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翔
比起那些年少成名的“80后”,“70后”的付秀瑩出道可謂晚矣,年過三十才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然而她起步即速跑,一篇《愛情到處流傳》使付秀瑩的名字在文壇迅速流傳開來;在短短幾年間,一批頗具水準和標識度的作品相繼問世,當她的第一部小說集出版時,已有資深評論家稱贊其初具大家風范。在中短篇小說領域耕植多年后,付秀瑩近年接連推出了兩部較具分量的長篇小說《陌上》和《他鄉(xiāng)》,在收獲文壇肯定的同時,也伴隨著爭議與討論。關于這兩部作品的話題還有進一步展開的空間,而付秀瑩作為“70后”作家的中堅地位,無疑也因這兩部長篇得到進一步的確立。
翻開付秀瑩的創(chuàng)作履歷,會發(fā)現(xiàn),從起步階段,付秀瑩就形成了鮮明的創(chuàng)作風格——可借用茅盾評價茹志娟的四個字來形容——“清新俊逸”,此風格在文壇不傳久矣;而在此鮮明的風格之下,是付秀瑩頗為自覺的小說美學追求,這或許便是她甫一登場便令文壇喜出望外的一個重要緣由吧。
真是人如其名,付秀瑩鐘靈毓秀、清瑩秀澈的文學氣質,使人不由念起她生長于斯的那片燕趙大地;將其與歷史上的“荷花淀派”聯(lián)系起來,或許并不牽強。盡管對于歷史上是否存在著“荷花淀派”這一文學流派,在學界尚有爭論,但以孫犁為代表的京津冀作家,在一個時期所形成帶有共性的審美追求與風格,如清新樸素、描寫逼真、心理刻畫細膩、詩情濃郁等,并延綿影響到后世作家,這一條文學史的脈絡還是較為清晰的。地氣這東西就是這么奇妙,經(jīng)年累月地浸潤其中,對作家主體的影響不可估量。付秀瑩詩性細膩的書寫風格提醒我們,這個深厚的文學傳統(tǒng)滋養(yǎng)了她。
如果將視線更放寬,付秀瑩的創(chuàng)作其實融入了中國文學抒情傳統(tǒng)一脈,從《詩經(jīng)》,到古典小說的最高峰《紅樓夢》,直到近現(xiàn)代的沈從文、孫犁、汪曾祺,甚至蕭紅等。這一抒情傳統(tǒng),體現(xiàn)在小說敘事上,是比興、托物言志的手法的嫻熟運用;體現(xiàn)在小說文體上,多見小說的散文化與詩化;體現(xiàn)在文學氣質上,則是一種自我內(nèi)化的傾向。
誕生于付秀瑩創(chuàng)作初期的《小米開花》,寫的是步入青春期的少女小米的一腔心事:哥嫂的纏綿恩愛、小姐妹二霞的性啟蒙、建社舅的性暗示性騷擾、月經(jīng)初潮,以及身邊自然萬物的繁育不息,都在不斷催熟著少女小米,使她開出花來。然而這花兒“寂寞開無主”,情竇初開的一腔悵惘和無處排遣的無名苦悶常??M繞心間,真是情思百結,無計可消除。小說便在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思處入筆,寫得玲瓏剔透,細膩入微,將縹緲的女兒心事呈現(xiàn)得如此真切動人。
小說很難說有什么具體的情節(jié),只是苦心經(jīng)營細節(jié)描寫。小說寫到小米開始有了心事,然而一家人沉浸在哥嫂添丁的喜悅當中,忽略了小米的變化。小米常常發(fā)呆,擇菜時將好豆角扔了,將滿是蟲眼的留下,將熟好的番茄扔了,將未熟的“青蛋蛋”剩在籃子里?!靶∶啄闷鹨粋€青蛋蛋咬了一口,酸且澀。小米不由得咧了咧嘴?!边@段細節(jié)既以小米擇菜時的錯亂表現(xiàn)了她有了心事之后的恍然若失、心不在焉的狀態(tài),又以青番茄比喻此時尚未成熟的少女,以青番茄之味暗示此時小米又酸又澀的心事。二霞帶著懵懂的弟弟胖濤與小米在麥秸垛里玩的孩子氣的、又帶點性啟蒙意味的游戲,以及二霞帶有性意味的話都觸動著小米,“二霞的話像一粒粒種子,撒下去,就開出花來了??諝饫锸且环N很特別的氣息,妖嬈,濕潤,粘稠,蓬勃,讓人喘不過氣來。黑暗中,小米的臉一點一點燒起來了?!毙∶捉K于靜悄悄地“來了”,這不僅是身體上的變化,而且,她是個“有秘密的人了”,“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樣了”。她懷揣著很多紛亂的心思,不知在生誰的氣。小說這時又寫道:“街上人來人往,空氣里蒸騰著一股子熱騰騰的喜氣,仿佛發(fā)酵的饅頭,香甜,帶著些微酸。小米喜歡這種味道。她有些高興起來?!弊髡哂昧藥追N不同的味道和氣味來暗示、烘托小米不同階段的心理,便將少女虛無縹緲而又異常敏感的心思呈現(xiàn)得可感可觸而又含蓄蘊藉。小說結尾處:“小米——娘喊他。小米不答應。娘就教著孩子叫,姑姑——姑姑——不聽話——小米還是不答應。孩子的小手肉乎乎的,一把把她的辮子抓在手心里。小米剛想回頭,眼淚就在眼窩里打轉。娘說:臭小子,看把你姑姑弄疼了。小米的眼淚終于撲棱棱落下來,怎么收也收不住?!?/p>
在這生機勃勃的莊稼地上,鄉(xiāng)村少女小米像風中兀自生長的小花,她對于生命自然韻律的迷惘和困惑,獨自在黑暗中摸索的孤獨,滿腹無名的煩悶、委屈、惆悵,在粗枝大葉的爹娘跟前無法訴說,心事壓抑隱忍著,最終借助小侄子拉扯自己辮子的那只手,將成長的柔軟的疼痛宣泄出來,在小米決堤的淚水中,或許還混合著一點欣悅。小說將青春期少女的心思描述得如此微妙細膩,富有層次,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抒情意味。
另一篇誕生于創(chuàng)作初期的短篇小說《翠缺》也值得玩味?!洞淙薄穼懙氖且粋€被性侵的女孩多年之后復仇的故事,這樣一個血淋淋的故事,同樣被作者處理得細膩幽微。翠缺在懵懂無知的孩童時代,曾被男子大戰(zhàn)誘騙到玉米地里實行性侵,多年后她慢慢回味過來,心里對大戰(zhàn)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大戰(zhàn)辦家具廠發(fā)家致富,成為村里的香餑餑,人們都想上他的廠子打工掙錢,有閨女的人家,心里都惦記著大戰(zhàn),只有翠缺說出狠話“天下男人都死絕了,也不會看一眼那堆臭狗屎”。等到大戰(zhàn)娶親時,翠缺心里卻也不是個滋味,“有那么一點酸,又有那么一點苦,還有那么一點疼”。當年性侵自己的男人娶了別人,他不僅沒有受到相應的懲罰,而且過得越來越風光,而年幼時被侵犯的往事卻如同一個噩夢,那撕裂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疼,想到自己無法跟人控訴,又無法離開此地,感到難以咽下命運的苦澀。作者以幾個形容詞就將鄉(xiāng)村少女翠缺此刻微妙復雜的心情揭示了出來。迫于生計,翠缺還是進入到大戰(zhàn)的廠子打工,收到大戰(zhàn)多給的工錢,她的心又被刺痛了,這是一種真實的屈辱感。終于,在小說結尾處,大戰(zhàn)又想侵犯翠缺:
“翠缺,甜秫秸,想嘗不?
