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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zhèn)穴居人(中篇小說)

2020-05-29 08:22衛(wèi)鴉
作品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外公小鎮(zhèn)母親

衛(wèi)鴉

1

接到他的電話,我確實有些意外。我們有八年沒見面了。上次見他,是我外公去世,他從北京趕回小鎮(zhèn)參加喪事。那時他的狀況不錯,手里有一家工廠,生產(chǎn)手機配件,最大的客戶是諾基亞,生意如日中天,賺了不少錢。那年回小鎮(zhèn)時,他儼然一副暴發(fā)戶嘴臉,身上每個毛孔都往外冒著錢字。車子剛抵小鎮(zhèn),他就拉開車門跳下來,讓老婆開車,在身后緩緩跟著。他抓住個手包,和那輛黑色寶馬一起,沿著鎮(zhèn)上的主道,徐徐而行,見到老人和小孩,毫不猶豫就發(fā)兩百塊錢。那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就像塊磁鐵,將半座小鎮(zhèn)的人都吸到了他身邊。他拍拍手中的包,對簇擁在身邊的那群人說,誰肯去他父親的靈前磕三個頭,立馬發(fā)五百塊錢。

在我們這座小鎮(zhèn)上,金錢向來都有著神奇的魔力。他剛把話放出來,便出現(xiàn)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一伙人排著長隊,浩浩蕩蕩闖入我外公的靈堂,一個接一個地跪下,像孝子一樣,把腦袋虔誠地往地上磕,靈堂里頓時響起一片“咚咚”之聲。我們這些親屬,反倒被擠在一邊,仿佛是局外人,臉上掛著莫名的尷尬。只有他沉浸在自己的杰作中,臉上洋洋得意。他翹著二郎腿,悠閑地坐在桌前,就像個財神爺,面前是幾沓嶄新的鈔票,每當有人磕完頭經(jīng)過桌邊時,就嘩嘩數(shù)出五張,微笑著遞過去。靈堂熱鬧而又滑稽,哭聲中夾雜著一堆笑臉,以及對他的盛贊之聲。而我外公的離世,似乎變得無關(guān)緊要,以至于那場喪事看上去更像是一場喜事,氣氛和場面都相當?shù)墓之悺?/p>

他是我外公最小的兒子,我的舅舅。外公的生育能力有點奇怪,活了大半輩子,只生下我媽這么一個獨女,到了五十歲那年,卻奇跡般讓我外婆的肚子鼓了起來,并順利地生下了我舅舅。老來得子,對外公來說,當然是件喜事,但也免不了被人笑話,客氣一點的,說他是枯木逢春,后勁十足,不客氣的,就說他老不正經(jīng)。當然,我也是笑話中的一部分,因為外公的老當益壯,我不得不跟一個比我還小一歲的舅舅一起長大。外婆生下他之后,沒幾年就離世了,從三歲開始,他便由我媽帶著,我們形影不離,就像一對兄弟。小鎮(zhèn)上的人經(jīng)常說他是我弟弟,這樣的玩笑讓我尷尬不已。在外表上,我們確實長得有幾分相似,且年齡相近,連我自己都會混淆,難以確定我們到底是兄弟還是甥舅關(guān)系。

直至今日,對他的長輩身份,我依舊難以認同。對他這個人,我也無論如何親近不起來。盡管我們身上有著共同的血緣,但我總覺得,我們根本就不是同一類人。今年我四十歲了,在小鎮(zhèn)上,我循規(guī)蹈矩地活著,就像團惰性氣體,除了年齡在增長,四十年來幾乎毫無變化。當然,這也是大多數(shù)小鎮(zhèn)人的活法。我想說的是,我有條件,也有資本這么消極而又安穩(wěn)地活著。這些年,小鎮(zhèn)一天天富起來了,吃穿住行,無須操心。在小鎮(zhèn)上,我有一家建材店、兩棟樓房,還有幾個門面。這點產(chǎn)業(yè),雖然不可能讓我大富大貴,但也足以衣食無憂。最重要的是,我滿足于這樣的安穩(wěn)。雖然這種安穩(wěn)在我舅舅眼中一文不值,可那又怎么樣呢?這個比我小一歲的男人,與我們這座小鎮(zhèn)一直就格格不入。他不止一次對我說過,小鎮(zhèn)就是口井,而我們則是井底之蛙,從一天的生活里,就能把我們在小鎮(zhèn)上的一生看到底。

這點我必須承認,小鎮(zhèn)上的生活就是這樣,一代又一代的人,都是這么活過來的。巴掌大的地方,加起來也就不過十幾平方公里,如果你翻開一本中國地圖來看,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座名叫爐觀的小鎮(zhèn),就像一粒微塵,毫不起眼地落在脈絡(luò)般縱橫交錯的湖南版圖上。作為小鎮(zhèn)上最早、同時也是唯一的北漂者,他當然有足夠的理由,對小鎮(zhèn)人不思進取的生活狀態(tài)置以鄙夷。

他是小鎮(zhèn)上的異類,雖然離開小鎮(zhèn)已經(jīng)多年,關(guān)于他的事情,在小鎮(zhèn)人口中仍在流傳。小鎮(zhèn)上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就是他,文科全省第三,這樣的成績,在我們?nèi)h的高考歷史上,加起來也數(shù)不出幾個。大學畢業(yè)之后,他順利地分配到了市工商局,成為一名國家干部。剛參加工作那年,他會經(jīng)?;氐叫℃?zhèn),穿著一身筆挺的藍色制服,腋下夾著公文包,在小鎮(zhèn)上四處溜達,見人就遞根煙過去,顯得彬彬有禮,卻又明顯高人一等,讓人肅然起敬,簡直就是我們那一代小鎮(zhèn)青年的偶像??墒枪ぷ鞑坏揭荒?,他就辭了職,說是要去北京闖蕩。在當年,這一舉動稱得上瘋狂,整座小鎮(zhèn)的人都為之震驚。多少人夢寐以求的鐵飯碗啊,他怎么說扔就扔?那時我外公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對他好勸歹勸,無論如何都說不通,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差一點就給他下跪。后來外公決定使用武力,哆哆嗦嗦地拿了根棍子,說他要是不回去好好上班,就打折他的腿。他把褲管擼起來,一條光腿伸到外公面前,說,盡管打,看準了,往這里打,狠狠打。我外公捂住胸口,棍子一扔就昏過去了。當然,昏過去也沒用,當天晚上,他就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我曾經(jīng)問過他,為什么不去深圳?那地方錢多。他撇撇嘴說:錢算個屁,北京有萬里長城,有故宮,有天安門,深圳有嗎?深圳就是一塊由錢堆成的沙漠,他去北京是為了搞文學,他是個有夢想的人。這點我倒不否認。從小到大,他的腦子就像個萬花筒,總是裝著一堆稀奇古怪的夢想。上小學時,他就喜歡看武俠小說,看著看著就練上了,腿上長期綁兩個沙袋,在學校里沿樓道里的臺階跳上跳下,說這樣可以練出一身舉世無雙的輕功。那時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俠客。到了初中,他棄武從文,開始寫詩。汪國真、徐志摩、余光中等著名詩人,都是他師從的偶像。他每當有了新作,就會站在月光下,高聲吟誦,那種慷慨激昂的聲音,就像深夜里傳來的狗吠,讓整座小鎮(zhèn)都不得安寧。高中時他又放棄詩歌,愛上了小說,并耗時兩年,寫了一部長篇,企圖一舉超過《紅樓夢》,后來他四處投稿,屢屢碰壁之后,才開始自我否定,一把火就將稿件燒掉了。大學幾年,他利用課余時間,把整座圖書館的世界名著都讀了個遍,每年寒暑假回家,跟人聊起天來,張口就是一堆外國人的名字,讓小鎮(zhèn)人眼花繚亂的同時,又不得不震驚于他的淵博。可是,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他的世界離我們太遠了。小鎮(zhèn)上的人都說讀書有出息,但我認為,他正是讀多了書,才把腦子給讀壞了,要不然,為什么好好的公務(wù)員不做,跑去了北京?

