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占星圖早已準備好。
——安娜·阿赫瑪托娃
一個人出生的那一刻,似乎在冥冥之中與今后的命運走向有了極其隱秘的關聯:“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中國的星象家,給一個人細批終身,預卜未來,那么清楚,那么明確,事故是那么在命難逃。中國的星象家能把一個人的一生,逐年斷開,細批流年,把一生每年的推算寫在一個折子上,當然卦金要遠高出通常的卜卦。但是傳記家的馬后課卻總比星象家的馬前課可靠。今天,我們能夠洞悉蘇東坡窮達多變的一生,看出來那同樣的無可避免的情形,但是斷然無疑的是,他一生各階段的吉兇禍福的事故,不管過錯是否在他的星宿命運,的確是發(fā)生了,應驗了?!保终Z堂《蘇東坡傳》)
一
在中國古代,天文學家把重要的星星分成二十八組,故稱二十八宿、二十八舍或二十八星。二十八星又分為東方青龍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虛、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婁、胃、昴、畢、觜、參,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張、翼、軫。
占星術歷來得到帝王的格外關注,這關乎社稷安危、關乎國運昌祚、關乎文脈興衰:“在徽宗崇寧五年(1106年)正月,出乎神意,天空出現輦星,在文德殿東墻上的元佑黨人碑突遭電擊,破而為二。此是上天降怒。毫無疑問,徽宗大懼,但因怕宰相反對,使人在深夜時分偷偷兒把端門的黨人碑毀壞。宰相發(fā)現此事,十分懊惱,但是卻大言不慚地說道:‘此碑可毀,但碑上人名則當永記不忘!’現在我們知道,他是如愿以償了。雷電擊毀石碑一事,使蘇東坡身后的名氣越來越大。他死后的前十年之間,凡石碑上刻有蘇東坡的詩文或他的字的,都奉令銷毀,他的著作嚴禁印行,他在世時一切官銜也全予剝奪。當時有作家在雜記中曾記有如下文句:‘東坡詩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崇寧大觀間,海外蘇詩盛行。是時朝廷禁止,賞錢增至八十萬。禁愈嚴而傳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誦東坡詩,便自覺氣索,而人或謂之不韻?!讚羰笪迥?,一個道士向徽宗奏稱,曾見蘇東坡的靈魂在玉皇大帝駕前為文曲星,掌詩文?;兆谠桨l(fā)害怕,急將蘇東坡在世時最高之官爵恢復,后來另封高位。為蘇東坡在世時所未有。在徽宗政和七年(1117年)以前,皇家已經開始搜集蘇東坡的手稿,懸價每一篇賞制錢五萬文。”(林語堂《蘇東坡傳》)
在西方的占星學上黃道十二星座代表了不同的宇宙空間方位,于是將黃道分成相應的十二個星座——白羊座、金牛座、雙子座、巨蟹座、獅子座、處女座、天秤座、天蝎座、射手座、摩羯座、水瓶座、雙魚座。大約在隋朝,“黃道十二宮”傳入中國,在宋代大為流行,比如南宋《靈寶領教濟度金書》:“欲課五星者,宜先識十二宮分名及所屬。寅為人馬宮,亥為雙魚,屬木;子為寶瓶,丑為磨羯,屬土;卯為天蝎,戌為白羊,屬火;辰為天秤,酉為金牛,屬金;巳為雙女,酉為陰陽,屬水;午為獅子,屬日;未為巨蟹,屬月?!币恍┚舳嗨嫉奈娜艘苍谛窍笾袑で髠€人命運的內在秘密。