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把多年懸而未決的案子拿出來扒拉一遍。冤有頭債有主,無論什么案子,總要有個水落石出吧。這些沒破的案子,像懸在公安人頭頂?shù)牡?,掉不下來,但這么懸著,如芒在背。其中有個失蹤案,到現(xiàn)在已經十多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齊凡宇翻看這個失蹤案卷宗,失蹤人叫楊德,失蹤時二十三歲,1991年報的案,報案人是楊德的母親,之后,這么多年,楊德家人再沒到公安局詢問過。卷宗里沒有照片,卷宗寫著,因為家里沒有他的照片。
案卷記錄很詳細,報案人楊德母親自述:我兒子楊德三年沒回家過年,我尋思,是丟了,就來公安局報案了。這里她沒說,子三年沒回家過年,她是否著急。顯然,這母親對這個兒子有點淡漠。兒子失蹤三年親才來報案,三年啊,如果是他殺,兇手早做足了逃逸和隱藏的功課。
報案人楊德母親自述:楊德出去打]是我把他攆出去的。他賭博,把家里所有錢的東西都賭光了。他偷家里的錢,無論,哪兒他都能找到。家里五個孩子,他是老二我實在受不了他賭博了。你問我為啥把他出家門?他把他爸的腿打折了,因為他爸賭博,他不想讓他爸賭,省下錢來,他去賭。家里兩個賭鬼,這日子怎么過?
一
一連下了幾天雪,沈陽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白茫茫的。齊凡宇開著警車緩慢地行駛在大街上。沈陽人是喜歡下雪的,說一下雪沈陽就變成盛京了,多文藝范啊。
這話齊凡宇還是從鐘晶縈那兒聽來的,那也是個下雪天,在懷遠門,那雪可不像今天下得這樣暴躁,那雪下得溫柔、纏綿。以至于,每到下雪的時候,望著飄飛的雪花,齊凡宇就想起鐘晶縈的眼睛。那天在懷遠門,他們并肩走在飄雪的路上。沈陽故宮的琉璃瓦也落滿了雪花,那情景,好像真就變回了盛京皇城。齊凡宇那天看鐘晶縈的臉,她的睫毛落上了雪,大眼睛撲閃著,那睫毛上的雪掉落了,又落滿了。齊凡宇真有種沖動,他想低頭,去吻那睫毛。那是1988年,那年他倆都高中畢業(yè)了,都沒考上大學,但都有自己的人生方向。齊凡宇已經報名參軍了,鐘品縈準備到五愛街跟母親去搞服裝批發(fā),她母親屬于沈陽第一批下海經商的人,也叫個體戶。那天他倆都很高興,盡管沒邁人大學的門檻,但都有了人生第一步目標。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雪也是那么美、那么飄逸,如同八十年代的愛情,朦朧,含蓄。用風花雪月來形容八十年代發(fā)生的愛情再恰當不過了。就像齊凡宇和鐘晶縈,原本喜歡對方,卻從沒表白。也許根本還沒分清喜歡和愛情的界限,就是青春的萌動吧。是的,太年輕了,高中生,也就十八九歲,齊凡宇比鐘晶縈大一兩歲,他和鐘晶縈在班里比別的同學走得近了些,還總被老師點名提醒。鐘晶縈對他有好感,這點他還是能感覺出來,盡管是高中生,但他已經是青年了,對男女那點微妙的感情還是能分辨得出。但他心里明白,他配不上鐘晶縈,各方面都不配。先從家庭說吧,他家住在鐵西工業(yè)區(qū)的平房里,也可以說是貧民窟吧。父母都在拖拉機廠當工人,目前廠子里人心浮動,沒有任何征兆和原因地,說是要減員下崗。而鐘品縈家庭優(yōu)越。如果說他倆相互愛著對方,為時太早,只不過是喜歡吧。這已經不得了了,高中,學生,這屬于老師家長眼里的早戀??赡钦乔啻恒露诤团涯嫫?,難免有感情萌動和沖動。齊凡宇能總結得這樣透徹,說明他正經受著這樣的萌動,他是喜歡和鐘晶縈在一起的,她時常會帶給他各種好吃的小餅干,有的餅干他從沒見過,那味道至今繞在舌尖。
還有更主要的,齊凡宇學習也不好,他是注定考不上大學的,就是能考上大學,估計家里也供不起。如果父母下崗了,他就更上不起大學了。因為他已經預見,如果工廠有下崗的,父母是逃不掉的,他們就是車間里的普通工人,普通得就像從沒來過這個世界,與世無爭。他從小到大,從沒見有誰給他家送過禮,過年過節(jié)時,也沒見他家給誰送過禮。老實得有些死性了。
高三的時候,齊凡宇已經想好了,他要參軍去,這是他唯一的出路。鐘晶縈若隱若現(xiàn)地對他好,他心里明鏡似的,他長得英俊。沒辦法,老天爺給的,父母長相不出眾,但他揀著父母的優(yōu)點長。一米八幾的個頭,高鼻梁,大眼睛,眼窩很深。牙齒潔白,一對小虎牙,笑起來是可愛的壞笑,齊凡宇的英俊,是北方寒冷地區(qū)男人粗獷豪放的美。
鐘晶縈就是看上齊凡宇的俊朗,喜歡一個人,眼緣很重要。心靈美,往往不能直觀地看見,需要長時間的接觸和考驗才能發(fā)現(xiàn)。
那個下雪的懷遠門,1988年。鐘晶縈比上高中時漂亮了許多,她穿了條牛仔喇叭褲,腳穿一雙紅色半高跟皮鞋,白色高領羊毛衫,外穿一件帶毛領、帶帽子的紅色呢子大衣。她還化了淡妝,眼波美麗透著調皮。齊凡宇和鐘晶縈打一把傘,挨得很近,齊凡宇竟聞到了春天里桃花的淡香,那是來自鐘晶縈的香氣。而相比鐘晶縈齊凡宇穿得過于寒酸,還是上高中時那件掉色的軍大衣,但絕不影響他的高大帥氣。
天空飄著雪花,大地也鋪上了潔白的雪,極目遠眺,滿眼的銀白,顯得那么曠遠。鐘晶縈不時仰頭看著齊凡宇,掩飾不住那份喜愛,她有意無意地碰下齊凡宇的胳膊和手。鐘晶縈異想天開地,一把把雨傘拋進雪花中,那傘在空中,翻了兩圈,滾在雪地中。齊凡宇剛想去追傘,鐘晶縈笑著拉住他,別撿,讓它隨著雪花飄飛吧。
鐘晶縈就這樣,隨性,率真,突發(fā)奇想。齊凡宇覺得挺好的傘不要了,怪可惜的。他想起了媽媽的傘,用了很多年了,傘面破個洞,她找了塊同樣顏色的布縫補上了。鐘晶縈不要的這把傘比媽媽的那把傘可漂亮新鮮多了。這就是差距,物質和精神上的差距。鐘晶縈背著手,像是對齊凡宇說,也像是對天空說,我喜歡下雪,一下雪,沈陽就變成盛京了。
這是齊凡宇在現(xiàn)實生活中聽到的最有詩意的話,這話就像雪花落在了他心里,融化了,如春水蕩漾,也許今后無論走多遠都不會忘記那份詩意。齊凡宇和鐘晶縈走在懷遠門的這條街上,仿佛回到了遙遠的從前,整條街只有他們兩個,誰會頂風冒雪地出來閑逛呢,哈,只有戀人才會有這樣的雅興,要不咋說風花雪月呢。他們走到了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的地方,鐘晶縈撫摸著拴馬樁說,你說過去的格格和王爺們,下雪的時候也會出來賞雪吧,就像我們倆,在這條街上不期而遇,或擦肩而過。
齊凡宇說,你太愛幻想了,你可以是格格,可惜,我不是王爺,而且,我的父母面臨下崗。齊凡宇故意這樣說,因為鐘晶縈要的浪漫他給不了她。
鐘晶縈笑了,說,那好吧,說點現(xiàn)實的。你非得去參軍嗎?齊凡宇說,一定要去參軍,這是我唯一的出路。鐘晶縈表情輕松地說,沒有那么嚴重吧,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五愛街,搞服裝批發(fā)。其實我家真就缺少這么個可靠的人,你可以在廣州給我們發(fā)貨啊。齊凡宇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我是男人,要靠自己的努力奮斗來改變命運。齊凡宇說這話,可不是喊口號唱高調,盡管剛出校門,說話還帶著學生腔。鐘晶縈心里是歡喜的,說明齊凡宇有上進心。但她還是想留下他,鐘晶縈想了下說,齊凡宇你就不想成為優(yōu)秀的商人或者企業(yè)家?我家就我這么一個女兒,我可不是能做大事業(yè)的人。你要是能幫我們該有多好啊,下海經商吧。
齊凡宇也仰頭望天,有點天真地說,將來我還要當警察。聽了這話,鐘晶縈“噗”地笑了,她想起上小學的時候,理想比天大,一個個的,我要當科學家,我要當宇宙飛行員,就差說我要當總統(tǒng)了?,F(xiàn)在想想可笑不?那么,面前的這個老同學齊凡宇說,他要當警察,聽著那么遙遠和縹緲。鐘晶縈還是強忍著笑,輕描淡寫地說,好吧,祝你當警察,夢想成真。
齊凡宇一本正經地說,真的,你不信啊,這就是我的理想。
鐘晶縈捂著嘴偷笑。齊凡宇揮下手,不在乎的樣子,看你,這有什么好笑的,我又沒說當科學家,當宇宙飛行員。
哈哈,你也說過這樣的理想啊。鐘晶縈笑彎了腰。
齊凡宇說,小時候咱不都這么豪言壯語嘛。
齊凡宇跺跺腳上的雪,說太冷了,咱們回吧。鐘晶縈張開雙臂,在雪地里轉著圈說,再待會兒,我不冷,多浪漫啊。
齊凡宇真有點著急,明天要出發(fā)去部隊了,他想去理個發(fā)。他把要去理發(fā)的事告訴了鐘晶縈,讓她先回,他去理發(fā)。
鐘晶縈說,那急什么呀,出了懷遠門,那一溜街上,有好多家美發(fā)店。咱先去吃飯,然后再去理發(fā)。
齊凡宇看下手表說,這才三點,吃的哪門子飯,晚上不吃了?直接理發(fā)去。
別呀,你聽我的,就算我給你餞行了。鐘晶縈拉著齊凡宇就走。
齊凡宇來的時候把自行車放在懷遠門外了。這會兒,自行車發(fā)揮作用了。他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騎著自行車,鐘品縈坐在后車座上,她用雙手牢牢地抱住了齊凡宇的腰。她心里莫名地蕩漾起詩一般的漣漪,醉人心扉。這道最美的風景,封存在鐘晶縈的大腦,根深蒂固,無論身處何方,時間飛逝,都無法忘懷。
已經到中街了,都看見寶發(fā)園飯店的招牌了,這是鐘晶縈點名要來的飯店。齊凡宇緊蹬了幾下自行車,前輪打滑,連人帶自行車跌進了雪里,接著,從雪堆里飛出一串笑聲。
到了飯店門口,齊凡宇卻猶豫著不想進飯店,他突然很難為情,因為他兜里只有五元錢,囊中羞澀,顯然不夠請鐘品縈下館子的。鐘晶縈看出了他的心思,拉著他進飯店,說,你啥都不用管,我請你。齊凡宇側頭看著她說,我是男的,應該我請。鐘晶縈笑著說,還挺講究,那你就欠著吧。等你有能耐了,別忘了我。齊凡宇真誠地說,那當然了。
寶發(fā)園在沈陽屬于老字號,店面不大,有傳說中的四絕菜,熘肝尖、熘腰花、煎丸子、熘黃菜,也就是大蔥炒笨雞蛋。盡管都是家常菜,但風味獨特。齊凡宇從沒吃過,像他家這樣的家庭,能吃飽就不錯了,哪還能下館子。他心里真不是滋味,他是不愿意花鐘品縈的錢的,他寧可不吃寶發(fā)園的名菜??伤私忡娋ЭM的性格了,任性,我行我素,她說要請吃飯,不讓她請,就是駁她面子。況且,他就要去參軍了,不想惹她不高興,這也是她的一片心。這么想著,齊凡宇也就心安理得了,放心大膽地吃。
鐘晶縈把寶發(fā)園飯店的那四道名菜都點了,鐘品縈還要了一瓶老龍口白酒,齊凡宇擋都沒擋住。齊凡宇從來就沒喝過酒,一個剛高中畢業(yè)的學生,喝什么酒啊。鐘晶縈說沒事,反正咱現(xiàn)在也不是學生了,喝點酒怕啥。再說,無酒不成席。齊凡宇想也是,不喝點酒,那不白瞎這桌菜了,也對不起寶發(fā)園這么大館子啊。齊凡宇干脆利落,擰開酒瓶蓋,先給鐘品縈斟滿,又給自己斟滿。他看著滿杯的酒,能有二兩吧,真不知道咋喝。他說,今天真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生平第一次喝酒,還是你和我。
鐘晶縈端起酒杯,那就為第一次喝酒干杯。
他們碰了杯,喝了一大口。齊凡宇使勁咽下去,稍微停頓了會兒,又猛烈地咳嗽了起來。鐘品縈遞給他一杯水,已經笑出了眼淚。齊凡宇接過水杯,把一整杯水都喝光了,又吃了些菜,這才稍微好些。他的眼睛也有眼淚了,是辣的。齊凡宇覺得那些菜,真是美味,吃到胃里,那樣的暖,酒也不那么辣了。他又舉起了酒杯說,剛才是你敬我,這杯我敬你,鐘品縈,謝謝你看得起我,對我好,今天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進大飯店。他喜歡這樣連姓地叫她,還像上學的時候,同學們都是連名帶姓地叫。
鐘晶縈先喝了口酒,又說,你剛才的話沒說完,我對你好,那你呢?
