人知的秘密。但它們一定有出處,每一片瓷都有它出土的窯口,有它的胞衣“故鄉(xiāng)”。而眼前這些殘片曾經(jīng)沒有“故鄉(xiāng)”,它們流落異鄉(xiāng),甚至沒有一個準(zhǔn)確的稱呼,它們被統(tǒng)稱為一個洋名字——克拉克瓷。那是一個被洗劫過的名字,是一個落難的船號。像世界上很多地方的女人,沒有姓氏,甚至所有的身份均可隱去。輾轉(zhuǎn)、漂泊,它們成了沒有身份的“孤兒”,被任意販賣,散落在世界各地。它們需要一場逆流而上的深度尋找,讓自己得以正名,還原一段塵封的歷史。

二、窯汗

五月葳蕤,植物洶涌。沿著殘片的指引,我們爬到狗頭山山腰上。一片翠綠的蜜柚園中,一扇墻豎在眼前。蓬勃的野菊、大薊、蓬蒿以及芭茅遮蔽四周,只露出一截墻頭。醬色,這墻有著比陳年夯土墻更深沉的顏色。這扇殘墻在曠野中毫不起眼,走近,撥開野草一看,卻無不被這扇墻所震驚。看似粗糙的表面其實光滑無比,凸凹不平的墻面上像是抹了一層風(fēng)干的油蠟,更像是反復(fù)上釉的醬色瓷,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這些像玻璃一樣附著在墻面上的凸塊是窯汗。它是泥土經(jīng)過一千多攝氏度高溫長期燃燒而形成的附著物,如巖石般堅硬,風(fēng)雨不侵。墻頭到墻腳,一棵雜草都沒有,世上沒有哪種植物能侵入燒透的泥土。它像碩大的殘片高高豎起,光滑如鏡,蟲子都難以攀爬。它比巖石更荒涼。

看到這扇窯墻,眼里又燃起熊熊大火。我曾是個窯工,清楚這扇窯墻原有的溫度。在窯廠,那一層層匣缽在窯內(nèi)一層層疊起來,砌起堅固的垅和墻。窯內(nèi)垅直、溝暢,垅與垅、匣與匣之間十分齊整。窯內(nèi)還布滿星羅棋布的通道。這通道行業(yè)里叫火路,是火在窯內(nèi)行走的通路。有經(jīng)驗的師傅能讓窯火均勻地走遍窯內(nèi)的每一條火路,從火膛到穹頂?;?,在窯內(nèi)都有準(zhǔn)確的方向和路徑。讓上萬片瓷胎被火始終盤繞,火焰日夜鍛打這泥做的胚胎,考驗著每一個窯工師傅的經(jīng)驗與水平。它決定一爐陶瓷的成敗。

點火后的窯爐,開始是一爿又一爿的柴在喂它,煙火零星,濃煙嗆人。窯室四壁那深深的垅墻上見不到任何亮光,它是一間黑屋子。一堆柴禾根本影響不到身后咫尺的瓷墻。幾百斤、上千斤柴相繼喂進窯爐都不見動靜,依舊是火是火、泥是泥。隨著溫度升高,窯爐的胃口越來越好,剛丟進去的柴火立馬燃起熊熊大火。整捆整捆地往窯里塞,依然喂不飽烈焰吞噬的窯爐。此時的窯爐猶如一只吞火獸,迅速膨脹,變成一只龐然大物,利爪般的火焰開始爬上垅墻,伸向四周。窯內(nèi)每一件匣缽都在烈焰的覆蓋之下。那失控的火焰勢不可擋?;鹧嬷谀嗤?,猶如螞蟻之于大象。燃燒,也成了慷慨赴難的一場獻身。一只螞蟻難窺一只大象的全貌,大象一抬腿便能讓成百上千螞蟻死于腳下,螞蟻沒有任何勝算,注定是一場失敗。然而,非洲行軍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龐大軍團,如潮水般撲來,撲向眼前的龐然大物,如駭浪吞沒巨石,所過之處寸草不生?;鹧嬉踩缧熊娤伆惴置氩煌5厥梢е赏粒樦A(yù)留的通道,千軍萬馬一齊撲向爐內(nèi)的匣缽,撲向那風(fēng)干的瓷土,所到之處,連同窯墻,一片通紅。

火是有神性的。騰起的烈焰,順著火路,順著穹頂來回包抄。窯爐完全被烈焰包圍?;鹧嬖杏@一窯沉睡的瓷土。火焰吐出猩紅的舌頭,不斷舔舐一窯新土。原本不搭界的火與土,此刻擁抱得如此密實。溫度節(jié)節(jié)攀升,瓷土漸漸被火焰咬紅,火焰深深咬進瓷土里,所有泥土都呈橘紅色。伴著水碓的節(jié)奏,一窯新土在烈焰中逐漸蘇醒,火焰喚醒了泥土的靈魂。整座窯爐被燒成一盞巨大的白熾燈,泛著刺眼的白光,一窯瓷土開始慢慢走向沸騰。爐內(nèi)火焰呈青色時,一窯瓷土沸騰了、燒透了,每一片瓷都帶著轉(zhuǎn)世輪回的疼痛記憶,進入時間的般若境界。定型的瓷土,在烈火中重新定格,涅槃、重生?;?,人類成功地利用了這把馴化之火,把時間凝固在泥土上?;?,神奇地改變一切。陶瓷、青銅器、鐵器,文明似乎總是火光背后的那場舞蹈。

早在東漢,國人就掌握了窯溫的秘訣。一千多年窯火相傳,如繁星閃爍。一爐又一爐清亮新瓷顛簸上路時,身后老窯口的苦難又重新開始,周而復(fù)始接受新一輪烈焰的鍛打。千萬斤飽含油脂的柴,燒成了灰,而窯墻上的砂土在高溫油脂的滲透下,成了柔軟的泥,如晶瑩的汗珠掛在窯壁上。窯壁逐年增厚,猶如鈣化的子宮,待冷卻時,窯壁如玻璃般光潔平滑,堅如磐石?;鹧娉闪藷o上妙手,年深日久,每一口老窯壁上都掛上厚厚“泥汗”,如一幅斑斕的畫。窯汗,那是裹在土里的火,是火光凝固的畫卷。

火光退去,瓷得永生。眼前這扇堅硬的窯墻上,每一朵凝固的窯汗都是永恒的胎記,清晰地印證一段瓷的光芒歲月。只有經(jīng)歷烈焰的鍛打,才能成就風(fēng)雨不侵的金剛之身,成為一處遺址。這扇孑遺的窯墻,讓撲朔迷離的克拉克瓷身世之謎依稀露出真容,成為后人眺望歷史的窗口。然而,流落在世界各地的克拉克瓷千差萬別、形態(tài)各異,它們產(chǎn)自不同的窯口,它們也是一個龐大的復(fù)數(shù),僅一扇裸露的窯墻能說明什么呢?尋找克拉克瓷的故鄉(xiāng),須找到龐大的窯群或遺址。這狗頭山上,還有兩千多平方公里的平和大地上,是否真的埋藏著龐大的窯群?