蘇軾對自己性格和命運所認知的一部分就來自于星座,“退之詩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酥酥バ珵樯韺m,而仆乃以磨蝎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碧K軾所提到的韓愈(字退之)的詩是《三星行》:“我生之辰,月宿南斗。牛奮其角,箕張其口。牛不見服箱,斗不挹酒漿?;氂猩耢`,無時停簸揚?!保ā稏|坡志林·命分》)蘇軾還嘲諷過同是摩羯座的馬夢得,感懷命運不濟,實則也是在自嘲——“馬夢得與仆同歲月生,少仆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仆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蹦纤稳朔酱箸煌u價過摩羯座的韓愈和蘇軾:“惟磨蝎所蒞之宮,有子卯相刑之說,昌黎值之而掇謗,坡老遇此以招讒。而況晚生,敢攀前哲?”《十二宮分野所屬圖》甚至極具創(chuàng)造性和游戲精神地將十二星宮與十二州相對應:寶瓶配青州,摩羯配揚州,射手配幽州,天蝎配豫州,天秤配兗州,處女配荊州,獅子配洛州,巨蟹配雍州,雙子配益州,金牛配冀州,白羊配徐州,雙魚配并州。
我們不必把星座學看成是命運的直接對應,如果視之為一種趣味和好奇也許會更為輕松。但是對于一些詩人而言,似乎出生的那一刻就預示了此后他的人格和精神命運,比如里爾克、葉芝以及佩索阿都曾是星相學的超級迷戀者,自我認知、神秘主義、自動寫作、超驗意識以及未來時間的想象都體現在他們一段時間的現實生活和寫作實踐當中:“佩索阿終其一生對占星學有強烈的興趣,他和著名的神秘學家阿萊斯特·克羅利(Aleister Crowley)通信,后者曾到里斯本訪問過他,并在他的幫助下設局假裝自殺(有趣的是,克羅利和葉芝曾同屬一個叫作‘金色黎明’的神秘主義組織,兩人之間有過激烈的沖突,但除此之外,佩索阿和葉芝應該沒有什么個人關系)。佩索阿給莎士比亞、拜倫、王爾德、肖邦等名人繪制過星盤,也給他的異名制作過星盤,據傳說,他還大致準確地預言了自己的死期。”(楊鐵軍《想象一朵未來的玫瑰:佩索阿詩選·譯者序》)
二
幾次來陳超的墓地,我都不由自主地想到狄蘭·托馬斯,想到的是他的那首詩《葬禮之后》(這是詩人在他姨媽去世當天所寫):“她的死原是一次寧靜的水滴;/她并不希望我沉溺于她的善心及其名聲/所引發(fā)的圣潮,她愿默默地安息/不必為她破碎的身子祈禱?!倍姨m·托馬斯生前的最后一首詩并沒有寫完,那正是獻給父親和他自己的“挽歌”:“傲然不屑死去,失明而心碎地死去/他走上最黑暗之路,不再回頭/一位勇敢而善良的人,冷峻而孤傲,//那一天最黑暗。哦,愿他從此躺下/終于能輕松地躺下,最終穿越山崗/在青草之下,永沐愛意?!?/p>
在陸陸續(xù)續(xù)的閱讀中,我發(fā)現詩人之間的命運總有那么多難以說清的關聯和秘密。
陳超顯然對星座以及“詩人性格”存在著極為深入的認識,正如他書桌的玻璃板下曾經一直壓著的一張小紙條上所寫的:“認識你自身?!标惓陂喿x的過程中也注意到了詩人的性格、寫作與星座之間的隱秘關系。在此,可以以陳超對西川的那篇極其著名的文章《讓蒙面人說話——西川詩歌論》作為例子予以說明。
陳超注意到西川不僅在一篇訪談中提到了星座,甚至還為自己的星座寫過兩首詩,都名為《雙魚座》。這就觸及到一個人的寫作觀念和思想觀念的深處驅動了,“在一篇名為《反對極端純潔》的訪談錄中,西川說‘我是雙魚座的,雙魚座的人特別適合當藝術家’。西川還以《雙魚座》為題寫過兩首詩,將這個占星術中的符號,生生由空中拉到了大地。‘雙魚座’這個所謂藝術家,不是從高處宣布真理的天使,不是以藝術來遣興的風流才子,而是被困乏和矛盾纏裹,思想動蕩不息的詩人自況:‘上溯晦暗的雙魚座/那里有另一種遠離海水的生活/不是濫用了真理的畜生所能體驗/不是躲過了北風利爪的人們所能理解/生活變亂至今/而命運看不見摸不著/必須點亮多少支蠟燭/才能使一只困乏的小鳥重新振作?’(《雙魚座》)