下露水了,有一滴正砸在翠缺的眼睛里。
翠缺。大戰(zhàn)的聲音慢慢地軟下去,身子也慢慢地軟下去,翠缺,你……
翠缺看著那把大剪子在大戰(zhàn)的胸前顫悠了幾下,終于不動了。她輕輕嘆了口氣。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了。月亮慢慢地爬上來,亮得很,只是不怎么圓。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哩。翠缺想?!?/p>
翠缺用剪刀刺倒大戰(zhàn)的場景被作者處理得詩意而輕盈,真是于無聲處聽驚雷。翠缺的意識跳躍在被性侵的當日和復仇的眼下,她竟然還留意到了窗外黑透的天色和慢慢爬起來的月亮,那彎不圓的月亮,一如她殘缺的身體。或許正是“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在輕盈當中,我們感到了沉重;在詩意當中,我們更深刻感到了鄉(xiāng)村女性命運的悲哀。這也是付秀瑩在抒情與現(xiàn)實之間所建立的關聯(lián)。
與《翠缺》一樣,《大青媳婦》和《九菊》均是以女性為標題,在回憶性的語調中講述的是女性命運的悲哀。因家境貧寒而嫁給只有十歲智力的傻子的“外路人”大青媳婦,在婚后漸漸地難擋自身蓬勃的生命欲望,與亂耕私奔,而后復又歸來,直至成為男人的“群寵”,最后鋃鐺入獄。而美麗的九菊生長在一個特殊的家庭,在一場錯綜糾纏的亂倫關系后,遠嫁他鄉(xiāng),嫁給一個“老,而且,盲”的男人。兩篇均涉及道德禁忌,作者卻以“去道德化”的美學處理方式,呈現(xiàn)美麗被毀滅的過程,表達一種對于命運的深沉而又靜默的悲哀。我們讀來,恰如有人形容讀孫犁《鐵木前傳》的感受那般,“為美所傷”。
付秀瑩的美學風格在最初的創(chuàng)作中已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具體說來,她的小說有散文化的傾向,注重抒情氛圍的營造,常常以景物烘托人物心理;富于古典韻致,意境優(yōu)美含蓄,敘事細密,語言細膩,節(jié)奏從容,張弛有度。這種風格在她其后的創(chuàng)作中得以保持,尤其是在她書寫鄉(xiāng)村的那部分小說中,這也說明,付秀瑩相對成熟的創(chuàng)作起點。
付秀瑩對于那種微妙的、具有張力的感情好像有特別的興趣,寫起來總是很有耐心。用她自己的話說,“我喜歡在那些任性的邊界處小心翼翼地游走,微妙的,驚險的,戰(zhàn)栗的,有一種糾結于毀滅與新生之間的審美力量,仿佛懸崖上肆意綻放的罌粟花,有多么絕望,就有多么美麗?!?早期創(chuàng)作的另一個短篇《燈籠草》,讓我們想到《詩經(jīng)》的比興手法。小說開篇寫天色,要下雨了。“小燈抬眼望了望門外,院子里霧蒙蒙的,像是籠了一層薄薄的煙,偶爾有風過來,就恍惚了。”小燈忙完家務,料理好孩子,在春天的雨夜,聽著雨聲,想著心事,“就恍惚了”。小燈想起了多年前與大伯子二樁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恍恍惚惚、似有若無。當年,二樁當兵回來,小燈陪二樁去相親,相親那天,她穿得格外漂亮,倒像是她去相親。相親沒成功,兩人一前一后騎車回家,“她很想看看他的表情,可是她看不見”。寒食節(jié)給先人燒紙錢,小燈看到二樁臉上淌滿了淚水,沒有一點聲息,她感到“心里有個地方疼了一下”。再后面兩人獨處的一個風雨夜,二樁喝了酒,干柴烈火,一觸即發(fā),小燈遲疑了片刻,撩開簾子,走出了房間。
“雨點子落下來,抽在她的臉上,像鞭子,火辣辣地疼。小燈在雨地里站著,站了很久。夜空烏沉沉的,像墨。空氣里有一股植物汁液的氣息,濕漉漉的,新鮮得有些刺鼻。雨水順著瓦檐潑辣辣流下來,濺起一陣陣水花,濺到她身上,霎時就透了。她靜靜地打了個寒噤?!?/p>
屋內(nèi)是干柴烈火,屋外是大雨傾盆。空氣中有植物汁液的氣息,那是生命欲望的氣息;而冰涼的雨水及時澆滅了小燈星星點點的欲念之火。發(fā)乎情而止乎禮義,那個雨夜的往事只成為日后可以從容憶起的淡然心事,而讀者也仿佛跟著松了一口氣。“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風雨交加,雞群騷動。小說中的兩個雨夜,一個淡然悠遠,一個張力十足,風雨之夜,既是意境渲染,也具有了表意功能。
在多年后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陌上》中,我們又讀到了一場雨。小說寫到翠臺為了兒子的事在香羅處受了憋屈,回來見到地里新出的馬生菜,臨時起意買肉回來包餃子,不巧被單過的兒媳婦愛梨撞上。擔心愛梨誤會自己躲著她包餃子自己吃,像做了虧心事似的,話里話外便有了些做賊心虛的氣短,剛好這時丈夫根來回來了,隨口說了一句:怎么,今晚吃餃子?翠臺一肚子的火一下子就爆發(fā)出來,將怨氣撒到根來身上。這時,小說筆鋒一轉,又來了一場“及時雨”:
“不知什么時候下起雨來了。雨點子落在樹木上,颯颯颯颯,颯颯颯颯,聽起來是一陣急雨。窗玻璃上亮閃閃的,綴滿了一顆一顆的雨珠子,滴溜溜亂滾著,一顆趕著一顆,一顆趕著另一顆,轉眼間就淌成了一片。根來濕淋淋地跑進跑出,把院子里的東西該收的收了,該苫的苫了,又去關東屋西屋的門窗。雞們被這突如其來的雨弄暈了,躲在廊檐下,咕咕咕咕咕咕抱怨個不休。樹枝子亂搖,天黑得像是潑了墨?!?/p>
仿佛搖動著的電影鏡頭,小說筆鋒再一轉,屋里卻已經(jīng)是風雨過后的平靜,在橘黃的燈光下,氣氛倒顯得格外靜謐溫暖。這場說來就來的雨仿佛是人物內(nèi)心情緒的外化,陰晴不定,暴風驟雨;這場雨也仿佛是一種間隔符或休止符,一場突如其來的陣雨暫時平息了一場家庭的戰(zhàn)火,一如在《燈籠草》中它及時澆滅了情欲的火苗。
一如曹文軒所言,閱讀付秀瑩的作品,我們隨時可以與風景相遇?!岸娘L景又是別具一格、氣象非凡的。她的風景背后,似有中國古典詩歌的風韻。世間萬物,在她這里都是有靈的。”
西方浪漫主義者信奉萬物有靈,丹麥文學評論家勃蘭兌斯在分析浪漫主義風景描寫的特點時十分確切地抓住了一個詞:精靈。浪漫主義者并不在意風景的有形之體,而特別關注自然萬物的無形之靈。不過,放在中國的傳統(tǒng)中,“萬物有靈”的觀念也其來有自。從“萬物有靈”到“天人合一”,中國的先民在建立著樸素的哲學觀與自然觀,也在建立著樸素的美學觀。
風景描寫無疑構成了付秀瑩小說重要的有機部分,成為付秀瑩小說中重要的“風景”。但她很少靜止地描寫風景,在她筆下,風景是有情的風景,風景不僅構成了她小說文本的某種審美“裝置”,甚至還構成了某些情節(jié)要素。風景描寫成為她重要的抒情方式。就小說創(chuàng)作來說,高妙的抒情,往往不是直抒胸臆,而是要通過細節(jié)點染、抒情氛圍的營造,要尋找內(nèi)心情感的外在對應物,也就是說,需要實現(xiàn)情景交融的抒情效果。
中篇小說《舊院》中,那棵棗樹是舊院最重要的風景?!霸鹤永镉幸豢脳棙?,很老了。巨大的樹冠幾乎覆蓋了半個房頂。春天,棗花開了,雪白的一樹,很繁華了。到了秋天,累累的果實,在茂密的枝葉間,藏也藏不住?!边@棵棗樹以俯瞰的姿態(tài)默默注視著這個院子里的喜怒哀樂,人事變遷。小說中數(shù)次寫到棗樹棗花,每一回都別有韻味。姥姥招了父親做上門女婿,強勢地要求他改姓,而性格剛硬的父親拒不同意,雙方陷入僵持對峙,而母親夾在中間,極度犯難。這時,小說寫道:“母親坐在院子里,看著一朵棗花慢慢落下來,落在印著紅喜字的臉盆里,在水面上悠悠轉著。母親的眼淚淌了一臉?!毙≌f后面又寫到,經(jīng)歷了世事榮辱的“我舅”(實則是上門女婿五姨夫)守著舊院的寂寞與清貧,“一朵棗花落下來,栽在他肩頭,只一會兒,就又掉下來,掉在水甕里,悠悠打著旋兒。我舅盯著這朵棗花,失神了很久?!被ㄗ燥h零水自流,原本與人無干,然而,在新婚用的紅臉盆里打轉的棗花和在水甕里旋動的棗花,仿佛著上了情緒的色彩。那是絢爛過后的飄落,是無以自主的命運,道是無情卻有情。小說最后又回到了那棵棗樹,“棗樹更茂盛了,開花的時候,如雪,如霞,繁華一片?!睍r間無情流淌,映照著世事無常,枯榮有序。