三、窯群

克拉克瓷是一個重大的謎團,像山腰上的霧靄,籠罩了幾個世紀。

眼前漫山的蜜柚結(jié)滿青果,長勢很好,又將是一個豐收的好年頭。蜜柚不過是近幾十年的“新貴”。誰能猜想,這里曾出產(chǎn)一種比蜜柚更響亮、更賺錢的物件,它令歐洲、日本的顯貴都為之傾倒。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琯溪蜜柚被大力推廣種植,平和各地村民紛紛上山開荒種柚。泥土中一種堅硬的物質(zhì),一次又一次硌傷了鋤頭,震痛了村民的虎口。平和南勝、五寨各地山頭接連響起清脆的碎瓷聲。越來越多的瓷片從泥土中現(xiàn)身,散落在各地山坡上。泥土之下竟藏著寶貝,消息不脛而走,聚焦了世界的目光。

誠樸的鄉(xiāng)下人或許有一時的驚訝,卻不會有更多的聯(lián)想,否則,這些無名無姓的殘片不會被任意散落在山野間而無人問津。當(dāng)年的柚農(nóng)絕對想不到,日本、歐洲各地專家學(xué)者已為這些殘片苦苦尋找了幾個世紀。在海外,它們的身價早已被炒得很燙手。

在德國國家博物館,至今保存著一批清康熙時的瓷器——龍騎兵瓶。三百年前,薩克森君主奧古斯特二世和普魯士國王做了一場驚天交易,前者用六百名全副武裝的龍騎兵,交換一百五十一件康熙年制的瓷器。一件當(dāng)世的中國瓷器竟值四位壯士,令人大跌眼鏡。這并非空穴來風(fēng),在歐洲,中國瓷器素有“白金”之稱。這些泥土結(jié)出的“果實”,潔白釉下施以青花圖案,從中透出的神秘光芒令王公貴族們心馳神游,成為上層社會最奢侈的珍玩,也鼓動一些野心家們鋌而走險。荷蘭、葡萄牙、西班牙這些海上強國,為爭奪東方的陶瓷,不惜兵戎相見。

1602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截獲一艘葡萄牙商船“克拉克”號。船上裝有大量來自中國的青花瓷器,因瓷器產(chǎn)地不明,歐洲人把這種瓷器命名為“克拉克瓷”。不久,荷蘭人又截獲另一艘滿載十萬件中國瓷器的葡萄牙商船,船上瓷器被強行拍賣。這些劫來的中國瓷器,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風(fēng)格獨特,很快被瘋搶一空。荷蘭人從海上搶得盆滿缽滿,但這些瓷器究竟產(chǎn)自哪里,幾個世紀來一直是個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阿姆斯特丹舉辦了題為“晚到了四百年的中國瓷器來了”的大型拍賣會,拍賣品均是從十六世紀至十七世紀沉船中打撈出來的中國瓷器,其中不乏被稱為“克拉克瓷”的青花瓷。

國外專家一直苦苦追尋“克拉克瓷”的產(chǎn)地,卻始終不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國內(nèi)也開始尋找克拉克瓷的原產(chǎn)地,足跡遍布江西、廣東、福建數(shù)省,幾十年來毫無結(jié)果。恰巧,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在平和南勝、五寨各地山頭上,常有一些殘片被村民挖出。當(dāng)時,為了尋找一種“漳州器”的米黃色釉小開片的瓷器及窯址,故宮博物院還派出一個專家組到平和考察??疾熘?,專家們意外發(fā)現(xiàn)平和南勝、五寨的幾處古代窯址,當(dāng)時還出土一些與克拉克瓷形制相仿的殘片。然而,誰也沒把它們和海外熱炒的克拉克瓷聯(lián)系起來。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越來越多的村民開山種柚,又有幾處古窯址相繼問世,才重新引起國內(nèi)外陶瓷界的注意。

巧的是,當(dāng)時日本關(guān)西地區(qū)也出土了一批“產(chǎn)地不明”的青花和彩繪瓷器。二十世紀末某一天,平和南勝和五寨突然來了大批“番客”,他們在山野里四處探尋。鄉(xiāng)下人露出驚異的目光愣愣打量這一口“番腔”的客人,卻不知他們在自家田園探尋什么。這支由中日兩國專家組成的考古隊,對平和窯遺址進行歷史性勘察。在三次大型考古發(fā)掘中,南勝華仔樓窯址、田坑窯址、五寨洞口窯址等一百多個窯址陸續(xù)出土,結(jié)果令人喜出望外,平和窯口燒制的瓷器,其裝飾題材、紋樣、工藝與“克拉克瓷”完全一致。曾經(jīng)震驚西方世界的克拉克瓷終于露出它的光彩。山野迷霧中的十里長窯露出了頭角。克拉克瓷,在經(jīng)歷了近四百年的漂泊后最終找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諸多歷史懸疑得以印證。

素有“日本陶瓷之父”之稱的縨崎彰一先生聞訊率團前來實地考察。在平和五寨洞口陂溝窯前,這位“陶瓷之父”長跪不起。他哪能不激動?在日本,青花瓷器、素三彩香合等被稱為“汕頭器”“吳須手”“吳須赤繪”“交趾香合”等,但這些名瓷的產(chǎn)地始終不明,他為之耗費大半生心血,執(zhí)著的日本人更是為它們足足尋找了四百多年。平和古窯群的發(fā)現(xiàn),徹底解決了他們心頭的謎團,先前陶瓷界的諸多疑問也水落石出。平和窯的發(fā)掘被國際陶瓷學(xué)界視為世紀之交一個重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平和窯也在一夜間擠身世界名窯的行列,它證實了“克拉克瓷”的故鄉(xiāng)在福建平和。

眼前這扇窯墻正是上世紀末大發(fā)掘的一處遺址。這里周遭散落著大量碎瓷片,以及散棄的匣缽。在老人們的傳說中,南勝、五寨曾現(xiàn)十里窯煙相望、千帆鎖江運瓷的熱鬧景象。這延綿起伏的山丘上,至今無法估計還有多少古窯群被深埋地下。但可以想象,當(dāng)年這漫山遍野的蜜柚園中,窯廠林立,窯煙相接,水車如鐘擺般日夜不停轉(zhuǎn)動,轱轆聲、夯土聲、揉搓瓷土的拍打聲、窯工們的嬉笑打罵聲……此起彼伏。制瓷成了最大的營生,家家戶戶以瓷為生。當(dāng)年的南勝、五寨,巨大的窯廠連成一片。一框框新瓷呼嘯出爐,帶著窯口的余溫,從山坡上被小心抬上小舢板,順流而下,幾經(jīng)輾轉(zhuǎn),踏上陌生的國度。或許,連窯主都未必清楚,他們的瓷器有一天將驚動異國城邦的貴族,成為競相追逐之珍品;更令他們想不到的是,他們的窯場會成為后世的謎題,令人苦苦追尋了幾個世紀。