這是一個承受晦暗和北風利爪,偏離獨斷的‘真理’,回溯命運之謎,并力求在困乏中重新振作的詩人形象?!?/p>
更為精敏的陳超還注意到了著名英國威爾士詩人R·S·托馬斯也寫過一首《雙魚座》:“誰對鱒魚說/你將死于耶穌受難日/成為一個男士與他美麗的夫人的/食物?∥是我,上帝說/鱒魚細膩肌膚的玫瑰紋理/人口中的利齒/正是他所造就?!?/p>
后來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陳超的生日與狄蘭·托馬斯(1914~1953)和西爾維婭·普拉斯(1932~1963)居然是在同一天——天蝎座的詩人。我想到了狄蘭·托馬斯在三十歲生日時所寫下的詩句,他“感嘆生日的神奇”。這是一個成年人在與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遠去的“男孩”對話:“再次聊起孩提時的田野/他的淚水灼熱我的臉龐,他的心隨我的心房跳動/這些就是森林、河流和大海/一個男孩/在逝者聆聽的夏日里/向樹林、向石塊,向潮水里的魚兒/低聲傾訴他內心歡樂的真情。/而那份神秘依然/生動地/在水中,在鳴叫的鳥群里歌唱//而我在此感嘆生日的神奇/氣候卻早已開始轉換。男孩長眠已久/他歡樂的真情在歌唱,在陽光下/燃燒。/這是我邁向天國的/第三十個春秋,佇立于此,夏日的正午/山下小鎮(zhèn)上的片片葉子,沾染十月的血色。/哦,愿我心中的真情/依然被吟唱/在這高高的山巔,在這交替的歲月?!边@就是自我心象,是時間的挽歌,是童年的翻轉,是自我的確認,是時間的對視。這里面有歡欣、喜悅、平靜的回憶,也有無法掩蓋的疼痛與死亡的幻象。是的,我們每一天都在與一個過去時的“我”揮手告別,我們曾經是那個“男孩”但又不是,“男孩長眠已久”,歲月帶來了欣慰也沖涌來荒涼和陣痛。三十歲那年的陳超則在一首詩中說出“祝好人得沐天恩”。后來,陳超的那些回望過往的詩歌中反復出現了一個男孩和少年的形象——近乎于湖畔的水仙。1953年11月9日在酒吧連干18杯威士忌后狄蘭·托馬斯深度昏迷,最終致死,年僅39歲。陳超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就和這位被酒精焚燒一生的瘋狂天才詩人狄蘭·托馬斯進行了極其深入的隔空對話,這是精神對談,是靈魂之間的近乎宿命性的理解與親近,“現在是春天,廣闊的原野上,大河展開它遠接天空的舞蹈,草叢搖曳它堅韌沖動的綠色火焰。我們的生命,從冬天冷凝的黑斗篷中奔出來,加入這喧囂和騷動的自然合唱。我們的心被猛烈地攪動了,它獵獵招展像大樹,它應和著第一陣爆裂的冰排……但是,我們感到了一種郁悶。因為,我們的語言和智慧,在天地之爐造化之冶中,顯得那么無力,那么滯澀。我們能夠想到和寫出的詩句,背叛了我們的內心!它顯得如此蒼白,向度如此單一甚至單調。這時候,我們想到了那些優(yōu)秀的詩人,我們渴望他們出來‘代替’我們說話?!保惓兑庀笈c生命心象》)而這被第一個選中的替我們說出生命內在激動與隱憂,道出新生與毀滅的不是別人,正是狄蘭·托馬斯——
通過綠色導火索催動花朵的力
催動我綠色的歲月;炸裂樹根的力
是我的毀滅者。
而我喑啞,無法告知佝僂的玫瑰,
同一種冬天的熱病壓彎了我的青春。