齊凡宇低頭,沒說話,卻漲紅了臉,也許是喝酒的緣故。
哎喲,臉還紅了,不好意思了唄。鐘晶縈歪頭看他,故意調侃他。
什么呀,誰喝酒不臉紅啊。齊凡宇此刻心里明鏡似的,他不想說后面的那句,說了也許就是承諾,他無法預知未來,他也給不了鐘晶縈未來。他即使去當兵了,也不是率領千軍萬馬的將軍,而是一名戰(zhàn)士。他們還是同學關系的好,留著那份青澀吧。
喝得微醺,但沒喝高。四盤菜都吃光了,還吃了碗大米飯。齊凡宇覺得跟過年似的,過年都沒這吃得好。一想到爸媽就要下崗了,齊凡宇的愁緒像飄著一朵烏云,隨時能下雨。鐘晶縈永遠是班里穿得最漂亮的女生,也是最早在班里化妝的女生,還穿高跟鞋,做課間操的時候,值班老師要檢查奇裝異服,她就屬于奇裝異服那伙的。操場是沙子鋪的,看見檢查老師過來了,她就使勁把高跟鞋后跟往沙子里踩。齊凡宇就站在她左邊,間隔有一臂長。他用眼睛余光看見鐘晶縈臉上有汗,在太陽光下,亮晶晶的。天啊,她的頭發(fā),燙了。劉海彎彎的,兩個辮梢也打著螺旋卷,扎著藕荷色的蝴蝶結。當然,挨赳,她是免不了了。諸如這樣的愛美的事件,層出不窮,但她就是愛美,沒辦法。
今天她依然很美,還化了淡妝,眉毛彎彎的,像是在甜甜地微笑。她不但愛美,還愛美的一切。
二
上午就接到鐘晶縈電話了,說她從國外回到沈陽了,約他在老地方寶發(fā)園見。齊凡宇沒有急著去寶發(fā)園和鐘晶縈會面,而是繞個彎,去了懷遠門。他還是懷念懷遠門的雪啊。他把車停在了懷遠門外,步行走到故宮,故宮的屋脊都披上了潔白的雪,風景依舊,而物是人非了。他到現(xiàn)在沒結婚,不是為了等鐘晶縈,他們當年也沒私訂終身,也沒海誓山盟。這些年齊凡宇壓根也沒有她的消息,她已經在他的世界里徹底消失無影無蹤了。到底是不是為了等她,他自己也說不清。當接到鐘晶縈電話的那一刻,心還是為之一顫,如在夢里。
轉業(yè)回沈陽當警察后,齊凡宇去她家找過,她家已經搬了。他想如果鐘晶縈想找他,好找,他曾跟她說過,他轉業(yè)要當警察。
齊凡宇走到沈陽故宮邊上,漫天飛雪。齊凡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天,他和鐘晶縈就是走到故宮邊上折返的。他們先去寶發(fā)園吃了那四道名菜。那味道,至今回味無窮。之后,他再也沒去過寶發(fā)園。他后來不是吃不起,而是想把那味道獨一無二地留在記憶深處,儲存起來。那天他們在寶發(fā)園酒足飯飽后,有個小小的爭執(zhí),鐘晶縈說先去看場電影,齊凡宇說先去理發(fā)。鐘晶縈還管飯店服務員要了針線,把掉的大衣扣子縫上。她那件紅色的呢子大衣,真是好看,扣子也好看,扣子不大,也是紅色的,塑料的,嵌進了金點,有些閃光。鐘晶縈在雪地上展開雙臂轉圈,喊著好浪漫啊。齊凡宇看見一顆紅色的紐扣掉在雪地上,很顯眼,是鐘晶縈紅色大衣上的紐扣。
還是拗不過鐘晶縈,齊凡宇也沒想拗過她,他早就知道鐘晶縈的脾氣,她想辦的事,誰也攔不住。說到底,有錢人家的女兒,大多任性。也不是什么原則性的問題,他就不和她一般見識,那就依她先看電影。齊凡宇盡管不會浪漫,但他的浪漫藏在點點滴滴的細節(jié)之中,藏在平凡的生活之中。在鐘晶縈的執(zhí)拗中,他就適時地收手,讓著她。他露出淡淡無奈的笑,那樣子就是,好,你贏了。而鐘晶縈也總是在這淡淡無奈的笑中滿足了小公主的虛榮心,愈加驕傲和任性。她會背著手,手指在后背攪在一起,身子前傾,咧著嘴甜甜地笑,眨著大眼睛說,這還差不多。眉毛上挑,俏皮得像個天真的孩子。
她喜歡背著手,身子前傾,像鳥兒展翅要飛的樣子。眼睛笑瞇瞇的,抿著嘴。也許是她的習慣動作,高興時這樣,痛苦時也這樣。
別看鐘品縈和齊凡宇年齡相仿,但在齊凡字眼里,她的心智,怎么著也比他小五六歲。鐘晶縈做錯事的表情,他都了如指掌。那表情天真得有些幼稚,比如在學校的時候,她只要對著齊凡宇伸舌頭,他就知道,她又做錯事了,或者挨老師赳了。挨赳也多半為他,因為有事沒事總找他說話。再就是燙發(fā),穿時髦的衣服。
那天,他們從寶發(fā)園出來,去了紅旗電影院。鐘晶縈買的電影票,齊凡宇沒錢。買的是二樓,鐘晶縈也沒征求他的意見。進了電影院,他們踩著木質的樓梯,向二樓走去。紅旗電影院,總共二層樓。樓梯踩上去,咯吱咯吱響。二樓沒有幾個觀眾,且都是成對的年輕人。倒是很清靜,不像一樓,人烏泱烏泱的。齊凡宇想,鐘晶縈對紅旗電影院環(huán)境很了解,那就說明,她經常來看電影。看電影對齊凡宇來說,也是件奢侈的事,看電影需要買票的,他媽媽是絕對不會給他電影票錢的。每天早晨,天剛亮,媽媽就起床,捅開爐子,做早餐。同時,還要把中午飯做出來。兩個飯盒,鋁質的,已經發(fā)黑,坑洼不平。媽媽把米飯鋪在下面,炒菜放在一邊,或者放在米飯上面。媽媽和爸爸每人帶著一個飯盒去上班,中午就在工廠吃了,條件好的T廠,把工人們的飯盒放在鍋里熥熥,能吃口熱乎飯。條件有限的工廠,就那么涼著吃。一張電影票錢,也許就是一頓飯錢,怎么可以浪費掉。他生在這樣的家庭,本身也知道節(jié)儉,從不額外要求。他學生時代,所有的奢侈,都來自鐘晶縈,讓他見識了富裕人家孩子的生活。這樣,他更加努力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他沒考上大學,那他就決定去當兵,在他心里,仿佛這樣就有無限發(fā)展的空間。而鐘晶縈的理想簡單多了,她就想快點高中畢業(yè),再也不挨老師批評了。如果不是爸爸媽媽逼迫她念完高中,她早就不念了,整天挨老師批評,她認為自己沒有錯。齊凡宇沒有這些好吃的,我有,我吃不了,為什么不可以給齊凡宇啊。還有,我就是愿意和齊凡宇在一起,我們就是同學情誼,討論數(shù)學題,討論寫作文,有什么錯啊。
有什么新電影,基本都在紅旗電影院上映,那天他們看的是《廬山戀》,男女主人公擁抱,鐘晶縈用手遮住了眼睛,不好意思看。齊凡宇也把眼睛移開,低垂著眼簾。還是鐘品縈碰了他一下,意思是那羞羞的一段過去了,現(xiàn)在可以看了。鐘晶縈有意無意地把頭靠在他的肩頭,齊凡宇挺直了腰板,沒躲。因為電影院的幽暗,還因為二樓人稀疏,他們第一次有了親密的接觸,拉手和搭肩頭。
電影散場后,他們是手拉手走出電影院的,自行車鎖在電影院門口,但已經不能騎了。雪已經沒腿肚子了。齊凡宇只能推著自行車走,推著都吃力,鐘晶縈還要坐在后車座上。這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了,雪還在下。滿大街都放著同一首歌:沈陽啊沈陽啊我的故鄉(xiāng),馬路上燈火輝煌……甜美的女高音,飄在這雪夜中。歌聲和華燈交相輝映,再也沒有別的歌聲能表達齊凡宇的心聲了,他此刻,是那樣愛沈陽。鐘晶縈坐在自行車后座上,腿還晃蕩著,跟著歌聲哼唱:
社會主義的高樓大廈,
矗立在古老的沈陽,
那是我常年居住的地方,
自力更生重建家鄉(xiāng)。
齊凡宇吃力地推著自行車,但他一點也不覺得累。他一邊找著街邊的美發(fā)店,現(xiàn)在已經不叫理發(fā)店了,都改成了某某美發(fā)店。可能是下雪的緣故,美發(fā)店都關門了,以往美發(fā)店都很晚才打烊。終于看到有個美發(fā)店亮著燈,叫風尚美發(fā)店。他倆走得可夠遠的了,到了太原街。鐘晶縈繼續(xù)趴在車座上,晃蕩著雙腿,哼唱著沈陽之歌。她早忘了齊凡宇要理發(fā)的事,早忘了齊凡宇理好發(fā)去當兵的事,她早已沉浸在無邊的快樂和幸福中。齊凡宇學著公交車售票員的語氣說,旅客同志們,風尚美發(fā)店到了。
啊,美發(fā)店,哦,對了,你要理發(fā)。鐘晶縈如夢初醒,她跳下自行車。她看著齊凡宇,疑惑地問,你是要去參軍了嗎?
對呀,我自己都感到興奮。齊凡宇信心百倍地說。
鐘晶縈挽留著說,我還是愿意你留下來,留在沈陽,和我在五愛街做服裝生意。我們將來不會缺錢的,可能比你當兵要強。
齊凡宇說,不用勸我的,我們這么年輕,我還是要出去闖蕩。
三
已經走出挺遠了,到太原街了,兩人邊嘮嗑邊走也就沒覺出遠。齊凡宇把自行車扔進雪堆里,自行車傾斜在雪里,雪深,根本倒不下去。他們推門進到美發(fā)店,屋里人真多。別的美發(fā)店都關門了,出來美發(fā)的人就集中到風尚美發(fā)店了。好不容易排到齊凡宇,一個女孩先給他洗頭,理發(fā)的是個男孩。嗯,這個店不小,光美發(fā)師就有三四個,還有一些小工。這時候,鐘品縈坐著的地方,離齊凡宇有段距離了。齊凡宇依稀聽到有個男的說話,聲音好聽有磁性,聽著年齡很輕,他說,哎,那小姑娘,你燙個頭發(fā)吧,現(xiàn)在都時興爆炸式,你的發(fā)型已經落伍了,你長得那么好看。鐘品縈現(xiàn)在的發(fā)型還是上學時燙的,辮梢燙了卷,頭簾燙了微卷。這學校都不讓,她只是保守地燙燙。她本來就熱衷于燙發(fā),最怕人家說她落伍。落伍就是老土的象征,她那么美麗的姑娘,怎么可以落在時代的后面。那個美發(fā)師拿著畫報,走到她跟前說,你看,就是這個發(fā)型,漂亮不?太適合你了。鐘品縈架不住三句贊美,那句“你長得那么好看”起了決定性作用。鐘晶縈興高采烈,好,就燙爆炸式。她又叮囑美發(fā)師,你能保證燙得跟畫報上的模特一樣好看?
那個男美發(fā)師信心十足地說,只要是我燙的,一定保證。但就是有點貴。鐘晶縈不屑地說,只要你能燙好,錢不成問題。男美發(fā)師說,一定會很漂亮。美發(fā)店里的音響也在放,沈陽啊,沈陽啊,我的故鄉(xiāng)……震耳欲聾,再加上說話聲,真是聲聲入耳。齊凡宇只聽到鐘晶縈要燙發(fā),往下的啥也沒聽清。鐘晶縈燙發(fā)倒不怕,他是怕燙發(fā)時間長,怕耽誤他回家。他是著急回家,明天就要離家去部隊了,他還沒怎么和家里人談這件事呢,父母倒是不反對,但怎么也得說聲吧。
小工手腳麻利,鐘晶縈已經洗完頭了。因為燙發(fā)要比理發(fā)掙得多,算是個大活兒,小工大工都圍著鐘晶縈轉。鐘晶縈又找到存在感了,恨不能整個美發(fā)店都圍著她轉才好,她付得起錢。給鐘品縈燙發(fā)的美發(fā)師,留著長發(fā),額頭還染了幾綹紅褐色的頭發(fā),瞅著是挺時尚的。他的臉色像女孩似的白皙,眼睛大,略長,單眼皮,很漂亮。眉骨略高,眼窩深,眼波總像藏著不可名狀的憂郁,耐人尋味。他嘴甜,健談。他不知道鐘晶縈的名字,就說,那小姑娘。三言兩語,就把鐘品縈的心說活了,同意燙發(fā),還要用韓國進口的高價燙發(fā)藥水。說不傷頭發(fā),不傷皮膚。這個價錢,已經是超出了本店的最高價,屬于天價了,當然美發(fā)師的提成也高。而鐘晶縈只要美,在她眼里,只要燙出來漂亮,錢不是事。她母親在五愛街搞服裝批發(fā),從廣州進貨,幾乎每天不到中午,店里的服裝就被搶空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任何奇跡都會發(fā)生,那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一個年代。
齊凡宇已經理完發(fā)了,他急著要走。早上和母親約好了,母親說她今天上白班,晚上下班后給他包餃子吃。母親今天又是倒班的時間,工廠是三班倒。母親下午五點下班后,半夜十一點還要上夜班。齊凡宇晚上跟鐘晶縈在寶發(fā)園吃的飯,又去看電影。母親包完餃子,看他不回來,指不定多么著急。他要去參軍了,更應該多跟母親在一起。他本想理完發(fā)就回家,趕在她上夜班前,和她見個面,也讓她放心。現(xiàn)在,鐘晶縈又燙上發(fā)了,這要是等她燙完,母親估計已經在去上夜班的路上了。他走到鐘晶縈的身后,前面的鏡子映出鐘晶縈的臉。美發(fā)師戴著口罩,只露兩只眼睛,正給她上發(fā)卷。齊凡宇對著鏡子中的鐘晶縈說,我先回家告訴我媽一聲,要不她擔心,然后我回來接你。
鐘晶縈說不用了,你一去一回,太晚了,我打車回家。
齊凡宇說,就這雪天,估計也打不到車。
美發(fā)店里的店長說,沒事,我們這么多人呢,等她的頭發(fā)燙完了,我們就都下班了,正好送她回家。放心吧,也許有人正順路呢。沒有順路的,我安排人送她。
鐘晶縈聽了,更來勁了,你快走吧,要不你在這兒我還著急,讓他們送我。
給她上卷的那個美發(fā)師,一直沒說話,忙著上卷,這時美發(fā)師竟抬頭看了眼齊凡宇,很快又低頭卷發(fā)。最先映人齊凡宇眼簾的是那雙眼睛,也因為他戴著口罩,只露出的眼睛很搶眼。齊凡宇的注意力就集中在這雙眼睛上。一個男人的眼睛,長得那樣好看、明澈,帶著憂郁的神色,眼窩有點深。唉,他也沒有T夫研究什么眼睛,他著急回家,明天他就要去部隊了,他怎么著都得先回一趟家。
鐘晶縈還一個勁兒地攆他走,說你在這兒我都不落忍,趕緊回家。
齊凡宇邊走邊說,我回家后立馬回來接你。
鐘晶縈說,你可別費那腿了,大雪天的,不等你回來,我都到家了。明天我去送你。
再說什么,齊凡宇已經聽不到了,他已經沖進了風雪中,雪下得小了,路上也壓出道眼。他騎著自行車,在道眼里一滑一出溜地騎著。
店長臨下班對給鐘品縈燙發(fā)的美發(fā)師說,楊德,等燙完,你送顧客回家。楊德欣然接受,還開玩笑說愿意效勞。
鐘晶縈燙的爆炸式發(fā)型很潮,估計整個沈陽城也沒幾個。當然,她也很滿意,洋氣的發(fā)型讓她像個小洋人。她直夸美發(fā)師楊德手藝高,楊德也就二十三四歲的樣子,謙虛地笑,還說你能經常到我們店里美發(fā),就是對我最大的夸獎。
那天晚上,燙完發(fā),鐘品縈和楊德一起走出了美發(fā)店。楊德鎖門,并拉下卷簾門。鐘晶縈說不用送了,我打個出租車就行。楊德說那不行,店長交給我的任務,一定要完成。再說這么晚了,打車也不安全。
還挺及時,來個出租車,因為下雪,出租車要多加錢。楊德說別打車了,沒多遠,走過去吧。鐘晶縈說那可遠著呢,打車快,天太冷。楊德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他先給鐘晶縈打開后車門,讓鐘晶縈先上車,他才到前面副駕駛座上坐下。這個動作給鐘品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沒有人對她這樣做過,只是在電影里看到過,大多是給老板啊,身份顯赫的人這樣做。出租車開到鐘品縈家樓下,這是中街附近的小區(qū)。鐘品縈剛要把車錢付了,楊德表現(xiàn)大方地說,你別管了,我來付,一會兒我還要繼續(xù)坐,回我住的地方,我先送你上樓。鐘晶縈說,不用送了,我就住三樓,抬腿就到,那就謝謝你了,改天我請你吃飯。說改天請吃飯,那都是客氣話。但就隨便的一句話,讓鐘品縈和美發(fā)師楊德有了深交。