四、高嶺土

不是什么泥土都能燒出瓷來。世上最廉價的泥土有著永不為人知的秘密,它考驗一個族群對泥土的虔誠與認知。

女媧摶土造人的傳說,使得中國人從源頭上都帶著一絲土氣,這股土腥味似乎是與生俱來,如同基因般一代代傳承。面朝黃土背朝天。中國人一輩子都相信土地,走到哪兒都有自己的土地廟,小到一顆石頭,大到一座廟,往跟前壓三張紙,上三炷香,土地神就立起來了。上至天子,下到黎民,中國人都敬天地。在中國人眼里,上天是運,土地才是握在手里的命。

絲綢、茶葉、瓷器,當(dāng)年絲綢之路上三大宗商品,無一不深受世界各族人民的喜愛。細想之,它們無一不是泥土結(jié)出的“果實”。中國人善于把泥土變出“花”來,讓世界側(cè)目。只是,絲綢和茶葉都不像瓷器那般結(jié)實,且可以恒久傳承。

瓷器,曾被逆向解讀成一個國度的名字。它所透露出來的神秘光芒,使西方的王公貴族們傾倒。這種從東方舶來的如玉不是玉、似陶不是陶的器物,一直令他們神魂顛倒。然而,什么樣的泥土才能燒出如鋼似玉的瓷?

早在瓷器誕生之前,陶器在全世界已馳騁了上萬年,因此不好說誰是陶的第一個原創(chuàng)者。瓷器絕對是中國人的獨創(chuàng)。從東漢至十八世紀初歐洲第一件硬質(zhì)瓷問世,中國瓷器已走過一千五百多年的漫長旅程。日本、歐洲的陶器都堪稱極致,但畢竟是陶器。粗糙的陶與精致的瓷,無論從實用性還是從審美上都根本不能比。陶與瓷有質(zhì)的區(qū)別。中國瓷器從唐朝開始風(fēng)靡世界,從那時起,歐亞各地仿造之風(fēng)此起彼伏,然而又總是找不到竅門,他們并未真正解開瓷的秘訣。窯溫與高嶺土的秘密困惑世界一千多年,中國瓷器時刻牽動西方敏感的神經(jīng)。連馬可·波羅都動心了,只是他了解得很膚淺。西方對中國瓷器的覬覦之心一刻也未曾停止。

1705年,景德鎮(zhèn)昌江碼頭走來一位法國傳教士殷弘緒。他手拎皮箱,孤身一人,暮色中,黑色爵士帽下透出獵人般的眼神。就在同一年,這同一個碼頭還走來一位重量級人物——江西巡撫郎廷極。一座古鎮(zhèn)一下來了兩位神秘客人。

當(dāng)時郎廷極秘密肩負著為康熙燒造“祭紅”瓷之重任。那是一種出窯成功率極低的瓷器,原料中不乏金銀珠寶,燒造成本奇高,人稱“千窯一寶”。這樣不惜重金以求一器的豪舉,若非朝廷特殊使命,恐怕誰都無法承受。這位洋教士名為傳教,實則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終極目標(biāo)也是中國瓷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當(dāng)時在地球另一端的德累斯頓城堡內(nèi),還有一位可憐的煉金師波特格也在為瓷器抓狂。那位為瓷器癡狂的薩克森君主奧古斯特二世,發(fā)誓要擁有自己的瓷器,他把波特格囚禁起來,命他用煉金術(shù)的辦法研制瓷器,一日不成就一日不得走出城堡。郎廷極、殷弘緒、波特格,三個不同國度的人,不約而同把各自的命運和瓷器牢牢地拴在一起。

郎廷極手握尚方寶劍,能調(diào)度一切制瓷資源,擁有當(dāng)時世界上最好的窯廠和經(jīng)驗最豐富的瓷師,因而他沒費多少工夫,就把前任督窯官藏應(yīng)選創(chuàng)燒的“康熙五彩”變得更加璀璨奪目。當(dāng)時,中國瓷藝已成熟到極致,康熙五彩還被西方譽為“中國美術(shù)”。然而,這種創(chuàng)燒于明永宣年間的祭紅瓷,技藝早已失傳,反復(fù)嘗試,耗費大量珊瑚、瑪瑙,仍然燒造不出純正的“祭紅”。郎廷極心急如焚,顧不上斯文與身份,與窯工們?nèi)找箯P守在窯廠,苦苦鉆研祭紅瓷的神秘配方。郎廷極哪里知道,彼時萬里之遙的德累斯頓城堡中,那位可憐的煉金師也和他一樣,終日為瓷器抓狂。波特格已經(jīng)把煉金術(shù)的所有招式都試遍了,卻始終解不開瓷器的成分之謎,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都快瘋了。幾年過去了,波特格在暗無天日中一籌莫展,似乎走進了一條死胡同,等待他的似乎只有懸在頭上的奧古斯特二世的十字長劍。

相比郎廷極和波特格,法國傳教士卻越走越順。五年光陰,他順利地發(fā)展了一大批信徒,其中不乏一些窯工。布道成了他最好的“外衣”,讓他堂而皇之地接觸到當(dāng)時世界一流的瓷藝,目睹窯廠的流水作業(yè)全套過程。久而久之,傳教士和窯廠的制瓷師傅們?nèi)諠u熟絡(luò),使得他終日穿梭窯廠間與師傅們隨意攀談都不會令人覺得唐突。他的耐心獲得巨大回報,終有一天,當(dāng)殷弘緒從制瓷師傅口中聽到“高嶺”一詞時,敏銳的神經(jīng)嗅到別樣的味道,他明白自己快要觸到秘密的大門,一座巨大的寶藏在等他揭開。這位老練的傳教士立馬尋蹤而去,終于在群山中找到一座名為“高嶺”的村莊,在一片山坡上,他看到開采中的巨大高嶺土礦廠??梢韵胂?,這位一臉矜持的神父,內(nèi)心是何等的欣喜若狂。

在一個缺乏專利技術(shù)保護的年代,景德鎮(zhèn)的制瓷技藝一下全套暴露在心懷鬼胎的傳教士面前。這位洋教士不愧是一名老練的間諜,他在日常的拉呱中暗度陳倉,神不知鬼不覺地摸清了高嶺土的使用配比,成功竊取到制瓷的所有秘密。