正如陳超所言,這是狄蘭·托馬斯對春天的獨特感受和個性抒寫,“他將強烈的感情和智性,結結實實地壓進了一個意象:春天植物的根莖成為咝咝嘯鳴著的綠色導火索。它迅疾地閃灼,不可阻礙地奔馳,催開最初的花朵,也炸開了詩人塊壘崢嶸的內心。對春天生殖力和生命力的感受,對新生與死亡的對稱和對抗,都在這簡潔而具體的意象營造中體現出來。而且,這組意象的內涵,并非是單一的。它涉及到了自身內部的斗爭和摩擦:‘炸裂樹根的力/是我的毀滅者’。新生和毀滅被結合為一體。當春天的復雜內涵被詩人用一支‘綠色導火索’拎出來時,它就在瞬間照亮了我們的心智,催動我們感官和知性開放,我們在領受到迷狂的審美快感時,同時也擊穿了事物的本質?!保ā渡妼W論稿·意象的性質》)這句話與狄蘭·托馬斯對詩歌的認識是相互打開的:“詩人的一大技藝在于讓人理解潛意識中浮現的東西并加以清晰地表達;才智非凡的詩人的一大重要作用就在于從潛意識紛繁的無形意象中選擇那些將最符合想象目標的東西,繼而寫出最好的詩篇?!?/p>
當年我在《生命詩學論稿》中讀到狄蘭·托馬斯寫于1933年10月12日的這首《通過綠色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以及陳超的這段解讀時,我在書的內頁寫下了最初的閱讀感受,那時是1999年的秋天,“‘綠色導火索’在外形上看與植物的生長狀態(tài)很契合,意象是瞬間到來的但又是準確而恰當的。而燃燒的‘導火索’本身就是矛盾體,是復雜的互否,涉及到事物內部的摩擦和自毀。”縱觀狄蘭·托馬斯的詩歌,幾乎更多的時候給我們帶來的是死亡、墳墓、蛆蟲、血液和殮衣這樣的死亡場景和黑暗想象,比如《我夢見我的創(chuàng)生》《時間像一座奔跑的墳墓》《挽歌》《而死亡也不得統治萬物》《我與睡眠結伴》《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這是一個短暫的一生一直懷有自毀沖動的人,但他的詩歌卻是永生的。這是對死亡的癡迷想象,對詞語和技藝的竭力效忠,對潛意識機能的激活。他的詩有著粗獷、野蠻而又細膩、詭譎的情感爆發(fā)力,天才般的語言感受力,對人與自然、時間的神秘性體驗和超驗的表述,對現代心理學意識的拓展性理解。
三
一個人出生的那一刻,似乎在冥冥之中與今后的命運走向有了極其隱秘的關聯。
赫爾曼·黑塞對自己的出生時間(1877年7月2日,星期一,黃昏。巨蟹座,水象星座)是這樣的自我認識(母親對他的評價則是聰明可愛,但也非常頑固、執(zhí)拗):“在一個炎熱的七月,夜色降臨時分,我來到這個世上,那一刻的炎熱無意中成為了我一生都極為珍愛,并想尋回的事物,當它離開我的時候,我是那樣疼痛地想念它?!保ā堵詡鳌罚┝终Z堂也格外強調了蘇東坡的出生時間與多舛命運的內在關聯,“關于這個生日,第二件要提的就是蘇東坡降生在天蝎宮下。照他本人的說法,他一生遭受許多磨難,被人扯上好好壞壞、莫須有的許多謠言,都有這個原因。他的命運和韓愈相同,他們屬于同一星座,韓愈也堅持自己的政見而遭到放逐?!保ā短K東坡傳》)
性格決定命運,性格也大多決定了寫作的命運。這既來自先天的家族基因又與后天的生存空間以及情感生活有關。
本雅明(1892.7.15—1940.9.27,巨蟹座、水象星座)童年多病,視自己為憂郁癥,“我在土星的標志下來到這個世界——土星運行最慢,是一顆充滿迂回曲折、耽擱停滯的行星”,“孤獨對我來說是人唯一合適的狀態(tài)”。從童年時代起,行動遲緩的本雅明就分外自由而任性地去做白日夢、觀望、思考、精神漫游。本雅明在《德國悲劇的起源》里寫到“遲鈍”是憂郁癥性格的一個特征,還有一個特征便是“頑固”,“憂郁的人允許自己擁有的唯一的快樂是寓言:這是一種強烈的快樂。”正如蘇珊·桑塔格所準確分析的那樣:“對于出生在土星標志下的人來說,時間是約束、不足、重復、結束等等的媒介。