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江川
一小塊狼骨
一小塊已被油脂和汗液
包漿的骨頭,在我的指掌間轉動
一小塊骨頭,在我的指掌間
始終馴服、沉默
只是當我停止把玩,把它放回臺燈的
暗影里,頃刻間就浸出牙齒一樣森涼
那是一匹狼膝關節(jié)上的骨頭
它曾經(jīng)屬于風
屬于草原最深處的孤獨
當它掠過,野兔、野羊、狐貍、旱獺……
生靈們必須交出肉體
甚至連月光,也要交出寂靜的汁液
一匹狼,如今就只剩下這一小塊骨頭了
我摩挲它的時候
手指偶爾還會伸進凝滯的黑夜
碰到饑餓,輕灼般地碰到
那團隱忍嘶吼的火
如果我的想象再深入些,如果我敢
徹底還原它丟失的部分
在我剛剛構想完輪廓的時候,會不會
突然就降下一場風雪
會不會突然就有一聲長嚎
在滿紙的風雪中,奔跑起來
胡楊
你要相信
我從最干渴的砂礫中,榨出活命的水
就像彎腰掬起一捧清泉
相信我以鹽堿為食
飲荒蕪之毒如壯士痛飲烈酒
入腹盡作一腔豪情
相信我從體內(nèi)取出黃金
類似英雄拔出佩劍
呈現(xiàn)勇者之美,而非咯血的悲吟
請忽略我凋零的樣子
忽略我身上
大火和北風交笞的鞭痕
忽略緩慢、苦難、衰朽
忽略我瘡痍的軀體,酥松的骨質
和舉步維艱的年輪
我同意
你只取我冰火淬煉的精魄
并以修辭鍛造成戟
必須如此穿過蒼涼之境
天地堅硬,連空氣都是伏兵
人人需執(zhí)我前行
我終于聽懂了那只羊在說什么
去年七月,離開巴音布魯克前
那只羊就在離我不遠的草地上
它像織在晨光里一樣,安靜得令人感動
我試圖用相機帶走它,順便帶走
鮮牛奶般的薄霧,和一小片草原
當我按下快門
它咩咩叫了幾聲,語焉不詳
直到今晚,我用圖片和文字
在一張紙上構建草原
才明白這件事有多難
雪山呈墨色、筆尖下的馬匹
躺著,薄成一個靜止的詞語
繁體簡體的云,都降不下一滴雨水
而我的稿紙,更遠不夠安放
星星一樣的蒙古包,和整整一個民族的炊煙
我放下筆,想起那只羊
一年后七月的夜晚,
我在遠離草原的城市里,終于聽懂了它的
叫聲
水墨草原
以柳枝為骨的人
可以走長街短巷、乘畫舫、過石橋
撐油紙傘、愛青梅的煙雨
紅梅的細雪
但最好止步江南,不宜北行
闊野多風,倚在雕欄上的影子單薄
一吹就散了
以柳枝為骨的人適合在幽靜的庭院里
穿白色或青色的衣衫
日里望南山,采東籬的菊
夜晚將幾叢花影凝在眉間、幾株芭蕉
沉進酒里,寫詩
或等某個魂魄清澈的女子
聚攏月光的肉身,來輕叩門環(huán)
而你偏過了江又過了關,被三千里長風
撞到這草原上來
除了石頭一樣失語,你還能做些什么呢
體內(nèi)存積多年的燕子和落花
此刻顯得多么輕薄
一只鷹,在云里盛開的姿勢就將它們
全部覆蓋
在這闊大草原上
你如同胸懷輕雷的啞巴,百轉千回
盡堵在了喉嚨里
當你終于借助馬頭琴,喊出
隔世那聲沉厚的長調
構成你身體的絲綢和水墨,就一層層地
脫落、風化
只剩下,天地間一腔滾滾的蹄聲
唐時有一輪明月姓李
李白,名字里有個白
長年穿白衣
在時間和漢字里,風一樣來去
他說月光流淌下來
霜一樣的白。季節(jié)再深些
連白鷺也飛走的時候
簡直就要亮成一泓秋水了
所以后人想起他的形象總和透明有關
他還說長安的月和關山的月
都一樣清冽
天下的明月,皆可飲、可醉
由此推斷,他喝的酒都是用月光釀的
喝得越多人越皎潔
目不視權貴,身不戀功名
唯酒樽絕不能空
而他的大袖里并不存銀子
輕輕一揮,就千金散盡
賣了五花馬又賣了紫綺裘
再沒錢了就拿詩換酒
直把一支筆,都寫成了青煙
狂生就是狂生
酩酊大醉也不肯摧眉折腰
驚世才情,硬落魄到
渾身掏不出一文銅錢
以至連釀酒的月光都是賒來的
我都記得在洞庭湖那次
他把扁舟撐到白云邊上
賒過整整一船的月光
據(jù)考證
他還賒過江月、湖月、溪月、山月、雪月
南國的月、邊塞的月
但每一首還賬的詩
都令月光激動得更加大方
飲了那么多月光
早已連骨頭都清白如水了
我不信水能淹死在水里
更合理的解釋是,那個名字里有白
穿白衣,拿月光釀白酒的人
最終厭倦了舉杯遙對的距離
索性和他的詩一起
在月光里,化了
草木呼嘯的時代
大風中的樹林,胸悶似的
劇烈呼吸、咳嗽、奔突
仿佛急于沖破令它窒息的籠子
每一片樹葉
都渾身戰(zhàn)栗,掙扎如拼命
但越是強悍的事物
越容易暴露致命的弱點
你僅用一張吊床
就將這場動蕩輕易瓦解
從兩棵瘋了的楊樹之間
以異常平緩的起伏,進入到
漩渦中心
像一個遠離世界的人,與一切
既不發(fā)生迎合,也不構成沖突
是的,風起之前,你已將
繁體漢字織成遁世的青袍
并收集到足夠多的山水、煙雨、和月光
你躺在那里
除了一只蟬的叫喊,還有什么
能掀動一整條空谷的深靜
但你絕不承認這是一種陷落
既然人間草木早已不安于泥土
就讓它們呼嘯而去
盡管聲勢浩大,飛卷的氣流
也只讓雪里那枝梅花
以吊床的幅度,輕輕,起伏了一下
賣麻糖的人
博達市場門口 那個賣麻糖的人
安靜地站在人流邊上
他并未像三十年前走街串巷那樣
一聲接一聲地吆喝 賣麻糖——
把平聲的糖字
拖得和時光一樣悠長
那時我的南方還在
梧桐落下紫雨 洋槐開出白花
青石板路穿過大片黝黑的瓦房
有人在門前淘米 洗菜 說話 吵鬧
炊煙稠密而低矮 祖母的小腳和拐杖
還在一步一步敲打著生活的臺階
那時賣麻糖的人 還擔著挑子
晃晃悠悠走過深長小巷 一邊吆喝
一邊用小錘和鐵片敲出聲響
捏分幣的小手伸出去
叔叔 來兩分錢的麻糖 叮當一聲
歲月就從清苦里 敲下一小塊甜
三十年后 那個賣麻糖的人
站在北方傍晚七點的光線里 昏黃 遙遠
像剛從舊照片上走下來
從如織的人流中看見他
是因為有誰在記憶里 輕輕喊了我一聲
卻怎么也找不到 那個喊我的人
欄目責編:張映姝
校對:方?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