1712年9月1日,殷弘緒從景德鎮(zhèn)給法國耶穌會總部寫了一封兩萬多字的長信,信中詳盡陳述了景德鎮(zhèn)的全套瓷藝,從瓷器成分、釉料配比,到上釉方法、繪制彩瓷,再到窯溫,甚至制作仿古瓷等等,都一一做了詳解,猶如一部制瓷百科全書。傳教士在景德鎮(zhèn)待了七年后悄然離開。十年后,他對制瓷方法又補充了一封七千多字的信件,它們先后在歐洲發(fā)表,古老的秘密被公之于眾。

假如,這武林秘籍般的制瓷配方能早一點傳到薩克森的城堡中,波特格或許就不會那樣糾結(jié)。蒼天不負苦心人,令人沒想到的是,這位執(zhí)著的煉金師竟然在百折不撓中找到了制瓷的方法。盡管他仍然不清楚什么是高嶺土,卻在薩克森找到了類似的材料,歐洲第一件原創(chuàng)的硬質(zhì)瓷終于問世。1710年1月10日,薩克森舉行了一場盛宴,奧古斯特二世春風(fēng)得意地宣布,他發(fā)現(xiàn)了制造瓷器的秘訣,并將在另一座古城麥森建立自己的瓷廠。波特格在百感交集中走出城堡。

幾度春秋,不知郎廷極使了多少手段,終于在1712年讓“祭紅”重現(xiàn)人間。郎廷極不負使命,同年升任兩江總督,離開了景德鎮(zhèn)。翌年,“祭紅”成了暢春園康熙六十大壽的壽禮。

這種俗稱“高嶺土”的黏土礦物,顆粒極細,具有極強的黏性。高嶺土之于瓷器具有里程碑意義。它猶如骨骼,瓷土猶如肌肉,不同的配比有著萬千變化,把它們?nèi)嘣谝黄鸱胚M窯爐煅燒,就能煉出堅硬如鋼的瓷。郎廷極、殷弘緒、波特格都出色完成了各自的使命,瓷土的配比耗盡了他們的心血。高嶺土整整困惑了世界一千五百多年。腳下的泥土總能給人帶來驚喜,考驗著人們的認知。福建平和漫山遍野的蜜柚園中,到處都有曾令殷弘緒和波特格困惑已久的高嶺土。當(dāng)它們走出深山窯口時,已是驚艷世界的青花瓷。世上最廉價的泥土,在火光中搖身一變,傾國傾城,成了無上珍品,在洋人的手中泛出蓮花般的笑意。那一朵朵不謝的青花,猶如巫師的咒語,令人幾近癡狂。

是什么促成了平和窯的鼎盛?龐大的窯群為何又在一夜間銷聲匿跡?

五、江西墳

細心人定會發(fā)現(xiàn),克拉克瓷身后總有景德鎮(zhèn)的影子,質(zhì)地也與景德鎮(zhèn)瓷器大同小異,一些上乘的克拉克瓷甚至可與景德鎮(zhèn)官窯媲美,幾近以假亂真。似乎,它們之間有某種衣缽傳承的關(guān)系。

盡管克拉克瓷與景德鎮(zhèn)瓷器風(fēng)格相近,但行家眼中的克拉克瓷,形制、工藝和圖案,都與景德鎮(zhèn)精雕細琢的嚴謹風(fēng)格有天壤之別。這不足為奇,景德鎮(zhèn)自元朝以來就坐上“瓷都”寶座,為歷朝所重。景德鎮(zhèn)是官窯,匯聚天下英才,所制瓷器皆為御用之物,不惜重金以求其極??v是這般,宮廷御用器物仍需嚴苛甄選,這萬金一窯的瓷器被選入大內(nèi)者寥寥無幾,其余均被毀去,無一幸免。可以說,從景德鎮(zhèn)出窯的每件作品都代表一個時代的瓷器的終極審美,它們是欽定的皇家工程。從另一個側(cè)面來說,這樣把守森嚴的皇家重器如同傳說,凡間哪得幾回聞。有趣的是,這些御用窯廠大都夭壽。不要說曇花一現(xiàn)的“汝、官、哥、鈞、定”大宋五大名窯,歷代皇家窯廠大都難逃歷史劫數(shù)。它們不是凡間作品,它們的身世始終與一個王朝的命運緊密相連,必然隨著一個又一個王朝的隕落而終結(jié)。景德鎮(zhèn)卻是例外,它歷經(jīng)宋元明清卻愈加蓬勃,成了青花瓷的代名詞。景德鎮(zhèn)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青花瓷的標(biāo)準(zhǔn)。至元明時期,景德鎮(zhèn)不僅是皇家御用窯廠燒造宮廷器用,還承攬燒造外銷瓷為國創(chuàng)稅的重任。明永樂年間,景德鎮(zhèn)窯工上萬,卻仍然供不應(yīng)求。只是好景不長,景德鎮(zhèn)遇上高嶺土“斷貨”危機。缺少高嶺土這命根子,一切無從談起,朝廷只得轉(zhuǎn)移部分訂單給民窯。

盛名之下,不堪重負。“原料危機”加之督窯官嚴苛盤剝,景德鎮(zhèn)一度出現(xiàn)窯工罷窯、毀窯亂象,這對景德鎮(zhèn)不啻雪上加霜。窯工離散,景德鎮(zhèn)高超的制瓷技藝開始向民間擴散。危機有時也是雙刃劍,景德鎮(zhèn)的危機恰是其他窯口的機會。從另一層面說,技術(shù)更廣泛傳播,避免了如“祭紅瓷”“汝瓷”那失傳的命運。

制瓷技藝就是門手藝活兒,再嚴苛也難免外泄。近水樓臺先得月,瓷藝對景德鎮(zhèn)人來說應(yīng)該不是什么秘密,對江西人來說也不是秘密,差別的只是工藝的精簡而已。在國人眼中,江西人,某種程度上也是青花瓷的一種別稱。

恰巧,在平和縣九峰鎮(zhèn)東郊就有一處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江西墳”的山崗,埋葬于此的都為江西籍先民。狐死首丘,中國人歷來重視最后歸宿。為何這些江西先人客葬他鄉(xiāng)?