在時間里,一個人不過是他本人:是他一直以來的自己;在空間里,人可以變成另一個人。本雅明方向感差,看不懂街上的路牌,卻變成為對旅游的喜愛,對漫游這門藝術的得心應手。時間并不給人以多少周轉余地:它在后面推著我們,把我們趕進現在通過未來的狹窄的隧道。但是,空間是寬廣的,充滿了各種可能性、不同的位置、十字路口、通道、彎道、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死胡同和單行道。真的,有太多的可能性了。由于土星氣質的特征是遲緩,有猶豫不決的傾向,因此,具有這一氣質的人有時不得不舉刀砍出一條道來。有時,他也會以舉刀砍向自己而告終。土星氣質的標志是與自身之間存在的有自我意識的、不寬容的關系,自我是需要重視的。自我是文本——它需要譯解。(所以,對知識分子來講,土星氣質是一種合適的氣質。)自我又是一個工程,需要建設(所以,土星氣質又是適合藝術家和殉難者的氣質,因為正如本雅明談論卡夫卡時所說的那樣,藝術家和殉難者追求“失敗的純潔和美麗”)建構自我的過程及其成果總是來得過于緩慢。人始終落后于其自身”(蘇珊·桑塔格《在土星的標志下》,姚君偉譯)。約翰·沃森則在《T.S.艾略特傳》中如此分析艾略特冷靜的性格成因:“第一次婚姻中‘個人和私密的痛苦’,磨煉出了艾略特超常的冷靜性格。他習慣根據‘純粹的智力和理性’做出決定,‘給出意見時小心謹慎’,在日常生活中也表現出‘冷靜的精神’。他的一位熟人對此‘印象深刻’,甚至‘深感壓抑’。凡此種種,都表明他是一位小心謹慎、冷靜客觀、低調沉默的人,有時甚至會刻意掩藏個性、深埋自我。”艾略特是天秤座,舉止優(yōu)雅、做事穩(wěn)重、理智、具有超強的判斷力,“終其一生,得體優(yōu)雅的舉止都是他掌控友誼的辦法。”
詩人的微觀心理表情分析有時也較為難解地與星座學(命理)發(fā)生微妙的關系。陳超說過“占星術是不壞的一分鐘小說”。出于對星座的好奇,當然我只是把星座學看成好玩兒有趣的知識,我上網搜到了一段關于天蝎座性格的文字:
天蝎座的人對互不相同的和互不相融的事物有特殊的興趣。他是一個喜歡探究事物的本質并加以區(qū)別的人。在蕭瑟的秋風中降生到這一星座的人粗獷而倔強,他顯得沉悶的個性和緊張的神經會使接近他的人感到壓抑和迷惘。他的愛情心理常常充滿著矛盾。他有一雙極其敏銳的眼睛,能洞察和利用人性的弱點和利弊。
另外,他的神秘性、極端性、好斗性和狂熱性,也常常給人們留下深刻的印象。無法擺脫的煩惱常常糾纏著他,使他感到精神疲憊。
天蝎座的人個性冷漠,神秘而性感。他喜歡親自動手去做,喜歡改善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環(huán)境,而不喜歡無所事事和庸庸碌碌的生活,那會使他喪失生機和活力。也有的喜歡自暴自棄,生活在陰影中。他從不愿承認失敗,如果遭到了挫折,他將會產生強烈的心理變態(tài)反應。
天蝎座,表面透明、清朗而實則隔絕、隱晦,正像西爾維婭·普拉斯筆下的玻璃鐘形罩一樣。這是一種混雜的性格(也許任何一個人都是如此,只是程度不同),叛逆而又柔情,憂悒而又幽默,神秘而又親切,介入而又游離,孤獨而又喜歡傾訴。他的智力、理性、意志力、自信心、幽默感都如此突出,與此同時,他的反叛、非理性、瘋狂、疏離、內向、自傲、自毀的沖動也同樣不可阻遏。