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昭
內容提要:由于時代久遠,隋唐時期很多繪畫作品真跡未能流傳至今,然對相關隋唐繪畫款識的發(fā)展概況亦多無記載,直至清代才有有關唐人題寫小字于“樹根石罅”以及“多落紙背”等論述,且多無詳細論證,尚缺乏流傳作品真跡等史料相佐證。本文結合理論記載及現(xiàn)今流傳的隋唐時期繪畫作品,甚至包括早期摹本相考證,以史實說話,最終梳理出隋唐時期繪畫款識之發(fā)展概況。
關鍵詞:隋唐;款識;梁令瓚
在中國繪畫史上,隋唐時期的繪畫藝術有著極為重要的歷史地位。隋代雖歷時較短,但隋代畫家多由南北朝藝術家直接過渡而來,出現(xiàn)了展子虔、鄭法士等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大家。唐代繪畫更是在隋代及之前積累的基礎上走向鼎盛,并實現(xiàn)了人物畫、山水畫及花烏畫的獨立分科,畫家群體亦急遽變大并有著一定數(shù)量的真跡作品傳世。隨著隋唐繪畫藝術的發(fā)展,這一時期的繪畫史論著作亦大量涌現(xiàn)。其中最為著名的有裴孝源的《貞觀公私畫錄》、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及朱景玄的《唐朝名畫錄》等。這些著作除了著述繪畫創(chuàng)作及畫史、畫論外,亦多涉及本朝及前朝畫家的記載,多涉及傳記資料及其作品著錄等信息,為當時繪畫史發(fā)展之記載、品評、著錄以及理論認知,還為后世相關繪畫史的研究等都提供了寶貴的史料。然而由于時代久遠,隋唐時期傳世之作品真跡數(shù)量極少,且多無款識題寫,相關繪畫史的理論著作亦多不涉及相關款識的記載,使得對這一時期的繪畫款識研究相當困難。
在中國繪畫史上,有關宋代繪畫款識的記載很多,且有大量傳世真跡相佐證,然而有關隋唐繪畫款識的史料記載及傳世真跡則相對缺乏。雖隋唐時期繪畫作品中已有題名、蓋章一說,但直至清代才有相關記載。其中錢杜于《松壺畫憶》中有云: “畫之款識,唐人只小字,藏樹根石罅,大約書不工者,多落紙背?!盵1]鄭績于《夢幻居畫學簡明》中也說道: “唐、宋之間,間有書款,多有不書款者,但于石隙間用小名印而已?!盵2]潘天壽在《中國畫款識研究》中亦說道: “吾國繪畫上的題名蓋章,雖大概開始于魏晉六朝時代,但是還很不通行。然后六朝以前,所有的畫幅,大多是不題名,亦不蓋章……到了盛唐以后,畫上題姓名的風氣漸漸形成,但也多題寫在樹根石罅之間……清錢杜《松壺畫憶》說: ‘畫之款識,唐人只小字,藏樹根石罅,大約書不工者,多落紙背。據(jù)此可知,唐代畫家已漸漸重視繪畫上的創(chuàng)作權?!盵3]錢杜與鄭績所云較為概括,并未提及出現(xiàn)款識之作品及作者等相關確切信息,或為傳聞,抑或為目睹傳世之真跡,皆為可能。而潘天壽所云“題名蓋章” “始于魏晉六朝”亦尚無可考史料相證明,且不難看出,潘天壽對于“唐人題寫名款”一說,亦多以錢杜《松壺畫憶》等文字記載為依據(jù)。然錢杜、鄭績所云唐代繪畫中出現(xiàn)小字款、小名印以及潘先生所說的“唐代畫家已漸漸重視繪畫上的創(chuàng)作權”的結論多為今人所接受,但相關考證多無人問及,顯然對于唐代開始注重著作權、款識出現(xiàn)小字款以及鈐蓋小名印等現(xiàn)象仍缺乏一定的說服力及史料依據(jù)。本文則重點以隋唐時期傳世作品為依據(jù),為隋唐時期繪畫款識的發(fā)展概況研究進一步充實史料。
歷經(jīng)魏晉南北朝的發(fā)展,隋唐時期的繪畫體系更為完善,依據(jù)《貞觀公私畫錄》《歷代名畫記》《唐朝名畫錄》等理論著作以及后人的相關記載,這一時期的繪畫作品主要分為三類:一是道釋人物,二是山水,三是花烏畜獸。這一時期的道釋人物畫代表畫家主要有閻立本、尉遲乙僧、吳道子、張萱、周防等人,山水畫代表畫家主要有展子虔、李思訓、李昭道、王維、張璪等人,花烏畜獸畫代表畫家主要有薛稷、邊鸞、曹霸、韋偃、韓斡、韓混、戴嵩等人。但以上所說隋唐時期的畫家并非每人都有作品傳世,尤其是無爭議的真跡作品,流傳至今者極為罕見,所以對于這一時期繪畫款識的研究,除流傳至今且較無爭議的真跡之外,我們不得不借助于一些學術界較為認可的早期摹本加以補充說明。由于涉及摹本的爭議性,本文主要以2014年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美術全集·隋唐五代繪畫》所收錄的這一時期的作品為參考。