九峰,為平和舊縣治所在地。明正德年間,一代心學(xué)大家王陽明奉命平定閩粵南部山區(qū)叛亂后,為長治久安計,以戰(zhàn)略眼光,奏請朝廷并于1518年在九峰鎮(zhèn)添設(shè)縣治,取“寇平人和”之意,縣名“平和”。不僅如此,王陽明還將部分平亂將士留守平和,這留守的將士幾乎都為江西籍。其后一百多年間,接連十三任平和縣令均為江西人。在百廢待興的異鄉(xiāng)戍土,缺少糧餉時,深諳制瓷之道的江西人必然會重操舊業(yè)——燒瓷。何況群山連綿的平和與江西沒有太大差異,這里水系縱橫,林木茂密,尤其是同樣富藏上乘瓷土和高嶺土。僅靠這些留守的少量江西籍軍士,不可能出現(xiàn)十里窯煙的制瓷盛況。出乎意料的是,平和人對制瓷也不陌生。刊于明萬歷元年的《漳州府志》卷二十七記載:“瓷器出南勝者,殊勝它邑,不勝工巧,然猶可玩也?!鼻宕匦薜摹镀胶涂h志》也記載“瓷器精者出南勝官寮”。不難判斷,在平和南勝一帶,瓷器遠在明代中早期就已聞名遐邇。平和有著極好的制瓷基礎(chǔ),天時、地利、人和,只需造口窯爐,再點上一把窯火,就萬事俱備了。距離墳崗的不遠處,還有一處平和窯的古窯址。近年的考古發(fā)掘,在平和九峰赤草埔也發(fā)現(xiàn)了幾處明清時期古窯址,證實了當(dāng)年江西人最先選擇在平和九峰燒瓷。

明中葉以來,外銷瓷與日俱增。自唐朝開啟海上絲綢之路,歷經(jīng)幾百年的碰撞與交融,早把西方列強的胃口打開,瓷器無疑是最受歡迎最暴利最大宗的海上貿(mào)易。又恰逢景德鎮(zhèn)制瓷的困頓時期,大批商船泊在碼頭虛舷以待,饑渴難耐的洋商開始深入腹地大量收購瓷器,制瓷成東南各地暴利行當(dāng)。可以想見,江西人把故鄉(xiāng)的青花瓷在平和成功復(fù)制后,平和各地定會廣開窯爐,大規(guī)模仿制、燒造。平和窯產(chǎn)的克拉克瓷正是趕上景德鎮(zhèn)被高嶺土閃了腰之后,迎來一段輝煌的制瓷史。雖然在工藝與質(zhì)地上與景德鎮(zhèn)相比略顯不足,但這種粗獷、寫意的風(fēng)格,某種程度上正迎合了歐洲率性、崇尚自然的審美趣味??死舜刹辉偈氢钼踝鲬B(tài)、濃妝涂抹的深宮美人,它如粗腳農(nóng)婦一出場便帶著土腥味,率性而寫真,粗野而蓬勃。它根植于廣袤的土壤中,猶如眼前的蜜柚,接地氣、不嬌貴,所以漫山遍野。

文明的火種往往始于偶然。江西人或許是迫于生計,在異鄉(xiāng)操起老本行,在平和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點燃了一把火。從此,平和九峰、南勝和五寨都燃起熊熊火光,兩百年來窯火不熄。平和窯瓷器順著九峰溪和花山溪一路順流而下,至汕頭港和漳州月港,揚帆起航,漂洋過海,如耀眼的明珠一般被擺上歐洲、日本王公貴族的宴客廳,領(lǐng)一時風(fēng)尚。

是誰成就了平和窯的一夜興起?平和人,還是江西人?歸根結(jié)底,還是市場決定了生產(chǎn)。正是海上絲綢貿(mào)易對瓷器的巨大需求,江西人恰逢其時地在平和點燃一把窯火,原本工藝簡陋的平和窯再融合一些景德鎮(zhèn)的上乘瓷藝,使得平和窯一躍而起,幾乎一夜間平和十里窯煙相接,成為東南制瓷重鎮(zhèn)。

然而,進入十七世紀后,最先點燃窯火的平和九峰窯莫名熄滅了。平和窯的重心轉(zhuǎn)移到了東南方的南勝、五寨一帶。因何轉(zhuǎn)場?有人推測還是瓷土出了問題。看似敦厚的青花瓷其實是敏感的,它對泥土的挑剔超出一般人的認識。或許,當(dāng)年九峰窯口衰落正因缺了這最不可缺的優(yōu)質(zhì)高嶺土,導(dǎo)致燒不出精品青花瓷。然而,近年學(xué)界發(fā)現(xiàn),平和窯從九峰轉(zhuǎn)場似乎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它的興衰還與一處港口有關(guān)——月港!

六、月港

“求知去吧!哪怕遠在中國?!币磺Ф嗄昵?,穆罕穆德對勇敢的辛巴達水手們發(fā)出遠行的感召。這句話寫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中。一千多年前的中國對世界是塊磁石,這個盛產(chǎn)絲綢、茶葉、瓷器的國度神秘而令人向往。

位于漳州九龍江出海口曾有一個著名港口,因其形如月得名“月港”。走進這個閩南古村落,沿江古街上,兩排老屋相向而立,由此圍成一條窄窄的街道。如今,老屋家家門窗緊閉,少有人住。走在老街上,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咄咄回響。古街每家門前都掛有造型獨特的竹格仔,大紅燈籠高掛在廊檐,修葺一新的老屋像是剛做舊的蹩腳贗品。但老街的風(fēng)骨猶存,青磚、灰瓦、石板屋,還是典型閩南大厝風(fēng)格。“鴻禧”“武功”“江夏”“范陽”“潁川”……每家門楣上都有一個醒目標(biāo)記。它們是身后老屋的招牌,它們可能代表某一個行當(dāng),甚至是某個家族的徽記,似乎在提醒每個陌生來客,古街曾有過輝煌的歷史。

當(dāng)?shù)匾晃辉S姓老伯證實了我先前的猜想。他說當(dāng)年這條古街上,豆餅行、米行、藥材行、珠寶行、茶行、雜貨行鋪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只要拉開木窗一吆喝,商客蜂擁。溪尾碼頭一塊石碑上寫著:“閩、廣、豫、楚、越、新安之貨,日夜商販至此,往來不絕。月港貿(mào)易不僅限漳州,它覆蓋整個長江中下游地區(qū)……”

這條古街正是當(dāng)年月港商貿(mào)街,是離岸前的始發(fā)地,終日車馬喧天,天南海北的商客蜂擁云集,甚至不乏高鼻深目的洋商,他們操著生硬的舌頭,夾雜著生硬的洋涇浜語言在商行里商討生意。當(dāng)年,這不足一公里長的古街盛況空前,大批擁躉的商貨在這里整裝待發(fā),可能只需要最后一道手續(xù),再戳上一道印章標(biāo)記,就將踏上日本、歐洲、美洲、甚至是世界任一地方。無形中,古街成了當(dāng)時瞭望世界的一扇微型窗口。它猶如一條彩虹橋,聯(lián)通廣闊世界。它,吞吐著世界的夢想。

走在古街上,每隔百步就有一條長條石板鋪成的通道,每條通道直通江邊一處舊碼頭。每條通道都背對一座廟,廟里供奉“玄天上帝”“三平祖師”“關(guān)帝爺”“媽祖”等各路神祇,它們都是航海人的心靈庇護所。月港是明代唯一獲準(zhǔn)貿(mào)易的口岸,有過“賈肆星列、居民數(shù)萬”盛世景象。行走在江邊,眼前既沒有萬噸郵輪的身影,更見不到山海一般堆集的集裝箱,渾濁的江面上依稀有幾艘漁船駛向遠處寬闊的水面,漸行漸遠。潮泥堆出大片灘涂,旺盛的蘆葦與水草趕上一段好時光。破敗與蕭瑟很難讓人把它與幾個世紀前的繁華聯(lián)系起來。只能通過路邊字跡模糊的石碑,依稀辨認當(dāng)年的舊址。餉館、路頭尾、中股、容川、店仔尾、阿哥伯、溪尾,七處碼頭舊址一字橫陳在江邊。我聞到一股苦澀的腥味,有點咸,那是大海的氣息。

月港是典型的內(nèi)陸港。大明朝漫長的海岸線不乏廣州、泉州、明州(寧波)這樣的天然良港,為何選在漳州這偏僻小地方作為口岸通商?