齊凡宇回家,正趕上母親還沒去上夜班,母親看他回來,也沒責怪他,只是說餃子可好吃了,可給你爸爸解饞了。還在鍋里給你焐著呢,你去嘗嘗。在雪里跋涉了半天,寶發(fā)園的四道名菜早就消化得不見蹤影,真就餓了,齊凡宇掀開鍋,又吃了一碗餃子。
齊凡宇先送母親上夜班,然后他都沒回家,直接去了鐘晶縈家,他不放心,看她到家了嗎。齊凡宇和同學們來過鐘晶縈家,知道鐘晶縈家住址。他上樓敲門,這都快半夜十二點了,他猶豫了下,還是敲門了。是鐘晶縈的媽媽開的門,他說,“嬸兒”,鐘晶縈回來了嗎?鐘晶縈的媽媽很熱情,說,回來了,快進屋。他說,回來就好,那我就不進屋了。
鐘晶縈穿著睡衣跑到客廳,拉齊凡宇進屋,指著自己的頭發(fā)問,好看吧。齊凡宇連說好看,有點應付的樣子。他說他要趕緊回去,東西啥的,都沒收拾呢。鐘品縈對她媽媽說,咱家那么多紅富士蘋果,快給我同學拿來,明天路上吃。那時候都是國光蘋果,紅富士蘋果又脆又甜,都當金貴水果。給他拎了一網(wǎng)兜,齊凡宇說不拿了,鐘晶縈媽媽硬塞進他手里。齊凡宇拎上網(wǎng)兜,說謝謝嬸兒,轉身跑下樓。
空曠的沈陽的雪夜,干凈,純美,也嘎嘎冷,哈氣成霜。腳下的雪,踩得咯吱響。齊凡宇很享受這有節(jié)奏的響聲,有種心曠神怡的舒暢,還有意氣風發(fā)的情懷。他索性在雪地里打個滾,忘了手里還拎著蘋果。他站起來,拍打蘋果上的雪,把蘋果放進棉襖里,這樣拎到家,就變成凍蘋果了。他拿出一個大蘋果,大口地吃起來,脆、甜、涼,過癮,爽!他有一嗓子沒一嗓子地唱,沈陽啊沈陽啊我的故鄉(xiāng)。那夜,他只有二十一歲,一個愛做夢的年紀。多年以后,他是那樣懷念那個夜晚。猶如白雪覆蓋的童話世界。他也由那個白雪童話世界的夜晚,變成了另外一個所謂的大人,把天真和懵懂丟在了這個雪夜。明天他就要奔赴部隊,奔赴社會,忽然間,他覺得自己成長了。那晚紅富士蘋果的脆甜,留在舌尖,多年回味無窮。
第二天,天氣晴朗,但不耽誤冷。沈陽的冬天有一種冷,叫晴朗的冷,陽光明媚而寒冷徹骨。沈陽火車站,人頭攢動,新兵們穿著不帶領章帽徽的軍裝,胸前戴著大紅花,三五一群地站在月臺上。都是些送新兵的親屬,他們交談著,叮嚀著,爭分奪秒,好像把平時未說出口的語言,都集中到這一刻傾訴。親人們有言語哽咽的,有掉眼淚的,有緊緊擁抱的。齊凡宇的母親特意請假來送他,父親還在工廠上班,正在下崗減員的當口,還是少請假為好。母親只是囑咐他到部隊好好表現(xiàn),將來別像他們似的,在工廠,像機器一樣不停旋轉。唉,就是這種旋轉,也快停擺了,馬上就要下崗了,已經開會下過動員毛毛雨了,讓大伙做好思想準備。齊凡宇母親說這話,就是讓齊凡宇心里要有數(shù),別指望父母,指望不上,凡事自己努力吧。齊凡宇像所有新兵一樣,此刻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那仿佛整個世界都是他們的,當然對母親的嘮叨不屑一顧,表面不住點頭,說記住了,實則敷衍。
齊凡宇心不在焉地向遠處張望,心里焦急,到底還來不來了。嘿,他終于在人群中看見了鐘晶縈,是的,她昨天說來送他的,這不,來了。穿的還是那件紅色的呢子大衣,惹人矚目。那排櫻桃般的紅色塑料扣子,齊刷刷地系著,整齊、利索。她圍了條白色毛圍脖,襯托得臉色愈加紅潤白凈。她化了妝,涂了粉色的口紅。她那燙了辮梢的兩條辮子,一夜之間變成滿頭卷的爆炸式。確實比過去洋氣和漂亮了,在整個月臺,她像一面旗幟,迎風招展。特別是那些新兵,眼神都向這邊投來。她就是這樣,我行我素,高傲的,在萬眾矚目中向齊凡宇走來。走近齊凡宇,根本沒看齊凡宇母親,她站在齊凡宇面前,深情而又欣賞地看著齊凡宇,說,真精神,真酷,真帥。猝不及防地,她張開雙臂,擁抱了齊凡宇。擁抱的同時,把五百元錢,塞進他的軍裝兜里。齊凡宇母親看見了,一沓子錢,她估量著數(shù)字。她只給兒子拿了五十元錢。鐘晶縈在齊凡宇的耳邊說,我愛你。齊凡宇愣怔住了,伴隨著心驚肉跳和面紅耳赤,因為,每張臉望向同一個方向,眼光投向他倆。齊凡宇的母親甚覺尷尬,無地自容,像是她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齊凡宇還沒從剛才的驚愕中緩過神來,鐘晶縈又說了一句悄悄話,我爸說,你能考上軍校就更好了。
心跳加速,齊凡宇能聽到心怦怦跳的聲音。齊凡宇精神飽滿,充滿了無限的憧憬,眼睛嘹望著不知名的方向,那里仿佛有他奮斗的目標。齊凡字母親咳嗽了聲,剜了他一眼,他才如夢初醒,輕輕推開鐘晶縈,說人家都看著呢。又跟了句,我媽在這兒呢。
鐘晶縈臉色緋紅,對齊凡宇的母親說,阿姨好。對齊凡宇擺擺手小聲說,我先回了。然后,轉身走進人群中。她往齊凡宇兜里塞的不光是錢,還有一張二寸彩色照片,是她的玉照,跟在學校時一模一樣,燙著劉海,燙著辮梢,扎著兩只蝴蝶結。兩條辮子不長,剛搭在肩上。齊凡宇的母親看鐘晶縈走了,她拍了下兒子,又瞅瞅四周說,告訴你啊,咱們這種家庭,可養(yǎng)不起這樣的女人。齊凡宇的母親見過鐘晶縈,上學的時候她來過齊家,那時候瞅著這孩子還順眼,現(xiàn)在這是啥玩意兒啊,一腦袋卷。
什么女人啊,齊凡宇反駁母親,她是我同學,來送我。
我知道,齊凡宇的母親指著他的兜說,拿出來,看給你多少錢,別拿那么多,丟了。
這就是窮人家的母親,齊凡宇聽了很羞愧,母親還把他當成小男孩,他已經參軍了。永遠是這樣,小時候兜里裝了幾毛錢,母親也要追問,錢怎么沒有了?怎么花的?末了來一句,你個敗家子,讓你省著點花。
請問母親大人,您不敗家,怎么沒把家過成富翁。那您給孩子錢不是用來花的嗎?難道是用來看著的?這話,齊凡宇總想脫口而出,但到現(xiàn)在他也沒說出口,他是孝順的窮人家的孩子,懂事、勤儉是最基本的美德。但現(xiàn)在,母親讓他把兜里的錢拿出來,他已經猜到了母親想干什么,母親認為已經給你拿盤纏錢了,這錢就應該歸她保管。齊凡宇捂著兜說,這是我同學給我的,您不能要。我已經二十一歲了,我已經是軍人了。他把手放進兜里,已經摸到了那張照片。
回憶像脫韁的野馬,越跑越遠。齊凡宇想,時光飛逝,我和鐘品縈快十年沒見面了,哦,不對,確切地說,我們中間見過一次,僅僅一次。想到那一次,他的臉在這冬季的大雪天,火燒火燎的燙。那是個冬天的夜晚,他倆在大營外的雪窩子里……他不想再想了,大腦像有個潛在的攔截器,回憶到這兒自動攔截。
天完全黑了,已經六點半了,約好六點的,不知怎么的,齊凡宇卻遲遲不愿意去寶發(fā)園,是打怵,還是不知如何見鐘晶縈??赡軙r間太久了,在實際生活中他們已經陌生了,唯有記憶永恒而親切。今天下午出完現(xiàn)場,他有意沒在單位加班,去另一個案子的嫌疑人家了解情況,完事后,來見剛從國外回來的鐘品縈。
齊凡宇把警車停在離寶發(fā)園挺遠的地方,他步行走到寶發(fā)園,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他自己都不知道。鐘晶縈坐在他們十年前坐的那個位置,這家飯店真有年代感,跟十年前一模一樣,怎能不讓人懷舊。齊凡宇恍惚看見了十年前的鐘品縈,燙著辮梢,劉海也燙著微卷。兩條辮子搭在肩頭。但她現(xiàn)在的神態(tài)多了穩(wěn)重和沉寂。她穿的是棕色呢子大衣,有毛領??待R凡宇進屋了,站了起來,微笑地看著他。還是水汪汪的眼睛,比以前瘦了,出了尖下巴,愈加美麗了。他對她那件紅色呢子大衣記憶猶新,特別是那一排櫻桃般紅色帶著金星的塑料紐扣,整齊地扣著,更顯得她的腰身苗條。今天鐘品縈大衣上沒有扣子。腰里系個寬帶子,在腰間系個蝴蝶結。
兩個久別重逢的人,相望了片刻,同時張開雙臂擁抱對方。
還是要的那四樣菜,還是一瓶老龍口。齊凡宇吃了一口菜,久違的味道,喚醒味蕾,他差點掉眼淚。一個沈陽人,只來過一次寶發(fā)園,算這次兩次。吃口菜,饞得想哭。兩個人同時端起酒杯,啥也別說了,都在酒里。這時候,鐘晶縈扶著額頭,哭了。齊凡宇動了動身子,他想站起來,他想走到她的身邊,攬著她的肩膀?還是拉她的手?他覺得都不對。他猶豫了片刻,索性站起來。他再坐著,把自己置身事外,那太不仗義了,不像沈陽的爺們兒。他走到她身邊,攬住她的肩膀,不住地拍著她。她的肩膀很瘦小,都是骨頭。鐘晶縈順勢抱住了他的腰,哭得更傷心了。一會兒平靜了,齊凡宇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他們似乎疏遠了很多。
想起剛才鐘晶縈瘦小的肩頭,他直覺這個女人沒人疼,過得不好。他問了個很俗套的問題,你結婚了吧?
用這個“吧”字,比用“嗎”字圓滑多了,“吧”既是肯定,又是詢問,也是關心。
鐘晶縈回答得很干脆,沒有想的過程。她說,我結婚了,但又離了。
哦,那么有孩子了吧?
有個男孩。她停頓片刻,今年七歲了。
長得像你嗎?
鐘晶縈抬頭看他,沒有回答。
齊凡宇突然意識到,怎么像是審訊?職業(yè)口氣、職業(yè)習慣,不知不覺中流露到生活中,太討厭了。他要緩解氣氛,開個玩笑說,哈,你咋不問問我?看起來,你不關心我。
果然,鐘晶縈眉開眼笑,她說,是啊,你結婚了嗎?太太做什么工作的,孩子幾歲了?請回答。
哈哈,齊凡宇爽朗地笑,幸虧因為下雪,飯店沒有幾個人。齊凡宇說,你這三個問題,我一句話就能搞定,我還沒結婚。他說得很高調,語氣明朗。什么意思?你沒結婚是炫耀,至少在鐘晶縈面前是。還是發(fā)出某種信號?不明確,迷茫,怎么像欲擒故縱那種感覺。說完就后悔了,齊凡宇在心里罵自己,怎么學得這樣,挺不是東西的。
而鐘品縈眼里放出了光,明亮的,閃閃的,還略帶羞澀??吹界娋ЭM這種眼神,齊凡宇愈加慚愧,面對鐘晶縈明亮的眼神,他在心里問自己,你除了和她是同學關系,你還能給她什么,如果她要和你結婚,你能毫不猶豫地答應嗎?未必。他又在心里自嘲,想哪兒去了,離題萬里,自作多情了。
要命的是齊凡宇又說了句,你自小就那么潮,當年,你的時尚快引爆半個沈陽城了。別人不敢穿的、不敢戴的,你都敢。你的思維和行動,引領時代新潮流。如萬花筒般,目不暇接。
鐘晶縈苦笑了下,冒出一句,別人不敢干的,我也干了。
對,下海經商。你家的生意在五愛街做得可是風生水起啊。我都羨慕,可惜我沒有經商的腦瓜啊。我媽總說,咱家世代工人。所以,我認為,我媽禁錮了我的發(fā)展。要不我也會成為成功的商人。
在警察和商人中現(xiàn)在讓你選擇呢?鐘晶縈問。
那我還是選擇警察。
鐘品縈贊許地點點頭。
本來那個話題已經繞過去了,但他們沉默的時候多,不像學生時代,嘰嘰喳喳,總有說不完的話。齊凡宇就沒話找活說,哎,說你什么都敢干,一點沒冤枉你,那年你燙的那個爆炸式,你就頂著那么一腦袋卷,去沈陽火車站送我。我媽都嚇了一跳。
別提爆炸式。這聲喊叫,突兀而尖厲。她是壓低聲音,如同壓抑后的爆發(fā),格外有力量。
這一聲著實鎮(zhèn)住了齊凡宇,愣怔了片刻,齊凡宇緩和著說,唁,你怎么還是那個脾氣,任性,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解你的,那就是率真,不了解你的,可是受不了哈。擱現(xiàn)在,爆炸式那算什么呀,想燙什么樣就燙什么樣,看你還不準提了。
從今以后,別跟我提爆炸式。鐘晶縈已經哭得稀里嘩啦了,然后,她抽泣著,又輕緩地說,她在國外如何想沈陽,如何想他,如何孤獨。
齊凡宇心說,想我這么多年一封信也沒有了啊。就說我換了地址,可我家沒換地址啊。
鐘晶縈哭得簡直無法抑制,她抓起包,沖出門去。齊凡宇跟著也沖出門,她已經攔住了一輛出租車,上車走了。齊凡宇搖頭,這女人的心思真是海底針,捉摸不透,以前她是任性,輕易不哭,傻乎乎笑的時候多,異想天開、憧憬未來的時候多。她是那種,天真到傻甜的人。
齊凡宇自己蔫蔫地返回飯店,坐在剛才的位置,靠在椅背上,陷入深深的思緒,而思緒又像一團麻,理不出頭緒。他真不知道從哪兒開始想起,他都不明白,今天見鐘晶縈的意義何在。他從沒和她愛得死去活來,或牽腸掛肚、纏綿悱惻。但作為男人,他想為她負責,可是她卻像是在逃避他。唉,說不清。
那是他當兵的第二年冬天,鐘晶縈突然來找他,連封信都沒有。當通信員說有個女的找他,齊凡宇一愣,他跟駐地任何女人都沒聯(lián)系過呀,誰會找他,弄錯了吧。通信員說是他的同學,從沈陽來,人還在軍營大門外呢。他一聽就知道是她,只有她能干出突然襲擊的事來。齊凡宇連忙和連長請示,我同學來了。連長問男同學女同學?他說女同學。連長說,趕緊讓她回去,你們這些新兵蛋子,總也見不到女人,冷不丁見個長頭發(fā)的,能摟得住嗎?以防后患,立刻讓你女同學走人。齊凡宇太了解鐘晶縈,她不可能走的,不讓她進來,她還不定鬧出啥意想不到的事情。齊凡宇就低聲下氣地求連長,說我同學從沈陽來,太晚了,也沒回去的車了,一個女孩,這么晚了回去,路上出點什么事,誰負責啊,還不得我負責,人家是來找我的。到時候,不光我一個人負責,還得牽扯到連長呢,是您非得攆她走的。
連長是個山東人,他操著一口山東口音,說著東北話,你們東北兵最操蛋,油嘴滑舌的,賊能扯犢子,但挺招人稀罕。我告訴你啊,別給我整出事,快去接人吧。
齊凡宇千恩萬謝,一再保證,指定妥妥的。
當齊凡宇在軍營外面見到鐘晶縈時,正看見她抱著肩膀,跺著腳,向營區(qū)里張望,顯然已經等好久了。見到齊凡宇,她既高興又焦灼,她說,齊凡宇,你咋才來呀,凍死我了,快點,咱倆找個吃飯的地方,我都餓了。
齊凡宇繃著臉說,鐘晶縈我明確告訴你,現(xiàn)在你不進軍營,你就進不去了。
他看到鐘晶縈的爆炸式已經變成了大波浪,染成了棕色。見多不怪,她梳什么樣的發(fā)型都是正常的。他把她領到部隊招待所,剛進屋,還沒站穩(wěn)腳跟,她上來就摟住了齊凡宇的脖子,齊凡宇立馬推開她,四處看看,其實屋里就他們倆。連長的警告在齊凡宇耳邊嗡嗡作響,威懾無邊。齊凡宇嚴肅地說,這是什么地方,豈容你圖謀不軌。
鐘晶縈撲哧笑了,說,看你那樣,誰圖謀不軌了。她從提包里拎出一大包好吃的,有火腿腸,不老林糖,還有幾條石林煙。這可都是部隊緊缺的稀罕貨啊,太奢侈了。到時候,跟戰(zhàn)友們分享。齊凡宇看下手表,進屋有二十分鐘了,他說要回連隊訓練,晚飯的時候,來給她送飯。鐘晶縈讓他把東西拎上,又塞給他一千元錢。齊凡宇當然不要了,他說有津貼。再說,總花女人的錢,那還叫男人嗎。來參軍時給他的五百元錢,他至今未花,因為都是連號的新票,他留著,當個紀念吧。他不敢跟她說,說了那她會感動得加倍給錢,還要攢嘎嘎新的錢給。鐘晶縈瞪齊凡宇一眼,說你不要是吧,那行,我順著窗戶扔出去,看有人撿不。說著就往窗外扔,齊凡宇攔住了她,說我要。齊凡宇不怕別的,連長說了別出亂子,扔錢、撿錢當然是亂子了。H{了亂子,還想混不,下次還能請假嗎。