收錄于《中國美術全集-隋唐五代繪畫》部分的隋唐繪畫作品共50件, “圖版說明”標明作者身份的作品15件,佚名作品35件。且在這50件作品當中,題有款識的作品共12件,其中標明作者且有款識的作品有7件,分別為閻立本的《步輦圖》(圖1,宋摹本,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盧楞伽的《六尊者像》(傳為真跡,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梁令瓚的《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圖2至圖4,傳為真跡,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李真的《不空金剛像》(日本京都教王護國寺藏)、韓斡的《照夜白圖》(圖5,傳為真跡,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韋偃的《牧放圖》(宋李公麟摹,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張淮興的《熾盛光佛五星圖》(英國大英博物館藏);作品佚名而有款識題記的有5件,分別為《歷代帝王圖》(圖6,美國波士頓美術博物館藏)、《阿彌陀經(jīng)變》(浙江省博物館藏)、《陀羅尼經(jīng)咒圖》(陜西省博物館藏)、《阿彌陀經(jīng)變殘片》(旅順博物館藏)、《延壽命長壽王菩薩像》(旅順博物館藏)。
其中《步輦圖》在畫幅中間有“步輦圖”三個字,但對于《步輦圖》是否為閻立本真跡,尚存爭議。學術界普遍認為其為宋人摹本, “步輦圖”三字亦為后人補題。即使贊同《步輦圖》為閻立本真跡的學者,亦多不認同“步輦圖”三字為閻立本所題。其中上海美術館原副館長、研究館員丁羲元先生于《再論(步輦圖)為閻立本真跡》 -文中說: “關于‘步輦圖畫名題字,筆者據(jù)朱文大印‘曌,認定為武則天之款印?!盵4]暫不論“步輦圖”三字是否為武則天所寫,然丁羲元先生認定“步輦圖”三字應為后人題寫,而《步輦圖》原作并無款識。所以,以學術界的普遍看法為前提,為后人補題款識的《步輦圖》對于隋唐繪畫款識的研究并無太大參考價值。
盧楞伽的《六尊者像》中每位尊者像對位的題記書法一看便知出自乾隆手筆,加之有乾隆及宮廷的收藏印,學術界認定畫中題記出自乾隆手筆并無疑問。除此之外,每件作品左下角都有“盧楞伽進”四字款,學術界亦普遍認定乃后人補題。以圖中乾隆所題來看,《六尊者像》應為殘卷,現(xiàn)僅存其第三、八、十一、十五、十七、十八圖(共6圖),也就是說此圖傳于乾隆時期尚存18圖,而唐人畫羅漢只畫16尊,故今人多推斷此畫作于五代之后,徐邦達、傅熹年則認為作于南宋時期,所以此款亦無法作為研究隋唐時期款識的依據(jù)。
對于《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是否為梁令瓚真跡,歷史上說法不一。此圖曾為宋內府所藏,《圖繪寶鑒》補遺認定為梁令瓚所作;明何良俊《書畫茗心錄》亦認定為梁所作;張丑、茅維則認為系張僧繇所作;《廣川畫跋》稱其為閻立本所作;清入內宮,清宮則認定為張僧繇繪、梁令瓚書,入宮時僅存17圖。結合梁令瓚于天文學方面的造詣,今人多傾向其為梁令瓚所作。原作應為兩卷,此為上卷。假定今人的看法正確,除了每星、宿所題篆書名稱及形象說明外,卷首所題的“奉義郎隴州別駕集賢院待制仍太史梁令瓚上”(圖7)的款識對于研究隋唐時期的繪畫款識藝術,乃至整個繪畫款識藝術發(fā)展史都有著重要的學術價值,《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則是現(xiàn)存繪畫作品中第一件真正意義上題寫名款的真跡,若此結論成立,則為隋唐繪畫款識中題寫名款的最有力證明,也正表明潘天壽“唐代畫家已漸漸重視繪畫上的創(chuàng)作權”一說的正確性,其意義不可謂不大。
李真的《不空金剛像》有“漢名不空金剛”六字及對應的梵文名,無名款。韓斡《照夜白圖》作品中的“彥遠”與“芾”的名款明顯為后人所題,相當于收藏款,亦不屬于原作者題款。李公麟摹韋偃的《牧放圖》雖題有“臣李公麟奉敕摹韋偃牧放圖”的名款,但從某種意義上講,此款應算于李公麟名下,為宋人款,并不能證明韋偃的《牧放圖》原作題有款識,因此,其于隋唐款識研究亦無參考意義。張淮興的《熾盛光佛五星圖》于《中國美術全集》中并未標明作者,但畫中題有款識: “熾盛光佛并五星神。乾寧四年正月八日,弟子張淮興畫表慶記。”[5]根據(jù)款識題寫,可知其為“張淮興”所繪,但“表慶記”則說明此款識并非畫家本人所題,與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款識概念范疇有所出入,故亦無參考價值。
