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翮
《衛(wèi)風·氓》是《詩經(jīng)》中的名篇。人教版高中語文第三冊選取該篇。篇中被稱為“氓”的男子以貿(mào)易為名,與女主人公商議婚事。女子多情,遠送該男子涉過淇河,到達“頓丘”這個地方。頓丘位于何處,關(guān)系到對詩篇意義的理解。課文注④:“頓丘,在現(xiàn)在河南清豐境內(nèi)?!边@條注釋顯然是有問題的。
關(guān)于“頓丘”,最早的注釋出于《毛傳》?!睹珎鳌氛f:“丘一成為頓丘”??追f達《正義》引《爾雅》解釋說,“頓”乃“敦”的借字。又引孫炎日:“形如覆敦。敦器似盂。”[1]酈道元《水經(jīng)注·淇水》引《釋名》說,“頓丘”是“一頓而成丘,無高下小大之殺也”。[2]綜上可知,“頓丘”的形態(tài)是無明顯收束的,像一個倒扣著的盂。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則引《爾雅·釋丘》的“郭璞注”:“今江東呼地高堆者為敦。”[3]以上這些都是從地形地貌方面來解釋“頓丘”,沒有涉及其地理方位。
朱熹《詩集傳》說:“頓丘,地名。”[4]朱子最早指出頓丘為地名,而非泛指,這是正確的,但對頓丘具體的地理方位,《詩集傳》未作考證。明確指認頓丘位于現(xiàn)在河南清豐縣境內(nèi)者,是清代著名學者馬瑞辰。他在《毛詩傳箋通釋》中指出:“頓丘故城在今直隸大名府清豐縣西南二十五里?!盵5]此說即課文注④的出處。
《毛詩傳箋通釋》是清代《詩經(jīng)》學的經(jīng)典著作,當代《詩經(jīng)》注本多引此書,以為論據(jù)。課文注釋引據(jù)此說是可以理解的,且清代大名府清豐縣(今河南省濮陽市清豐縣)境內(nèi)的確有一座頓丘故城。此說從字面上看似乎并無訛誤,問題出在古今地理的變遷與地名演變的復雜性上。
歷史上的地名演變非常復雜,涉及朝代興替,建制更迭。研究古代地理還必須注意到山川河流的變化。關(guān)于頓丘這一地名,上述因素都有關(guān)聯(lián),特別是它與淇水的關(guān)系。馬瑞辰在上引斷語中曾經(jīng)引用《水經(jīng)注·淇水》的相關(guān)內(nèi)容,說明他也注意到了淇水和頓丘之間的關(guān)系。但他沒有注意到的是,淇水河道的古今變遷及水系歸屬的變化,未注意到與之相關(guān)的古代建制沿革所造成的地名遷移,沒有察覺到清豐縣境內(nèi)的頓丘故城與《氓》這篇詩中的頓丘并非一地的事實。
《氓》這篇詩中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淇水與頓丘的關(guān)系乃成為后世討論頓丘地理方位的基本出發(fā)點,后世相關(guān)注釋產(chǎn)生錯誤的原因在于人們往往忽略了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的淇水與黃河流向及其變遷的關(guān)系。
淇水(今稱“淇河”)發(fā)源于太行山西麓,現(xiàn)流入衛(wèi)河,屬海河水系,但在漢代及其以前,它是注入黃河的。俗話說,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河流改道是歷史上的常見現(xiàn)象。古代的黃河不像現(xiàn)在,從鄭州向東,經(jīng)蘭考折向東北方向,而是在今鄭州市附近折向北面,經(jīng)現(xiàn)在的河北省南部,向東北流人渤海。據(jù)專家研究,淇水的古河道在今河南省鶴壁市的淇門、新鎮(zhèn)一帶沿大侄山西側(cè)折向東北,其流向大體與現(xiàn)在的衛(wèi)河河道平行而在其左側(cè),頓丘在淇水右(東南)岸。[6]淇水既發(fā)源于太行山,流向東方,從它與黃河的關(guān)系來看,則頓丘位于黃河左岸無疑。