“農(nóng)歷三月初三,萬物都醒了,是個好節(jié)氣。見本媳婦早就跟孩子們說好了,三月三,大家都回來,回來過節(jié)氣。”與《六月半》一樣,《三月三》以民俗節(jié)氣代表芳村的“?!保@“?!闭f來也簡單,就是婚嫁娶喪、家人團聚共享天倫。然而,就是這么簡單的愿望似乎也越來越難滿足。三月三,見本媳婦一大早便開始精心準備一家人的吃食,卻總也等不來各自成家立業(yè)的兒女們,眼見已日過中天,她的盼望漸漸變成了擔憂。那部她總也學不會使的電話機仿佛是一個象征,看似增加便利,卻阻隔了她與家人的情感交流。
在《遲暮》中,趕不上趟兒的是一位老漢,一位年邁的父親。男人的力量幾乎消失殆盡,曾經(jīng)的一家之主漸漸淪為“局外人”。兒子和兒媳婦商量著要將田地轉包,去城里打工,把他獨自撇在家中?!斑€有一集,就是端午了。過了端午,也就是說,再有五天,他們,兒子兒媳,就走了?!弊鳛橐惠呑邮刂恋氐霓r(nóng)民,他盡管不情不愿,卻也知道兒子的話沒錯?!皢慰糠N地,不行了。不比先前。先前有了地,什么都有了。如今,村子里的人,尤其是年輕力壯的男人,有幾個肯白白呆在家里種地?”隨著時代變遷的,還有生命的衰老,這是人類永恒的悲哀?!犊臻|》中,雙月在男人進城務工之后,獨守空房,擔憂男人在城里“學壞了”,怕他在外尋花問柳的心理,反復折磨著她。《跳躍的鄉(xiāng)村》中,受折磨的是村婦秋然,村里空場上興起的街舞令她感嘆世風不古,女兒小滿加入街舞隊伍尤其折磨著她,辦廠子辦得風風火火的丈夫二發(fā)也令她不安,怕他被風騷的斗子媳婦勾引。《苦夏》中留守兒童丫豆兒,由年邁的爺爺照料,她對爹娘的思念只能寄托于一根電話線;而被全叔性侵,聽人議論爹娘在城里干見不得人的勾當,給她幼小心靈蒙上了陰影。《舊院》中一個由“姥姥”主政的陰性院落中,女兒們在時代變幻中經(jīng)歷著各自的人生際遇與命運沉浮?!跺\繡年代》中,與“我”青梅竹馬的表哥,那個翩翩少年,已淹沒于凡塵俗世,消失于時光盡頭。
在眾多篇什中,付秀瑩反復書寫著芳村的常與變,書寫著時代之變對于鄉(xiāng)土倫常的沖擊。一如費孝通先生所指出的,鄉(xiāng)土中國是以傳統(tǒng)倫理價值為精神內(nèi)核的。有評論者說,付秀瑩的鄉(xiāng)土小說表現(xiàn)的便是這種“人倫之正” 。確實,“人倫之正”構成了付秀瑩小說美學的根基之一。然而,我以為,付秀瑩同時也敏銳地捕捉到了鄉(xiāng)土社會中人倫的變異,她往往從很小的切口進入,描繪社會的巨變在鄉(xiāng)村的投影,呈現(xiàn)這些變化如何在人心中激起或大或小的波瀾,甚至改寫了人物的命運。值得稱道的是,作者雖然在此不斷觸及鄉(xiāng)村新的社會矛盾,觸及時代的癥結與難題,然而,她的方式卻是充分文學化的。在人物的內(nèi)心波瀾或者細微褶皺間,作者以小喻大,見微知著。
“常”與“變”之間的辯證與張力,構成了付秀瑩的“芳村”敘事美學中最為重要的部分?!赌吧稀烽_始以“楔子”將芳村的人口結構、家族關系、地理空間、人情風俗予以總括式的介紹,接著人物逐一登場。首先是翠臺。翠臺比《六月半》里的俊省要幸運得多,雖然張羅給兒子娶親,也遇到了“金錢”的考驗,少不了一番低三下四委曲求全,但俊俏的兒媳婦好歹是娶上門了。然而,“六月半”關口雖過,生活卻并非順順溜溜地流淌下去,對于傳統(tǒng)農(nóng)村婦女翠臺而言,要適應的變化有很多:自己打小看不起的妹妹素臺,成了新富一族,為了籌措聘禮,不得不厚臉皮上門借錢;因為種種日常齟齬漸漸疏遠了的堂妯娌香羅,主動提出介紹新婚的兒子大坡去大全的廠子干活,翠臺一方面不恥于香羅賣弄風情,與大全等男人不清不白的關系,一方面卻又暗自期望香羅能借助于這些關系把大坡留在自己身邊……作者有意通過翠臺這個內(nèi)心敏感而又循規(guī)蹈矩的農(nóng)村婦人的心理來感受芳村日常生活中這些微妙的變,而通過在“小年”這天的故事沖突來凸顯人心的變。翠臺對于小年的重視,與兒子兒媳女兒對于小年的輕視甚至忽略構成了敘事的張力。而在此之上,是風俗之變與時代之變:
“芳村的風俗,臘月二十三,祭灶。這一天,灶王爺要上天。上哪去?當然是上玉皇大帝那里去,是復命的意思,用現(xiàn)在的話,叫做述職。灶王爺掌管人間的煙火,辛苦勞碌了一年,是該要好酒好菜恭送他老人家。上供的供品,除去雞鴨魚肉,還有一樣萬萬少不得。一種甜食,叫做糖瓜的。又黏又甜,沾在牙上,半天下不來。這糖瓜的意思,是黏住灶王爺?shù)淖彀?,防著他到了玉皇大帝那里,說人間的壞話。這幾年,也不知為什么,糖瓜這東西竟?jié)u漸少見了。好像是,人們覺得糖瓜太平凡了些,肥雞大鴨子有的是,盡著給仙家上供就是了。也好像是,人們都忙,灶王爺說不說人間的壞話,也都顧不得了。總之是,在芳村,糖瓜幾乎是已經(jīng)絕跡了?!?/p>
相對于《六月半》中“變”對于“?!钡谋┝λ毫眩▋鹤铀烙诜敲?,母親不堪重擊),在《陌上》開篇的翠臺故事里,“?!眳s以一種綿韌的力量不斷地嘗試修復“變”所造成的裂隙(如委屈的翠臺迅速擦去眼淚的動作)。在急劇變動的鄉(xiāng)村現(xiàn)實中,這種修復無疑是無比困難的,因而,它更是一種美學意義上的修復。
《陌上》顯然不是一部全景式地展現(xiàn)農(nóng)村社會現(xiàn)實的長篇小說,這從它的人物和結構中看以見出。《陌上》沒有一個被突出塑造的主人公,各個人物穿行在芳村的各個方位,你方唱罷我登場,如行云如流水,如生活本身的樣子。恰如有論者所指出的,《陌上》的結構法可以叫做“人像展覽”式結構,全書基本上每章重點寫一個人物,總共寫了24個人物。而每章重點寫一個人物的時候,其他人物也會穿插互現(xiàn),這可以叫做“串門子”的手法。 用作者自己的說法,“我是用散點透視的筆法,試圖勾勒一個村莊的點和面,試圖由此呈現(xiàn)一個村莊的整體的風云” ??梢娮髡弑救藢τ诓捎眠@樣的方法來結構這部長篇小說,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也符合她“以小見大、見微知著”地呈現(xiàn)芳村的“常與變”的追求?!赌吧稀凡⒉幌駛鹘y(tǒng)的長篇小說那樣遵循線性的時間,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局,一步步推進。然而,這并不是說《陌上》的時間完全消失在空間里面,仔細閱讀會發(fā)現(xiàn),隨著每一章人物轉換和空間位移,時間也在流動,這一方面表現(xiàn)為節(jié)氣與四時“風景”的更替,另一方面則是時代之變的或顯或隱的投影。
如果說《陌上》并沒有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主人公,芳村才是《陌上》這本書真正的主角,那么,風景便是這主角的“面”,女性的心事便是這主角的“里”。在“風景”的選擇上,芳村人有自己的美學:
“在芳村,多的是各種樹,楊樹,柳樹,刺槐,椿樹,也有人栽了棗樹,石榴樹,蘋果樹,桃樹,卻不大見杏樹和李子樹。都說是桃養(yǎng)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人們知道杏和李子這東西不好,就索性躲著它們。這地方的人家,也有好花草的,卻并不多。若誰家的廊檐下,或是影壁面前,栽了美人蕉,夾竹桃,或者是月季,或者是牽?;?,這家的主人,一定是一個愛好兒的。在芳村,愛好兒的意思怎么說呢,好像是講究的意思,又不全是??傊牵瑦酆脙?,也有愛干凈,愛臉面,愛漂亮的意思。仔細想想,似乎也不全是。其實呢,這地方的人家,更多的是種菜。比方說,在自家的院子里,搭上一個絲瓜架。絲瓜這東西,牽藤爬蔓的,長得瘋快。開花的時候,是一朵一朵的黃花,明艷極了。絲瓜呢,一條一條垂下來,累累的,十分的喜愛人兒,或者是種架豆角。架豆角講究的是搭架子。用細的竹枝子,或者干脆就用棉秸子,仔細搭好了,專等那豆角蔓子往上爬。這種架豆角開一種小紫花,一簇一簇的,晴天是歡喜的意思,雨天呢,又是哀愁的意思。這樣的菜,又可吃,又可看,芳村人都喜歡?!?/p>
而女人的心事每每與風景交融在一起,如前所論,這是付秀瑩喜歡的抒情美學。女人的心事就如“燈籠草”。到底什么是“燈籠草”?在小說《燈籠草》中,付秀瑩寫道:“壟溝邊長著燈籠草,細細的葉子,春天的時候,開著一種粉色的小花,像燈籠。燈籠草在鄉(xiāng)野極常見,田間,地頭,壟上,滿眼都是。小燈見了,總想把那小燈籠打開——它細碎的花瓣深處,藏著什么?”