北京是什么地方?我去過一次,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下了車就找不著方向,感覺雙腳一踏進那座皇城,就成了滄海一粟。望來望去,滿地都是接踵摩肩的高樓,讓人心里發(fā)慌,遠不如在小鎮(zhèn)上待著有存在感。后來我在幾個著名的景點逛了一圈,去全聚德吃了回烤鴨,到德云社聽了場相聲,確實是很有京城特色,連我這樣的粗人,都能聞出一股文化味。可是一回到小鎮(zhèn),北京就從我腦子里消失不見了,唯一留下來的印象,就是人多,風沙大,經(jīng)常能碰見蒙著口罩的人,半張臉露在外面,掛著分秒必爭的表情。說實話,從那些面孔中,我也將我舅舅在北京的生活一眼就看到底了。如果那就是北京,那么,比起小鎮(zhèn)上的與世無爭來,可真是要差得遠了。我只在北京待了三天,感覺整個人就像團云一樣,在人流中飄著。遠離故土的人,大抵都會如此彷徨,沒有歸屬感。這一點,外公比我看得更加通透。我舅舅去北京的那天,外公就指著門外說,北京是什么地方?皇城啊,他以為是個人就能去那里混嗎?我這兒子,算是養(yǎng)丟了。

事實證明,外公所言非虛。我舅舅去了北京之后,便很少回來。當然,他也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搞好文學,而是把自己搞成了商人。在電話里,他偶爾也會跟我談?wù)劚本?,可是,從他的言語間,我已經(jīng)發(fā)覺,夢想兩個字在他眼里早已一文不值了。我想,這也是他疏于回小鎮(zhèn)的原因。這位立志于當作家的男人,雖然賺到了錢,卻丟失了理想,也丟失了小鎮(zhèn)人的那種純凈。

他不但很少回來,電話也很少給外公打。這點我倒是可以理解,兩輩人之間,確實找不到什么共同話語。我父親在世時,我們父子間的相處,也是這樣的狀況,一年到頭,說不上幾句話。他跟外公之間,就更加沒有交集了,按年齡來算,他們之間,差著整整兩輩,沉甸甸的兩條代溝,實在是難以跨越。他與外公保持親情的方式,就是把名字寫在匯款單上,從北京頻頻寄到小鎮(zhèn)。但我外公根本不需要這些。錢是什么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他要的是兒子。這是外公最為遺憾的事,他老年得來的兒子,成了飄在北京的一粒微塵,在他彌留之際,也未能陪在床前。外公去世之后,我這位舅舅更是音訊全無,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小鎮(zhèn)了。

這次他為何突然回來?我無從知曉。他向來都是個讓人難以捉摸的人。八年的時間不算短,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小鎮(zhèn)已經(jīng)今非昔比,人們都富起來了,許多原有的生活方式被悄然打破,小鎮(zhèn)人的面孔,也慢慢像城市人一樣。當然,還有我舅舅,也變了許多。電話里,他的聲音十分疲憊,透著一股中年男人的消沉之氣,全然沒有了八年前回到小鎮(zhèn)時的那種意氣風發(fā)。他的聲音有氣無力,就如同夢囈一般,輕飄飄地浮在我耳邊。他說他今天會回小鎮(zhèn),讓我到時去高鐵站接一下。

我應(yīng)了聲好,再想跟他聊點什么的時候,手機里突然安靜下來。他倉促地掛了電話。

2

高鐵站在鄰鎮(zhèn),與我們這座小鎮(zhèn),相距不過十里。動車一通,南來北往的人,都開始往我們這地方涌,原本安靜的小鎮(zhèn),因此變得活躍起來。這得感謝我們的祖先。小鎮(zhèn)地處山區(qū),向來閉塞,雪峰山脈橫跨全境,造成了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理格局。小鎮(zhèn)上的居民多為花瑤族,多年前,這支古老的民族為躲避戰(zhàn)亂,不遠萬里,從中原遷徙而來。長期的顛沛流離,所歷練出來的,是一個族群的智慧和毅力。自秦漢以來,我們的祖先便開始在崇山峻嶺間開荒拓土,他們就像變魔術(shù)一般,讓這片貧瘠的荒山,慢慢擁有了數(shù)萬畝的梯田?;ì幦耸欠N植水稻的高手,祖輩們代代傳承,在梯田的滋養(yǎng)下,生生不息,從而有了這座名叫爐觀的小鎮(zhèn)。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小鎮(zhèn)突然空了,就像經(jīng)歷了一場飆風,青壯勞動力被席卷一空,都一窩蜂地涌去了廣東。沒有勞動力,田地便荒蕪了,那些如同補丁一般打在雪峰山上的梯田,又變回了荒山。我們都以為,刀耕火種的歷史,自此一去不返了。沒有料到的是,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后,這些梯田又死灰復(fù)燃,在一群國內(nèi)外專家的鑒定和籌劃下,被載以秦漢時期的歷史,成為一個五星級景區(qū),并擁有了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紫鵲界。我毫不謙虛地告訴你們,我們的祖先確實很神奇,他們歷盡艱辛所創(chuàng)下的杰作,實在是令人震撼。想想都覺得壯觀——數(shù)萬畝梯田浩浩蕩蕩,從山頂披掛下來,有如天梯,讓人不得不去仰望那段開荒拓土的歷史。

有了紫鵲界,我們這座小鎮(zhèn),很快就游客如云了,經(jīng)濟也跟著發(fā)展,其速度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高速公路修通了,高鐵也修通了,機場正在籌建之中。這些現(xiàn)代化的交通工具,讓我們頓生穿越之感,覺得地球瞬間就變小了。就比如說深圳,在以前,是那么遙不可及的一個地方,高鐵一通,突然就到了眼前,小鎮(zhèn)人早上坐車,去東門逛上一圈之后,晚上還可以悠閑地坐著高鐵回來。

從北京到小鎮(zhèn),自然也不再遙遠,高鐵整天呼嘯著,來回穿梭,將京城與我們這座小鎮(zhèn)的距離,拉近了許多。他上午才打電話給我,傍晚時分,我便收到他的微信,說他很快就到了。我立馬出門,開車去往鄰鎮(zhèn)。

半個小時之后,我在高鐵站接到他。那輛動車剛到不久,穩(wěn)穩(wěn)地停在鐵軌上,在夕陽的余暉中,閃著銀灰色的光。從出站口涌出來很多的人,都大包小包地墜著,讓人看了就覺得沉重。

等人群稀釋了,他從一片空曠里移了出來。他走得很慢,身上沒什么行李,就一個牛仔包,松松垮垮地甩在肩上。人也松松垮垮,胡子從臉上胡亂地爬下來,一直掛到下巴,就像只剛從洞穴里爬出來的冬眠動物。

我從不以貌取人,但我認為,一個人的裝扮,多少可以反映出他的境況。他的這副形象,與他在電話里呈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完全匹配。

經(jīng)過出站閘門時,門口的保安似乎掃了他一眼,或許并不是在看他,但我能感覺到,他被那種審視的目光弄得很不自在。

我迎上去,遞了根煙給他,他擺擺手,拒絕了。我們便往廣場外面走。他一直在我身后跟著,腳底下輕飄飄的,就像個魂魄,走路沒有半點聲響。從出站口到停車場,有好幾次,我轉(zhuǎn)過身來看他。他始終低頭彎腰,不與我對視,就仿佛面前有股強大的引力,讓他的目光不堪重荷。

到了車前,他才抬起頭,散漫地將高鐵站掃視了一圈。我明顯注意到,他的眼神里有種恍惚。我心想,也許是近鄉(xiāng)情怯吧,這些年鄉(xiāng)村的變化確實很大,經(jīng)濟發(fā)展帶來的種種變遷,難免會讓他覺得有些陌生。

我拉開副駕室車門,讓他上車。他猶豫了一下,沒上。

“我坐后面?!彼f。他退后兩步,拉開后門,閃身坐了進去,把牛仔包扔在腳邊,身體軟綿綿地斜靠著,就像某種無脊椎軟體動物,癱在座椅上。

“舅媽呢?”車子發(fā)動之后,我問他。

他沒說話,用手捂住嘴巴,小心地咳嗽了兩下。一種低沉而又嘶啞的聲音,從他胸腔里擠出來,回旋在車內(nèi)。他拿了張紙巾,慢慢地擦拭著嘴角。

我將車子開上了公路。

此時的小鎮(zhèn)已經(jīng)入冬,遠處的梯田上,覆蓋著積雪,雪線層層疊疊地鋪下來,在山上畫出明晰的脈絡(luò)。在雪線之上,是陰沉灰暗的天空。小鎮(zhèn)的冬天總是這樣,蒙著一層灰色。我猜想,他之所以回避談起舅媽,一定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但我克制不住內(nèi)心的好奇。我又問了他一遍:“舅媽呢?”