晚上給鐘品縈送飯就快六點了,齊凡宇要自己先吃完。他請了一個小時的假。他端著一個盤子一個碗。盤子里是酸大頭菜焯粉條,里面放點葷油,盤子邊上放點咸菜,碗里是大米飯。鐘晶縈可把他盼來了,說早就餓了。鐘晶縈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酸菜,咧著嘴說,太難吃了,一股哈喇味。里面的葷油可能是時間長了。再說也太涼了,這大冬天,吃了胃疼。
那咋辦?齊凡宇說,你帶的那些好吃的都分給戰(zhàn)友們了。
我就想吃口熱乎飯,咱又不是沒錢,怎么就這么難呢?鐘晶縈埋怨說。
齊凡宇不是不想出去,他是有難處,他說,不敢出去啊,讓糾察逮著了就完了。穿著軍裝,更不能出去了。說這話,他還真活動心眼了,這個后悔呀,穿便裝來就好了。鐘品縈默然地笑了,她從提包里拿出一件男款黑色羽絨服,和一條單褲。遞給他說,看看你喜歡嗎,我想是你喜歡的款式,在服裝上,相信我的眼光,這款羽絨服,是今年最流行的男款。快穿上試試。
不由分說,鐘晶縈已經展開衣服,幫著齊凡宇穿。齊凡宇只好脫掉外面的作訓服,穿上羽絨服。從顏色、款式、保暖度來說,無可挑剔。他當然相信鐘品縈的眼光,她就是做服裝生意的,她親自去廣州訂貨。這件羽絨服的完美,堵住了齊凡宇的推托,哪怕是象征性地推托。
剛才說到齊凡宇還真活動心眼了,是的,說是不準隨便出軍營,但是有空可鉆啊。他們幾個新兵蛋子干過,都是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白天訓練強度大,到了晚上餓得難受。這個軍營坐落在海城的一個偏遠郊區(qū),營區(qū)服務社到了下午五點就關門,且東西又貴又糙,能不買就不買。營區(qū)大墻外面,應運而生幾個小店,都是活動板房,建造簡易,但不影響經營和火爆。他曾跳過大墻,買過吃的。然后,秒閃而回。班長曾發(fā)現(xiàn)過他的詭計,瞪個眼珠剛想發(fā)作,一個火腿腸堵住了他的嘴。兩人心照不宣,相視而笑,不就是買個吃的嘛,何必小題大做。都是正當年的小伙子,訓練又艱苦,到晚上就餓。齊凡宇想到了這個情景,于是便活動了心眼。但有一點,讓他心生疑惑,他隱約感覺到,他需要什么,鐘品縈指定能變出什么,比如便裝,像提前安排好似的,或許她早有預謀。哈哈,齊凡宇在心里嘲笑自己兩聲,吃著人家的,穿著人家的,還懷疑著人家,不講究啊。
鐘晶縈又眼巴巴望著他,說,我餓呀,咱走吧。
齊凡宇橫下一條心,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要行動,就快,就請假一個小時,事不宜遲。他拉起鐘晶縈,走,我領你吃飯去。他穿著鐘品縈給他買的羽絨服,鐘品縈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口罩,走出招待所,奔進冬天的黑夜里。冬天,下午五點就開始黑了,東北的冬夜來得格外早。天下雪了,還挺大,腳下一哧溜一滑的,觸景生情,齊凡宇想起了他們倆在懷遠門踏雪的情景。
鐘晶縈挽住了齊凡宇的胳膊,齊凡宇甩開她的胳膊,沒說話也知道他的意思,這是軍營。他們走到西面的院墻,這里是連隊的一片豬廄,墻外面是大地,只有一座孤零零的活動板房矗立在風雪中,從小窗戶里閃著微弱的燈光。齊凡宇指著墻外的燈光說,看見沒,那就是小店,能煮面條,有炒菜。他先把鐘品縈舉上墻頭,他自己一躍跳上墻頭,再跳到墻那邊。他張開雙臂,壓低聲音說,來跳,我接著你。齊凡宇沒想到,鐘晶縈跳得那么快,他還沒準備好,可能是害怕吧,她跳了下去,但沒跳進齊凡宇的懷抱里,而是跳進了護墻的溝里,是滾進去的。齊凡宇小聲地驚呼一聲,也滾進溝里。溝里雪又厚又深,他驚恐地呼喊,鐘晶縈,鐘品縈。
雪夜一片寂靜,齊凡宇滾爬在雪窩子里,尋找鐘品縈,終于抓住了鐘晶縈的手。他想抱起她,可是,一雙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抱住了他,是那樣有力量,他都懷疑,這是一個女孩的臂膀嗎?鐘晶縈嘴里呼出的熱氣已經噴到了他的臉上,鼻子和鼻子已經碰到了一起。他怎么抱住了鐘晶縈,鼻子怎么貼到了一起,真是奇怪,這個動作是怎么完成的?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鐘晶縈吻住了他的嘴,這是他的初吻,血液膨脹,胸腔和肚子都失火了,熊熊燃燒,那熱度,他覺得,融化了雪。四周的雪包裹著他們,像個雪屋,寒星在遼遠的天際閃爍,只有風裹挾著雪花呼嘯,雪刮在他們臉上,很快融化,他們的熱情誓要把所有的雪融化。現(xiàn)在齊凡宇已經駕馭不了自己了,身體已經不是他的了,他把身體借給了情欲,借給了叫鐘晶縈的熱情洋溢的女孩,這個他青梅竹馬的同學,如果沒有鐘晶縈的接濟,他想,他的學生時代會很慘淡,更會暗淡無光。每當吃著鐘晶縈給他的巧克力、大白兔奶糖和香甜的餅干,幸??鞓返母杏X便會無邊無際。那是他學生時代最美好的記憶,甜得讓人幸福。所以,他們太熟悉彼此了,包括彼此的身體和情感,比如對這突如其來的擁吻都不感到驚訝和陌生,而是水到渠成的必然結果。那么,鐘晶縈穿的那個長及腳踝的羽絨服也是提前準備好的嗎?齊凡宇感到無比的羞愧,他反駁自已,他怎么可以把浪漫、巧合說成預謀。那天鐘晶縈穿了件長及腳踝的羽絨服,散開的羽絨服正好包裹住了他們的身體。在這風雪夜,在這雪窩子里,在這溫暖的長羽絨服里,齊凡宇完成了一個男人人生的第一次。純粹、坦蕩、清冽,他覺得他們的愛情像這雪花般潔白,他沒有后悔和沮喪,也沒要求鐘晶縈為他保密,鐘品縈無論提出怎樣的要求,他都義無反顧,盡管是鐘晶縈主動的。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過后,他緊緊擁抱住鐘晶縈,在她的耳邊輕聲說,我愛你。而鐘晶縈已淚流滿面,也貼在他耳朵上說,明天我就回沈陽,一切都如常,記住,別怕。齊凡宇此刻還是亢奮的,無暇顧及鐘晶縈說什么,他原本就欠鐘晶縈的,她原本就是他高高在上的公主。他關切地說,走,去小店,讓老板娘給你下碗熱面條。鐘晶縈反而不去了,她說,你去買點吃的,回招待所。齊凡宇只好先把鐘晶縈送回招待所,自己又潛回墻外的小店,買了一碗熱面條,臥兩個雞蛋。他連那個盛面的大湯碗一塊買了。多年以后,鐘晶縈回味,這是她吃過的最美味的一碗熱面條臥雞蛋。她雙手捧著那個大海碗,喝完了最后一滴湯,碗差點扣在她臉上。
第二天早上,齊凡宇到招待所給鐘品縈送早餐,她已經走了,連張紙條都沒留下。齊凡宇悵然若失,朦朦朧朧的,如在夢里走了一遭。從此,他有秘密了,他和鐘晶縈的秘密,并要保守這個秘密。也是從此,他們失去了聯(lián)系。齊凡宇休假的時候去找過鐘晶縈,她家搬家了,后來聽說她出國了。齊凡宇從來沒想過鐘晶縈為什么不辭而別,因為只有鐘晶縈能做出想走就走的舉動。他也就見怪不怪了。
聽說鐘晶縈出國了,齊凡宇倒是舒了口氣,如釋重負,好賴有她的消息了。日子就這樣緩慢地流淌著,齊凡宇后來轉業(yè)回到沈陽,安排到公安局。鐘晶縈似乎消失在了他的生活當中,偶爾想起,心像被個小石頭子硌了下地疼。
外面音響的歌聲,從門的縫隙飄進齊凡宇的耳朵,是港臺流行歌曲:
往事不要再提,
人生已多風雨……
歌聲打斷了齊凡宇的回憶,他覺得臉上有冰涼的東西流淌,是淚,他哭了。他和鐘晶縈第一次在這兒吃飯,那時候唱的是,沈陽啊我的故鄉(xiāng)。歌聲在變遷,時代在變遷,人也在變遷。
楊德失蹤案,由齊凡宇負責,隊長催促他幾次了。楊德的哥這段時間也跑得緊,因為他的母親已經去世,這是他母親臨死唯一放不下的事。人性就是這么復雜,活著的時候,懼怕她兒子回家,恨不能他永遠失蹤下去。人之將死,又良心發(fā)現(xiàn),給活著的人留下個尾聲,讓活著的人去完成她的心愿,以此平衡她愧疚的心。齊凡宇曾去過楊德遼陽農村的老家,見到了他哥,了解楊德失蹤前在沈陽哪里住,在哪里打工。楊德哥說具體的他也不清楚,聽說在太原街一個美發(fā)店打工,聽說已經做到了美發(fā)師。其實楊德心靈手巧,學什么都快,但沒常性,游手好閑,又賭博成性。所以,在得知他失蹤后,他母親曾阻止家人去找,既盼著他回來,又懼怕他回來。
太原街也大變樣了,十年前的美發(fā)店已經不復存在,即使在,也幾度變換了店主。這次最大的收獲就是知道楊德在太原街美發(fā)店打過工。齊凡宇突然想到,那個大雪夜,他和鐘晶縈到過太原街風尚美發(fā)店,為什么他記住了那個美發(fā)店的名字?那天雪大,其他美發(fā)店打烊早,只有這家店燈亮著,顯得“風尚”兩個字亮得格外刺眼。時間太長了,齊凡宇只能在太原街地毯式排查美發(fā)店,沒有人認識叫楊德的美發(fā)師。他找到那個風尚美發(fā)店,這里已經在經營體育用品了。齊凡宇了解到,體育用品店在接手的時候,是開花店的。他在體育用品店里轉了幾圈,回味、尋覓著當年給鐘晶縈美發(fā)的那個位置,還有,他自己在哪把椅子上坐著,理完發(fā),他從鐘晶縈的身后經過,那個美發(fā)師,一直在低頭忙碌著,往頭發(fā)上抹藥水,美發(fā)師戴著口罩。齊凡宇無意中看了眼美發(fā)師,他的眼睛,哦,大而長,深眼窩,有神韻。當時他還在心里憤憤不平,一個大男人,長著這樣一雙漂亮眼睛,太過分了。盡管戴著口罩,也能看出他的鼻梁很高。頭發(fā)濃密、帶卷,不知道是自來卷,還是燙的,染著幾綹顏色。好看,前衛(wèi),沒有幾個人敢這么染。
一個服務員問齊凡宇想買什么,齊凡宇如夢初醒,他也奇怪自己,在這個體育用品店里那樣細密地回憶另一個美發(fā)師,他甚至還暗暗地問自己,那天晚上是這個美發(fā)師送鐘晶縈回家的嗎?多半是,因為是他給鐘晶縈美發(fā),當然是最后一個走。那么他是爭取而又積極地送鐘晶縈,還是鐘晶縈要求他送的?這也許是句廢話,鐘晶縈那么漂亮,哪個小伙子不愿意送她。他還記得,那天晚上,他敲開鐘晶縈家門時,鐘晶縈說,嗨,來回那么老遠,你還來看我干啥,他們送我回來的,說是順路。想到這兒,齊凡宇嘲笑自己,你要找的是叫楊德的美發(fā)師,不是風尚美發(fā)店里給鐘晶縈美發(fā)的美發(fā)師。大概是自己又想起了鐘晶縈的緣故,是的,從軍營那次匆匆一別,他們再也沒見面,不,應該說,失去聯(lián)系,杳無音信。齊凡宇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鐘晶縈要不辭而別。他時常想起大營外那個雪窩子,心里既冷又暖。就因為那夜的雪窩子,他再也忘不了鐘晶縈了,以前他沒有這種憂傷的戀情,他也知道鐘晶縈對他好,但他沒有那么強烈的感情,他只是像所有的青春期的男孩那樣戀愛,終身大事不在他的思考范圍,簡單、純粹,戀愛著戀愛,悲傷著悲傷。他想飛,飛得越高越遠越好。可是,那個雪窩子,雪窩子里的鐘晶縈和他……每每想起,思緒便像浪花般翻涌起來。
一個人在寶發(fā)園飯店雜七雜八地想了這么多,都把自己想哭了,他不知道,今天見到鐘晶縈是親近了還是疏遠了。五味雜陳,酸甜苦辣,說不上是什么感覺。他都沒來得及問她,是常住,還是探親。他甚至愿她永遠都不要回來,讓他永遠地思念她、猜測她、想象她。這很奇怪,一個他心心念念的人,卻只愿她出現(xiàn)在夢里。
四
尋找楊德。齊凡宇和他的搭檔小華已經尋找了兩個多月了。目前的線索是,失蹤前楊德在太原街一家美發(fā)店做美發(fā)師。
齊凡宇和鐘晶縈在寶發(fā)園飯店吃飯后,鐘晶縈沒再聯(lián)系齊凡宇,已經有一周的時間了。齊凡宇也忙,除了尋找楊德,其他案子他們也要隨時出現(xiàn)場參與辦理。周六他給鐘晶縈打電話,約她吃個飯,她拒絕了,說有事。鐘晶縈家搬到了北陵大街,鐘晶縈這次回來后,齊凡宇才知道的。傍晚的時候,齊凡宇買了禮品,去北陵大街看望鐘晶縈的父母。他敲門,是鐘晶縈母親開的。他差點沒認出來,她母親頂多六十歲吧,卻滿頭白發(fā),老得不成樣子。好像還有失憶癥,一會兒問他是誰,齊凡宇剛解釋完,過不了一會兒再問,你是誰?齊凡宇問她鐘晶縈呢?她說去玩兒了,又說出國了,又說陜放學了。齊凡宇問,我叔呢?也就是問鐘晶縈的父親呢。鐘晶縈母親神秘地說,上天堂了,可享福了。齊凡宇心里一陣兒悲涼,放下禮品,囑咐幾句,仔細把門帶上,走出了小區(qū)。齊凡宇無限感慨,人生啊,真是世事無常,十年前的女強人,如今已經變成了失憶言語混亂的老人。齊凡宇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冬天就這樣,總是隨時下雪的樣子。
齊凡宇單身,所以周六周日他也愿意在公安局待著,他不愿意回鐵西的家,是因為母親總催促他處對象,還總提鐘晶縈,說我不管了,你愿意找那個鐘晶縈也行,人家也結婚了吧,你呀干啥都不趕趟。他剛到單位,門衛(wèi)就告訴他,小華給他打電話了,說讓他去太原街,他在牛莊餡餅店等他。小華是外地分來的大學生,單身,周六周日只要齊凡宇不回家,就和他黏在一起。齊凡宇到的時候,小華已經點了四個牛肉餡餅和兩碗羊湯。齊凡宇真餓了,他吃了兩個香噴噴的牛肉餡餅,喝了一碗熱乎乎的羊湯。在這寒冷的冬天,噴香、微辣、飄著香菜味的熱羊湯下肚,他一陣陣感到生活的厚愛和幸福。華燈初上,他和小華坐在靠窗戶的餐桌旁,窗戶玻璃結了冰凌花,窗戶的對面就是那個體育用品店。小華說他今天又在太原街排查了一遍,凡是美發(fā)店,他都調查了,沒有認識楊德的,咱倆不要在太原街瞎耽誤工夫了,要破案,首先要掙脫自己思想的桎梏,要不這案子一輩子也破不了。
首先要掙脫自己思想的桎梏。這句話敲擊著齊凡宇的神經。齊凡宇突然說,不,還有個美發(fā)店我們沒徹查,就是對面的體育用品店。
小華愣了會兒,隨即心領神會,小華和齊凡宇同時伸出右手擊掌,小華說,師父高瞻遠矚。為了不漏掉一個美發(fā)店,第二天,小華就查清了1988年持有這個體育用品店門市房戶主的名字,這就好查戶主本人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體育用品店就是當年的戶主開的。中間她把門市房賣了,去了深圳,才回來。這個體育店才開了兩年,現(xiàn)在她屬于租房。
見到這個當年開風尚美發(fā)店的店主,齊凡宇還是驚訝了,因為戶主不一定就是當年開店的人,但這個戶主就是當年開店的人,那時候,她也就二十幾歲,就已經有自己的房產了。當年就是她說的,你走吧,沒事,燙完,我們有人送她。小華有其他事,齊凡宇一個人詢問的體育用品店店主。他認識店主,但店主已經不認識他了。當時燙發(fā)、理發(fā)的人多,她當然不記得他了。齊凡宇沒有很正式地詢問,過分的正式,會引起被詢問人的警覺,適得其反。詢問地點就在體育用品店里的一間辦公室。
齊凡宇問,1988年,你店里有個叫楊德的美發(fā)師嗎?