這小燈籠草,正像小燈枝枝杈杈的小心思,有時候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一如她對二樁的感情,一如二樁對她的感情,說不清道不明,然而,也不可說不可說。這燈籠草也正像付秀瑩筆下那些女性兜兜轉轉暗藏的小心思。
“不過才兩天,麥田里飛芒炸穗,很有幾分樣子了。瘋吹過來,叫人不免擔心,那金黃的麥粒子,會不會被吹到地上。香羅身上燥熱,卻伸手把空調關掉,把車窗搖下來。風嘩啦嘩啦注滿車子,帶著麥子特有的焦香,還有濕漉漉的青草的味道。開出好遠了,香羅忽然想,方才,草棵子里跳出來的那東西,是不是一只野兔?或者,干脆是一只野貓?
前面是萇家莊的老墳,柏子樹郁郁蔥蔥的,遮天蔽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鷓鴣在叫,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這是小說第二章,主要人物是香羅。香羅是萇家莊風流女子小蜜果的女兒,跟她娘一樣也是一個風流種子,因小蜜果的名聲不好,她便嫁到芳村做了老實木訥的根生的媳婦。她到城鎮(zhèn)上開了美容院,當上了老板,又與芳村的能人大全保持著曖昧關系。小說將這段故事的節(jié)氣放到了端午前后,飛芒炸穗、青草如煙,樹木蔥郁,野兔野貓亂竄,一片活潑的春末夏初風景,空氣中滿是萬物繁衍的氣息,那一聲聲鷓鴣啼叫,“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聲聲入耳,呼應著香羅情欲噴張、燥熱的心事。付秀瑩將這些活色生香的女性很自然地安放在鄉(xiāng)村的大地上,安放在蓬勃生長的莊稼中間,她們也如同行走著的飽滿多汁的莊稼,生機勃勃地繁衍生息。付秀瑩的芳村敘事因而具有了某種陰性氣質。
《陌上》寫到了眾多鄉(xiāng)村女性的心事,翠臺、望日蓮、香羅、瓶兒媳婦、銀花、小鸞、喜針、素臺、蘭月、春米等,使它成為一部陰性的鄉(xiāng)村志。這在中國文學史上還真是不常見。蕭紅的《生死場》書寫北方鄉(xiāng)村的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被魯迅解讀為民族國家寓言,在學者劉禾看來,《生死場》還包含著彼時女性真實痛徹的生命經(jīng)驗,它在被壓迫民族的經(jīng)驗之上又疊加了被壓迫性別的經(jīng)驗。與《生死場》相比,《陌上》則傾向于家長里短的日常經(jīng)驗,更多地是借鑒了世情小說的筆法,在女性微妙細密的心事呈現(xiàn)上,我們想到的是《紅樓夢》。而在芳村圍繞著大全、建信這樣的經(jīng)濟、政治暴發(fā)戶,所編織的紛亂的男女欲望之網(wǎng),則又很容易讓我們想到《金瓶梅》。
在付秀瑩的第一本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作家出版社2011年11月出版)中,全部篇目被一分為兩輯,上輯“愛情到處流傳”的各篇均系芳村敘事,而下輯“花好月圓”的各篇則將文學視線移到芳村以外的世界。仿佛如一道分隔線,分開了城與鄉(xiāng)的“這邊”與“那邊”。
將《花好月圓》置于下輯首篇頗有意味,它講述的內(nèi)核故事其實是一對身份不明、關系不明的中產(chǎn)階級男女相約共赴黃泉、以身殉情的故事,我們在渡邊淳一的《失樂園》和王安憶的《小城之戀》中都讀到過類似的故事,付秀瑩敘事的特別之處,這對男女的故事始終沒有被正面講述,它隱于茶樓那間“花好月圓”茶室的簾幕之后。而敘事者的眼光則是來自從鄉(xiāng)村來京,在茶樓打工的女孩桃葉。初來乍到,她對于京城懷著陌生、好奇和忐忑。而這對相擁殉情的男女則給了她這個都市外來者以強烈的震驚體驗?!盎ê迷聢A的茶室,一切如舊。每天,迎來送往,滿眼都是繁華。只是,桃葉卻有些變了?!?/p>
中篇《無衣令》,是另一個“桃葉”的故事。在京城打工的鄉(xiāng)村女孩小讓本來也是在老鄉(xiāng)開的小飯館當服務員,偶然結識了報社副總老隋,小讓在家鄉(xiāng)雖有“糟糠之夫”,卻禁不住已婚的老隋的追求,成為其“二奶”情婦。心思單純的小讓并無多大的野心,只是享受在茫茫都市被呵護被溫暖的感覺,享受“家”的溫馨。然而,在老隋升職的關鍵時期,東窗事發(fā),小讓被牽扯其中,成為犧牲品?!柏M曰無衣,與子同袍”,老隋此刻發(fā)來的短信不足以撫慰她,在北京刺骨的寒冬中,她恍有所悟,能與她“同袍”的唯有鄉(xiāng)下的“糟糠之夫”?!肚偕穼懸粚υ诔鞘欣锲D難謀生的夫妻,妻子在路邊偶遇一名都市男性,使她經(jīng)歷了一場內(nèi)心的風暴,對比自己蹬三輪車的丈夫,妻子對于自駕小轎車的斯文男人的性幻想,既代表了她對于理想男性的想象,也代表了她對于一種社會身份的向往和渴望。但是現(xiàn)實很快使妻子平復,與貧賤的丈夫相濡以沫,雖屬無奈,卻也踏實可靠?!扒偕倍郑刃稳菀环N情感的和諧狀態(tài),也暗示出身份對等方能“和鳴”。兩篇小說從正反兩面去揭示城鄉(xiāng)、階層、性別之間的差異與權力關系。
事實上,早于付秀瑩開始寫作,她便已離開河北鄉(xiāng)村,定居于北京。如果說,鄉(xiāng)村生活是她的遠去的記憶,那么城市生活便是她此在的現(xiàn)實。鄉(xiāng)村經(jīng)驗在她是內(nèi)在于身體的,熟稔、可供信手拈來,只待重新地咀嚼、編織、再造;而城市經(jīng)驗則仍然在增長變化的動態(tài)過程當中,作者如同《花好月圓》中的桃葉,需要克服初來大都市的震驚體驗,消化陌生而異己的經(jīng)驗,生成新的觀察角度、美學方式和創(chuàng)作主體。在創(chuàng)作初期的城市書寫中,可以看出作者尚處于嘗試和摸索的階段,還無法形成集中而強有力的題材和主題。如《百葉窗》《對面》等表現(xiàn)辦公室政治,女主角都是一位大學畢業(yè)留京,初出茅廬便要面對機關復雜人際關系局面的職場新人,因為青春貌美,還不得不面對辦公室的微妙的性別政治關系。這大概是初入職場的作者將還沒有充分進行思考發(fā)掘和美學轉化的直接經(jīng)驗,輕易地放進了小說?!冻鲎摺贰痘疖囬_往C城》《你認識何卿卿嗎》等以男性心理為表現(xiàn)對象,寫都市男性在平庸瑣碎的單位事務或家庭生活中,被壓抑與扭曲的欲望與心理。作品以人物一次“出格”的行動來呈現(xiàn)他們逃離日常生活的沖動,這是一場“白日夢”,最終他們還是不得不回歸到他們厭倦的生活常軌當中,那是都市蕓蕓眾生逃不掉的宿命?!瓣惼た吭谝伪成希燥柫?。這一刻,他心滿意足。所有的那些小情緒、委屈,悲傷,怨恨,他都不愿意去想了。他這一生,都毀了。然而,能怎樣呢。就連艾葉,也料定,他總會回來。他無處可去?!惼し藗€身,很快,又睡熟了?!保ā冻鲎摺罚┱媸侨松鸁o夢到中年??!