“離了?!彼f。

我心里一震,詫異之中,腳底下失誤,踩到了剎車。車子猛地頓了一下,他從座位上被彈起,撲過來,像團泥巴那樣,糊到了我座椅的靠背上。我提醒他綁好安全帶。他沒說話,整整衣服,慢慢坐了回去,將安全帶斜掛到肩上,摸索著扣緊,身體往后一靠,還是那個疲軟無力的姿勢。

他離婚這事,著實讓我驚訝。我舅媽是個漂亮的北京女人,知書達禮又落落大方,在我眼里,她完全滿足一個男人對妻子的所有幻想。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到北京的第二年,就把她搞到手了。那年從北京回家,他帶著舅媽,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這個光芒四射的北京女人,用她的優(yōu)雅,壓住了一座小鎮(zhèn)的破落之氣,弄得整座小鎮(zhèn)的人艷羨不已。都說女人是男人的半邊天,這話一點不假,能娶到這么一位好老婆,他確實是很有面子。盡管在北京的這些年,他很少回家,但每次回到小鎮(zhèn),他必定會將老婆帶在身邊。在我眼里,他的北京老婆,就像是配在他身上的一枚勛章,牢不可分,兩口子之間那種相濡以沫,怎么看都像是一副要共度一生,將愛情進行到底的樣子。如此美好的婚姻,竟然破裂了。不過仔細想想,我依然能接受這樣的結(jié)局?;橐霾痪褪侨绱藛幔康靡獾臅r候,夫唱婦隨,一旦失意,馬上各奔東西。這是電視劇中常見的橋段,但歸根結(jié)底,它來源于生活。

他確實是落魄了,完全一副失敗男人的形象。從后視鏡里,我瞄了他一眼。這是一張頹廢之極的臉,毫無生機,松垮的表情中,又帶著一種莫名的戒備,讓我覺得十分的陌生,就好像全世界都與他格格不入。尤其是當離婚兩字從他嘴里出來時,那種無所謂的語氣中,透露著一種絕望到骨子里的冷漠。我覺察到有股寒氣,從腳底瞬間涌了上來。

3

從高鐵站回小鎮(zhèn),是一條我和他在青少年時期常走的公路。那時我們十五六歲的年紀,正處叛逆期,在鄰鎮(zhèn)的一所中學上學,交通工具是兩輛飛鴿牌自行車。每天清晨,我們從家里出發(fā),兩輛自行車顛出一路的清脆鈴聲。公路的左邊曾經(jīng)是一大片稻田,右邊也是一大片稻田,兩片稻田與從山頂綿延下來的梯田遙相呼應(yīng)。金秋時節(jié),稻子飽滿時,放眼望去,藍天白云之下,一座黃金般的小鎮(zhèn),像個聚寶盆一樣,匍匐在群山的包圍之中,看著就讓人踏實,讓人覺著有滿滿的富足感。在小鎮(zhèn)的邊界,公路開始分岔,一邊通往學校,另一邊通往縣城。我和他的兩輛自行車,也在這里開始分岔。我去學校上學,他則騎往縣城,去參加詩歌朗誦、文友聚會之類的活動。若是沒有活動,則泡在戲廳里,玩那種在當時很流行的街機——拳皇,雷龍,或者三國志。他在游戲方面有著極高的天賦,每一款游戲,玩幾次就嫻熟了,投一個幣可以打通關(guān)。到了下午,他精確地掐好放學時間,在路上與我會合,我們一起回家。那時我外公很少管他,當然,也壓根就管不上,因為他無論玩得怎么瘋,絲毫也不影響到學習成績,總是穩(wěn)穩(wěn)地占住全年級第一的位置。這一點,我至今覺得很神奇。

現(xiàn)在,這條路已不復(fù)當年的樣子,被拓寬了許多,成為高速公路的一段連接線,兩邊的稻田,已被密密麻麻的房子侵占,擋住了我們通往梯田的視線。一路上,我跟他聊到這些年來小鎮(zhèn)的種種變化,希望以此來引發(fā)他的共鳴,使他變得活躍些。但他無絲毫興趣,一路沉默著,讓我的話題陷入虛無,就像在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出公路盡頭,就到了小鎮(zhèn)的街區(qū)。小鎮(zhèn)不大,被群山環(huán)繞著,一條小河將凌亂的街區(qū)一分為二,商鋪和集市沿著幾條主要的馬路分布,兩條老街則對峙著掛在河邊,讓你既可以看到小鎮(zhèn)的過去,也可以看到小鎮(zhèn)的今天。我剛把車停穩(wěn),還沒熄火。他已經(jīng)拉開車門下了車,拎著牛仔包,就像逃竄一樣,低著頭,倉促地往家里走,見了人也不打招呼。盡管他的這副形象,已經(jīng)與八年前那個財大氣粗的商人判若兩人,但小鎮(zhèn)上的人見到他,還是那樣的熱情洋溢。我揣摩著,小鎮(zhèn)上的人,大抵是將他當成了來此旅游的外鄉(xiāng)人。這些年,小鎮(zhèn)的人口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變化,滿地晃動著陌生的面孔,來此旅游的外鄉(xiāng)人,比小鎮(zhèn)本地居民還要多。他們給小鎮(zhèn)帶來財富的同時,也讓小鎮(zhèn)人練就了一種逢人就遞笑臉,可是一轉(zhuǎn)身就能將人忘記的本領(lǐng)。

外公的房子在小鎮(zhèn)邊上,緊靠農(nóng)貿(mào)市場,一棟歐式風格的建筑,獨門獨院,應(yīng)該是小鎮(zhèn)上最時尚的建筑之一。外公當年染病時,大概是預(yù)計到了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在生命的尾巴上,他趕緊買了塊地,建了這棟房子。房子建成之后,其規(guī)模和規(guī)格,瞬間就讓小鎮(zhèn)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舅舅雖然很少回家,但他從北京寄回來的錢,的確不算少。因此,他搖身一變,成為眾人眼中的孝子。小鎮(zhèn)人,衡量孝順與否的最重要的標準,就是一個錢字,這棟房子,算是外公為兒子掙下的面子,當然,也是他為兒子留下來的遺產(chǎn)。事實上,房子建好之后,我外公沒住上幾個月,就去世了。他是個非常睿智的老人,終其一生,言語不多,但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像個鐵釘一樣擲地有聲,并且有著準確的預(yù)判。房子建好之后,他曾經(jīng)說過,遲早有一天,我舅舅還會回到小鎮(zhèn)來的,北京那地方,他混不下去。

如外公所料,他確實沒有混下去。人到中年,他灰溜溜地回來了。這次回來,除了驗證外公的預(yù)言一如既往的準確之外,也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衣錦還鄉(xiāng),實際上已經(jīng)是一個過時的名詞。就拿小鎮(zhèn)上的人來說吧,去到外面闖蕩的人,若是發(fā)達了,基本上也就一去不返,他們努力去獲得城市身份的同時,也會盡可能地與小鎮(zhèn)保持疏遠。出去之后還能回到小鎮(zhèn)上來的,多半是些潦倒落魄之人。這也是故鄉(xiāng)的意義所在。我想,故鄉(xiāng)之所以不可取代,是因為,這片土地就像父親一般,具有無所不容的寬厚胸懷,它能接納你的風光,也能接納你的潦倒。像我舅舅這樣的失敗者,在外面混不下去,自然只能回到小鎮(zhèn)了。他這副落魄的樣子,怎么看都像是在潰逃。