縱覽大明王朝的海防多少有些尷尬。當(dāng)年,鄭和率領(lǐng)的大明艦隊七下西洋,航程遠達東非、紅海等三十多個國家,比西方早了半個多世紀踏上探索世界的征途。令人不解的是,有著世界上最強大艦隊的大明朝卻倭患不斷,海防吃緊總伴隨一個“禁”字。大明朝不缺鄭和這樣的良臣武將,張居正、戚繼光,一個個如雷貫耳,然而,大明皇帝們似乎大都缺鈣,軟弱的骨頭支撐不起大明的天空。干脆閉關(guān)自守,整個大明朝陷入漫長的昏睡。

大明朝裹足不前,世界卻在加快腳步。

1492年,以中國為目標(biāo)的哥倫布卻意外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

1498年,葡萄牙人達·伽馬,繞過好望角到達印度,橫穿了當(dāng)年的鄭和航線。

1521年,麥哲倫率領(lǐng)船隊穿越大西洋和太平洋,完成了人類首次環(huán)球之旅。

世界進入大航海時代,探險者把夢想與野心編織成一個大大的風(fēng)帆,向世界進發(fā)。

1514年,一個名叫科爾沙利的葡萄牙人第一次登陸中國時就豪賭一把,一下購買了十萬件中國瓷器。當(dāng)時,科爾沙利甚至還搞不清如何用本國語言稱呼這種器物,但他賭定中國瓷器是筆橫財。后來,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竟突破了海禁封鎖,運回本國后,價格翻了十幾倍還是被哄搶一空,狠賺了一筆。八年后,葡萄牙國王更是下令,所有從東方駛回的商船,所載中國瓷器不得少于載貨量的三分之一。利益驅(qū)動使得走私盛行,海禁漏洞百出。有人推算,僅十六世紀販運到歐洲的瓷器,保守估計也有兩百萬件,利潤高達百分之六百之上。這種器物也有了自己的洋名字“china”——中國瓷器。

一邊是走私盛行,開海呼聲不絕于耳,一邊是倭寇擾邊海防吃緊,開放或閉關(guān)成了一塊心結(jié),考驗著當(dāng)朝的決心與膽略。隆慶皇帝終于招架不住了,1567年,他下令重開海禁。海禁雖開,卻少了那份胸襟,偏偏選了閩南海澄的偏僻小漁村——月港,作為全國唯一的通商口岸,明顯是出于對時局的權(quán)宜應(yīng)對。然而,出乎朝廷預(yù)料,昔日的小漁村竟一躍成為東方的新興大港,給朝廷帶來了豐厚回報。至1613年,月港年繳舶稅從最初的三千多兩銀幣上升至三萬五千兩銀幣,被譽為“天子南庫”。加上民間貿(mào)易,實際的利稅要遠高于這一官方數(shù)字。

自大唐開啟海上貿(mào)易以來,無不獲得巨額回報。宋高宗趙構(gòu)曾說:“市舶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動以百萬?!碑?dāng)時僅泉州、廣州、明州(今寧波)三處市舶司的稅收,就達到二百五十萬串銅錢。而當(dāng)時泉州的瓷器價格,甚至和黃金相等,可見當(dāng)年海上貿(mào)易是何等驚人。

朱元璋曾下令“片板不許入?!?。這條祖訓(xùn)猶如咒語,影響大明近三百年的格局。柔弱的大明朝顯然是被倭寇嚇破了膽,閉關(guān)守城以求一時安寧。正是這種綏靖策略讓漳州月港在歷史的縫隙中獲得生機。月港的奮然崛起,成為中國主導(dǎo)的海上絲綢之路和歐洲人開啟的大航海時代在中國的唯一時空連接點。月港東達日本,南通菲律賓,西至馬六甲,還聯(lián)通歐洲人開辟的新航路,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環(huán)球航線。月港的崛起不僅改變了以往官辦貿(mào)易為主的格局,還催生了民間資本的興起,大批閩粵民間商人遠赴異國開行興市,成功開辟了月港——馬尼拉——阿卡普爾科航線。月港由興至衰,歷兩個世紀,影響全球經(jīng)貿(mào)格局。

月港崛起,一下拉近了平和窯與世界的距離。資料顯示,荷蘭東印度公司、日本、世界各地商業(yè)巨頭都曾到漳州收購瓷器,數(shù)量動輒上萬。從平和順流而下到漳州月港不過是一天的航程。平和窯在歷史的夾縫中獲得先機。當(dāng)年滿載平和窯瓷器的小船塞滿狹小的月港碼頭,它們在溪尾或店仔尾這些碼頭下錨,轉(zhuǎn)容川碼頭踏上漂泊的旅程。平和克拉克瓷搭上月港的順風(fēng)車,月港的興衰決定平和窯的命運。

隨著大清國關(guān)閉月港的一聲令下,平和窯一夜間銷聲匿跡,甚至沒留下片言只字。這種以外貿(mào)為生的外銷瓷,當(dāng)唯一的港口被關(guān)閉時,必然胎死腹中??死舜?,讓人看見時局和國運的興衰??死舜墒且徊颗d衰史,是中國由盛轉(zhuǎn)衰的歷史物件。隨著月港關(guān)閉,中國錯過的何止是一宗外貿(mào),更錯過了與世界同步發(fā)展的第一次工業(yè)革命的良機。隨著萬千窯火熄滅,留給歷史的是一聲沉重的嘆息,而等待中國的,則是堅船、利炮,是鴉片,是南京條約、天津條約、北京條約……那是一條流不盡的民族血淚之河。