漸漸地,隨著都市經(jīng)驗的累積和思考探索的深入,付秀瑩開始發(fā)展出一個新的敘事方向,即揭示都市人群的精神隱秘與錯綜曖昧的情感勾連。
《如何紀》將筆觸深入一個表面上風光無限的家庭“幽暗的內(nèi)核”,張向北是農(nóng)村出身的一介書生,陰差陽錯地娶了副市長蘇劍的女兒蘇書慧,此后,張向北由教授而院長、由院長而副校長,一路青云直上。妻子美麗端莊卻依然令他有所不滿足,一次“艷遇”令他念念不忘。與此同時,蘇劍的第二任妻子愛琴,這個“萬千寵愛集一身的市長夫人”,卻趁著每月到郊外圓月寺上香的時間,奔赴與情人的約會——丈夫在官場練就的“喜怒不形于色”令她生厭,她渴望的是激情,是“瘋狂的,驚艷的,生命的華彩章節(jié)”。張向北和愛琴在各自出軌的場合偶遇,幽微的私情被掀開一角。小說從表面光鮮的婚姻中探幽發(fā)微,直擊暗疾叢生的人性。
中篇小說《醉太平》也是這一方向上的力作。小說寫京城文化學術圈的世態(tài)人心,這個圈子的人“在浪漫和墮落之間”,“又逢上這么一個大時代,鬧哄哄的,有破有立,或許終究,破的比立的多。到處是斷壁殘垣,到處是塵土飛揚。人心呢,就有些俯仰不定。”“這個時代,精神和物質之間的相互轉化,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力。在京城,文化更是如魚得水,有多少人打著文化的幌子混飯吃。文化的冠冕之下,是叮當作響的白花花的銀子?!痹趯W術期刊主編老費所置身的文化學術圈中,生態(tài)鏈秩序井然,弱肉強食,明規(guī)則、潛規(guī)則盛行,利益交換,欲望角逐,男男女女沉浮其間,暗通款曲。圈子里,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而圈中人揣著明白裝糊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地一起把游戲繼續(xù)玩下去。作者將人物置于關系網(wǎng)的社會結構之中,書寫在這個結構中,文人被時代所劫持的生不由已的困局,以及無力的掙扎,其批判反思的筆力已更進一層。在那場文人雅集的聚會中,學術大佬袁爺喝高了,坐在那里指點江山,說著說著竟破口大罵:“什么他媽的學術,狗屎!”被眾人扶下場時,還大聲吟道:“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崩腺M覺得在袁爺悲慨豁達的背后,竟是滿懷蕭索。而他也不由懷想自己在上世紀80年代的大學青春時光,那時的他相信,“書齋里的那一盞孤燈,是能夠照亮整個世界的”。那時的他對未來有多少想象和期待,如今只能黯然無奈地感嘆一聲:“年少輕狂,年少輕狂啊?!碧绞⑹雷硖?,作者以微諷的筆調,已戳破了“太平”中的假象,流露出絲絲荒誕與悲涼。與在社會上混圈子的虛與委蛇、爾虞我詐相伴隨的,是夫妻之間、男女之間的牽扯不清、曖昧不明。老費與劉以敏十年的穩(wěn)定婚姻,因老費撞見劉以敏出軌而告破。在婚姻家庭中表現(xiàn)得如中藥味般內(nèi)斂、低調、沉靜的藥劑師劉以敏在離婚后,卻被老費在娛樂場所偶然撞見了裝扮時尚、裊娜多姿的另一面。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她?而老費與有夫之婦易娟的偷情雖酣暢淋漓,極度瘋狂,然而,老費卻很清楚自己何曾對她有過半點真心,而易娟在老費之外可能還另有情人?!按采系吹哪且稽c真心,在堅硬的現(xiàn)實世界中,仿佛陽光下的薄雪,美麗是美麗的,卻虛幻得很?!?/p>
從“芳村”到京城,隨著時空的流轉,付秀瑩漸漸在她所得心應手的鄉(xiāng)村敘事美學之外,發(fā)展出一套新的城市敘事美學。如她所言:“城市中對人的巨大的擠壓,物質的,精神的,心靈的,都是現(xiàn)代人的城市病的緣由,都市人內(nèi)心的荒蕪,情感的淡漠,道德的潰敗,欲望的橫流,是時代的某種征候,是精神疑難。我試圖從人性的角度,探索這個疑難解決的可能性。” 對付秀瑩而言,無論城市還是鄉(xiāng)村,她首先并且最終關注的是生活其中的“人”,她致力于表現(xiàn)“人性中那些明處和暗處,那些幽微的,隱秘的,曲折的,明暗交錯的部分”。這是以“小”見長的女作家面對一個龐然大都市時所自覺選擇的視角。
短篇小說《那邊》可以看作是一首新時代的“閨怨詩”。傳統(tǒng)的閨怨詩的抒情主體是棄婦或思婦,《那邊》的抒情主體是被有錢人則是養(yǎng)在高檔公寓中的“小三兒”。從開篇“半夜里,不知怎么就鬧起別扭來……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到終篇“北京的黑夜,真的來臨了”,小說借用了戲劇的“三一律”原則,截取了“小三兒”小裳在被包養(yǎng)公寓中生活的一天。自然,這一天的所發(fā)生的事情都是“有意味的”——與老邊的慪氣是委屈的爆發(fā)(“往日的千種冤仇頓時涌上心頭”),與閨蜜“林妹妹”的吐槽帶出女性命運的分野(平凡幸福的家庭生活與不甘平凡卻陷入泥潭掙扎的生活),與母親的通話及到郵局給家里寄錢交代了人物的出身和社會階層(使一個弱女子淪為小三有了現(xiàn)實依據(jù)),偷看到老邊的手機信息讓她對自我的境遇有了進一步的“驚醒”(不過是情人之一),而與送快遞者的交媾則是欲望的釋放(年輕強壯的“小公馬”般的肉體仿佛是她深藏于心昔日戀人章同學)。小說敘事采用內(nèi)視角,筆力深入小裳這個特殊身份人物的自我意識,層層點染出她的無奈與不甘、隱忍與怨懟,她被壓抑的如洪水猛獸的欲望及深藏的一觸即發(fā)的瘋狂?!赌沁叀芬砸粋€獨特的角度寫出了現(xiàn)代大都市中的“閨怨”。被小裳稱作“那邊”,即老邊與法定妻子的家庭生活是一處留白,存在于小裳與讀者的想象之中。進一步地想,在“那邊”的女性生活未必不是另一處“閨怨”。對女性來說,可謂人生處處都是“閨怨”。
進一步說,對于都市人隱秘復雜的情感世界而言,“那邊”是我們所不了解的潛流暗涌,一如都市的地下水管道,暗地里四通八達,縱橫勾連?!澳沁叀睙o處不在,人心隔肚皮,每個人都互為“那邊”。一如《尖叫》中的女主人公今麗,看似幸福平靜、完美無缺的婚姻生活被丈夫老車在高潮時的一聲“尖叫”給打破了,從此,老車在忘我的亢奮狀態(tài)下所喊出的那個名字“笑貞”就橫亙在了夫妻之間。付秀瑩的小說總是從人物心理的細微處著力,杯弓蛇影,煞是好看。那個周末下著細雨,夫妻倆去超市購物,偶遇到老車的女同事笑貞,一個聽來的名字有了具體的形象?;貋淼能嚴铮宪囌f說這個,說說那個,說著說著自己又笑起來。在敏感的今麗看來,老車的表現(xiàn)得有些反常,他是在掩飾什么嗎?這次沒有心理準備的不期而遇是否暴露了他的秘密?而今麗也跟著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腮幫子酸酸的,牙齒卻是涼森森的。笑著笑著就嗆住了,咳嗽起來。”車里的氣氛有些尷尬,“雨刷子在車玻璃上來來回回的,徒勞地努力著”。這是暗示兩人這相互掩飾的徒勞吧,是女人的第六感也罷,是女人捕風捉影的猜疑心也罷,反正情感的罅隙從此抹也抹不掉。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這是張愛玲的感悟,想必同樣也是付秀瑩的感悟。