外公生前住在二樓,有套鑰匙放在我手里。我?guī)е狭藰?,把鑰匙交給他。他打開門,鞋也不換就進了屋。我也跟著進去。屋里的空蕩讓我倒吸一口涼氣。這棟房子一共有四層,一層是兩間門面,一間租給了一戶外來人,做瓷磚和門窗生意,另一間是個車庫,由于沒有車輛停放,就堆放著一些雜物,我和他上中學時的兩輛自行車,也放在那里面,外公一直沒舍得扔。二到四樓,是三套四室兩廳的套間,總面積最少有五百平方米,實在是有些鋪張。這也怪不得外公,小鎮(zhèn)富起來了,家家戶戶多少都有些錢,小鎮(zhèn)就這么大,錢也花不到別的地方去,就都把房子往大里建,往高里建,就像比賽似的,讓小鎮(zhèn)變得越來越高,也越來越擁擠。

這么一想,我就覺得沒有必要再等他了。我決定先回去??晌覄倧纳嘲l(fā)上起身,他卻回來了。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門被打開。他帶著一陣涼風撲進來,踢掉鞋子,換上拖鞋。見我在屋里,他愣了下,回過頭去,朝門外叫了一聲,一個男人應(yīng)聲而入。

這人我很熟悉,叫宋一北,是我和他小學時的同學。在小鎮(zhèn)上,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幾乎都是宋一北的同學。這家伙最牛的地方,就是別人小學上六年,他卻上了九年,且沒有一次考及格過。小時候,我們都被大人鼓勵著,要努力學習,好好讀書,考上了大學才能出人頭地??墒浅赡曛?,我卻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如果以金錢來作為衡量標準,一個人的成就,跟學習成績好壞的關(guān)系并不是太大。宋一北就是個例子,他是我記憶中成績最差的同學,如今卻是混得最好的一個。小鎮(zhèn)上的旅游業(yè)剛開始,他就搞起了民宿,賺了錢接著又開農(nóng)莊、販賣土特產(chǎn),后來又開酒吧、搞房地產(chǎn),小鎮(zhèn)上的幾個樓盤,都是他建起來的??傊?,什么賺錢,他就干什么。這些年,只要是能賺到的錢,基本上都被他賺到手了。但他依然過得節(jié)衣縮食,腳上永遠是幾十塊錢一雙的劣質(zhì)波鞋,一件皮夾克能穿好幾年。別的人有點錢都會去買輛車,他騎輛摩托車滿世界跑,怎么看都不像個有錢人。這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也許對他來說,賺錢只是一種單純的樂趣,與消費無關(guān)。

這個富翁換上拖鞋,走到沙發(fā)前,遞根煙給我,打了個招呼:“你也在?”說著就把打火機掏出來,雙手攏著往我面前送。

我點點頭,接過煙,沒有抽,順手別在了耳朵上。他把打火機送到一半,又收了回去,依舊朝我友善地笑著,一副和氣生財?shù)臉幼印?/p>

我別過臉,低頭去翻看手機,沒有理他。說實話,并不是我仇富,只是他的行為讓我有點看不起,都上億身價的人了,還把自己搞得如此寒酸,就仿佛不弄成這樣,所有人都會跟他借錢似的。此外,他的長相也確實讓人難以親近,尖嘴猴腮,瘦得就像根竹竿,在我面前晃啊晃的,晃出一種病態(tài)。

宋一北晃了一會,又出去了,說要去樓上的兩層看看。

“他去樓上看什么?”我把臉轉(zhuǎn)向我舅舅。他依然沉默著,不說話。等宋一北看完房子回來,他才開口。他說:“一口價,三十萬。”

宋一北說:“三十萬?你確定?”

他點點頭,表示肯定。

這時我才知道,他要把外公留給他的房子,以三十萬的價格賣給宋一北。這也太荒唐了,完全就是拱手相送,據(jù)我所知,外公當年修建這棟房子時,就遠不止這個數(shù)?,F(xiàn)在的小鎮(zhèn),發(fā)展越來越快,房子也越來越值錢,三十萬并不是什么大數(shù)目,充其量也就夠在街上買下一間門面。更讓我感到吃驚的是,除此之外,他還有個附加條件:宋一北必須找人,幫他在后院里挖一口地窖。他賣不賣房子,這事我暫且不管,當然,我也無須去管,因為我心里清楚,只要我母親還活著,這房子就鐵定賣不了,我母親是什么人?小鎮(zhèn)人給她取的外號是孫二娘。但他要挖一口地窖,我就有點擔憂了。我不得不懷疑,他在精神方面是否出現(xiàn)了問題,好端端挖那玩意兒干什么?

全小鎮(zhèn)的人都知道,宋一北有一口很大的地窖,那年開酒吧時,請了十幾個人,歷時兩個多月挖出來的,用于藏酒。他也確實藏了很多酒,每一壇都貼年份標簽。遇到人傻錢多的外地游客,那些藏酒經(jīng)常能夠賣出天價。宋一北挖口地窖,證明他是一位頗具眼光的商人??晌疫@個舅舅,剛從北京回來,也要挖一口地窖,這就有點莫名其妙了,他又不做酒生意。

我趕緊走到門外,打了個電話,將他要賣房子和挖地窖的事,告訴了母親。

五分鐘不到,這位脾氣急躁的女人便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了。母親一腳搶進門來,二話不說,連推帶搡就將宋一北趕了出去,接著就把矛頭對準了我舅舅。這個行事極端而又古怪的男人,以前我母親雖然對他時有責怪,但也從未罵過他??墒沁@次,母親再也忍耐不住了,連珠炮似的,對著他就是一頓破口大罵:“你還有點人樣嗎?十年八年的不回來,一回來就賣祖產(chǎn),你怎么不把你爹的骨頭從墳里刨出來賣掉?”

母親的言語怒氣中夾雜著惡毒,聽起來十分刺耳。但他只是平靜地聽著,既不生氣,也不還嘴。他這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讓我母親的怒氣根本無處著力,就像往空氣里擊出的拳頭,軟綿綿的。等我母親偃旗息鼓了,他才慢慢悠悠地說:“不賣也行,你給我三十萬,房子歸你。”

“你瘋了嗎,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我母親問他。

“這個不用你管,”他說?!八紱]管過我,你憑什么管?你是我姐,又不是我媽。再說了,就算你現(xiàn)在想管,也已經(jīng)遲了,小時候你怎么就不好好管?”說完他指了指墻上,那里掛著我外公的相片。我和母親同時轉(zhuǎn)過頭,望向這位已經(jīng)故去多年的老人,在相框里,他面帶永恒的微笑,慈祥地望著一對兒女在爭吵。

母親仿佛被什么東西戳了一下,頓時愣住了。他小的時候,我母親確實很少管他。這位脾氣暴躁的女人,似乎將她的苛嚴全用在我身上了。我和他一起長大,在我面前,母親絕對當?shù)闷鸹屵@一稱謂,動不動就棍棒交加,可是對他的管教,卻極為寬松,就算他把天捅個窟窿,我母親也視而不見。仔細想想,這也正常,他從小就沒了媽,我母親自然會給予他更多的溺愛。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種溺愛會像顆種子,埋在他的成長過程中,結(jié)出一系列造成他狂悖性格的后果,此刻他順手拿過來,便成了對付她最好的武器。