七、沉船

我見過最大數(shù)量的克拉克瓷不是在博物館,也不是在展銷會,而是在縣城的老李家中。2012年秋,央視《鑒寶》欄目走進平和,老李家那秘而不宣的藏品才得以見光。

老李是個老收藏,尤愛克拉克瓷。打開二樓房門,透過昏黃的日光,乍一看,以為走進雜貨間,昏暗的架子上盡是些壇壇罐罐。打開燈光,眼前頓時明亮起來,房間里老式大立柜連成一排,三層大木架縱向靠墻排開,中間是一個半人高白色地毯鋪蓋的展臺。老李把二樓三間臥室打通,布置成一個五十多平方米的個人展廳,擺滿了清一色的青花瓷,更準(zhǔn)確地說是他多年收藏的克拉克瓷——盤、碗、瓶、香盒、罐、樽……幾乎涵蓋了克拉克瓷的所有品種,品類最豐富的當(dāng)數(shù)青花大盤。不同于博物館展品——盡是些殘缺品,難得有幾件完整器。老李的幾百件藏品品相完好,一一編號。老李能說出每一件藏品的來歷與身世。

老李走到里墻右側(cè)的第一個立柜跟前,這老式立柜上落了一把老式銅鎖,碩大的鎖面上刻有花紋。打開立柜,里面摞滿了各式精致的盒子。老李取出十三號大盒子。盒子內(nèi)黃綢布上裹著一件青花大盤,開光,寬邊,盤徑超過一尺,盤壁布滿各種花草圖案,盤底是兩條游魚。不容細想,十六號大盒子里,是另一件開光寬邊青花大盤,足有臉盆般大,盤面上落有五只蝙蝠,不用說,又是一件克拉克瓷標(biāo)準(zhǔn)器。這兩件被老李視若寶貝的“年年有余”和“五福臨門”,是老李花了大價錢從海外拍回的重器,也是他壓箱的器件。它們薄胎且規(guī)整,圖案簡單卻有神韻,工藝之精美足以和官窯媲美。它們改變了我對克拉克瓷的認識。以前我所見到的克拉克瓷,大都胎厚且多是走形的器件,若不是時間賦予其文物價值,實難擺上臺面。我曾猜疑,難道克拉克瓷盡是“歪瓜裂棗”?這樣不規(guī)整的瓷器何以甚囂塵上?細看老李家展臺上的克拉克瓷,才發(fā)現(xiàn),它們和我原來所見大相徑庭,每件藏品雖非孤絕,卻還算精巧,器形規(guī)整、紋飾簡約卻有生機。我想起當(dāng)?shù)匾痪涿裰V:“燒瓷吃缺?!币馑际菬傻娜耍褮埲倍u不出去的“歪瓜裂棗”留著家用。這是否意味著,我原來所見到的克拉克瓷原本就是淘汰留下的殘缺品,而那些品相完好的都遠賣他鄉(xiāng)。這些擺不上臺面的殘缺品,除了家用之外,被隨手丟棄在老窯口,當(dāng)年無人問津的殘缺品倒成了今天最好的歷史物證。

來不及多想,我已被老李另一件器物驚呆。初看它就是一坨泥,上面布滿密密麻麻的小貝殼和沙礫,這些死去的貝殼張開一張張菱形的小嘴,整件看上去就像一個馬蜂窩。老李說,這不是一件,而是一摞,是五件一時無法分開的青花盤,是他從一個路攤撿漏的海撈瓷。潮泥如水泥般堅固,牢牢粘住這摞青花瓷。時間,再次讓分離以另一種巧妙的形式聚合。

無法判明老李的這摞海撈瓷的出水地,老李卻堅稱這是平和窯口的明青花,是外銷瓷的鐵證?;蛟S是漁民一次捕撈的結(jié)果,或許是尋寶人的意外收獲。大海是一座塵封而看不盡的博物館,洶涌的波濤之下埋藏人類的前世與今生。沒人知道,這汪洋之下還沉埋著多少昔日的繁華舊夢。

1998年,一名叫沃爾特方的德國人在印度尼西亞勿里洞島打撈起一整艘古代沉船,這艘被命名為“黑石號”的沉船里僅瓷器就達六萬七千多件。經(jīng)考證,這些瓷器均來自大唐的年代,是迄今為止在中國境外發(fā)現(xiàn)年代最早的沉船。隨著水下考古發(fā)掘的推進,南海一號、白礁一號、碗礁一號……相繼走進人們的視野。每一艘沉船似乎都是時間的潛伏者,只等一個時機,從歷史縫隙中一閃而出,像信號恢復(fù)般,一段消失的往事便歷歷重現(xiàn)。2007年,在廣東汕頭南澳島,漁民潛海作業(yè)時發(fā)現(xiàn)一艘塵封四百年的明代古沉船——南澳一號,滿倉瓷器沉睡海底,被厚厚的泥沙覆蓋,上萬件瓷器浮出水面。經(jīng)比對,沉船瓷器大部分是來自平和窯口的克拉克瓷。南澳一號距漳州月港不足兩百公里,它應(yīng)該是一艘外貿(mào)船,卻不幸在起航不久遇險沉沒。大海,再次讓貪婪與野心止步。殘骸中還發(fā)現(xiàn)一些違禁品和四門古炮,它或許又是一艘突破海禁的走私船??磥?,克拉克瓷從一開始就是尷尬的,甚至是非法的,它怕曝光,遮遮掩掩的,被一路販賣。它隱藏于幕后,偷渡者從一開始就沒有一個合法的身世,一切自然成謎。后人只能透過散落的殘片與坍塌的窯址,拼接還原一段消隱的歷史。這些沉睡海底的不朽瓷器,穿越四百年的時光,再次回到故土。它終于摘下“商品”的標(biāo)簽,結(jié)束漂泊的旅程,以文物的身份被精心保存下來。

其實,南澳一號也只揭開克拉克瓷的冰山一角,還有更多的真相沉睡海底。在美國舊金山附近的德累克灣發(fā)現(xiàn)的1595年沉沒的Colden Hind號沉船,在菲律賓海域發(fā)現(xiàn)的沉沒于1600年的“圣迭戈號”沉船,在非洲圣赫勒拿島海灣發(fā)現(xiàn)的沉沒于1613年沉沒的“白獅號”沉船,還有1615年沉沒于毛里求斯海岸的Banda號,以及1630年和1641年在南非海岸和多米尼加共和國水域沉沒的西班牙沉船Sao Concalo號和Concepcion號,都載有大量克拉克瓷。洶涌的波濤吞噬探險者的夢想,當(dāng)年這些海難夢碎如沫,撒在世界各大航線上,宛若天上的繁星若隱若現(xiàn)。