天蝎座,應該是十二星座中比較富有非凡的文學和哲學才能的人(起碼從偉大作家尤其是詩人的幾率來說是如此),我們可以列一個典型的名單:濟慈、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塞爾瑪·拉格洛夫(190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蓋哈特·霍普特曼(19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安德烈·紀德(194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阿爾貝·加繆(195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艾薩克·巴甚維斯·辛格(197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內丁·戈迪默(199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若澤·薩拉馬戈(199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繆塞、穆齊爾、安德列·別雷、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庫爾特·馮內古特、狄蘭·托馬斯、西爾維婭·普拉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塔哈·侯賽因,以及錢鐘書、廢名等。
說到性格中的緊張感——當然也一定程度上體現在詩歌和詩論中,我想到陳超對自己早年的這段評價:“那時我年輕,從生理到心理都喜歡‘神奇’和‘緊張’的修辭效果。喜歡將序列不同的名詞、形容詞,通過書寫的暴力硬性壓合在一起。我還喜歡詩中情景的快速閃掠,視之為語境開闊?!保ā蹲x一首詩,說一些話——讀陸憶敏<我在街上輕聲叫嚷出一個詩句>》)
這種緊張感在陳超的詩歌、評論以及日記和書信中經常出現,“緊張”出現的同時也是試圖與他人對話或自我勸慰。陳超最愛重復的話是“我終于得以坐下來面對自己”“我該和我自己談談啦”。如果說緊張是一種站立的姿勢的話,那么陳超則一直試圖進行坐下來式的自我盤詰。以早期《生命詩學論稿》為例,其中反復出現的正是一個試圖坐下來尋找安寧的一個形象,比如:“上帝呵,請陪我坐一會兒”“堅持寫作就是坐下來審判自己”“一切喧囂止息了,我得以坐下來面對自己。我發(fā)現了自己靈魂中殘酷、冷漠的一面。這使我深信易卜生的體驗,生存就是與靈魂中的魔鬼作戰(zhàn),寫作就是坐下來審判自己”。
這種特殊的精神緊張感和修辭方式在陳超20世紀80年代的詩論中尤其是八九十年代之際體現得尤為突出,比如最具代表性的《回擊死亡的閱讀》:“秋天到了,風展烏云,枯葉像往世之書絮滿城市。這是我一年中讀詩的日子。靈魂變得筆直、緊張、犖犖大端。掀開河流的一角,我知道最后的溫暖將傾向于冰雪。冬天,我作好了準備,你尖銳寒冷的爪子將打在我疲竭的臉上,就這樣,我將熱愛斗爭的生活!閱讀,在你用死亡貫徹我的秋天,我已度過了習慣了貧窮和失敗。烏托邦的流放者,在過分的離心中寫作的大師,請讓我接近你們。言辭的歷險,將死亡敲進意象的鐵球。寒冷隱喻的終極,你們捐軀的青春已將我的靈魂壓彎。整個秋天,冰雪在我胸中跺著腳,它比我更寒冷,它,它的同謀死亡在哆嗦。一行行讀下去,再高聲一些,死亡被詩的弧光切割開。最深的隱痛,你們流過的鮮血,我必須重新流出。瘋狂的托馬斯,憂郁的曼捷施塔姆,置身死亡的英雄比死亡更深。我的一生都不夠強大,是由于懼怕換掉祖先的血。但是,在世紀之末的秋天,請讓我從黑夜中掠回你們的光芒,看見回擊死亡的寫作,并且改變我的生活。詩歌從我的骨頭中噴出火焰,它在我生命中走動,像一百只豹子的腰在風雪中焚燒!”