母親顯然被掐住了要害,過了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有點語無倫次地說:“錢可以給你,但僅此一次,我以后要是再管你,就跟你姓?!闭f完她把門一摔,半跑著下了樓。她去銀行取錢去了。在他面前,我母親絲毫也不敢掉以輕心,在她看來,這個當初連鐵飯碗都說扔就扔掉的人,沒有什么事情干不出來。

他走到沙發(fā)邊,坐下來,端起一杯茶,喝兩口,又放回桌上,對著我笑了笑,露出一線白得發(fā)亮的牙齒。從我到高鐵站接到他的那一刻起,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露出笑臉。但是不知為何,這種突如其來的笑容,反倒讓我心里格外的別扭,因為這種笑容里,分明帶著一種凱旋的味道。

我突然明白了,他把宋一北帶到家里來,裝模作樣地要賣房,擺明了就是個圈套。他真實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母親著急,心甘情愿地掏三十萬給他。小時候他就這樣,看似漫不經(jīng)心,其實每一步,都在精確的算計之中。我有什么好東西,他從來都不直接向我要,可是過不了多久,這東西就像長了腳一樣,自然而然地就歸他所有了。他是個城府極深的人?,F(xiàn)在依然是。

5

我母親確實是生氣了,從那天開始,她真的就再也沒去管他,也不允許我去管,她說這樣的敗家子,誰管誰倒霉,惹不起,她躲得起。說實話,我也不想管他。人到中年,才知道生活有多么的不易。前些年我父親還在世時,我總覺得自己是個兒子,頭頂上永遠有把安全的傘在撐著。父親一走,守護在我生命面前的那道屏障,突然間就崩塌了,我心里頓時慌了起來。作為家中的獨子,不管我愿不愿意,一個家就像塊隕石一樣,從天而降,咣當一聲砸到了肩上,讓我慢慢變成了父親當年的樣子。如今的我,上有老母,下有兩個小孩,一家子的吃喝拉撒、柴米油鹽醬醋茶,要管的事情多了去了。我沒有那份閑情雅致,再將時間花在他身上。

當然,我不管他,并不意味著我就可以視親情于不顧,將他當成空氣,再怎么樣,他總歸是我舅舅,這是無可更改的事實。外公的房子離我家不遠,開門便可看到。我時常會留意那邊的動靜。通過一段時期的觀察,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他的人雖然回來了,心卻還留在遙遠的北京。他依然保留著在那座城市養(yǎng)成的生活習慣,與鄰里之間疏于走動,甚至很少出門,活得極度的孤僻,就像個隱形人。據(jù)我對他的了解,這完全不是他本來的性格。我只能將他身上的這種變化,歸根于那座城市的殘酷。那么張揚和奔放的一個人,被活生生地改造成了一副自閉癥患者的樣子。

奇怪的是,他雖然很少露面,卻經(jīng)常有一些忙碌的面孔,在他家門口進進出出。從著裝上判斷,這些人應(yīng)該都是從外鄉(xiāng)來到小鎮(zhèn)搞建筑的民工,看上去,他們都很神秘,就像在醞釀著一場什么密謀。我不知他將這些人聚集到一起,到底在干些什么。但無論如何,這些人的存在,讓我寬心了許多。因為我知道,在小鎮(zhèn)上,最起碼還有人跟他來往著,這意味著他還沒有孤僻到與世隔絕,這就足夠了。

在小鎮(zhèn)上,一切都是隨意的,不像大城市那樣秩序井然。這種松散的生活方式會讓你覺得,日子總是跑得很快。春天說來就來了。山上的積雪慢慢化開,梯田一塊塊亮出來,放眼望去,滿山都是明晃晃的水光。從外地來的游客逐漸密集起來,他們晚上住在小鎮(zhèn)上,白天爬到山上去拍照。這些陌生的面孔,讓我們這座小鎮(zhèn),瞬間就甩掉了冬季的沉悶之氣,變得活泛起來。

母親對他的怨氣,在持續(xù)了整整一個冬天之后,也融化開了。清明之前,母親開始張羅給外公掃墓的事。以前他不在家,這些事全由母親一手操辦?,F(xiàn)在他回來了,自然就得落到他的身上,畢竟他是外公唯一的兒子。這年代,雖說男女已經(jīng)平等,但在小鎮(zhèn)上,男人依然占據(jù)不可取代的地位。母親雖然怨氣已消,卻仍舊端著架子,不愿和他碰面,她讓我去跟他商量這事。

我去找他,門關(guān)著。我拿出鑰匙,直接開門進去,幾個房間里找了一圈,沒看到人??蛷d還跟以前一樣,既空蕩,又整齊。這段時間,母親沒有過來打掃過,但他依然讓房子保持著清潔。在我看來,這應(yīng)該是種遺傳,因為我外公、我母親,都特別愛清潔,看到一絲灰塵,就像看到病毒一樣。他也一樣,哪怕窮困潦倒,也保持著那種近乎潔癖的習慣,讓房子里一塵不染。我打他電話,他接了。

“有事嗎?”他問我。還是那種松垮垮的語氣,就跟沒睡醒似的。

我反問他:“在哪里?”

“還能在哪?在家?!彼f。

“我現(xiàn)在就在你家?!蔽艺f。

“來后院?!彼f。

我掛掉電話,繞到后院。門關(guān)著,一堆腳印從馬路邊延伸過來,凌亂地鋪到門前,讓我的記憶瞬間出現(xiàn)了錯位。外公當年修建這棟房子時,最值得驕傲的,就是這座院子。院中的葡萄架、花圃、假山、亭子,都出自他的精心設(shè)計,既有蘇州園林的特點,又兼具江南田園的風格。盡管我有好些年沒來過了,但仍記得院里院外的一切,那種精致和優(yōu)雅,充分顯示了一位老人的閱歷和聰明。

我推開門,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一幅凌亂的畫面迎面撲來,我記憶中的那座精致院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工地,葡萄架被拆掉了,花圃也被拆掉了,假山和亭子也沒有了,只剩下滿地雜亂的腳印,以及四下散落的泥土。院子中央的地磚被掀掉了,凹出一個方形的洞口,就像一張從地下伸出來的嘴,在對著天空貪婪呼吸,洞口的四周,碼著一些家居裝飾材料。我終于明白了,這個冬天,他和那伙神秘的民工干了些什么??磥?,他和宋一北的那次交易,并非是玩笑,房子雖然沒有賣成,他卻用我母親給的三十萬,挖了一口地窖出來。也許是他自己也覺得,這件事情多少有些荒唐,所以才避人耳目,白天挖掘,晚上將泥土運往鄰鎮(zhèn)的垃圾場。他的保密工作確實做得不錯,挖了一個冬天,我和母親竟沒有一絲察覺。

我喊了一聲。他像只地鼠一樣,從洞口冒出頭來,朝我招了下手。我走到洞口,跳了進去,一股暖烘烘的氣息夾帶著泥土的濕腥味迎面撲來。順著一道斜坡下去,是道約一米寬,一米半高的拱門。我得半彎著腰,才能通過。拱門后面是個寬闊的地窖,被分隔成了三個房間。從布局來看,這地方明顯不是用來藏酒,而是用于居住。主體工程已經(jīng)結(jié)束,裝修也進入尾聲。綠色的地毯鋪上了,看上去就像塊初夏的草地;墻紙也貼好了,是那種溫暖而明亮的顏色,圖案既活潑又夸張;天花板設(shè)計成了藍天白云。整體的裝飾風格,浪漫中帶著一種童趣,讓我想起了霍比特人的房子。這也充分證明了,在他的體內(nèi),仍然具有旺盛的文藝因子。

他拿過一個蒲團,盤腿坐了下來,又遞過一個給我。我接過蒲團,也學著他的樣子,兩腿交叉盤在一起,坐了下來。可是這種盤腿而坐的姿勢,讓我非常的難以適應(yīng),不到一分鐘,兩條腿就麻木了。我只好又站了起來。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這個自從回到小鎮(zhèn)之后,就很少開口說話的男人,突然跟我聊起了天。