店主想了想說,哦?有。
你確定叫楊德?
我確定。
男的?女的?
男的。
在你店里做什么?
美發(fā)師。
齊凡宇這樣問,是避免誘導回答。齊凡宇問到這兒,確認楊德在她店里,他的心立刻突突地跳,倒像他是被詢問的人。他重新振作精神,集中精力問,你隨便說啊,談談當年楊德在你店里的日常,越細越好。
店主回憶著。
楊德在我店里干了能有兩年吧,楊德手藝挺高,但不敬業(yè)。遲到早退,有時一天見不到人影,到后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他賭博,還經常出入酒店找那里的服務女孩。所以他交往的女朋友都是些社會人,他人長得帥,又會打扮,一般都不用他花錢,多半是女孩供他花錢。但他所謂的愛情,往往是無疾而終。沒有哪個女孩前期投入,得不到回報,還一味地進行到底。當他沒有錢花了,就到美發(fā)店里來工作。我之所以還留用他,是有一些顧客總是找他做頭發(fā),他不在寧可等著。他還有個特點,嘴甜,哄說得顧客做店里最貴的發(fā)型。推銷的那些什么韓國進口燙發(fā)水,當然店里賺得多,那他提成也多。店里的韓國燙發(fā)水,幾乎都是他推銷出去的。突然有一天,他再也不來了。但我認為很正常,就他那性格,早晚要離開我的店。
齊凡宇問,哪個顧客與楊德走得比較近?你還有印象嗎?
店主想了會兒,思索著說,跟他走得近的顧客很多,少婦比較多,中年婦女也有,還有他交往的那些酒店里的女人。也看不出跟哪個走得更近。他這人認錢不認人,不用擔心他會給他認識的人打折,店里都給美發(fā)師打折的權利,他從來不用。
這回齊凡宇誘導著問,你再好好想想,給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經常找他美發(fā)的。你不用急著回答。
店主眼睛看著窗外,這是在體育用品店的后屋,在自己店里,店主也比較放松。她回過頭來,仿佛在黑暗中發(fā)現(xiàn)了光明似的,對了,是有這么個女的。應該說是女孩,很青春,看著很單純,從穿戴、消費的情況來看,很有錢。她和楊德,像是在談戀愛,又不太像。店主搖頭說,我認為不可能,他們倆從表面看,一個天鵝一個癩蛤蟆,不在一個天平上。而且,每次燙發(fā),女孩都是交的全款,沒用他打折。
齊凡宇問,那你怎么看他們不像?
因為那個女孩,每次來都是做頭發(fā),他倆從沒有過親熱的動作。楊德倒是甜言蜜語的,有時做頭發(fā)有意無意碰她的臉,那個女孩都制止了他。店主又說,楊德再也不來店里以后的一星期里,那個女孩來找過楊德兩次,那兩次都不像要美發(fā),神情焦慮,最后一次是問楊德租住的地方,因為他們已經很熟悉,我就告訴了她楊德租住的地方。從那以后,這兩個人再也沒來過我的店。
齊凡宇從錢夾里拿出鐘晶縈的照片,就是他當兵走那天鐘晶縈送他的彩色二寸照片。他拿給店主看,問是這個女孩嗎?
店主驚呼,對對,就是她。
那么你還記得這個女孩一個大雪夜到你店里燙發(fā),那時候剛時興爆炸式,是楊德給她燙的嗎?是楊德送她回家的嗎?齊凡宇急赤白臉地問,他顯得暴躁而極不沉著。那是哪一年?
店主像大白天見到鬼似的,你你,你咋知道?
齊凡宇避重就輕地答,別忘了我是警察。他顯然撒謊了。
店主回答,是楊德燙的,是楊德送的。店主想了想,那大概是,是1988年。
齊凡宇有目的地問,楊德租住的地方離中街近嗎?店主說楊德租的地方在離太原街不遠的南市場的光明小區(qū)。齊凡宇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打了個問號,當時鐘晶縈說美發(fā)師順路送她,就住在附近。太原街和南市場,是在一條路線上,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順路,楊德要從太原街送鐘品縈到中街,太原街下一站就是南市場,那他送鐘晶縈到中街后,還要返回來,這就不叫順路,顯然楊德撒謊了,他說住在附近是找個理由送鐘晶縈,那時他就有意接近鐘晶縈了?鐘晶縈沒有必要撒謊,齊凡宇想,她第一次做頭發(fā)不會對這個美發(fā)師有什么目的和企圖。
齊凡宇走出了體育用品店,查到這兒,他都恨死自己了。他本已經放棄這個體育用品店了,怎么就鬼使神差地來吃這個牛莊餡餅。找到楊德了,也找到了從前的鐘晶縈,這兩個人怎么會聯(lián)系在一起?齊凡宇想到這兒心突然抽搐地疼,疼得喘不上氣。無法不和鐘晶縈聯(lián)系在一起啊,楊德的母親在他失蹤三年后報案的,而鐘晶縈是在楊德失蹤時Jm國的,也是和我失去聯(lián)系的時間。是巧合?還是必然?如果真和她有關,她為什么現(xiàn)在回國?他又問自己,如果自己不認識鐘晶縈,還會把她和楊德聯(lián)系起來嗎?是的,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警察,無論以何種身份H{現(xiàn),都不能放過與案子有關的任何蛛絲馬跡。既然把這個案子交給他了,他就要全身心地做出最大努力,破案,給失蹤人、給社會一個交代和答案。齊凡宇馬不停蹄,一番周折,找到了當年楊德在南市場光明小區(qū)租住的房子,這是個六樓,也是頂樓,五十平方米,舊樓。
那么鐘晶縈和楊德交往,真的想和他戀愛,想和他結婚嗎?毋庸置疑,不是。她要結婚的并愛著的只有一個人,是齊凡宇。從學生時代她就對齊凡宇有好感,也可以說是追隨他。誰年輕時不呼朋喚友的,又不是封建社會。跟楊德就是玩兒,純粹的交往,楊德的俊朗也吸引著她,楊德的小幽默和制造浪漫的小把戲,都讓鐘晶縈覺得新奇。就像找到了兒時的玩伴,嬉笑玩耍在一起。無論怎樣,鐘晶縈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著母親到五愛街批發(fā)市場做生意,下午基本就沒什么事,全國各地來五愛街批發(fā)的商販一般都是上午進貨完畢。有時她要親自去廣州進貨,母親有意鍛煉培養(yǎng)她。
每次和楊德在一起,鐘晶縈都不讓楊德出錢消費,都由她來付款,這點消費她還是拿得出的。楊德變著花樣帶著鐘晶縈玩兒,各種娛樂場所,卡拉OK啊,錄像廳啊,大酒店舞廳啊……唯一沒帶她去地下賭場和麻將館。楊德最愛去的地方是賭場和麻將館,其他地方是為了討鐘晶縈歡心。但他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從鐘晶縈那兒騙錢。借錢終于開始了,但不是洪水猛獸,而是溫水煮青蛙。各種借口,從幾百到幾千,最打動鐘晶縈內心的借口,是他要去美發(fā)機構繼續(xù)深造,手藝精湛才能多賺錢,將來開個屬于自己的發(fā)廊,自己做老板,也就不給別人打工了。鐘晶縈聽了他的志向,還是感動的,年輕人就應該學習、進步。借完幾千元,十五天后,他對鐘晶縈說,他在沈陽的美發(fā)機構已經結業(yè)了,他要一鼓作氣,去北京的美發(fā)機構深造,要從鐘晶縈那兒借兩萬元,兩萬元不是小數(shù)目,他主動說給鐘晶縈打借條。鐘晶縈在她家生意上,有動用十萬元款項的權利,她要經常上貨,再說,她是愛美,愛花錢,但從來沒出過大格。接管母親的生意后,更懂得經營之道,比她母親賺的錢還多。楊德借錢,鐘晶縈沒多想,很正常,誰沒有個難處,就算是幫助一個認識的朋友吧,他還給打借條呢。在這個社會上,每個人都不是孤立的個體,都需要相互幫助。她在廣州上貨,錢不夠時,也是先欠著,等回到沈陽再打給廣州的老板。有些貨都是先進來,等賣完了再給廣州的商家打款。于是,兩萬元,她痛快地借給了楊德。二十天后,楊德打電話告訴她,他已經從北京學成回來了,讓她有時間到店里來,給她做頭發(fā),請她檢驗他的手藝是否有了質的飛越。楊德最拿手的還是爆炸式,見到鐘晶縈說,她的頭發(fā)卷快散了,重新再給她燙,還是爆炸式。
也許是心理暗示吧,鐘晶縈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這次燙的是比以前好看多了。那天晚上,他們一同吃飯,一同看電影,一同唱卡拉OK。給鐘晶縈哄得可高興了,他還給鐘晶縈買了一條彩金的項鏈,說是在北京買的。他們在歌廳喝了不少啤酒,楊德可會勸酒了,說的都是鐘晶縈愛聽的。平常挺累的,喝點酒也無妨。這點鐘晶縈還是放心的,偶爾喝多點,楊德從不趁機動手動腳,而是保持適當?shù)木嚯x攙扶著她,把她送上出租車。給鐘晶縈的印象,楊德還算潔身自好的人,他們交往這么長時間,也就是偶爾牽下手。這次鐘晶縈也很高興,一是最近生意順,賺了錢;再就是楊德本身沒錢,還想著她,送給她項鏈。喝酒也算是為楊德接風,祝賀他勝利結業(yè)。楊德還給她看了精致的結業(yè)證書,實則是花錢做的假證。在歌廳,楊德給鐘晶縈唱了首當時最流行的搖滾樂《一無所有》,搖滾的旋律,直抵人心。
唱完,楊德跟鐘晶縈碰杯,干了杯啤酒。然后他說,晶縈我跟你商量點事啊,我有個想法,不成熟,僅供參考。你也看到了,美發(fā),我進修了兩次了,我的手藝不用懷疑了。但我在店里打工,永無出頭之日。主要是,我就這么打工,什么時候能把你的兩萬元還上,還不上,在我心里壓著,我真是無法呼吸了。我這個人最怕借錢了,好在我遇到你這樣好的朋友,在我有困難的時候及時伸出援手,讓我終生難忘,等我發(fā)達了,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他又自罰一杯,一仰脖子,干了。他接著說,我想自己開家美發(fā)店。然后他期望地看著鐘晶縈,希望得到她的首肯。果然,鐘晶縈眼睛里放出贊許的光,坐直了說,這個好,我支持你。她的支持不是拿錢支持,而是對他想法的支持,是個好主意,本身他會燙發(fā),現(xiàn)在看看,哪個美發(fā)店閉著眼睛都賺錢。楊德見此情景,喜出望外,他繼續(xù)討好地說,晶縈,你看哈,你認為這是個好事,但開店不是說說而已,要付諸行動,就需要啟動資金。你還要繼續(xù)支援我,當然,支援是借啊,我給你打欠條。你別害怕,只要我把店兌下來,正式營業(yè),就不愁進賬。到那時你也可以人股啊,這可是原始股啊。你就等著坐享其成吧。當然了,你要我還錢也沒問題,我還要給你利息。
這么說,要兌的店你已經看好了?鐘晶縈問。
那當然了,在南市場,一個中檔的美發(fā)店,那兒居住的人多。楊德很有把握地說。
說吧,你要借多少錢?記住,這是最后一次。鐘品縈心里多少有些不悅。
放心吧,最后一次,剩下的就是掙錢了。楊德賠著笑臉說,我想借五萬元。
已經是天文數(shù)字了,在講萬元戶的年代,五萬元,是什么概念。
楊德看鐘晶縈沒說話,他哭著說,我知道為難你了,就幫我這一次吧,我想做就做最好的。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你不幫我,我就再無出頭之日了。
這個男人,哭也那么有魅力。一米八五的個頭,頭發(fā)濃密,眼睛俊美,眉骨略高。典型的東北寒冷地區(qū)男人的骨骼,高大,寬肩。鐘晶縈真想伸手擦掉他的眼淚,真想把手指伸進他濃密的頭發(fā)里撫摸他。她很喜歡這個俊朗的男人,但要和他戀愛結婚是不行的,不是她要的人。她愛的和要結婚的人是齊凡宇,這件事從小在她心里已經根深蒂固,無法撼動。楊德,一個陪著她風花雪月走過青春驛站的人。就像冬天的霧凇,美得像童話,終究留不住。她決定幫他,如果他創(chuàng)業(yè)賠了,她也認了。但她是商人,用她商人的眼光,憑楊德的手藝,給他個美發(fā)店,就是給他整個春天了。這錢,就當人股了。但她現(xiàn)在不能那么說,到時候看形勢再說?,F(xiàn)在還是算借,讓他有壓力,才有動力。想到這兒,她說,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們去銀行,直接打給你,你把借條寫好。
楊德千恩萬謝。
錢借出去了,一切都變得翻天覆地了。禍害緣于鐘品縈的一句警告,她說,楊德,借錢,這是你最后一次。鐘晶縈借出的這些錢,是瞞著父母的,她也不是有意瞞的,她是生意人,有權利支配錢款。至于和楊德交往,更沒有必要和父母講了,交友也不應該交這種地位的人,更何況,他倆之間的交往比普通朋友多了那么點微妙的關系。更主要的是,楊德只是她人生中的過眼云煙,一閃而過的風景。她和楊德最好的發(fā)展遠景是美發(fā)店合作伙伴。對她來說,無非是給自己多了項生意,無所謂了。而對楊德來說,鐘晶縈的警告,相當于終結了他再向鐘晶縈索取錢財?shù)膲粝耄步K結了他繼續(xù)討好鐘晶縈的興趣和把戲,他也覺得他和鐘品縈的戲該落幕了。對,是戲,這戲他演得太累了,他與別的女人演得沒這么投入和費盡心機,當然回報的也是少。這是一條大魚,他的誘餌下得要足。
幾天過去了,鐘晶縈等著楊德邀請她參加新兌的美發(fā)店的開業(yè)慶典,她都想好了,要訂幾個大花籃,擺在門口兩邊。但她一直沒接到邀請電話,他不說都看好了,就等著錢兌了。她去了風尚美發(fā)店找楊德,因為她不知道新店的具體地址,只知道在南市場。鐘品縈裝作來風尚美發(fā)店燙發(fā),不經意地問,哎,楊德呢?有個小工一邊忙著給客人洗頭發(fā),一邊說你就別等他,找別的美發(fā)師吧,他已經八九天沒來了。他不做了嗎?小工說,看樣子夠嗆,以前還隔三岔五地來,這都多少天沒來了。小工已經給那個客人洗完頭了,客人坐到了椅子上,等著美發(fā)師理發(fā)。鐘品縈跟這個小工說,那你先給我洗發(fā)吧。小工給鐘晶縈洗發(fā),鐘品縈輕描淡寫地問,楊德前段時間不是去北京深造了嗎?咋還隔三岔五地來上班呢?小工洗發(fā)的手停頓了下,說,沒聽說過啥深造。這個人挺神秘的,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唉,誰叫人家手藝高,店長也就對他網(wǎng)開一面。我倒是按部就班,不也就是個小工嘛,人比人還得活著。這個小工小聲發(fā)牢騷。
什么都不用問了,鐘品縈的夢醒了,騙子,楊德就是個騙子。小T給她擦干頭發(fā),用吹風筒吹干。鐘晶縈交了錢,沒顧得上說句謝謝就沖出了美發(fā)店。
事情到這兒,兩人的關系應該結束了,無論金錢還是感情的付出,鐘晶縈都認了。六七萬元,對鐘晶縈的生意來說,不至于傷筋動骨。但憑鐘晶縈的性格,你可以明要,她可以心甘情愿地給,但騙,那是對她聰明才智的極大侮辱。
雪停了,冬日的陽光照在雪花上格外耀眼。齊凡宇猛然間希望,這個楊德失蹤案的真相,能夠徹底推翻他的推理和想象,變成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版本。但這只是他的美好愿望,他已經預料到了,失蹤案實則是命案,只是死者仍然石沉大海罷了。毋庸置疑,命案的罪魁禍首是那六七萬元借款。那么,誰最先痛下殺手?齊凡宇的腳已經凍麻了,他站起來,在原地跺著腳,他不想讓自己的思緒斷線。
錯就錯在,鐘晶縈以為能要回錢,或當面問個明白,但為什么會發(fā)生命案呢?也許是當時鐘晶縈高估了楊德的人格。
鐘晶縈去了楊德租住的地方,家里沒人。她找遍了南市場的美發(fā)店,根本沒人聽說過有個叫楊德的人要兌店。鐘晶縈任性了,就不信找不到你,除非你消失在沈陽。這一天,她一共去了楊德住處三趟,最后一次在小區(qū)遇見正回來的楊德。只見他兩眼布滿血絲,看都不看鐘晶縈一眼,微低著頭往前走。鐘晶縈喊住了他,稍停了會兒,他繼續(xù)往前走,一句話不說。楊德就像個引路人,引導著鐘品縈走到他租住的六樓。
進屋后,他們倆都站著,鐘晶縈開門見山,也不想廢話,直接說,你借的幾千塊錢就不算了,一萬,加兩萬,再加五萬,你一共借了八萬元,把八萬元還我,現(xiàn)在就還。
楊德不屑而又鄙夷地笑了笑,你怎么這樣呢,現(xiàn)在沒有,我已經兌店了。事先我跟你說過了,如果你不同意可以不借我,既然借我了,就歸我支配了。怎么這么不懂規(guī)矩。
鐘晶縈的嗓音有些提高,南市場所有的美發(fā)店我都去過了,沒有你兌的店。你在撒謊。
笑話,我非得在南市場嗎?楊德一改往日的恭維和謙遜,他的口氣像是在嘲弄鐘晶縈的愚蠢。
鐘晶縈已經不知從何說起,千言萬語又啞口無言。她只想大喊,方能釋放心中的悶氣。這時有敲門聲,楊德開門,只開一條縫,但外面的人又把門擠開點,要擠進門,被楊德?lián)踉诹碎T外。外面的人從門縫本能地向屋里掃了眼,看見屋里側身站了個女人,最先映人眼簾的是那頭漂亮的爆炸發(fā)型,她穿著紅色呢子大衣,毛領的毛又厚又長。至于臉,她沒看清。她也不是來欣賞美人的,她是來要房租的。
外面人說,趕緊給我房租,否則搬走,你都三個月沒給房租了。
阿姨,你太不講理了,不是說好了嘛,給你燙發(fā)就頂房租了嘛。
那也不夠啊,你再給我兩個月的房租吧。
楊德為了哄房東盡快離開,就敷衍著說,好的,阿姨,十天之內房租一塊兒給你。
你說話算數(shù)啊。
放心吧。
房東走了,楊德咣地關上門。危險正無聲無息地從暗處向鐘晶縈襲來,但鐘晶縈卻渾然不覺,因為她看慣了楊德以往可愛甚至有點懦弱的面容,這些可愛和懦弱的形象還殘留在她的腦際,她忽略了人性的背面。
鐘晶縈無情地揭開謎底,楊德,別偽裝了,也別撒謊了,你指定沒兌店。把錢拿出來,至少,把那五萬元先還給我。
楊德冷冷地問,你必須要嗎?他還看了眼嚴嚴實實關上的防盜門,屋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少廢話,拿不到錢我不會走的。鐘晶縈瞪他一眼,堅定地說。 楊德冷笑了兩聲,但掩飾不住無處躲藏的神色,他尷尬地站在鐘晶縈面前,嘴唇抽搐,他竭力鎮(zhèn)靜自己。他說,我跟你說實話吧,錢我都賭博輸?shù)袅?,你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趕緊做決定,我已經一天一夜沒睡覺了,我要睡覺。你到底是要命還是要錢?