離開前,老李拿出他最珍視的“寶貝”——《報春圖》。這件青花盤底潔白,蠟梅紅艷,讓人喜不自禁。翻過盤底,才發(fā)現(xiàn)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鋦釘,這青花盤上竟然是用上百個犬牙交錯的鋦釘拼合起來的。老李說《報春圖》是一件產(chǎn)自平和窯口的海撈瓷,是平和窯的極品,可惜第一個發(fā)現(xiàn)它的人急于脫手,不專業(yè)的沖洗帶來毀滅性惡果。他在一個藏家發(fā)現(xiàn)它時已是一瓣瓣碎片,當(dāng)時心情復(fù)雜,感覺有一種東西被撕裂,又割舍不下,就把它帶回來,他請人花了半年多時間進行了修復(fù)。正是有《報春圖》的前車之鑒,才讓老李放棄對那摞海撈瓷進行清洗,老李要保留它的原貌,留住大海的氣息,留住一次海難沉船的記憶。老李拿起一件件寶貝說個不停,沉浸在他的藏品中。燈光下,我發(fā)現(xiàn)老李佝僂得厲害。老李老了,而這一屋的瓷器更老。他不是在收藏歷史,而是在收藏時間。

八、青花

相傳,汝瓷誕生于宋徽宗的南柯一夢。夢中“雨過天晴云破處”的天青色令他欲罷不能,便下令燒造“天青瓷”?;兆谝粔?,讓天青成為那個時代頂級瓷器的流行色。

宋徽宗的“天青”或許還和他篤信道教有些關(guān)系,清靜遁世、不事張揚的道家理念,深刻影響著徽宗的審美。一代帝王的無上權(quán)威,成就了一品千古名瓷。帝王的嗜好有時達到不可理喻的程度。同樣不可理喻的還有那位為瓷器發(fā)狂的奧古斯特二世,波特格已成功為他燒造出歐洲第一件瓷器,他卻仍不惜以六百名精銳龍騎兵,換回一百五十一件康熙瓷器。中國瓷對奧古斯特二世來說就是信仰,他徹底匍匐在中國瓷腳下。撇開帝王的任性不說,其實每個時代都有它的審美訴求。正如“元人尚白”的訴求,使得卵白釉盛行一時,被擺上元朝樞密院的辦公桌。

回顧近兩千年的薪火相傳,瓷器中傳播最廣、名氣最大的一類當(dāng)屬青花。這種胎質(zhì)潔白、施有青色圖案的瓷器,樸素而不招搖,恬靜而典雅,成了瓷器的某種典范,其從誕生之日起就被世代傳承。它超越了時代與地域,上到宮廷御用,下至百姓餐幾,都有一席之地,世界普遍接受了它。那種白似雪、青如霽、潔如鏡的青花瓷,早已深入人們的精神骨髓里。它超越時間的記憶。

有時,文明就在不經(jīng)意的回眸中,宛若雪中梅花。世界各地逆流而上尋找克拉克瓷的身世時,何曾不是一種文化的皈依。檢索歷史,是為更好地安頓當(dāng)下。尋找克拉克瓷的故鄉(xiāng),就是尋找那片“青花”的故鄉(xiāng),從源頭上找到它的根,找到共同的精神家園。世間沒有多少東西能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唯有這些經(jīng)過烈焰鍛打的泥土,浮華散盡,暗香如故。即使被風(fēng)沙埋沒、摔成碎片,附著于瓷的文化信息也不會消散。有人說,瓷器是一部可以觸摸的《史記》。這些泥土幻化而成的瓷器,猶如華夏文明的舍利子,把中華文明傳播得最遠、最久。

當(dāng)下,傳統(tǒng)的制瓷工藝正被科技革新所替代。機器參與到每一個過程,制瓷已不再那么繁復(fù),可以像工廠一樣流水作業(yè)。用模具壓制出來的器形比手工的更加統(tǒng)一、規(guī)整,大到車間,小到作坊,可以批量燒制,也可單件燒制。無須日夜把守窯口飽受煙熏火烤,只要把瓷胚放進窯爐內(nèi),師傅擰開液汽閥門,點燃,調(diào)好溫度就可安然離去。而且,經(jīng)過嚴格計算的窯爐不會出現(xiàn)意外“窯變”,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古老的技藝被一一細解。

只是,傳統(tǒng)并未完全退場。無論是傳統(tǒng)名窯還是私人作坊,人們?nèi)匀粓猿忠詡鹘y(tǒng)手藝來“復(fù)活”古老的制瓷。在平和克拉克瓷基地,山澗流鳴,水車咿呀。汩汩的流水聲中,一坨坨米白色的高嶺土在水碓上日夜樁打,直至成細微粉末,細細篩過后放在大水池里漂洗,再經(jīng)過三個水池的逐級沉淀,最后把沉于水底的泥漿裝入口袋,掛起來濾干,經(jīng)過層層凈化的高嶺土如油脂般光滑、細膩,超過細磨的粉漿。這漫長的過程叫練泥。接下來還需要拉坯、印坯、利坯、曬坯、刻花、施釉、燒窯、彩繪等幾十道工序,工期之長、工序之繁復(fù)超出想象。每一道工序都費神耗力,特別是入窯燒制這關(guān)鍵步驟,夜以繼日的熊熊烈火持續(xù)煉燒,對火候的掌控稍有差池,便前功盡棄。即便成功,一窯中也會有相當(dāng)比例的殘損。在追求效益與速度的今天,堅持傳統(tǒng)似乎有悖常理?,F(xiàn)實卻大相徑庭,傳統(tǒng)制瓷大受青睞。機器帶來的速度與效益,缺少了藝術(shù)的沉淀,抵達不了審美的精神層面。藝術(shù),有神的附著,可以被無限解讀。人們追求的不只是工藝本身,如同世上永無一模一樣的兩片葉子,每一件手工品都具有唯一性。有相似,卻無等同。其細膩與溫婉能讓人觸摸到歲月的清冷與熱烈。傳統(tǒng)的“青花”深入骨髓,豈能被機器輕易篡改。

前些時日,家里更換一套茶具。純白的胎質(zhì),淡藍的荷花,光潔細膩,素凈淡雅,用它把盞品茗正合適。品茗把盞之余,耳邊偶爾會飄來青花瓷的消息——某件青花瓷又拍出億元天價。那些以時間作底價的青花瓷歷來價格不菲,它超越了瓷器本身。青花的故事遠未結(jié)束……不久前朋友從景德鎮(zhèn)購回一件梅瓶,一對青花大罐,還有一對高腳斗彩,都是純手工高仿瓷,價格不菲,精美程度足以與傳世名作媲美,朋友視為傳家寶。以當(dāng)下工藝,足以仿出驚世名品,前提是要留得住,只有被時間洗劫而不老的物件,才具有歷久彌新的價值。

陶瓷,曾被視為文明的指數(shù)。這火與土的結(jié)晶,填補了人類史前的漫長一頁,改寫了人類的文明史。那次在西北,一個老漢坐在塬上悠悠吹塤,塤音悠遠縹緲、低回哀婉。世上最厚實的泥土有著最渾厚的聲音,能引發(fā)大地最深遠的共鳴。凝視從狗頭山上拾回的那片青花瓷,它多像一位滄桑的古人在訴說著什么。它可以被遺棄,卻永遠不會消失。瓷是人類留在這個星球上永存的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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