“我姐還好吧!”他問我。

“只要你不搞事,她就什么都好?!蔽艺f。

他笑了笑,沒接話,俯下身去,把掉落到地板上的幾點方便面碎屑撿起來,小心翼翼地卷到一張紙巾里。這些日子,他大概就是以此度日。我只好換了個話題。

“你怎么回來了?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嗎?”我說。我盯著他的臉。這是我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問他。

他扭過頭去,避開我的直視,從筒里抽出一截紙巾,對折兩次,團在手里。他的目光有些飄忽,臉上透著那種在城市里養(yǎng)出來的白皙。用小鎮(zhèn)上的話來講,就是缺乏喜色,這是一種病態(tài)。他沉默了一會,然后告訴我,確實是破產(chǎn)了,這些年制造業(yè)很不景氣,員工工資、廠房租金、原材料價格一漲再漲,產(chǎn)品的價格卻一跌再跌,利潤空間已經(jīng)壓縮到極致。他說做什么都比做實業(yè)強,大部分做實業(yè)的,能夠維持工廠的運作就算不錯了?!安惶潛p就是賺,說出來你都不相信,一個兩千平方米的車間,加兩千員工,一年下來的利潤,還比不過一個網(wǎng)紅對著一臺手機干一個月,真他媽的,什么世道。”

他的情緒激動起來,話題像把扇子一樣展開,言語也恢復(fù)了以前的利索。他說不怪別的,只怪這個時代,北京那樣的城市,轉(zhuǎn)個身就會變樣,三五年就恍如隔世。太他媽快了,他跟不上。屬于我們這代人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雖然他并不是個守舊的人,但確實跟不上社會發(fā)展的節(jié)奏,以傳統(tǒng)的經(jīng)驗和思維,去混大數(shù)據(jù)時代,遠不如那些90后甚至00后。但是他離開北京,跟破產(chǎn)沒有關(guān)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工廠沒了,最起碼還有幾套房子,租出去,一個月也能收個小兩萬塊,生活不成問題。他之所以把婚離了,跑回小鎮(zhèn)來,是因為北京的霧霾。

“太大了,霧霾來時,十天半月,你根本就看不著天,真他媽受不了。”說到這里,他蹙起了眉頭,呼吸也開始變得粗重起來,就仿佛他所說的那些霧霾和風沙,正從那座遙遠的北方城市里席卷而來。他將手里團著的那紙巾,移到了鼻子下面?!罢娴?,不是開玩笑,喝西北風你都能喝飽?!?/p>

他做了個夸張的表情,說他要是再不離開北京,準得死在那里,所以就回來了??墒腔貋碇螅埠苁?。小鎮(zhèn)上照樣有霧霾,這東西已經(jīng)像病毒一樣,四處擴散,無孔不入了。因此,他不得不挖個洞,住到地底下來。他向我預(yù)言,遲早有一天,地球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會完蛋,新鮮空氣將會變成人類最珍貴的物產(chǎn),到了那時,全世界的人都會像土撥鼠一樣,住到地下去。

他說得太夸張了。霧霾這東西,我又不是不知道,電視里看到過。在我看來,那只不過就是起了大霧的陰天,他卻描述得跟世界末日似的,這未免有點杞人憂天。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便打斷了他,跟他說了下掃墓的事,然后找個借口,逃之夭夭。說實話,在這么一個陰暗的地方待著,我還真是不太習慣,總感覺有些怪異。

從洞里出來,我往天上看了一眼。不知是受了他的影響,還是小鎮(zhèn)真的變了,我明顯感覺到,掛在我們頭頂上的這片天空,確實不如以前那么明凈。

6

地窖修好之后,他住了進去,并在洞口加了個鐵蓋,可以從里面反鎖的那種。說是為了防水,其實是為了與世隔絕,因為這個蓋一加上,他就幾乎斷絕了與外界的往來。他經(jīng)常待在地洞里,十天半個月不出來,餓了就點外賣,衣服隔段時間干洗一次,偶爾出來,也是一副躲避瘟疫的模樣,臉上蒙著一只巨大的口罩,只露出兩只眼睛,讓小鎮(zhèn)上的人根本就認不出他是誰。

剛開始,他還偶爾會發(fā)微信給我,讓我?guī)椭I些東西,后來就連微信也沒有了。這一點,他得感謝這座小鎮(zhèn)的快速發(fā)展,因為交通便利,小鎮(zhèn)上的物流也繁榮起來,順豐、德邦、圓通、申通、中通等快遞公司,該有的都有,小鎮(zhèn)也進入了數(shù)碼時代,只要有部手機,即使足不出戶,也可以滿足基本的生活需求。

可是,霧霾真的就有那么嚴重嗎?我認為他完全是小題大做。那么多的人,都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并且健健康康地活著。也許小鎮(zhèn)上的環(huán)境確實不如以前,但無論如何,也比在地下住著要好得多。我們不但需要空氣,而且需要陽光。我很難想象,在這么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一個正常人怎么能待得下去。在我母親看來,這件事情更是荒唐透頂。母親說他人還沒死,就給自己刨了個墳。在小鎮(zhèn)人的觀念里,只有死人才會住到地下去。然而,母親盡管內(nèi)心焦慮,表面卻裝得異常平靜,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對他住入地下一事,母親不置一詞,并且讓我也守口如瓶,說家丑不可外揚。母親擔心,這事說出去之后,我們這個家族會因此受到歧視,因為她已經(jīng)認定,這個怪異的弟弟,就是個精神病患者,這種病會遺傳,影響到子孫后代。

我承認,我母親有點危言聳聽,但他也確實具有精神病患者的核心特征,行為變幻莫測,腦子里天馬行空。我記得上小學的時候,他喜歡讀武俠小說,讀著讀著,便對那些隱居古墓,或者是深居山野的大俠產(chǎn)生了強烈的敬佩之情。那時他就對我說過,他的人生目標是,長大以后,成為一名世外高人。如今,他確實做到了,在那個地洞里,他就像位隱俠一樣,不問世事地活著。他完全實現(xiàn)了兒時立下的隱居世外的理想。只是,江湖與現(xiàn)實生活畢竟存在著很大的差距。在江湖中,那樣的人可以稱之為隱俠,而他,只能被我母親判定為瘋子。

當然,即使他真成了瘋子,我母親的擔憂也有點多余。瘋不瘋是他自己的事,小鎮(zhèn)上的人個個忙得要命,誰還會去管這些閑事?我們這座小鎮(zhèn),早已今非昔比。以前的小鎮(zhèn),人與人之間,喜歡互相串門,你來我往的,整座小鎮(zhèn)就像是一個溫暖的大家庭,發(fā)生任何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很快就全鎮(zhèn)皆知。現(xiàn)在,人人都忙著賺錢去了,人情往來,已經(jīng)越來越缺乏溫度,被簡化成了一種互送紅包的冰冷儀式。這個移居地下的人,除我母親之外,沒有人會將他放在心上。

7

他重新進入小鎮(zhèn)人的視野,是在半年之后。這時的小鎮(zhèn)已經(jīng)到了深秋。我不得不說,在我們這座小鎮(zhèn)上,秋天真是一個迷人的季節(jié)。秋風從遠方送過來,將夏季的酷熱吹走,同時也將稻子漸漸吹成金黃色。在山風的搖蕩下,數(shù)萬畝梯田連綿起伏,抖動出金色的稻浪,將小鎮(zhèn)裝飾成一個童話般的世界。這樣的景象,會持續(xù)整整一個秋季。稻子熟透了,也無人去收割,豐衣足食的小鎮(zhèn)人,早已看不上那點糧食。他們寧愿稻子落入泥土,也要讓梯田盡可能保持黃金般的顏色,如此一來,就能吸引更多的外地游客前來。這確實是一種十分鋪張的現(xiàn)象。小鎮(zhèn)人富裕了,卻也喪失了對糧食的尊重,我不知道這是進化,還是退化。