在小說《留情》中,張愛玲寫一對老夫少妻米先生和敦鳳婚姻中的齟齬、盤算、將就、妥協(xié),她嫁他是為了錢,他娶她是為了體面,“然而敦鳳和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的”。在付秀瑩的小說《如意令》中我們讀到了類似的故事。喬素素和海先生是二婚,人生走到一半,沒有了年少時的激情,過得愈發(fā)小心翼翼,因為未來的可能性越來越少。重新組合的家庭,不能說事事稱心如意,偶爾也有情緒,但人到中年的閱歷與理性使他們清楚,這段婚姻是平衡的結果,是優(yōu)化的選擇。小說也圍繞兩人一同出門兜兜轉轉的心思展開,在外面,婚姻過的是面子,在路上偶遇曾經(jīng)的女同事,同性間的暗中較量,體面的海先生沒讓喬素素輸人;而在家里,婚姻過的是里子,如意不如意,只有自己知道。在街上,夕陽西下的時分,他們見到一對老夫婦,正預備過馬路?!袄舷壬嶂欢登嗖?,另一只手拿著報紙。老太太抱著一個油汪汪的紙袋,一只手扯著丈夫的衣襟?!边@對老夫婦也會是他們的未來吧?老來相依為命,這便是大多平凡的夫妻最好的晚景和歸宿吧。
如同波蘭導演基斯洛夫斯基的電影《紅》《白》《藍》三部曲中反復出現(xiàn)一個老太太將玻璃瓶子扔進垃圾箱的鏡頭,付秀瑩的幾篇小說也都出現(xiàn)了一對老夫婦的鏡頭。在《那邊》中,小裳在小區(qū)花園里看到一對上等人家的老夫妻,“一個老先生坐在輪椅上,臉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那個老太太,推著他慢慢走,臉上也是淡淡的?!毙∩严耄骸斑@么漫長的一生,他和她,是怎么熬過來的?那個老先生,臉色鄭重,甚至,有點歲月悠長所饋贈的慈祥安寧,看上去倒還是一本正經(jīng),誰知道他的內(nèi)心呢?”
同樣的場景在短篇小說《剎那》中也出現(xiàn)了一回。路小影在陽臺眺望樓下的小花園,看到一對老夫妻推著帶轱轆的小車,要去菜場買菜。兩人都不說話?!坝龅娇部赖臅r候,老太太就趕緊做出幫忙的姿勢。哪里能幫得上?……老太太目光平和,什么都看不出來。也不知道這么長的一生,她是怎么熬過來的。她幸福嗎?她折騰過嗎?她后悔嗎?她怕嗎?”這段話投射的是路小影內(nèi)心的困惑,她的人生從來沒有走錯一步,從小到大,念書,考試,上大學,嫁人,生兒子?;橐鰣A滿,工作順遂。然而,在面對臺灣男子的情感誘惑時,在人生道路上一貫正確、紋絲不亂的路小影開始質疑自己的人生:“一點故事也沒有,一點色彩也沒有。正像黑白電影,正大刻板無趣的教育片。穩(wěn)妥自然是穩(wěn)妥的,可是憑什么呢?!毙≌f寫了一個女人對日常正規(guī)的逃亡和回歸,內(nèi)心風暴的旋起旋滅,其心事曲折幽微處,亦是作者筆力縱橫處。
事實上,在都市敘事中,付秀瑩所擅長表現(xiàn)女性心事的本領依然有所發(fā)揮,只不過,表現(xiàn)對象從鄉(xiāng)村女性轉到了不尷不尬的都市知識女性。《紅了櫻桃》寫都市“剩女”櫻桃的滿腹心事。故事說來簡單,一如一些知識女性之所以被“?!毕碌墓适?,她本身對愛情和婚姻有較高的要求,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追求她的人她沒有感覺,而她喜歡的人,要么不喜歡她,要么就是玩弄感情游戲,并沒有真的打算談婚論嫁。官員連贊可算是一個體面的結婚對象,無奈櫻桃動不了心,便也下不了決心,直至對方打了退堂鼓;而風流倜儻的大學教授唐不在稱得上是“渣男”,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風流占盡,閱人無數(shù),收放自如,櫻桃在這段關系中徹底被動。付秀瑩對櫻桃心事的描畫可謂極盡能事。她比喻櫻桃一個人遠離家鄉(xiāng)漂在北京的孤獨,“像一個孤魂野鬼”,從夜宴回到家,仿佛是《聊齋》里的書生,使勁扣家門,“以為里面有爹娘,有故鄉(xiāng),有命里夢里最溫熱的一把土”,扣醒了,才發(fā)現(xiàn),竟是一片荒草如煙的墳地。她比喻櫻桃在經(jīng)歷了情感蹉跎后的那顆心,“就像是一根燃盡了的木頭,一眼看上去,已經(jīng)是灰燼了,但誰能料到,里面盡然還殘留著通紅的芯子,摸一把是冷的,待要停留片刻,才知道,其實里面還是溫熱的?!?/p>
時間對女性真是不公平,《紅了櫻桃》開篇就寫時間帶來的恐慌感:“記不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櫻桃變得怕過生日了,而且是,越來越怕?!边@一年她34歲,將滿35。記得40年前,新時期之初,張潔那一聲“愛,是不能忘記的”的呼喚可謂石破天驚,影響甚至改變了很多人的愛情婚戀觀。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愛,是不能忘記的》講述的其實是一位大齡“剩女”的婚戀選擇(盡管彼時尚未出現(xiàn)“剩女”一詞)。小說開篇即說:“我和我們這個共和國同年。三十歲,對于一個共和國來說,那是太年輕了。而對于一個姑娘來說,卻有嫁不出去的危險?!泵鎸σ粋€理想的結婚對象,“我”卻猶豫不決,“因為我鬧不清我究竟愛他的什么,而他又愛我的什么?”小說最后那段在那個年代震撼人心,被反復征引的話是這樣的:“別管別人的閑事吧!讓我們耐心等待著,等待那呼喚我們的人,即使等不到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結婚!不要擔心這么一來獨身生活會成為一種可怕的災難。要知道,這興許正是社會生活在文化、教養(yǎng)、趣味……等等方面進化的一種表現(xiàn)!”40年過去了,我們的社會生活在文化、教養(yǎng)、趣味等等方面,究竟是進化了,還是倒退了?似乎是,如鐵的嚴酷現(xiàn)實進一步擠壓了愛情理想的空間。在“剩女”這個不無歧視性的命名的流行于當下城市的話語空間,甚至成為一種話語壓迫時,那個“耐心等待著”、不擔心“獨身生活會成為一種可怕的災難”的獨立而自信的女性主體隱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多辛酸、焦慮、卑瑣、無奈、失落,甚至絕望……就如櫻桃對“剩女”二字的忿忿不平:“如今這些人,真是損得很。剩女,齊天大圣,簡直是侮辱!說到底,終究還是男性話語。一個女人,在適當?shù)哪昙o不把自己嫁出去,不是心理變態(tài),就是生理畸形,是罪過,更是難題,簡直是,怎么說呢,是生活的公敵。”這個時代,不知道有多少櫻桃這樣的女性,從鄉(xiāng)村到都市,經(jīng)歷著精神的遷徙、心靈的動蕩和情感的顛沛,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夾縫中,彷徨歧路,不知何去何從,滿腹的心事兜兜轉轉,欲說還休。