佚名而題有款識的5件作品,其中《阿彌陀經(jīng)變》《陀羅尼經(jīng)咒圖》兩件作品為經(jīng)文與圖像相結合的形式,更具有解釋、說明圖像的實用意義?!栋浲咏?jīng)變殘片》畫面題有墨筆楷書: “四方有仙號彌陀,眾生念善出娑婆。寶樹花林金殿閣,共命成同花雀圖。大歷六年四月十八日?!盵6]《阿彌陀經(jīng)變殘片》款識雖題有詩句及年月款,但并未題寫名款?!堆訅勖L壽王菩薩像》畫面左上方僅題有“南無延壽命長壽王菩薩”款,亦無名款?!稓v代帝王圖》歷來傳為閻立本所作,但《中國美術全集》在收錄時并未標明作者,圖版說明云: “作品沒有名款,長期以來一直傳為閻立本的作品,主要依據(jù)是宋代富弼題識。根據(jù)史籍記載,現(xiàn)在流傳的絹本,是宋代楊褒根據(jù)白麻紙?zhí)飘媯髂?、設色賦彩的。”[5]可見,在《中國美術全集》中《歷代帝王圖》的圖版說明未注明作者是有史實根據(jù)的?!稓v代帝王圖》無名款,但有大量題字,長短不一,每位帝王對應一段題記。從題記書風來看,其中“晉武帝司馬炎”之前六段題記十分工整,風格上較為統(tǒng)一,之后陳宣帝至隋煬帝七段題記,較之前五段相對輕松,尤其是陳文帝題記中“文”字錯寫,作者于原字基礎上加粗加重重寫一“文”字,顯然沒有完全蓋住原錯字,并于“帝”與“在”之間又補有“蓓”字(圖8)。閻立本的身份為宮廷畫家,很多作品乃奉旨而作,即便不是奉旨而作,亦有著“成教化,助人倫”之寓意,《歷代帝王圖》的意義與題材都十分嚴肅,其款識題寫這種不夠嚴謹之現(xiàn)象發(fā)生于其所作《歷代帝王圖》之上是難以想象的,加上之前對于其作者的推斷,可以斷定此作并非閻立本原作,即使前6組帝王像為真跡,也多可斷定其后半部分為后人補畫。因此,此題記作為隋唐繪畫款識研究并不具有代表性,且于形式上較漢代及魏晉時期款識狀態(tài)亦無明顯發(fā)展。
款識藝術的發(fā)展自鐘鼎款識至楚帛書,再到漢代壁畫、石刻畫等,然后歷經(jīng)魏晉南北朝至隋唐繪畫,其本應在文字、書法與畫面三者的融合上得以加強,但似乎并沒有。尤其是隋唐時期,通過以上分析,款識的發(fā)展似乎停滯了。相比魏晉時期的一些畫作,隋唐時期的作品多無款識、題記,這是不爭的事實。根據(jù)相關記載,這一時期的畫作即使題有款識也多藏于畫面“樹根石罅”等隱蔽處及角落,字體極小,不易被關注。然而藏于“樹根石罅”“多落紙背”僅為理論上的說法,尚無可靠傳世真跡舊佐證。
魏晉時期帶有一定文人性質的畫家群體的出現(xiàn),促進了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畫的產(chǎn)生。至隋唐,隨著畫家群體的不斷發(fā)展壯大以及社會地位的提高,畫家于畫作上題寫姓名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事實證明,名款的孕育與產(chǎn)生并不十分順利,這一時期僅存的幾件題有名款的畫作據(jù)考證多為補款或偽款,僅梁令瓚《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所題名款的真實性最大。名款起初也并不等同于隋唐之前早已發(fā)展的“題榜” “題畫贊” “題畫記” “題畫詩”等款識形式, “題榜”為“屬其官爵姓名”,是所畫的人物對象的官爵姓名; “題畫贊” “題畫記” “題畫詩”都屬于題榜的發(fā)展形式,且均為解釋、說明所畫人物及故事等內容。而名款則不同,它是畫家群體自我認同意識的體現(xiàn)。
綜上所述,隋唐時期流傳的畫作少之又少,且多為摹本或偽作,畫作上題寫款識的作品所占比例極小。其中僅有《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所題款識較為可靠,以當今學者關于《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為梁令瓚真跡的定論為依據(jù),其所題“梁令瓚”之名款即為當今流傳繪畫真跡中所出現(xiàn)的第一個名款,其史料價值及意義重大,亦是對錢杜、鄭績及潘天壽等人關于唐人題寫名款一說的有力證明??梢姡逄茣r期,名款的出現(xiàn)與題寫為這—時期繪畫款識之最大發(fā)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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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中國美術全集》編委會中國美術全集:隋唐五代繪畫[G].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圖版說明
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