這一天,小鎮(zhèn)上來了市電視臺的一伙記者,穿著清一色的黃色馬甲,有的扛著攝像機,有的拿著話筒。在如今的小鎮(zhèn)上,這樣的陣仗已經(jīng)很常見了,紫鵲界成為熱門旅游景點之后,經(jīng)常會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拍攝組,來到小鎮(zhèn)上,拍取關(guān)于梯田的素材。我必須承認,這些神通廣大的媒體人,確實具有包裝和美化一個地方的能力。當我們這座小鎮(zhèn)和山上的梯田,以紀錄片或是新聞的形式,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時,連我們自己都不得不驚嘆這座小鎮(zhèn)之美??墒沁@一次,他們拍攝的目標不是梯田,而是去了我外公家的后院,說是要采訪小鎮(zhèn)上的一位穴居人。

我突然間就想到了他,我的舅舅,這個隱居在地洞中的男人。在這半年多的時間里,他遁入地下,就像人間蒸發(fā)一樣,從未與小鎮(zhèn)上的任何人有過聯(lián)系。我?guī)缀蹙鸵獙⑺z忘了。我想起前幾天,有位熟人突然轉(zhuǎn)了一篇微信公眾號文章給我,讓我認真看看,題目叫:《一個穴居者的日常生活》。我掃一眼就關(guān)掉了,壓根就沒有去看。說實話,我已經(jīng)很少看微信了,如今的朋友圈里,翻來覆去展示的,全是些雞毛蒜皮的瑣碎的生活,越來越讓人覺得空洞乏味;那些公眾號文章,也幾乎全是標題黨,除了博取眼球之外,一點營養(yǎng)價值也沒有。因此,一看到這類無聊的標題,我絲毫也沒有興趣去點開。當然,我根本沒有想到,文章的作者會是他。

我趕緊打開微信,將幾天前的鏈接翻找出來,點開一看,頓時嚇了一跳。這個久居地下的男人,用一系列的照片和文字,向我們展示了一個隱秘而又奇異的地下世界。從他所展示的圖文里,我大致可以梳理出他一天的生活——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他在里面打坐、冥想、讀佛經(jīng)、辟谷、沖茶、研習古今各類棋譜、練習書法和二指禪,此外,他大概還在學習一種極利于養(yǎng)生的印度瑜伽。讓我難以理解的是,他這種既無聊,又荒唐透頂?shù)纳罘绞?,居然能引發(fā)很多人的共鳴。在這篇文章下面,跟著一連串的評論,全是荒誕的贊美之言,說他是什么世外高人、小鎮(zhèn)隱士,甚至還有人稱他為現(xiàn)代版的陶淵明。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他真的瘋了,這群讀者也瘋了,在那樣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待著,該有多么的無聊啊,他怎么就成陶淵明了呢?我決定去看看他。

我趕過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人從地洞里請了出來。場面十分的熱鬧,看稀奇的、采訪的,圍成一團。他盤腿坐在一圈人中間,蓬頭垢面,就像個從原始叢林闖入小鎮(zhèn)的野人。幾個人架著機器,以不同的角度拍攝著。兩位女記者持著話筒,正在對他進行采訪。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內(nèi)容小到當初挖地洞時的構(gòu)思以及這半年的生活細節(jié),大到宇宙和未來。他所讀過的大量圖書,此時也派上了用場。他以一堆抽象的名詞和概念,對環(huán)境及霧霾進行了猛烈的抨擊,他的談吐中洋溢著一股濃濃的知識味,十分符合采訪的需求。我可以想象,當他的這副形象,配合著他的言論,在電視畫面上展示出來時,會是多么的高深莫測,他完全就是一位隱居民間的神秘大師。

采訪完后,人群散去,我留了下來。天空陰沉著,將小鎮(zhèn)鍍上一層深沉的鉛灰色,估計一會就要下雨。一場秋雨一場寒,這是小鎮(zhèn)入冬前的跡象。他比半年前瘦了不少,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向我發(fā)出了邀請。

“進去坐坐?”他說。

說完他轉(zhuǎn)過身,像個紙人一樣,順著那道斜坡飄了下去。我跟在他身后,再次進入了這個地洞。他帶著我,在幾個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與半年前相比,地洞里有了不小的變化。三個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跟他那副不修邊幅的模樣形成強烈對比。房間的整體風格沒有大變,還是保持著原來的童話色彩,在細節(jié)方面卻豐富了許多。

第一個房間里多了個榻榻米,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挨在靠墻的一個角落里擺著。榻榻米的一頭放了張矮茶幾,上面擺著一套仿古的陶制茶具,另一頭放著瑜伽墊和一個蒲團。蒲團邊還有個青銅材質(zhì)的熏香爐,應(yīng)該是長期點著,一股檀香的氣味隨著縷縷青煙,正從爐中滲出來。

第二個房間多了張寫字臺,臺上放著筆墨紙硯,地下碼著一堆寫滿字的宣紙,最上面的一張,是他最近臨寫的《蘭亭集序》。我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天才。在他遁入地洞開始隱居生活之前,我從未見他摸過毛筆,半年時間不見,他居然已經(jīng)能夠?qū)⑻煜碌谝恍袝R得像模像樣了。

最后的那個房間,多了一個書架,書架上擺放的書五花八門,既有小說,又有棋譜,此外還有關(guān)于養(yǎng)生以及儒釋道精神和理論的各類雜書??粘鰜淼母褡又?,則擺著一些造型奇異的花盆,盆里養(yǎng)著一些喜陰的綠色植物。這時我才知道,他在網(wǎng)上展示出來的,只是冰山一角,他的穴居生活,遠非圖片和文字可描述。

逛完之后,我們回到第一個房間。他踢掉拖鞋,走到榻榻米上,跪行幾步,在茶幾前盤腿坐了下來。我仍然難以習慣這樣的坐姿,索性就那樣站著,聽他說話。他告訴我:什么是藝術(shù)?這就是他媽的藝術(shù)。你把常態(tài)的事情,以常態(tài)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那叫生活;而當你把常態(tài)的事情,以不常態(tài)的方式呈現(xiàn)時,你就是個藝術(shù)家了。這世上的藝術(shù)家,要么是天才,要么就是騙子。而他自己,既是天才,又是騙子。當他口若懸河,吐出一些讓我覺得陌生的詞時,我就知道,那個性格張揚的人又回來了。但是我也發(fā)現(xiàn),我和他之間的交流,仍跟他剛回到小鎮(zhèn)時一樣,還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只是這時的我們,彼此間互換了角色。他剛回小鎮(zhèn)時,我想找他說話,他一聲不哼,而這一次,他不斷地跟我說著話,我卻像個啞巴似的沉默不語。

我能說些什么呢?我永遠也走不進他的世界,也理解不了他的想法和行為。我要走時,他挽留我,讓我陪他吃頓飯??墒遣恢獮楹?,我拒絕了。

8

不久之后,那些記者對他的采訪,變成了一條條新聞,紛紛出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報紙上、電視屏幕上。如果你打開電視機,看到一個披頭散發(fā)的野人,帶著一臉詭異的自信,對著鏡頭侃侃而談,那就是我舅舅。他所挖的這個地洞,被譽為世外桃源,而他創(chuàng)造的穴居生活方式,更是被譽為后現(xiàn)代行為藝術(shù)的巔峰之作。這個腦子里充滿奇思異想的男人,沒能通過自己所熱愛的文學來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卻以一個地洞,把自己搞成了一位行為藝術(shù)家,從而一舉成為小鎮(zhèn)上的名人。

外公的那棟房子,在冷清了數(shù)年之后,也變得熱鬧起來。他畢竟在北京混了多年,也經(jīng)營過多年的工廠,即使曾經(jīng)落魄過,但作為一位商人,他在商業(yè)上的眼光和敏銳,仍然保留在身上。名利名利,有名了,利自然也會跟著來。炒作成功之后,他及時租下了附近的幾棟房子,并以外公的房子作抵押,從宋一北手里貸了筆款。他將那些房子,改造成了一家以后現(xiàn)代生活為主題的客棧,前來入住的客人,只要買張門票,就可以進入他的地洞,近距離觀察和了解他的穴居生活。雖然住宿和門票的價格不菲,但因為他在各類媒體中具有很高的熱度,顧客一直源源不斷。