付秀瑩反復書寫知識女性的情感缺憾與心靈的分裂狀態(tài),對于她們而言,愛情似乎永遠在他處,在“那邊”。《幸福的閃電》中,藍翎面對成功男士左恩的追求,尚在猶猶豫豫之中,卻對樓下健康快樂的陌生鄰居產(chǎn)生了莫名的情愫,并催生出一場春夢,然而,內(nèi)心中暗暗滋生的幸福感很快就在現(xiàn)實面前幻滅?!兑箠y》中,與沾染脂粉氣的學界名流周一洲住豪宅過上上流生活的郁春,在一輛遠離日常生活的夜火車上,檢視自己的內(nèi)心后發(fā)現(xiàn),她懷念的是當初與尹劍初清貧而快樂的生活,那段生活雖早已被她丟棄,卻如此深刻地烙在她的靈魂?!赌茄分校茄╇x開了京城文化名流、已婚的浪蕩子孟世代,而愛上了單純明朗、熱愛生活的大男孩杜賽,然而杜賽卻又突然一去不返,那雪的感情世界依然空缺?!洞獭分?,燕小秋與大馮舉案齊眉的平靜生活,被燕小秋的前度情人周止正一紙宣稱要回來的明信片所打破,使燕小秋猛然感到她與浪蕩子周止正意亂情迷、刻骨銘心的過往戀情如一根刺一樣,刺在她與大馮的婚姻關系中。而在《那邊》中,為了能留在京城,小裳選擇與戀人章同學分手,而他們在分手前夜的徹夜歡愛,卻如幽靈般縈繞在她與老邊的生活中?!八詾椋约涸缫呀?jīng)慢慢把他忘掉了。誰會料到呢,在別的男人的床上,她竟然一次又一次想起他。不是別的,竟然是那一回,他們僅有的一次歡愛?!毕鄬τ诶线吶找嫠沙谒バ唷⒘Σ粡男牡纳眢w,小裳不時想起的是章同學“小公馬”般的強壯身體,閨蜜林妹妹高高大大的年輕丈夫也讓她產(chǎn)生性幻想。圍繞這些知識女性們身邊的多是各種“中年趣味”的男性,他們被層層物質化的社會屬性包裹著,卑瑣世故,喪失陽剛血性,遠離了男性的自然屬性;而她們內(nèi)心愛著的是單純明朗、健壯勇猛的雄性少年。從“男女”回歸“陰陽”,可以說,作者的性愛觀是“反現(xiàn)代性”的、浪漫主義的,這是她以“自然”返觀“文明”的一個批判性的價值維度。
付秀瑩筆下的知識女性形象多趨于保守,她們往往柔弱矜持,貞靜自守。在《紅了櫻桃》中,作者這樣觀察道:“所謂的七〇后,在男女這件事上,還是有那么一點傳統(tǒng)的底子,或者叫作包袱也好。理想的愛情,自然是另外一種。……好女子是如何嫁出去的?自然是是要讓好男人來求。求之而不得,便有了一波三折的故事流芳百世?!弊鳛橐环N參差對照的寫法,在中規(guī)中矩的女主公近旁,作者每每安排一位風風火火敢愛敢恨的“女閨蜜”,如櫻桃與南飛飛(《紅了櫻桃》)、路小影與瑪瑙(《剎那》)、“你”與溫小棉(《舊事了》)。兩種極端性格其實代表了女性的一體兩面,一如,付秀瑩經(jīng)常寫到看似矜持的女性在性愛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瘋狂一面,令對面的男性“又驚又喜”。那是女性的生命能量在長期壓抑后的爆破?!杜f事了》中,“你”充滿母性意味的溫柔之愛,與溫小棉果敢放肆的熱烈之愛恰成對照:“有時候,你面對溫小棉,你會忽然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世俗,虛偽,裝腔作勢。你不得不承認,在某種意義上,溫小棉是你的替身——至少,是你無數(shù)替身之一種。她代替你,掙脫掉層層枷鎖,精神的,肉體的,在滾滾紅塵中縱身一跳——飛蛾撲火,粉身碎骨,都由它去了?!边@是深陷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夾縫中分裂的女性主體,然而,也可能是一次女性主體的蛻變與新生。
“是不是
回不去的
才叫做故鄉(xiāng)”
在《陌上》的卒章,“芳村的女兒”翟小梨回來了。在京城定居多年的翟小梨,帶著丈夫乃建和女兒妞妞回到故鄉(xiāng)芳村過年。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故鄉(xiāng)的物是人非還是令她極度不適——人們張口閉口都是“錢”。青嫂子一直追問小梨夫婦在北京的收入,令小梨難以招架;一個遠房大伯劈頭就問小梨是啥官兒,聽到答復,他嘆氣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呀。那意思是,你爹白白勤苦供養(yǎng)你讀書了,令小梨頗感難堪。于是,接下來有人問起女婿乃建的情況時,小梨只好咬牙胡謅,不禁連在場的老父親都狐疑滿腹。大姐怪小梨不懂世故,沒買車被村里人看不起,“在外頭混了恁多年,混了個啥?連個車都混不上?!切﹤€勢利眼們,狗眼看人低。人這一輩子,不蒸饅頭爭口氣呀?!币驗殄X的事,姊妹間也鬧得不痛快……是芳村在市場經(jīng)濟的浪潮中變得愈發(fā)拜金,愈發(fā)勢利,還是,其實它原本就是如此,只不過,是歸來者的眼光變了。又或者“變”才是永恒的“?!?,故鄉(xiāng)和“我”都變了。一如當年魯迅帶著兒時甘美的記憶回到故鄉(xiāng),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凋敝破敗的鄉(xiāng)村、一些愚昧麻木的鄉(xiāng)民,究竟是時間帶來的頹敗改寫了記憶,還是啟蒙者的“歸去來”里已然夾帶了批判的目光。其實,小梨是了解芳村的,所以她才向乃建提出租一個車子開回芳村。但是北京人乃建不理解小梨“好面子”的根底,拒絕了小梨的要求,令小梨果然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勢利眼里感受了羞辱。為難的是小梨,因為她夾在芳村與北京兩套價值體系中間,“我是我故鄉(xiāng)的主人,也是我故鄉(xiāng)的客人”,在芳村向往京城,在京城思念芳村,而當年,她可是立志要從此地走出去的。
“很小的時候,我總是做著一個又一個相似的夢。我拎著皮箱,坐著飛機,或者火車汽車,從‘外面回到芳村?!饷妫青l(xiāng)村之外的地方?!覠釔畚业姆即濉?墒俏疑钪沂侵挥性凇饷娴臅r候,才會更加由衷地熱愛。熱愛,思念,眷戀,深情。所有這些,是要用離別之苦,去孕育去滋養(yǎng),用離別之后的榮歸,來訴說來抒發(fā)的?!?/p>
這是《他鄉(xiāng)》中的翟小梨對男友幼通傾吐的心事。那時她剛上大學,正在與來自省城的幼通熱戀,外面的世界剛剛向她掀開了一角。作為《芳村》的姊妹篇,《他鄉(xiāng)》中的翟小梨并不是《陌上》中的翟小梨,但她們又可看作同一人,因為她們都是“芳村的女兒”。《他鄉(xiāng)》是這個“芳村的女兒”一路從芳村掙扎到京城的個人奮斗史。
在評述這部個人奮斗史之前,我們可以先來看看作者的一個“前文本”《秋風引》。在這部中篇小說中,芳村女孩小桃上完師范后又分配回了芳村的小學教書。不認命的小桃立志走出芳村,然而師范學校的畢業(yè)文憑顯然不足以改變命運,她能憑借的唯有身體。她先是色誘鄉(xiāng)村小學校長,然后通過他認識縣城工商局干部樊大勇,并成功嫁為樊太,從鄉(xiāng)村小學調入縣城小學。在一番身體交換后,鄉(xiāng)村女性小桃擁有了城市戶口,然而,這其中又有多少的精明算計、委曲求全、掙扎與不甘,其中的卑微心事與人性扭曲,真是令人扼腕嘆息。