判若兩人。鐘晶縈完全蒙了,楊德以前那好看的眉眼,已經變成可惡的嘴臉。她痛恨自己看走眼。她怎么可以任由這樣的人逍遙,必須對他說不。她決絕地說,我要錢。
楊德腦海里迅速閃過一幅畫面,小時候他父親暴打他,長大了他暴打他父親。骨子里埋藏的暴力引擎一觸即發(fā),他跳起來,一拳打在鐘晶縈的左太陽穴的位置,都沒用第二拳,鐘晶縈應聲倒地……
等鐘晶縈醒來的時候,不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躺在床上,她迅速穿上衣服。楊德衣衫不整地坐在椅子上,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醒來。他輕描淡寫地說,我給你拍了裸照,存在我的相機里。如果你聽話,我不會拿到照相館去洗。哦,我不能拿到照相館洗,那樣發(fā)現(xiàn)你裸體的同時,也就發(fā)現(xiàn)我了。我要自己在家里洗出來,很簡單的。我有一雙巧手,洗相片不在話下。
鐘晶縈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呼天搶地。但她又高估了楊德,一個嗜賭如命的賭徒,怎么會花錢買文藝范的照相機呢,買了相機還要買膠卷,對一個窮得腦子里只剩下賭博的人,這是多么奢侈的事啊。
還沒等鐘晶縈說話,楊德餓狼捕食般地掐住了鐘晶縈的脖子,你人都是我的了,趕快給我拿錢,我再要五萬元,讓我去翻本。鐘晶縈感覺眼珠子已經掉出了眼眶,喉嚨堵住無法呼吸。她拼盡全身力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放開我,你才能拿到錢。
到這兒,楊德才長智慧,對呀,放長線釣大魚,這就是我的提款機啊。他不禁心里暗喜,放開掐脖子的手。心有余悸啊,差點把人掐死,那就人財兩空了。唉,賭癮一上來,就失去理智了。
當楊德說出“你人都是我的了”的時候,鐘晶縈已經翻江倒海地惡心了,她從心里冒出我要你以死償還的念頭。凡事都要講規(guī)矩的,游戲也要講究游戲規(guī)則。你要錢,就講錢上的規(guī)則。用卑鄙下流的手段去冒犯女人,只能是自尋死路。逼到這份兒上,鐘晶縈是能舍棄金錢的,但有些事是用金錢買不來的。因為鐘晶縈天生任性到執(zhí)拗。用金錢都買不來的東西,只能讓他用命來償還。
楊德以為他完全掌握了鐘晶縈,于是得寸進尺,要鐘晶縈現(xiàn)在就給他回家拿錢。鐘晶縈到這會兒心里是沒譜的,她只是緩兵之策,說今天不行,我手里已經沒錢了,如果從我母親那兒拿,會引起她的疑心。對這種窮兇極惡的人,鐘晶縈學會了好言相勸,等待時機。
到這兒,注定楊德死定了。但怎么死的,鐘晶縈用的什么時機?當然,絕不是在楊德的出租屋里。
六
頭疼得厲害,齊凡宇的眼睛被雪的白光刺得生痛。齊凡宇從小在沈陽長大,從來也沒感覺到雪刺眼睛,今天倒嬌氣了。他不想再推理了,大腦的儲存空間已滿,其表現(xiàn)就是頭疼。他是這樣認為的。提到“推理”這個既矯情又高深莫測的詞,他不禁撲哧笑了,還推理,你會嗎?不管楊德咋死的,死是一定的了。十年了,也該浮出水面了。但他不想再想了,有時候,要留白,像水墨畫,一張白色宣紙,暈染得密不透風,反而凝重得令人窒息。
齊凡宇感覺冷,也餓了,索性到太原街上的牛莊餡餅店,吃了三張牛肉餡餅、一碗羊湯。他吃相粗魯,滿頭大汗。吃飽了,他仰靠在椅子上,狠狠地罵了句,楊德你該死。
周六,本該休息,但隊里總加班。齊凡宇跟刑偵隊長打了聲招呼,說這個周六他有事,不加班了。隊長半開玩笑地說按理是不給假的,你那個失蹤案還在那兒吊著呢,沒一點進展,除非你去搞對象,給你假。隊里像他這樣三十二三歲還沒結婚的,真不多。齊凡宇一本正經地說,我就是去搞對象啊,約女朋友去棋盤山滑雪。隊長笑著說,真的假的?給假給假。
初中的時候,齊凡宇和鐘品縈總來棋盤山滑雪,上了高中相對來得少了,放寒假還是照樣來,因為鐘晶縈是市里的滑雪運動員,有時參加滑雪比賽。鐘晶縈不怎么學習,所以也就不分初中、高中,無論什么時期,學習對她都是一樣稀松平常。
轉業(yè)回到沈陽后,齊凡宇就沒滑過雪,沒那閑心。他像一下長大了,沒那么大玩心了。以前也是陪鐘晶縈滑雪,時間長了也滑得像模像樣。
這次約了鐘晶縈到棋盤山滑雪,她爽快地答應了。齊凡宇還借了小華的數(shù)碼照相機,他要把所有的煩惱拋向腦后,盡情地滑雪,和鐘晶縈重溫往日的滑雪英姿。關于楊德,齊凡宇有很多線索問鐘品縈,他完全可以抓住這次滑雪的機會,巧妙地詢問,還讓鐘晶縈毫無覺察和防備。但他不想那么做,具體原因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難道他是怕棋盤山的雪沾染上污穢之色?
穿上滑雪板,兩個人都顯得生疏。鐘晶縈摔了幾跤,齊凡宇拉她,也跟著摔倒了。兩個人滾在一起,笑在一起??吹贸?,鐘晶縈這幾年也沒滑雪。按她的性格不會啊,她是最有情趣、最會玩的女孩,而且滑雪是她最愛的體育活動。當年滑雪,在沈陽她是拿過名次的。有次比賽,她獲得第一名。那在雪地里飛馳的英姿,還是齊凡宇搶拍下來的,也是借了別人的相機,柯達膠卷是鐘晶縈自己買的,洗照片的錢也是鐘晶縈出的。她選了一張滑雪板濺飛雪花的照片放大,那樣子,她像是從雪山里沖出來的。她穿的是紅白黑相間的滑雪服。這張照片洗成了二十四寸,掛在她家客廳的墻上。齊凡宇也引以為豪,因為是他拍下的,當然鐘晶縈表揚了他。今天也不例外,他是配角,負責給鐘晶縈拍照。果然,鐘品縈做了幾個熱身動作,摔了幾跤后,又恢復了當年的英氣,又成了滑雪場上的一道亮麗的風景。齊凡宇也變回了陽光燦爛的少年,在雪地上滑翔。齊凡宇在這滑雪道上仿佛年輕了,活回無憂無慮的少年。
在鐘晶縈失去聯(lián)系的這些年,齊凡宇心里堵著很多問題,有很多不解之謎要問鐘晶縈。比如說吧,那年冬天去部隊找他到底為了什么,又為什么不辭而別,繼而失蹤。還有我們在墻外雪窩子里辦的事,就我們倆感情而言,是應該發(fā)生,也是不應該發(fā)生。為什么你從來不提,最起碼當時應該向我提出希望或要求,抑或擔心。還有,你穿的那件長及腳踝的羽絨服,敞開了鋪在雪地上,正好包裹住我倆的身體,也是事先有準備的吧。這所有的疑問,等見到鐘晶縈的人時,已化為烏有,不復存在,根本也不想問了,問,已經失去了本身的意義。人都在你面前了,還要問為什么嗎?
齊凡宇和鐘晶縈這次滑雪,談論最多的是初中和高中的趣事,鐘品縈如何挨老師赳,她的高跟鞋踩進學校操場的沙子里,挨老師批評時可憐巴巴的小眼神,給齊凡宇拿的什么巧克力和糖果。初中的時候,一放暑假就到稻田地捕蜻蜓、捉蝴蝶。棋盤山這邊的稻田地,他們也來,要騎很長時間的自行車。他們回憶著,談論著,重溫往日的快樂。
玩累了,也玩夠了。他倆脫下滑雪板,換上自己的棉靴。鐘品縈自然地挽著齊凡宇的胳膊,找個滑雪場邊上的小飯館,要了兩盤小菜,兩碗餛飩。鐘晶縈撒上香菜末,淋上辣椒油,碗里還漂著小蝦皮。她連湯帶水地吃了口,說,還是家鄉(xiāng)的飯菜可口啊。
齊凡宇用小勺 扌歪上兩個餛飩放進她的碗里說,那就別回去了,沈陽這么多人,不都活得挺好嘛。
鐘晶縈嘆口氣說,時代的大潮把我推到那兒了,還是回去吧。
餛飩碗里的熱氣升騰著,朦朧了鐘晶縈的臉,她說,齊凡宇,有一天你想去國外了,我在那兒等你。
我不能去,一是我有工作,二呢,我爸媽在沈陽,我爸媽連鐵西都不想出。所以,我不能遠游。
孝順。鐘晶縈說。
說到孝順了,齊凡宇問,這次你母親不和你出國嗎?
