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益
清末軍機大臣瞿鴻禨,是曾經(jīng)被人稱為清官的。他于光緒三十三年(1907)領(lǐng)導(dǎo)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反腐運動,史稱“丁未政潮”。不僅打出“肅清吏治”的旗幟,還把矛頭直指慶親王奕劻。奕劻是領(lǐng)班軍機大臣,權(quán)傾朝野,與他的兒子載振一起公開賣官鬻爵。瞿鴻禨的反腐,真可謂是“先打老虎后打狼”,影響很大。
瞿鴻禨(1850—1918),湖南善化(今長沙)人。字子玖,號止庵,晚號西巖老人。最近有機會讀到他給學(xué)者黃國瑾的一封信札。應(yīng)該如何“肅清吏治”,能否既治標(biāo)又治本?書寫于厎隅堂雜抄素箋的信札中,袒露了瞿鴻禨的心曲:
書問往復(fù),不能盡其懷思。想與繩庵讀書談道,此樂何極。使不肖常得追隨其間,當(dāng)亦有進焉者。而竟不能,豈非天之不吾與乎……南皮山右之治,肅厲而沖夷,非復(fù)日飲亡何之所能矣。漢承秦暴,故可以黃老治天下。若夫積衰之后,綱頹法弛,官吏因緣為奸,茍以清凈之道行之,流失將何所底。是故今日之為政,非嚴(yán)以治官而法以治民,恐未足以理其標(biāo)。標(biāo)之不理而本莫能培也。安得封疆十?dāng)?shù)輩,皆能綜核名實,吏治庶幾其吐氣乎?
看來是跟黃國瑾比較親近,瞿鴻禨的文字絲毫也不曲折隱晦。他的觀點是清楚的。他很想像自己的前任南皮(張之洞)那樣,有“山右之治”,所以認為肅清吏治必須一以貫之,“若夫積衰之后,綱頹法弛,官吏因緣為奸,茍以清凈之道行之,流失將何所底”。一旦綱法頹弛,官吏狼狽為奸,那就什么底線都守不住了。嚴(yán)以治官,法以治民,對于管理政權(quán)而言,這僅僅是治標(biāo)。然不能治標(biāo),何以治本?與此同時,他又為自己喟嘆:與朋友一起讀書談道,這是何等快樂的事情啊,眼下竟然辦不到,難道是老天爺不愿意給我機會?
事實上,瞿鴻禨竭力推行的“肅清吏治”,結(jié)果完全不在其臆想之中。他很快被強制退休——慈禧太后竟讓他開缺回籍。手下的得力干將、御史趙啟霖則被罷免,永不敘用。在遭受慘痛的教訓(xùn)后,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太天真了。有著真正皇族血脈的奕劻父子,豈是能被自己所撬翻的?不管是老虎,還是狼,全都是打不得的。慈禧太后看重的是臣子們的忠心,根本不是官場的廉潔。
慈禧的最大政敵是光緒皇帝,所以朝廷內(nèi)有帝黨和后黨之分。盡管戊戌年后慈禧一派獨大,然而她心里十分明白,朝廷內(nèi)依然潛伏著不小的反對力量。她必須依靠統(tǒng)治集團內(nèi)的重要派系,來維護自己的執(zhí)政地位。在錯綜復(fù)雜的時局中,尤其需要對自己忠心的臣子,所以她對奕劻父子極為倚重。詭譎的是,往往是那些貪官,在統(tǒng)治者眼中,其忠誠度卻往往很高。仔細想來也不難理解,因為貪官的利益從來是與整個統(tǒng)治集團的利益捆綁在一起的。
當(dāng)瞿鴻禨明白慈禧不過是假反腐,為時已晚。老佛爺對自己“肅清吏治”的主張贊賞有加時,他哪兒會想到,自己原本也可以做假動作,舉起“肅清吏治”的大旗,卻絕對不是真的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只踩死幾只蒼蠅蚊子,不就功德圓滿了嗎?