與此同時,陳超還一定程度上有一點兒由“緊張”延伸出來的“自閉安慰癥”。這當然不是病理層面的,而是精神氣質和隱喻層面的:“黃昏時分濕漉的林子/有一種你依賴的自閉安慰感/那邊飄來孩子們燒樹葉的嗆味兒/年光易逝,這次是嗅覺首先提醒你/望著鳥群堅定地穿過西風的氣漩/你已不再因碌碌無為而感到慚愧/日子細碎徒勞的沙粒多么安靜/向平庸彎腰,你因學會體諒而變得溫順/載滿瑣碎心思的火車穿透暮靄/隱入西部鋼藍的群山;鋼鐵轟鳴后/林子更加幽寂,你的心也像/松樹的球果,布滿瘢鱗但硬實平穩(wěn)/怕驚擾林子那邊的不知名的鳴蟲兒/你也不再把怊悵的麗句清詞沉吟/當晚云靜止于天體透明的琥珀/你愿意和另一個你多待些時間?!保ā锻砬锪种小罚?/p>
緊張與平靜,安慰與封閉,溫順與尖銳,恰好形成了一個人的精神對跖點。
四
陳超在20世紀80年代第一次讀到尼采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后來還讀了尼采的《善惡的彼岸》)的時候,正處于青春期中第一次面對“生命”“幸?!焙汀吧茞骸边@些“大詞”,當時虛無和困惑一直“占據了自己的心”。盡管尼采(1844—1900)是天秤座,陳超是天蝎座,但是都是出生于同一個月份——10月,而10月在陳超的一生中占有著極其重要的坐標位置。陳超生于10月、卒于10月,結婚紀念日是10月,他和棲棲的相識也是在10月,而陳揚的生日同樣也是在10月——和尼采只隔了一天。這種時間和精神上的“近親”淵源使得陳超一生如此鐘愛著尼采,甚至近乎不可解釋的是尼采和陳超都只在世56年。幾乎在每年10月的時候陳超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這個陰郁、悲劇性的詩人哲學家,“10月,又想起一個人,一個中等身材,臉上缺乏知識分子溫和的表情,閃爍著懷疑與激情的雙眼和長垂的胡子,給人一種粗卑錯覺的智者,一個要成為真正自由的‘我’的人。而他早已到了天上,在10月的陽光下,想起他,禁不住要來一次深呼吸,凝視天空……”“也是在一個10月,他來到這個世界……似乎命中注定的,他應該有一個幸福的人生,但是,俗世的恩主又怎么能給一個竭力要超越俗世的人以恩惠呢——他選擇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是戰(zhàn)斗得太久?還是一個思想者不愿再受思想的煎熬?在一個春天的早晨,他出門去買報紙,卻從此找不著回家的路,從此,他沉入了意識的暗夜里。而在某個恢復了意識的時刻,看到坐在身邊的妹妹默默流淚,他不禁發(fā)問:‘伊麗莎白,你為什么哭呢?難道我們不幸福嗎?’這個備受煎熬的孤獨的靈魂,生前不被人理解,不被社會接受,死后被人誤解,又被人利用。但是他卻在反問:‘難道我們不幸福嗎?’——幸福是不需要別人去肯定的。在失去意識10年之后的秋天,這個現代哲學的先驅終于像他向往的陽光一樣融入到了天空中,進入了那個永恒的靜謐之地。今天,我從一個卑狹的地方來赴智者之約,而斯人已去,我們竟不能做一次傾心之談。”(陳超《我想獻給人類一件禮物——重讀<查拉斯圖拉如是說>》)。這是陳超的另一個精神側面,我們還會在里爾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曼德爾施塔姆等人那里看到另一些精神對應和心理呼應。具體到陳超而言,這必然是一個并不輕松的精神肖像(包括后來發(fā)生的不幸)。
天蝎座有時笑起來像一個孩子,冷起來又像一個憂郁的謎,擁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和特殊氣息。我在陳超那里領受到的是微笑和深沉以及巨大的吸引力。
20世紀80年代的日記還印證了陳超是一個憂郁的人,當然他也是一個快樂的、有責任感的意志力強大的人,“憂郁的人是如何變成意志的英雄的?答案是通過一個事實,即工作可以變成一劑藥,一種強迫癥”“伴隨著自身孤獨而感到的痛苦,這是憂郁的人所具有的一個特征。人要做成一件事情,就必須獨處,或至少不能讓永久性關系束縛住手腳”“憂郁的人所表現出來的工作作風就是投入、全身心地投入”(蘇珊·桑塔格《在土星的標志下》,姚君偉譯)。