我媽不想去,我媽說我爸的魂總跟著她,怕我爸找不到她。鐘晶縈說起了家常,她從小就不愿意和齊凡宇嘮家常,但這次例外,跟齊凡宇嘮上家常了。她說,我爸是腦溢血死的,這個病都是著急上火得的,那是我出國的第二年,他那時也就五十歲出頭,他請求我媽媽不要救他,一個想死的人是救不活的。我想,他是想我想死的。
齊凡宇說,你母親好像有失憶癥。
是,時好時壞的。鐘晶縈愁眉不展地說,她又牽著嘴角笑了下說,不說這些鬧心的事了,今天是我倆的聚會,難得,只說我們倆的事。
那你什么時候回國外?我送你。齊凡宇真心實意地說。
過了元旦吧,具體時間,到時候我再告訴你。
沉默了會兒,鐘晶縈眼睛里泛著亮光說,你知道我回來的真正目的嗎?我想讓你帶我去海城,去那個營房大墻外的雪窩子,我想再看看。
她終于提到這事了,齊凡宇激動地心想,她沒有忘記,我也是再也走不出那個雪窩子了。無邊的憂傷向齊凡宇襲來,他真變成了多愁善感的少年。他望著鐘品縈,深情地望著,欲語凝噎,他顫抖著聲音說,雪窩子怎么能留這么多年呢。
留下了,在我的心里,跟著我漂洋過海。
齊凡宇握住了鐘晶縈的手,鐘晶縈捧起齊凡宇的手,貼在臉上,低聲哭泣。齊凡宇走到她的那邊,輕輕地把她擁在懷里,她就那么坐著,環(huán)抱住齊凡宇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身上……一切都靜止了,只有心在劇烈地跳動。
他們吃完飯走出飯店。天真冷,呼出的哈氣,迅速在眉毛、頭簾結成了霜。說笑著,不覺間走到了棋盤出邊的那片稻田地。遠望開闊遼遠,稻田均勻地鋪上了厚厚的白雪,偶爾風吹過,更顯得寂寥、單調無聲。寧靜致遠,這個詞用在這片寂靜的雪野再恰當不過。齊凡宇說過,他們是來回憶的。他們都不知道怎么走到這兒來了,這片被雪覆蓋的稻田地勾起了齊凡宇的回憶,那是秋天,“十一”放假,對,是上初三。他倆騎著自行車來這兒野營的,鐘晶縈還拿了蛋糕、餅干和水,放在車筐里。騎到這兒給他倆都累壞了。這個時節(jié),水稻已經成熟了,在地里黃著呢,還沒開鐮。這時候的大地是豐盈、飽滿和富饒的。他倆把自行車扔在山上,拎著干糧和水,向山腳下的稻田地跑去。金黃色的稻田地,一望無際。在稻田地的偏中間,有條深水渠,上面鋪著水泥預制板,每塊水泥預制板,寬有半米,長有一米半。收水稻的時候,拖拉機和地排車都能從上面過。他倆把盛著干糧和水的書包放在預制板上,就到稻田地里去瘋跑了。水稻已經飽滿,等著收割,稻田地里被秋風吹得也干酥了,他倆在稻田地里的壟臺上跑。齊凡宇用紙疊的照相機拍照,那時候,學校的學生都會用紙疊照相機、疊船、疊飛機、疊千紙鶴,有的敗家孩子,把一整本作業(yè)本都撕了疊這些玩意兒。齊凡宇就用這疊的照相機假裝給鐘晶縈拍照,鐘晶縈也擺著各種姿勢,微笑著,對著齊凡宇的鏡頭。后來齊凡宇照煩了,他用兩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一反一正,疊加成鏡頭,從這個長方形的框里看鐘晶縈,真像在鏡頭里。瘋夠了,他倆就坐在那水渠的預制板上吃餅干。
現(xiàn)在大雪覆蓋了這片稻田地,但那年秋天的情景歷歷在目,秋高氣爽,金色的稻浪,稻田地里奔跑的少男少女。齊凡宇興高采烈、意猶未盡,對身邊的鐘晶縈提議,時間還早,咱倆到稻田地里走走吧。鐘晶縈隨口說,好啊,雪太滑了,你扶著我啊。齊凡宇拉著鐘晶縈的手向山腳下走去。剛走幾步,鐘晶縈“哎呀”一聲,蹲在地上,說崴腳了。她試著站了幾次,沒站起來。她一臉愧疚地看著齊凡宇,并苦笑了下。她的臉色也特別差,煞白的。齊凡宇的心啊,驟然間疼得沒法,都是他瞎提議,雪那么深,上什么稻田地啊,害得鐘晶縈崴腳了。他突然抱住鐘晶縈,兩個人摟抱著,坐在了雪地上。鐘晶縈趴在他懷里,像個小姑娘似的嚶嚶地哭,又一抹眼淚說,來,背我走,回家。
齊凡宇背起鐘晶縈,向著家的方向走去。雪深的地方,沒膝蓋,齊凡宇拉不開步,摔倒,鐘晶縈也摔進雪堆里,咯咯笑。齊凡宇心想,這才是我的鐘晶縈,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路滑的地方,齊凡宇腳下打滑,步子邁大,又摔倒,背上的鐘晶縈也摔出去一米多遠,摔得齜牙咧嘴,還是咯咯笑,像小時候。齊凡宇問,摔疼沒?鐘晶縈笑得喘不上氣地說,不疼,一點也不疼。鐘晶縈說,你扶著我,我自己走吧。齊凡宇不說話,又把她背在背上,繼續(xù)走。
七
從棋盤山回來,齊凡宇把自己投進拼命的工作中,他積極參加其他案子,出現(xiàn)場,查犯人。但他不匯報楊德這個失蹤懸案的進展,其他案子一樣亟待處理和破案,隊長問到,他就回答,正在查著,放心吧,隊長,哪個案子我都不敢怠慢。他并對隊長打個勝利的手勢。無論齊凡宇辦哪個案子,他的大腦何曾停止過思考楊德失蹤案,他真想讓大腦停止運轉,別像個小說家似的想人非非、不著邊際,虛構得跟真事一樣。他討厭自己超強的想象力,他要努力做個果斷而勇敢的警察。
齊凡宇現(xiàn)在思考鐘晶縈在棋盤山說過的一句話,她父親死的時候,禁止她的母親救他。為什么?她父親還那么年輕,還沒到退休的年齡。他為什么拒絕生,而求死?因為死人永遠守口如瓶,閉上眼睛的同時,永久地閉上了嘴。他一定知道女兒鐘晶縈殺了人的秘密。鐘晶縈也是第一個告訴父親的,她是父親的獨生女,如果可以,做父親的可以用自己的命換女兒的生命。當這位遵紀守法的父親得知女兒殺人了,他來不及責怪女兒糊涂,只有營救。這時候,他感謝妻子,關鍵時刻,這個家拿得出足夠的錢。他早有這個打算,讓女兒出國留學。所以,他的妻子和女兒早些時間已經辦了出國護照。他是個謹慎的父親,給妻子和女兒辦護照是為了先出國旅行,考察想要留學的學校,也是等資金再雄厚些,再送女兒出國留學。這些還沒來得及實現(xiàn),突發(fā)事件發(fā)生了。但有護照,這就好辦了,只要有錢,找個自費留學的地方還是不難的。辦完出國留學煩瑣的手續(xù),他也沒告訴妻子。等女兒出國后,他的神經依然沒有放松,這些事,也都是瞞著妻子辦的,沒人跟他分擔憂愁和焦慮,他一個人扛著。賣掉原來的樓房,重新買了樓。妻子整天忙碌在五愛街市場,等回到家才知道搬家了。到這兒應該喘口氣了吧,但不行,焦慮、煩躁、憂心、空寂一股腦向他襲來,折磨著他,一刻都不停歇。他那顆心已經承載不住幾多憂愁,他甚至想,他和妻子才是女兒安全的最大威脅,他惡毒地盼望著妻子死掉,或者他自己死掉。一個人整天整夜地這樣煎熬,死是必然的。鐘晶縈出國的第二年,他得了腦溢血,他口齒不清地囑咐妻子,想要再見到女兒,從此做個失憶的老人。妻子也是聰明人,她無須多問。失憶,有人問起她的丈夫和女兒,她模糊,不記得了,省去了多少煩瑣。妻子隱約地感到蹊蹺,女兒出國一系列的事,她都不知情,只在五愛街賣她的服裝,直到有一天女兒出國了,家搬了,她心里隱隱地覺得,出大事了。她是掙錢的耙子,但丈夫是這個家的定盤星,所以凡是丈夫的決定,她是絕對不反駁的。丈夫臨終囑咐妻子,不要找,女兒出國留學了。唯一的知情者——父親,死了。如果有能力,丈夫真想把妻子帶走,那樣,女兒在國外無牽無掛,永遠都不用回來??墒?,他萬萬沒想到,他最應該帶走的是齊凡宇,人生啊多么戲劇。
那么楊德是怎么被謀殺的?繞來繞去,又繞到這個主題了。明明是失蹤案,首先要找到人。齊凡宇你為什么總是將此案和謀殺聯(lián)系在一起?他痛恨自己畫蛇添足。
從棋盤山回來,齊凡宇有兩個想法,一個想法,他要向鐘晶縈求婚,這個想法確切地說,是在棋盤山背著鐘晶縈的時候觸景生情突發(fā)的;另一個想法,楊德是他殺,謀殺者是鐘晶縈。他認為自己此刻的心智不矛盾,一碼歸一碼。他愛鐘晶縈。
齊凡宇把在棋盤山拍攝的照片洗出來,他選了幾張滿意的,其他的都刪除掉了,最后連滿意的也要刪除,因為這是借小華的照相機照的。小華的相機還是挺先進的,是數(shù)碼相機。
這是中街的商業(yè)城,里面有喝咖啡的地方,他們坐在一個靠墻的位置,相對而視。
一沓照片放在鐘品縈的面前,鐘晶縈拿著照片欣賞著,照片中的自己很漂亮,英姿颯爽。太陽照在雪上,那樣光芒萬丈,襯托得人也那么陽光明媚。她說,給我照年輕了。
齊凡宇說,你本來就年輕嘛。
那你看我還美嗎?鐘品縈抬頭看著齊凡宇,面頰紅潤,甜蜜地微笑著。
此時鐘晶縈的神態(tài),和送齊凡宇的那張二寸照片一模一樣。齊凡宇激動萬分又靦腆羞怯地抓住了鐘晶縈的手,語無倫次地說,你看啊,鐘晶縈,這樣啊,我們應該結婚了。
鐘晶縈捂住了嘴,她的神情是驚喜,她眨著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莞爾一笑說,你這算求婚嗎?
今天算是求婚預演吧,我會買了鉆戒,再向你正式求婚。
太晚了。鐘晶縈淡淡地說,看不出悲傷還是冷淡。
那你結婚了?離婚了?
鐘晶縈點頭,又搖頭。
齊凡宇單手托腮看著鐘晶縈,深情,傷感。
鐘晶縈無限柔情,輕輕低語,我一生只愛你。
他們剛才的對話很跳。關于愛情和婚嫻,齊凡宇已經不知該怎么說了,求婚不答應,還愛我。是啊,在國外生活過的人,他們對愛情和婚嫻有不同的見解和看法,他們認為,愛情的平行線一定會出現(xiàn)交點,這時婚嫻才出現(xiàn),就在這交點上。
齊凡宇真心愛著鐘晶縈,和她交往,絕不是為了楊德的失蹤案。但是在這里,的確所有的平行線都奇跡般地出現(xiàn)交點了,沒辦法。他的職責和使命就是破案,為了將真相早日大白于天下,還是那句話,他不會放過任何與案子有關的蛛絲馬跡。否則,他不配做警察。他擁有了愛情,無法擁有婚嫻,但他求婚了。第一個想法他已經辦完了?,F(xiàn)在進行第二個想法。他表面輕松自如,而他的心卻擰成了疙瘩,密不透風。齊凡字長長地舒口氣說,你認識楊德嗎?那個美發(fā)師,他失蹤了,到現(xiàn)在已經十年了。我接手了這個失蹤案。
鐘晶縈同樣輕松自如,認識,只是找他做了幾次頭發(fā)而已。
就這些嗎?
你還要聽哪些?
這樣吧,我替你說。齊凡宇把他調查到的風尚美發(fā)店店主和楊德租房的地址,以及見到了女房東,加之他的分析推理,有理有據(jù)地都說了。齊凡宇說你殺人的事只告訴了你父親,你脫身最好的辦法就是出國。出國對你的家庭來說,易如反掌,因為有雄厚的家底做后盾。你臨出國求你父親一件事,到部隊最后看我一次。我們大墻外的雪窩子里的事,我認為是你蓄意策劃,可以說是你誘惑了我,是為了完成你的心愿。因為你是那樣愛著我,因為你認為出國后,也許永遠都不能回來了。而且,我嚴重懷疑,你穿的那件長及腳踝的羽絨服,都是你事先有所準備的。
齊凡宇說完了,兩眼直視著鐘晶縈,察言觀色,看她有何反應。鐘晶縈笑了,象征性地給他鼓掌,譏諷地說,你不應該是警察,應該是有著豐富想象力的小說家。
齊凡宇聽了這句話,心里立刻泄氣了,鐘品縈說的怎么跟他想的一樣,自己真不應該像個小說家,你是警察啊。
鐘晶縈慢條斯理地說,但是,你做了警察,就要以法律為準繩,以事實為根據(jù)。她笑了兩聲,如果你是小說家,會是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不要以為你熟悉我了,你就可以信口開河,你也一樣要為你說出的話負責。你不覺得你很卑鄙嗎?為了你的功績,以愛情的名義,故意接近我,還要和我結婚?可能嗎?你也是騙子,我鄙視你。鐘晶縈憤怒地起身,離去。
齊凡宇啞口無言。
如果有可能,齊凡宇真想讓鐘品縈放下塵俗,踏上征途。可是他是警察,他不會放棄,他會追查到底。都說禍從口出,剛才鐘晶縈說,你也是騙子。那么加上他誰還是騙子呢?楊德。
八
越到年底,犯罪率越高。各種搶劫、偷盜、販毒,好像一股腦集中在嚴冬。這一天,齊凡宇和小華跟蹤一個毒販至中街商業(yè)城,正上自動扶梯,上到扶梯口,在眾多的人里,齊凡宇一眼就看見鐘晶縈了,恰巧鐘晶縈要下樓梯。因為有任務在身,齊凡宇想避而不見,但他看見鐘晶縈手里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他示意小華盯緊毒販,小華心領神會,站在離化妝品專柜不遠的黃金飾品專柜,毒販正在化妝品專柜假裝看化妝品。
鐘晶縈也許看見了齊凡宇,她低著頭,拉著孩子急忙下樓,剛要踏上下樓的自動扶梯時,齊凡宇從扶梯上來,他拉住了鐘晶縈,笑著問,這孩子……好可愛。齊凡宇沒有時間婉轉、迂回著問。他意思是這孩子是誰的?
鐘晶縈也不隱瞞他,對孩子說,叫叔叔。
男孩仰臉看著齊凡宇,喊了聲,叔叔好!一聽就是在國外長大的孩子,漢語說得生硬又可愛。就這一抬頭,一仰臉,男孩那雙眼睛懾住了齊凡宇的心,他的心像被子彈精準擊中,心咯噔驟停。孩子那雙好看的眼睛略帶憂傷,當然孩子還不懂憂傷,與生俱來的神態(tài),是無法抹去的。
齊凡宇試探著問,這是你的孩子?