然而,瞿鴻禨的性格與志向決定了他絕不會這樣做。他的另一封信札可以佐證。
乙酉年(1885)六月初,三十六歲的瞿鴻禨剛剛抵達浙江學(xué)政任所,給湖南湘陰人,也在浙江為官的李輔耀寫過一封信(附其子瞿宣穎短跋)。長達六頁的信中,袒露了自己肩負重任的信心和對未來的躊躇滿志。
在問候寒暄之后,瞿鴻禨敘述了自己來武林(杭州)赴任的情形:“弟奉命后,匆促出都,取疾航海,安穩(wěn)無恙。初八抵武林,十一受事,十七移入公廨。湖山之勝、文物之美,卻洗胸中俗塵。惟承乏名區(qū)實慚非分,力小任重,彌切竦惶……”從字里行間不難看出,他一方面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方面是力小任重心忐忑。瞿鴻禨在自謙之余,希望能得到比自己年長兩歲且有浙江從政經(jīng)驗的兄長指點,使自己俾無失墜,以免成為湖南鄉(xiāng)黨的羞辱。
臨行時,越中李莼客同年有贈行詩一首:“楚南玉尺臨吾邦,前有徐叟后有王。君今更出儕輩上,卻令越紐生輝光?!宾镍櫠S將詩句抄錄在信札中,感謝良友心期、同茲勖勉。確實,憑借堅韌不拔的毅力,他年紀(jì)輕輕就被委以重任,在儕輩中脫穎而出,證明了玉尺——選拔人才的標(biāo)準(zhǔn)是公正的。上任之初,“三老”在他的身邊,對前任的正誤得失有所評論,顯得頗具苦心:“寬大相承,流失滋甚,毋寧威克,少可補救,但須操縱得宜耳。”瞿鴻禨認為他們的點撥很好,跟足下(即李輔耀)“愛不可過厚”的旨意是十分吻合的。仕途從來不平坦,愛和恨也不可隨心所欲。對此,自己當(dāng)然要學(xué)會把握分寸。
或許正是如此,他到任后已經(jīng)開始物色襄助人員,得到了“九賢”,都是各方面的人士舉薦的?!爱?dāng)下有到省即須出棚之說”,他也想把事情做得充足一些。但同時也不能不接受建議,任用某些舊人。
剛剛走馬上任的瞿鴻禨,并非庸碌之輩,處理政事也不會簡單草率。他勉勵自己不辜負人們的期望,認真思考著如何規(guī)避前任的弊端,在任上有所革新,作出應(yīng)有的政績來。這個年僅三十六歲的官員,無疑具有過人的才華,更廉潔自律。日后的從政經(jīng)歷表明,身為浙江學(xué)政的瞿鴻禨,以選拔人才為己任,拒絕鋪張浪費,謝絕請客送禮,嚴(yán)禁手下以教育為名對地方有所索擾,其清正廉潔的作風(fēng)被人們所稱頌。在同僚中,他的提拔速度也是夠快的。
但日后若干年的官場生涯證明,瞿鴻禨當(dāng)年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依然是失之天真的。一旦觸及統(tǒng)治集團的核心利益,“肅清吏治”就難免要碰壁。
在給學(xué)者黃國瑾的信札中,這位曾經(jīng)雄心勃勃的軍機大臣終于寫下了這樣一段話:“鴻禨斬焉居喪,貧不能自振,遭家不幸,人事乖離,有非語言所能罄者。心多塵雜,于道益疏,徒自愧懼而已。時事如何,道路傳聞,殷憂殊切。尚希書示,以豁心胸……”被掃地出門以后,一切已物是人非。想要得到某些時事信息,也得靠朋友書信傳遞。內(nèi)心的憤懣、抑郁和深深的無奈自不待言。如今,所能寄托心緒的唯有詩詞,他抄錄了友人的詩稿,又有自己的幾首,望能由黃國瑾寄給南皮。
今天,當(dāng)我們站在歷史的高度去觀察,一切都清楚了。無論是瞿鴻禨的真反腐,還是慈禧的假反腐,最后都只能以悲劇而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