《秋風引》只能算是《他鄉(xiāng)》的一個小小的預演?!端l(xiāng)》這部“芳村女兒”的個人奮斗史之所以慘烈,在于她必須靠自己跨越重重的城鄉(xiāng)、階層、等級的障礙與壁壘?;橐鍪堑孕±娴那瞄T磚,是她通往城市的第一步,與幼通結婚使她擁有了省城S市的城市戶口,成了一名城里人。放到上世紀90年代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現(xiàn)實來說,從農(nóng)村人到省城人這一身份的轉變,確實是一步實質性的跨越。然而,農(nóng)村人的出身不僅是一種深刻的烙印,更像是一種“原罪”,洗也洗不掉。在這個城市的普通知識分子家庭中,翟小梨?zhèn)涫芾溆?,倍感寄人籬下的苦楚,不僅公公婆婆對她很冷漠,小姑子更是表現(xiàn)出明顯的輕蔑。城鄉(xiāng)之間的沖突,在這個家庭中,不僅表現(xiàn)為幼通家人對于翟小梨農(nóng)民這一原生身份的嫌棄,而且也表現(xiàn)為翟小梨基于芳村的倫理和人情世故,對于幼通一家不通人情的不理解,甚至反抗。事實上,城與鄉(xiāng)的等級意識也內(nèi)化于翟小梨的精神里,這表現(xiàn)為她這個“外來者”對幼通家人的逆來順受,曲意奉承。小說上部中最令人感到痛苦不安的描寫,是翟小梨為了討好婆婆,在商場精挑細選了一件90多元的棉襖作為婆婆的生日禮物,卻因著急趕回去給孩子喂奶,越過了排隊的人群,拿著未付錢的棉襖走了無購物通道,被商場保安誤認為是小偷,而罰了2000元。這筆錢對于當時這對年輕夫婦窘迫的生活,無疑是雪上加霜。為了自己這一點卑微的心思,翟小梨付出了高昂的代價:“自尊,榮譽,體面,在生活的重壓下,一個人內(nèi)心的卑微,恥感,對物質的重新思考、審視和理解?!边@一切激起了翟小梨的反抗之心,她以已過而立的年紀、妻子與母親的身份,毅然決然地考研,讀研,并成功地留京工作,擁有了北京戶口,從此扎根北京,令幼通一家刮目相看。如果說,幼通的父親還懷著一個不切實際的京城夢,那么,幫幼通家圓夢的卻是當初被他們看不起的翟小梨。不過翟小梨以這種方式來反抗幼通一家,證明自己,其實也是遵循著相同的等級觀念與邏輯:農(nóng)村、省城、京城,只不過,這一回是來自這個等級序列中最底層翟小梨,攀到了更高層。
《他鄉(xiāng)》還是一部女性的精神成長史,在為個人經(jīng)濟和社會地位奮斗的同時,翟小梨也在艱難中摸索著性別身份的獨立,與個人奮斗一樣,這也帶有被逼上梁山的意味。來自芳村的性別觀念“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讓翟小梨起初信奉嫁雞隨雞,夫貴妻榮,將自己一生的幸福寄托在丈夫幼通身上。然而,婆家的坐視不管,幼通的無為與無能,反反復復地磨滅了翟小梨的希望,她意識到改變命運只能靠自己。她孤身闖蕩北京。然而,京城是另一番天地,另一個世界,初來乍到的翟小梨迷失其中,京城也激起她對新生活的欲望。體現(xiàn)到感情選擇上,她奮不顧身地陷入到與已婚文化人老管的戀情當中,決意要和幼通離婚。小說下部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描寫,是翟小梨在京城落下腳跟、正式入職報社的第一天,尚未離婚的她帶著同樣有婚在身的老管來到報社,跟領導應酬,跟同事寒暄。他們是瘋了嗎?這或許只能解釋為,女性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翟小梨已不顧一切、甚至急不可待地要與老管開始新的生活。那么作為中年男性的老管呢?作為立志要在京城施展拳腳謀取功名的老管,他也準備好了與翟小梨開始新的生活了嗎?而從這次之后,兩人之間便有了齟齬,漸行漸遠。事實上,仕途一帆風順、前途看好老管并沒有與前妻離婚的打算,婚姻是什么,情感是什么,性愛是什么,作為男性的老管想得很清楚。這又是一個老故事啊。翟小梨痛苦不堪,她只能憑借寫作來逃避,來療傷,而寫作竟又一次地改變了她的命運,也重新令老管對她看重起來。但此時,翟小梨表示,她已經(jīng)不愛老管了。她終于又再次回到了幼通的身邊。然而,翟小梨的“歸去來兮”的選擇到底是主動還是無奈呢?如果老管接納了她,她還會回到幼通身邊嗎?如果這又是一次被動的、無奈的選擇,那么,這個女性精神的成長便并沒有真正完成。
在《他鄉(xiāng)》的封底介紹上,有這么一段話:“小說的主體部分之外,還插入了七個短篇小說。插入部分和主體部分不斷對話、對峙、反駁或者爭辯,構成了一種巨大的內(nèi)在張力,形成了一種多聲部的敘事效果。”從小說結構而言,其追求“眾聲喧嘩”的效果的意圖是明顯的,不過就巴赫金的“狂歡化詩學”的本意來說,真正的對話是不同的主體與價值觀之間的碰撞,盡管《他鄉(xiāng)》在小說中插入的部分來自不同的人物身份和視角,但其背后的價值觀其實并沒有那么豐富與多元。我更感興趣的地方,是不同敘述之間的事實抵牾之處。如在小說主體部分,幼通是在親戚的公司任職,而插入的部分介紹幼通是在省里的一家機關工作,小公務員。再如小說主體部分,翟小梨與幼通所生的是女兒,而在插入部分,幼通的姐姐幼宜介紹,弟弟和弟媳的孩子是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這些“刺眼”的矛盾之處,究竟是寫作時的“硬傷”,還是作者所故意賣的“敘事破綻”?至于翟小梨和老管的故事就更明顯了,在小說插入部分,老管的自述中,他與翟小梨的感情并沒有真的展開,那只是存在于一個中年男性的“白日夢”當中,“我舍得丟下這些東西嗎?安穩(wěn)的生活,整齊的秩序,體面,尊嚴,聲譽,道德的圓滿,道義和良心的高地……”這個瞻前顧后、不敢行動的老管,倒是比那個玩了之后就不肯負責的老管對女性的殺傷力小多了。在我看來,小說的這些抵牾之處,產(chǎn)生了一種敘事效果,即所謂“不可靠的敘述”,按照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的看法,“可靠的敘述者指的是當敘述者在講述或行動時,與作品的思想規(guī)范(這里所說的是,與隱含作者的思想規(guī)范)相吻合,不可靠的敘述者則并不如此”。對于不可靠的敘述者,他進一步指出,應該將不可靠一詞保留給這樣一些敘述者,“這些敘述者裝作似乎他們一直在遵循作品的思想規(guī)范來講述,但他們實際上并非如此”。是什么原因使敘述者變得不可靠呢?就在于敘述者的價值觀念與隱含作者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大相徑庭,作品中的思想規(guī)范與敘述者的描述相沖突,使我們對其講述的“真實說法”的確實可信性產(chǎn)生懷疑。 在我看來,借由“不可靠的敘述”,付秀瑩將自己和《他鄉(xiāng)》的敘述者——“我”,即翟小梨拉開了一定的距離,正如作者所宣稱的,“我不是翟小梨”,這對于一部以“我”為敘述者,且又與作者本人的經(jīng)歷有所重合的長篇小說來說,以“不可靠的敘述者”來制造一種間離效果,以避免讀者將其簡單地讀作一本自傳,而像作者所期望的,能更復雜化地理解翟小梨這個人物。
翟小梨這個女性形象可謂毀譽參半,遠非完美,《他鄉(xiāng)》也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矛盾與問題,這說明女性精神成長的道路依然還很漫長。期待付秀瑩。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