他很快就富起來了,也恢復(fù)了以往的自信和張揚。他買了輛跑車,動不動就召集小鎮(zhèn)上的一班青年男女,去往縣城,流連于各類娛樂場所。我經(jīng)常在深更半夜里被馬達聲吵醒,起床后,必定能看到兩條雪亮的燈光,從高速公路上下來,轟鳴著經(jīng)過我家門前。他的穿著打扮,也十分的引人注目,一身的奇裝異服,長發(fā)織成很多條小辮子,綁成一束掛在腦后。成為藝術(shù)家的他,身上那股囂張的氣焰,比起當年在北京發(fā)跡時,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我認為,作為一名藝術(shù)家,不應(yīng)該清高一點,低調(diào)一點嗎?對我的疑問,他引用了相聲里的一個段子來解釋:什么叫藝術(shù)?藝是指一個人的專業(yè)能力,術(shù)就是將這種能力變賣出去。對此我無可辯駁,因為這段相聲我也聽過,那年去北京時,我在德云社聽到的。那時我就發(fā)現(xiàn),雖然相聲的本質(zhì)是引人發(fā)笑,但事實上,這種傳統(tǒng)的藝術(shù)形式對世道人情的洞見,比起那些深奧的人生哲理來,更為直接和有效。當他用相聲來解釋藝術(shù)時,他實際上已經(jīng)遠離了藝術(shù),回歸到了生活。

當然,對他來說,客棧的成功,只是個開始。他走向財富的另一座高峰,是因為宋一北。這位小鎮(zhèn)上的首富,對于商機的嗅覺,就像條獵狗一樣,極為敏銳。我舅舅名利雙收之后,宋一北立馬就找上門來了,要和他合作一個項目。宋一北出資,在小鎮(zhèn)上買塊地,我舅舅負責策劃和設(shè)計,倆人強強聯(lián)手,共同打造中國的第一個穴居人村莊。雖然他們在學歷、見識、素養(yǎng)等方面有著天壤之別,但在對商業(yè)的認知上,卻是相當?shù)囊恢?,所以倆人一拍即合,混到了一起。

他們也確實是一對很好的合伙人,一個有錢有膽魄,另一個有頭腦有見識。有了第一個地洞的建造經(jīng)驗,我舅舅可謂輕車熟路,他帶領(lǐng)著一群民工,只花了兩年不到的時間,就將一批地洞打造出來了。我不得不佩服我的這位舅舅,他有著超出我想象的智慧,經(jīng)他設(shè)計出來的這個村莊,讓所有小鎮(zhèn)人都感到震撼。二十八個地洞,分別以星宿命名,既單獨成洞,又洞洞相連。除此之外,他還在地洞間的連接帶旁邊,設(shè)計了一條地下河,叮咚作響,頗有點曲水流觴的韻味,在中心地帶,則設(shè)計了地下湖、地下園林和假山,簡直無所不有。比起地上面的小鎮(zhèn)來,這個地下村莊可要漂亮多了。

9

地下村莊建成之后,我們這座小鎮(zhèn),也變得更加的繁榮和熱鬧。在梯田之外,小鎮(zhèn)上又多了一個新的旅游景點,也多了一群穴地而居的人,稱為穴居族。外地游客來到小鎮(zhèn)之后,神奇地消失在地下,過幾天,又神奇地冒出來。而我舅舅,作為穴居族的始作俑者,成為這個景點的形象代言人。他在地洞里生活的照片,被制作成巨幅廣告,高掛在小鎮(zhèn)上。他當初向我說過的預(yù)言,也實現(xiàn)了。這個穴居村莊建起來后,有一部分小鎮(zhèn)人,真的就從地上住到地下去了。小鎮(zhèn)的旅游產(chǎn)業(yè),也步入了一個黃金時期,小鎮(zhèn)上的居民收入、財政收入,翻了一倍還不止。

他和宋一北,可謂名利雙收。倆人經(jīng)常攜手出現(xiàn)在縣里、市里的各類頒獎會議上,然后捧著獎杯和獎狀回來。全縣十佳創(chuàng)業(yè)者、全縣十佳杰出青年、全市十佳創(chuàng)業(yè)模范、全市十佳杰出青年等名譽滾滾而來。這個曾經(jīng)形同夾家之犬,從北京逃之夭夭的男人,回到小鎮(zhèn)之后,又達到了人生的巔峰。而他所擔心的霧霾,也早就從他眼中消失了。他動不動就往市里、省城里跑,呼吸著城市里的工業(yè)廢氣和汽車尾氣,甚至還抽起了煙。此外,他身邊像走馬燈一樣,變換著不同的女人。

我不知應(yīng)該為他感到欣慰,還是擔憂。他的發(fā)跡,來得過于突兀,在我看來,他不像個創(chuàng)業(yè)者,而像一個賭徒。對于他的態(tài)度,我母親倒是非常明朗,說他就是賺下了一座金山,她也不會認可,他就是個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母親年紀大了之后,也像外公一樣,喜歡對身邊的人事,作出種種預(yù)判。她總感覺到,這個詭異莫測的弟弟身上,藏著一個定時炸彈,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點什么意外。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證明,我母親和我外公一樣,具有準確的預(yù)判能力。

我們這座小鎮(zhèn)是塊福地,千百年來,風調(diào)雨順,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什么自然災(zāi)害??墒蔷驮谶@個地下村莊建成后的第二年,災(zāi)難發(fā)生了。這一天,小鎮(zhèn)突然搖晃起來,緊接著傳來幾聲巨響,一大片塵土騰空而起,就像硝煙一樣,將小鎮(zhèn)籠罩。

我瞬間意識到,有可能發(fā)生地震了。我趕緊跑回家里,將家人轉(zhuǎn)移到了外面。小鎮(zhèn)沸騰起來,四處傳來哭喊之聲。許多人驚聲尖叫著,從家里涌出來,紛亂地尋找空地避難,瞬間就把街道和廣場擠滿了。但小鎮(zhèn)只是搖晃了幾下,隨后就穩(wěn)住了。鎮(zhèn)上的房子并無倒塌,也沒有人員傷亡。只是在小鎮(zhèn)的邊緣,陷下去一大片,遠遠看著,就像個被隕石砸出來的天坑。那是我舅舅和宋一北建地下村莊的地方。這時我們才明白,不是發(fā)生地震,而是這個地下村莊坍塌了。

短暫的驚慌過后,小鎮(zhèn)上的人又一窩蜂地朝那里撲了過去?,F(xiàn)場一片狼藉,地下村莊的入口和出口,已被泥土封死,隱隱約約能聽到從里面發(fā)出的求救聲。那些有親屬住在地下的人,個個心急如焚,可是在災(zāi)難面前,卻又束手無策。幾個小時之后,一支救援隊進入了小鎮(zhèn),一批全副武裝的人員從車上跳下來,開始不分晝夜地挖掘。

救援工作持續(xù)了兩天,陸陸續(xù)續(xù)救出來數(shù)百個人,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讓人驚訝的是,在這數(shù)百人中,僅有少數(shù)幾人遇難,這也再一次顯示了他的天才,建造這個地下村莊時,他早就考慮到了地質(zhì)災(zāi)害這一因素,設(shè)計了各種安全和通風設(shè)施,從而最大可能地避免了悲劇的發(fā)生。遺憾的是,如此周全的設(shè)計,卻沒能避免他自己的悲劇。

他是最后一個被抬上來的。我和母親守在災(zāi)難現(xiàn)場,每救出一個人,就跑過去看一眼。當他血肉模糊地被一副擔架抬出來時,我母親再也控制不住,放開嗓子,號啕大哭起來。奇怪的是,我內(nèi)心并無多少悲傷,因為我恍惚中看到,他那張失去了溫度的臉,比以往更有生機。他仿佛朝我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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