狄蘭·托馬斯是天蝎座,當然更是獨一無二的自己——天才詩人,酒鬼,“死亡率最低的地方是酒館,所以我盡量待在白馬酒吧……我到第三天才不再盯著姑娘們的膝蓋看,那些女大學生,她們進門后把大衣丟在一邊,然后坐下來學習,她們可愛的雙腿美妙交疊在一起……第三天,就是這一天,我發(fā)現自己在窗邊坐著的位置,正好是迪倫·托馬斯以前坐過的地方。我看到他掛在墻邊的肖像畫。那是一幅油畫,抹了個紅鼻頭,和他本人倒挺般配。不過對于一名酒鬼來說,怎樣畫他都般配……”(赫拉巴爾《白馬》,李暉譯)。每個人的性格中最深處的部分以及不能公開的私人生活則是這一精神肖像中最隱秘的不為人知的部分:“入學兩年后,福柯便來到圣-安娜醫(yī)院的法國精神病權威讓·德萊教授的診室……在這期間,他曾幾次有過自殺企圖或自殺未遂的事情……每當福柯夜晚從常常光顧的吸毒場所或同性戀酒吧回來時,總是一連幾個小時處于消沉、不適和羞于見人的狀態(tài)。”(迪迪?!ぐ@锱睢睹仔獱枴じ?聜鳌?,謝強、馬月譯)
同樣是天蝎座的西爾維婭·普拉斯(Sylvia Plath 1932—1963) 短 短31歲 的一生卻有過三次自殺經歷。在《拉撒路夫人》一詩中她對自己的三次自殺經歷以及驚悚的內心世界予以撕裂般地自白,時時為破裂的情感以及童年的陰影和憂郁癥所困擾:“表面上,我也許小有成就,但是我心里卻有著一大片一大片的顧慮和自我懷疑?!痹凇陡赣H》一詩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在童年即被黑暗、死亡和驚悸所激發(fā)的死亡想象的影子,“你下葬那年我十歲/二十歲時我就試圖自殺/想回到,回到,回到你的身邊/我想即便是一堆尸骨也行?!保惱琛埛引g譯)西爾維婭·普拉斯最后一段時間是她最痛苦、孤獨的時刻,也是詩歌寫作的爆發(fā)期,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寫作了40多首詩。她的寫作主要是在凌晨三四點鐘,那時的兩個孩子都已入睡,詩人重新找回精神的自我,“公雞啼叫之前,嬰孩啼哭之前,送牛奶人尚未置放瓶罐發(fā)出玻璃音樂之前的靜止、清藍、幾近永恒的時刻”。普拉斯在死后獲得普利策獎,生前她的詩歌投稿卻大多被編輯退回,而普拉斯卻是有著相當的寫作自信的詩人:“我是作家,我是有天賦的作家,我正在寫一生中最好的詩歌,它們會讓我成名。”此言不虛,有詩為證。1963年2月11日早上6點鐘,普拉斯在桌上放好留給兩個孩子早餐用的牛奶和面包,放好黑色的彈簧活頁夾(里面是40首詩)后,走入廚房,打開烤箱,打開瓦斯,將頭伸入進去。在此之前,她用毛巾將門窗的縫隙堵好。
一個人的自殺會有諸多的理由且往往非外人所知,甚至連親人都無從知曉,但是對于作家尤其是詩人的自殺,公眾的熱情和窺私欲卻是旺盛而持久的。這種傳記學的閱讀和批評會給“詩人之死”加上諸多心理學、文化和社會學的解釋,而這些解釋可能反而對詩人的生活、情感甚至寫作都形成一種遮蔽,而非準確、有益的揭示。對于西爾維婭·普拉斯棄世后很多研究者和公眾的誤解,她的女兒弗莉達·休斯的一段話非常適合拿出來給今天的讀者們看看,“然而,我母親自殺當下的極度痛楚卻被陌生人接管了,被他們占有,并加以重塑?!毒`》詩作集結成冊象征我擁有了母親,卻讓父親蒙受更多的誹謗。這好比她詩歌能量的黏土被占據之后,再以之捏制出對我母親的不同說法,捏造者捏造的目的只為了投射自己的想法,他們仿佛以為可以占有我真真正正的母親,一個在他們心中已然失去自我原貌的女人。”
我所接觸的詩人中對星座有著極為深入的理解并且準確度驚人的是路也和巫昂。巫昂的學生紫氣曾經在北京北三環(huán)的一個小酒館里興致勃勃地看我的星盤——那時她來北京不久且正準備進入磨鐵圖書公司。2010年春天去陜西安康的大巴上,路也看到商震就直截了當地說他是典型的白羊座,而具體到身邊的每一個人她都準確說出了星座甚至血型。
2015年元旦,我在福州的元旦詩會上又見到了路也,其間再次談起了陳超。路也跟我提了一個細節(jié),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她說有一次她母親看到了雜志上我的照片,端詳了一陣后,她對路也說這個人怎么看著像陳超呢?路也說,當然像了,這個人是陳超的學生啊。我當時又本能地問路也陳超是什么星座,她毫不猶豫地說“天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