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
新居剛裝修完時曾請朋友們來參觀,無不交口稱贊,當(dāng)然,賓主雙方都明白其中富含的恭維成分。果不其然,茶過三巡,朋友皆表詫異:“為什么不封陽臺呢?”詰問的理由很充足:“不封陽臺多臟啊,一天到晚擦灰都來不及”;“陽臺打通,客廳面積會增大,看起來更氣派”;“把陽臺封起來,還可以做個書房或者客房,弄個洗衣房曬曬衣服也好呀,否則太浪費了”……一言以蔽之——“上海人,沒有人家不封陽臺的?!?/p>
我不喜歡封陽臺。平日格子間,周末亭子間,能有一塊開闊地兒多好啊,呼吸新鮮空氣,養(yǎng)花種草,還能看看風(fēng)景。朋友紛紛搖頭,孺子不可教,頗有不聽老人言之憾。
解釋的次數(shù)多了,我倒有點生氣,為這幾個平方,冒天下之大不韙似的。曾與一位北歐的教授談起這個話題,他搖著頭說:“因為地處高緯度,我們一整年很少能見到陽光,也很少有適合戶外的溫度,所以我們特別享受大自然的饋贈,喜歡戶外和陽臺?!必M可坐擁寶藏而不自知,我打定主意不封陽臺,還鋪上長條形的防腐木地板,種上花花草草,擺上戶外桌椅,打造一個清新的空中花園。
客廳一角有一盆比人還高的幸福樹,猶如一盞綠色會發(fā)光的燈,給整個家居增色不少??刹恢趺?,過了不久,葉片莫名其妙地枯黃卷邊,時不時掉落。上網(wǎng)一查,據(jù)說有可能是因為通風(fēng)不佳造成。趕緊將它移到陽臺上,晝夜通風(fēng),吸天地之靈氣,取日月之精華,果然漸漸恢復(fù)元氣,葉片重又變得綠油油的,神采奕奕,枝繁葉茂。再過幾日,縫隙之間竟然透出幾枝鈴鐺般的白花來,一嘟嚕一嘟嚕地掛在枝椏上,像是一棵披掛滿滿的圣誕樹,始知“幸福像花兒一樣”所言不虛。
春日里,常有小鳥從對面的樹梢上輕巧地落到陽臺上。兩只鳥兒嘰嘰喳喳地交談著,像弄堂里跳橡皮筋的兩個小姑娘,跨過敞開的落地窗,徑直跳到客廳里來。我在書桌前遠遠地望著,不敢驚動它們。兩個小家伙愈加肆無忌憚,俏皮地晃動小腦袋,嘰喳嘰喳在空曠的廳里盡情放歌,快活玩耍,好一會兒才滿意地振翅飛去。這兩只突然造訪的鳥兒給了我一天的好心情。
又過了些時候,似乎在每天下午的某個固定時段,幾只蝴蝶準(zhǔn)時出現(xiàn),圍著陽臺上的一盆茉莉花,上下翻飛,你追我趕,煞是熱鬧。我隨手拍下視頻放到朋友圈,立即招來各路高手的熱烈反饋。有人一抒文學(xué)情懷,瀟灑打出字幕——《蝶戀花》;有人風(fēng)雅附體,吟出“你若盛開,蝴蝶自來”的詩句;有人發(fā)醉翁之意,揣度我定然身處山水別墅,否則怎會坐擁“無邊”風(fēng)景?……在我眼里,那是最真的童趣。就像之前的那兩只小鳥,這幾只蝴蝶不過是找到了適合玩耍的好地方,如同孩童找到了一塊水塘或沙坑。
露天的陽臺不僅促成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還提供給人選擇的偏好。每有朋友來,往往忽略我插滿鮮花的餐桌椅,跳過寬大舒適的沙發(fā)座,直奔陽臺,舒展四肢坐在窄小的戶外小凳上。因為視覺上的開闊,因為被囚禁太久時刻想放飛的心。
一次我從外面回來,看到過年來小住的公婆坐在陽臺上,公公戴著老花鏡聚精會神地看報紙,婆婆坐在他旁邊,專心致志地補衣服。冬日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安詳,靜謐,溫情,像一幅精心構(gòu)思的情景畫。我的心猛然被震動,這情景好熟悉,好像我們跨越萬水千山,就是為了追求這樣的一幕。
我暗自慶幸,犧牲幾個平方,換來的是難以計數(shù)的生活視角和體驗。
當(dāng)然,生活總有各種滋味。前些年小區(qū)里似乎治安不太好,好幾家被梁上君子光顧,一時人心惶惶。我正琢磨是否要換更高級別的防盜鎖,樓上老爺叔斜了我一眼:“儂擔(dān)心啥!整棟樓就你一家沒封陽臺,一看就曉得是租房子的,賊骨頭不會鉚牢儂屋里額。”我張了張嘴,把所有的解釋統(tǒng)統(tǒng)咽了回去。什么風(fēng)花雪月的理由都抵不過大多數(shù)人的通識:沒封陽臺的,不是沒錢的,就是租房子的,哪里還有惦記的價值?
“上海人,沒有人家不封陽臺的”。這種固有標(biāo)準(zhǔn)化的認識,竟然成了我防盜的獨門措施。
摘自《新民晚報》2020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