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家,我打算給父母立碑。
按老家風俗,老人去世三年后的忌日都要“過事”(待客)的,我們沒有,因為弟弟覺得他光景不如人,不愿過。今年是父親去世十周年,父母含辛茹苦一世,我想借著立碑了卻一段心愿,告慰雙親我們都過上了好日子,讓他們不要牽掛。
父母過世后,我們很少回去了,村里原來的景象都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廣場,那棵長在溝灣的老槐樹,也被保護起來了。當年,我們家的土窯洞就在溝灣下面,下大雨的時候,門前成河,窯掌后從澇池滲下來的水滴答成串,變成一股小溪。入夜雨仍在下,一家人都不敢睡,定定地望著窯頂,不知什么時候會塌下來……那年的雨水特別足,澇池的水溢了出來,在窯前形成瀑布,窯掌的水也蓬勃壯大,突突地往外沖。母親驚恐萬分,邊喊著讓我們出去,邊抱著弟弟往外跑,一家人剛轉移到對面的磚瓦窯里,土窯轟隆一聲便塌了!母親哭訴著鍋碗瓢盆都沒拿出來,父親說,一家人能保住命已不易,人要知足Ⅱ阿!第二天,隊上見我們無家可歸,協(xié)商后讓我們住在飼養(yǎng)室。飼養(yǎng)室的旁邊是羊圈和牛圈,臭氣熏天,飯都吃不下去。在大家的幫助下,我們壘了三間土坯房,用的都是別人拆下來不用的料。土坯房四面透風,冬天,里面滴水成冰,夏天躺在炕上能看見星星,雨天,大盆小盆都用來接水了。母親常嘆息,啥時能住上不漏雨的房子?父親“吧嗒、吧嗒”地吸著旱煙沉默不語。說是三間瓦房,其實還沒別人一間房子大。屋里一面大炕,一家人都擠在上面。孩子小了還好說,兩個姐姐出嫁后,我也訂婚了。
訂婚已經(jīng)三年了,我們還是沒地方結婚,我于是咬咬牙,去延安打工去了。
在延安落腳后,我便將妻子接了上去,兩個人在廠區(qū)外的牛氈棚里搭了個窩,滿心歡喜。說實話,牛氈棚并不比家里的房子好多少,外面看和牛圈差不多。因為是土坯結構,冬天還好些,夏天悶熱無比,雨天頂棚上叮叮咚咚,屋里也是大盆小盆地接。那一年的夏天,我從北京學習回去,晚上突降暴雨,午夜,聽見鄰居在外面拼命地喊叫,打開燈一看,洪水已與土炕快齊了!妻驚呼一聲,我們顧不得拿任何東西便跑了出去……
幾年后,母親到延安看我,見牛氈房如此破爛不堪,眼淚便下來了。母親是南方人,逃荒到陜北嫁給了父親,過了一輩子窮苦日子,不如意,常盼著我們兄弟姐妹能把光景過好,特別是我離開農村后,希望便寄托在了我的身上,誰知我住的房子比家里還要差呀!母親是個要強的人,回去后,村里人都問我住在幾樓?母親就用別的事把話岔開了。母親臨走前說,兒呀,你一定要爭口氣,把樓房住上,那時我和你大再來,臉上也有光了呀!后來企業(yè)破產(chǎn),我來到西安,在城中村租了一套50多平方米的兩居室,母親看病時住了一段時間,說啥時候你們自己能有這么一套房子就好了。說著又開始嘮叨我弟在村里啥時能把房子蓋起來,哪怕讓她住上一天也心滿意足了。我說,媽,房子會有的,您就好好看病吧……
父母在的時候,總覺得他們還會活很久,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了卻他們的心愿。沒想到兩位老人說不行就不行了,先后幾年時間便匆匆離去,“十年生死兩茫?!薄D赣H被確診為肺癌后,我?guī)亓艘惶死霞摇赣H念叨了一輩子都未曾回去過的老家。母親是江蘇人,從小過繼給別人,后來又到了河南,小時候,聽母親說得最多的是徐州和上海,但她也不能確定自己究竟是哪里人。根據(jù)她說的那個鎮(zhèn)和村的名字,我們找到了那個地方,問了一圈人都說不知道,只好帶著她悻悻而歸。母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還念叨著想回老家一趟,看看家里還有些什么人,可惜我無能為力,只能讓她帶著遺憾離開了。
弟弟的房子蓋得很氣派,琉璃瓦,大開間,玻璃窗戶,院子也很寬敞。大門外停著小車。一眼望去,許多家門前都停著車,這在十多年前是根本無法想象的?。∮浀眯r候,村里最先進的交通工具是一臺拖拉機,逢集的時候,村民爭先恐后地往上擠,擠不上去的人只能翻山越嶺走幾十里山路。到鎮(zhèn)上上學,我要走近十里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緊趕慢趕還是遲到,被老師拉出去罰站。村里有自行車的人很少,我也常常夢想著能有一輛,無奈家里條件太差,買不起??!
立碑的時候,村里人都來幫忙。碑,立起來了。我跪在父母的墳前磕了幾個頭,說:“大,媽!我給你們把碑立起來了,以后的清明節(jié)都會回來。我弟把房子蓋起來了,很寬敞。中間的那屋盤了炕,是留給你們的。我在西咸新區(qū)也有了自己的房子,四室兩廳兩衛(wèi),還買了地下室和車位,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比原來那個城中村好多了。還有,你們的幾個孫子都考上大學了,有的都畢業(yè)參加工作了。你們辛苦一生就安息吧,不要為我們操心啦,我們都過得好著呢!”
那天,陽光燦爛。碑立在弟弟的果園里,果花含苞待放,又將是一個豐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