鐘晶縈只是不置可否地抿嘴笑笑,說,哦,我不是跟你說過我有個男孩嘛。
齊凡宇說,是的,你說過,孩子有七八歲了。
鐘晶縈眼神躲閃著,牽強地笑下說,我要帶孩子看電影,時間快來不及了,抱歉,失陪。說完她便匆匆踏上下樓的扶梯。
男孩站在扶梯上,竟回頭向齊凡宇打了個勝利的手勢。忽然間,他覺得孩子的手勢動作那樣像小時候的自己。他罵自己簡直是胡思亂想。
那天齊凡宇和小華兩人端掉了一個販毒團伙。隊里給他倆請功,材料已經報到局里,年底他倆被評上先進T作者是沒問題了。但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眼前時不時閃現(xiàn)男孩那雙好看略帶憂傷的眼睛。這雙眼睛困擾著他,到底困擾他什么呢?說不清,攪和得他心煩意亂。
一天在食堂吃飯,小華端著飯碗坐到齊凡宇的桌邊,坐下吃飯,用胳膊碰了碰齊凡宇,嘻嘻笑著說,跟你對象去棋盤山了?對象挺好看啊。
你咋知道呢?再說,那是對象嗎?別瞎猜。
我咋知道?我那數(shù)碼相機里有照片,你沒刪干凈。我給你留著呢,你還要不要了?不要我就刪了。
齊凡宇悶悶不樂,吃完飯,跟小華一同到了宿舍。小華拿出相機,找出那張照片讓齊凡宇看。
這張照片是齊凡宇在棋盤山搶拍的,也就是在鐘品縈不注意的情況下拍的,自然,漂亮。照的是側身。鐘晶縈穿著黑色羽絨服,披肩的長發(fā)隨風飄著,側臉看著遠方。齊凡宇仔細端詳著這張照片,鐘晶縈是越來越有氣質了,他從沒發(fā)現(xiàn),鐘晶縈側臉是這樣迷人,要不小華咋說漂亮呢。他看著她身后的稻田地。在照片里看不出是稻田地,白茫茫地覆蓋著雪。齊凡宇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猛然間,猝不及防,一些鏡頭在大腦閃現(xiàn)。下山去那片稻田地時,鐘晶縈的腳真的是不小心崴的?齊凡宇仿佛從鏡頭里又看見了男孩那好看略帶憂傷的眼睛,鐘晶縈的兒子?;羧唬竽X影像閃回,大雪夜太原街風尚美發(fā)店,他當兵的前一夜,男美發(fā)師戴著口罩,給鐘晶縈上發(fā)卷,不經意的一瞥,齊凡宇看見了美發(fā)師戴著口罩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好看而略帶憂傷。
陰差陽錯啊,還是怦然心動,齊凡宇放下相機,喊著小華,拿上戰(zhàn)備鐵鍬。小華知道有情況了,跟著走。開著警車,向著棋盤山方向開去。每次都是小華開車,這次齊凡宇自己開車,他眉頭緊鎖,車開得飛快。
這片稻田地開闊,無邊無際。冬日的太陽燦爛起來光芒萬丈,雪地金光閃爍,如無數(shù)的碎鉆在太陽下閃光。齊凡宇和小華走在那排水泥預制板上,風吹得預制板上有的地方雪少,有的地方雪多,有的地方露出了預制板的本色。預制板之間的縫隙不均,有寬,有窄。小華拿著戰(zhàn)備小鐵鍬正一塊一塊撬起水泥預制板。小華撬累了,齊凡宇接著撬。小華沿著水泥預制板走,太陽熱烈地照耀著他,也照耀著雪,雪花反光,刺得小華眼睛有點疼,他忘記戴墨鏡了。有一道光,從水泥預制板的縫隙折射H{來,光線之強烈,晃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嘟囔,這冬天的太陽更毒辣,能把縫隙里的雪照得刺H艮。又覺得奇怪,地面上的雪都沒這么強烈的光,那縫隙里是什么樣的雪呢?他干脆趴在縫隙上往里看,反倒什么也看不見了,因為他的身子和頭遮住了太陽光。齊凡宇喊小華,快點過來,你來撬,我歇會兒。小華沒應聲,齊凡宇停下,看小華,看他正半蹲著,趴在預制板上看。齊凡宇喊,喂,小華,你看什么呢?小華說這縫里的雪閃光,閃得老厲害了。齊凡宇拿著鐵鍬走過來,嘟囔著,你一天凈整沒用的,啥都好奇。你用波棱蓋想想,預制板蓋著,那水渠里怎么能落進雪,就是落進點雪,也沒外面的多呀。
小華不跟齊凡宇爭辯,一把拿過齊凡宇手里的鐵鍬,撬開閃光地方的水泥預制板。
大驚失色,一排雪白的牙齒努力地拱出泥土,靜靜地躺在水渠里,仿佛等待了千年。都說人的牙齒像鉆石那么堅硬,堅硬就是不朽,是鉆石就要閃光。人的眼睛看到牙齒之后,才看到人頭骨,骷髏,有一半埋在土里。
法醫(yī)和相關人員陸續(xù)都到現(xiàn)場了,進行挖掘和法醫(yī)鑒定。
現(xiàn)場初步鑒定,他殺,頭蓋骨有個鈍器擊打的洞,從形狀看,像石頭擊打的。從水渠里還找到一根長半米、直徑有三厘米的鐵棒。鐵棒上不可能有指紋,這里風吹日曬、水流沖刷的,指紋早就沒了。再說,思維正常、稍微有點智商的兇手,不會在鐵棒上留下指紋。
從現(xiàn)場回去的時候,小華說這個兇手指定是個男性,如果是個女人,即使能用石頭把人砸死,但撬不動水泥預制板。齊凡宇說未必,你沒聽說嘛,給我個杠桿,能把地球撬動,有鐵棒啊。
這個水渠里的死者到底是誰,那是法醫(yī)的事了。鑒定報告沒出來,齊凡宇已經猜到是誰了,用“猜”這個詞不太嚴謹,應該說“推斷”。
還原殺人現(xiàn)場。當然又是齊凡宇的推想。
在楊德租住的房子里,楊德原形畢露,打暈了鐘晶縈,并強暴了她。揚言給她拍了裸照,不服從他的繼續(xù)勒索,就把照片洗出,發(fā)放出去。為了再勒索五萬元錢,差點掐死鐘晶縈。
事先講好的,到棋盤山一手交貨,一手交錢。貨是照片和膠卷,錢是五萬元。鐘晶縈和楊德為什么到棋盤山呢?他們約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那天,正好鐘晶縈到棋盤山參加滑雪比賽。因為楊德拿錢心切,一天也不想等,可以說狗急跳墻。楊德也是怕夜長夢多,錢拿到手才是硬道理。
在棋盤山滑雪比賽的喧囂中,有多少時光能留給鐘晶縈和楊德獨處呢?避開所有人的眼睛,用石頭砸死一個人,只需片刻。上午滑雪比賽,鐘晶縈成績不佳。下午三點鐘晶縈和楊德出現(xiàn)在山后的稻田地,整個棋盤山,由上午的喧嘩,歸于午后的寂靜。為了避開人,鐘晶縈提議去山邊的那片稻田地。楊德同意了。楊德是做賊心虛的心理,也不愿意讓人看見。他們走進稻田地,鐘晶縈挽著楊德的胳膊,走到稻田地水渠水泥預制板那兒。開始的時候,他們像熱戀的人,依偎著坐在雪地上。鐘晶縈側眼看著楊德,他抱著雙膝,他那雙好看而憂郁的眼睛看著遠方。鐘晶縈的情陷進了那雙好看的眼睛里,此刻打消了殺他的念頭,心想,如果他把照片和膠卷給我,我就把存折給他,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楊德開門見山地問,錢帶來了嗎?鐘晶縈說拿來了,膠卷呢?楊德說拿來了,在我兜里。鐘晶縈說你先把膠卷給我。楊德說那不行,我得先看見錢。鐘晶縈說錢都存在存折上了,我說到做到,差不了你的。楊德說你拿出存折讓我看下,就把膠卷給你,存折密碼是多少?鐘晶縈說沒有密碼。她拿出工商銀行的存折,打開,上面赫然寫著五萬元的阿拉伯數(shù)字。楊德伸手就搶,鐘品縈的手躲開,揣進包里。楊德沒有膠卷,如果有他會立馬給她。他又不能說,我騙你,沒拍裸照。那樣鐘晶縈怎么會乖乖給他錢。他硬撐著,堅持說你先把存折給我。把名譽看得比命還重要的鐘晶縈,拿不到膠卷怎么會給他存折。存折上的錢是真的,作不了假,他拿走就能取出錢。
還沒等鐘晶縈思考片刻,窮兇極惡的楊德翻轉撲倒了鐘晶縈,手掐上鐘品縈的脖子。生死攸關的時刻,鐘晶縈還用右手死死地護住包,左手時刻準備著……剛開始坐在雪地上的時候,鐘晶縈就坐在那塊石頭的旁邊,怕石頭凍在雪地上,她事先在石頭的下面鋪了塊白色的布。這些楊德都不會注意,他做夢都不會想到,一個女孩子能殺人。楊德已經被金錢蒙住了雙眼,他聰明絕頂,又愚蠢無知。他的一只眼睛盯著鐘晶縈的臉,一只眼睛盯著鐘品縈的右手,她右手的那個包里有存折。他忘記了鐘晶縈的左手,鐘晶縈是左撇子,也就是說,鐘品縈用左手拿石頭更有力量。鐘晶縈的左手伸直了,在大腿的部位,正好夠著那塊石頭,她戴的不是棉手套,是單手套,很瘦,裹住每一根手指。她先把石頭牢牢地抓在手里,使出全身的力氣,砸向楊德的腦袋,只一下,楊德的身子猛地挺直了不動了,抓住鐘晶縈脖子的手也松開了,像是本能地伸手抓住了鐘晶縈胸前的大衣,隨即翻倒在地。鐘晶縈用力狠、準,她翻身,連續(xù)敲擊楊德的頭部,都不知道多少下了。她更怕楊德活過來,那死的人就是她。一不做二不休,此刻鐘晶縈無比鎮(zhèn)靜,一點也不怕了,像是解脫了。水渠旁邊的雪里埋著一根鐵棍子,她撬開一塊水泥預制板,把楊德的尸體推進水渠,把周邊帶血的雪都推進水渠,把鐵棍子也扔進水渠。她感謝水渠,深有一米。冬天的寒冷,迅速冰凍了血腥,空氣里只剩下清冽冽的寒氣味。等春暖花開,流水潺潺,融化了冰雪的同時,也融化著尸體,流水裹挾著泥土,一邊埋葬,一邊消融。綠油油的水稻啊,拔節(jié)瘋長,飄著草的清香。而濕漉漉的泥土里該腐朽的都在悄悄地進行著,日月星辰,一刻也沒耽擱。鐘品縈仿佛已經聞到了水稻的醇香。
鐘晶縈特意穿的那件紅色的呢子大衣,戴的是紅色的手套,即使沾上血也不易看出。她又把水泥預制板蓋上。這一切她都做得有條不紊,她豁出去了,何不做得仔細點。直到她認為萬無一失了,脫下鞋,穿著襪子走出稻田地?,F(xiàn)場的雪地里,也不曾留下她的鞋印。
埋葬了楊德,連同鐘晶縈的屈辱和羞愧,還有那段夢魘般的時光,一并埋葬。她又變成了原來的自己,那個跟著齊凡宇滿世界瘋跑的小姑娘。她一邊迎著北風前行,一邊淚流滿面,一邊笑。她輕松得像卸掉了千金重擔,插上翅膀就能飛翔了。她恨不能飛到齊凡宇的身邊,她現(xiàn)在有資格飛到齊凡宇的身邊,和他相親相愛。
沈陽的冬天,過了一夜,趕上刮大煙炮,現(xiàn)場一切痕跡將刮得無影無蹤。
這一切怎么像世外桃源一般虛幻,卻又真切得讓人觸手可及而又驚心動魄。齊凡宇站在太原街的雪地里,路燈閃爍,寒冷速凍了夜的血液,冬夜除了冷在流淌,一切都凍得靜止不動了。齊凡宇覺得他的思維也冰封住了,找不到一絲暖意。他從兜里掏出一包營口火柴,他一根一根地劃著,火苗燒到他大拇指就扔掉。他覺得不過癮,兩根三根地劃著,剩了最后一根,劃亮……他聞到了肉皮燒焦的味道,疼?,F(xiàn)場沒有兇手的痕跡?世上真有天衣無縫的謀殺嗎?
鑒定結果出來了,水渠里發(fā)現(xiàn)的尸體,已經變成骨架了,是楊德。
圣誕節(jié),齊凡宇買了圣誕禮物登門拜訪,知道鐘晶縈有兒子了,給孩子買的禮物多。敲了半天門,沒人應聲,不知道是故意不開門,還是全家去外面過圣誕節(jié)了。齊凡宇只好把禮物放在了樓道防盜門邊,寫張紙條。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平靜了,齊凡宇再也沒去打擾過鐘晶縈的生活,而鐘晶縈再也沒聯(lián)系過他,似乎在回避他。而齊凡宇的心從未平靜過,五味雜陳,洶涌澎湃。小華很興奮,終于找到了失蹤者楊德。但驗尸報告是他殺,找到兇手,這個案子才算結。
小華跟齊凡宇也說,這個案子挺絕啊,現(xiàn)場沒找到兇手的任何痕跡,反正也是,十多年了,鐵棒上有指紋,水沖、腐蝕的,也磨蹭掉了,腳印、毛發(fā)更不用說了。真是服了。
現(xiàn)場永遠有你意想不到的發(fā)現(xiàn)。齊凡宇相信這句至理名言,他忘記是誰說的了,但他從警這么多年,牢牢地記住了這句話,并付諸行動。齊凡宇雷厲風行,對小華說,拿著鐵鍬,拿著鎬,還有鐵篩子。走,去現(xiàn)場。
小華立刻明白了齊凡宇的意思,他說大冬天的,刨都刨不起土來呀。師父,咱等到夏天再去現(xiàn)場搜索證據(jù)。
齊凡宇說,如果有證據(jù),沒有了骨架的遮攔,不知道會被泥土、水流裹挾到什么地方去了,到那時候,才是真正的晚矣。
齊凡宇和小華把發(fā)現(xiàn)骷髏和骨架的地方的土刨起來,砸碎,再過篩子。折騰了半天,除了篩到了幾顆石子,啥也沒篩到。小華已經失去耐心了,催促齊凡宇說,回去吧,手都凍麻了,不可能的事,那要是找到證據(jù)了,真是老天顯靈了。
齊凡宇不跟他搭腔,還是悶頭刨土。小華扔下篩子說,你自己先整吧,我去那邊撒泡尿。
上哪邊呀?齊凡宇拉著臉說,你別偷懶啊,趕緊干活兒。有尿就在這邊上尿。 小華一本正經地說,那不行,對死者不敬。說著跳上水渠,向遠處跑去。
齊凡宇也懶得搭理他,有能耐你就別回來。他自己篩砸碎的土。說來也怪,他第一篩就篩到了可疑物,一顆紐扣,暗紅色的、塑料的紐扣,圓形的,像櫻桃那么大。依稀還能看出里面的金點。看到這顆紐扣,他很鎮(zhèn)靜,深呼吸。紐扣的形狀和顏色他太熟悉了,特別是那個塑料里面的金點。只是顏色不對,暗紅色,那個是鮮紅色,也許是埋在土里太久了。
齊凡宇把紐扣裝進透明塑料證物袋里,放進背來的包里。小華跑回來了,齊凡宇不知怎么的,沒給他看這顆紐扣。小華興奮地說,師父,那邊雪地有兔子印,下兔子套準能套著兔子。齊凡宇耷拉著眼皮說,也許是狐貍印呢。
齊凡宇料想,這顆紐扣是握在死者楊德的手里。齊凡宇接著還原鐘晶縈從殺人現(xiàn)場水渠回到家的情景,從一顆丟失的紐扣開始。
鐘晶縈從棋盤山回來的路上,已經是狂風暴雪了。盡管寒冷刺骨,但她心里溫暖如春。大雪覆蓋一切,大風狂卷一切。老天眷顧她呀,是可憐她呀,幫她掩蓋一切?;氐郊?,她迅速換上新衣服。換衣服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了重要情況,她的紅色大衣一顆扣子不見了。她想起來了,楊德從她身上倒下去的時候,是揪著她大衣前胸倒下的,難道那時候楊德把大衣扣子拽掉了?那么扣子呢?我打掃現(xiàn)場的時候,仔仔細細看的,怕落下什么東西,如果有那顆紅色的扣子,我能看見了,何況還是紅色的。只有一個可能,這顆扣子一直握在楊德的手里。相當于,死者握住了她的把柄。剛才的喜悅一掃而空,六神無主,如跌人萬丈深淵。由內衣到外衣,包括鞋和紅色大衣,都不能留存在這個世界上了,怎么處理?這時候她想到了父親,向父親求援。鐘晶縈的父親畢竟吃的鹽比鐘晶縈吃的飯都多,過的橋比她走的路都多。毀掉這些衣服太容易了,或者潑上汽油燒掉,或到農村親戚家,順著爐子和灶坑燒掉。反正這些衣服已經變成了灰,隨風飄散了。
九
沈陽的冬天美就美在雪上,銀裝素裹,分外妖嬈啊。又下雪了,今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地勤。齊凡宇喜歡下雪,他開著警車,打開車窗,雪花紛紛飄進車窗。他喜歡雪花落在臉上涼絲絲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
齊凡宇的眼淚肆意地在臉上流淌。雪花擠進車窗,落在他的眼淚上。
沈陽桃仙國際機場大廳正廣播著:旅客同志們,沈陽大雪,飛機延誤……
齊凡宇沖進機場候機大廳,他這次在鐘晶縈面前亮相,同時亮出了警察證。他義正詞嚴地說,鐘品縈,你涉嫌一樁命案,請你協(xié)助調查。
還沒等鐘晶縈做出反應,齊凡宇亮H{那顆暗紅色塑料紐扣,在透明的塑料證物袋里。鐘晶縈輕蔑地看了眼,不用說話,那意思,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齊凡宇說,我認識這件紅色呢子大衣。
鐘晶縈嘲諷地聳了下肩,無奈地搖頭,懶洋洋地說,對不起,你弄錯了,警察同志,我沒有你說的那件紅色呢子大衣。
齊凡宇忽然意識到,世間再無此大衣。他又說,你今天只能取消航班,你涉嫌的案件司法上需要你兒子做DNA親子鑒定。
小男孩那雙好看而憂傷的眼睛,在齊凡宇的心里,不斷地和那個美發(fā)師戴著口罩露在外面的眼睛重合。
鐘晶縈望了眼在不遠處走動的兒子,正牽著她母親的手。小男孩說,姥姥您聽話啊,別亂跑。鐘晶縈轉過頭,深情脈脈地看著齊凡宇,用平淡而舒緩的口氣說,不必麻煩了,你這樣步步追殺,我只好告訴你,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兒子。
說完,鐘晶縈眼睛明亮,炯炯有神。然后她背著手,身子前傾,像鳥兒展翅要飛的樣子。
漫天飛雪從齊凡宇的眼前飛過,白茫茫,如墜云端……
責任編輯 張爍 饒霽琳
【作者簡介】張艷榮,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作家協(xié)會理事、簽約作家,盤錦市作協(xié)副主席。畢業(yè)于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獲遼寧文學獎,連續(xù)獲三屆《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小說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海外文摘》等刊物轉載。著有長篇小說《命令無情》《特務》《跟著團長上戰(zhàn)場》《你用戰(zhàn)劍翻耕土地》《關東第一槍》,小說集《父親的山高母親的水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