《毛詩傳箋通釋》所提到的“直隸大名府清豐縣西南二十五里”,的確有一座“頓丘故城”。換句話說,這座頓丘城當時位于黃河右岸。據(jù)《漢書·地理志》,東郡(秦置)轄縣有頓丘。[7]《漢書·武帝紀》說:“(元光)三年春,河水徙,從頓丘東南流人渤海?!盵8]這些告訴我們,戰(zhàn)國以后,作為縣名的頓丘,在黃河東岸(右岸)。武帝元光三年春,因黃河改道,才又位于黃河西岸(左岸)了。
作為歷史地名來說,《詩經(jīng)》中的“頓丘”與后人所說的“頓丘城”(或稱“頓丘縣故城”“頓丘故城”)不是一回事。《水經(jīng)注·淇水》記載:
淇水又東屈而西轉(zhuǎn),徑頓丘北。故闞駰云:“頓丘在淇水南”……《詩》所謂“送子涉淇,至于頓丘”者也?!克直睆筋D丘縣故城西,《古文尚書》以為觀地矣。蓋太康弟五君之號日五觀者也。《竹書紀年》晉定公三十一年,城頓丘。……蓋因丘而得名,故日頓丘矣。[9]
依此,我們可以知道,《衛(wèi)風·氓》中所提到的地名頓丘與春秋時期的頓丘城,皆在淇水之東南岸,城因丘而得名,時在春秋末期(晉定公三十一年當魯哀公十四年,即公元前481年)。
《水經(jīng)注》所記載的與頓丘相鄰的“頓丘縣故城”,即在淇水之濱,而淇水在西漢以前即注入黃河,則頓丘就不可能位于黃河右岸。所以它和“直隸大名府清豐縣西南二十五里”的“頓丘故城”并非同一座城,是可以肯定的。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這是因為古人另筑新城時,往往沿用舊有地名。這是后世“頓丘”一名多地,造成人們認識混亂的重要原因。 綜上所述,《詩經(jīng)》中的頓丘及春秋時期頓丘城的具體方位,或如史念海先生所推測在河南??h屯子鎮(zhèn)及其稍北的蔣村遺址。也有人說,頓丘當位于??h西部的火龍崗一帶。[10]兩說之間小有差別,這些都可以討論,但無論如何,頓丘不會位于今天的清豐縣境內(nèi)。因為如果它位于古黃河東南岸的今清豐縣境內(nèi)的話,則詩人不會說“送子涉淇,至于頓丘”,而是要唱出“送子涉河,至于頓丘”的詩句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以上從歷史地理學的角度考辨了《詩經(jīng)》中頓丘的方位問題,下面從詩篇內(nèi)容出發(fā),對這一問題作進一步的闡述。
從交通狀況與古代風俗而言,頓丘亦不當與黃河以東之地域有所關(guān)聯(lián)。清代著名經(jīng)學家胡承珙在其《詩經(jīng)》學名著《毛詩后箋》中早已指出了這一問題。他說:
考春秋時,淇水入河當在黎陽以西。其黎陽以東之淇水,乃魏武帝于水口下大木枋以堰,遏而東入白溝以通漕運者也。闞胭日:頓丘在淇水南。自是淇水尚未入河之處。詩言涉淇而至頓丘,是其地相去不遠。黎陽,漢魏郡地。頓丘當在其西。若東郡之頓丘,則在黎陽以東,去舊淇口稍遠,其非《詩》之“頓丘”,明矣。[11]
我們前面說過,頓丘位于何處,關(guān)系到對詩篇意義的理解。《衛(wèi)風·氓》主人公“涉淇”而至“頓丘”,說明她所居住的地方是現(xiàn)鶴壁市淇縣境內(nèi),這里原是春秋時期衛(wèi)國的腹地,經(jīng)濟文化都非常發(fā)達。清代著名學者魏源在《詩古微》中曾指出:
三河為天下之都會,衛(wèi)都河內(nèi),鄭都河南……據(jù)天下之中,河山之會,商旅之所走集也。商旅集則貨財盛,貨財盛則聲色輳?!呵镏嵭l(wèi),亦猶后世之吳越,人物美秀而文,文采風流照映諸國。[12]
《衛(wèi)風·氓》之成篇,足見女主人公所處之文化氛圍,可作魏源此說的旁證。春秋時期之鄭衛(wèi),社會風氣包括男女交往雖較其他諸侯國開放,然而總的來說,人們的行為仍須在禮樂文化的規(guī)范之下。其地男女之間戀愛固然有相當?shù)淖杂?,婚姻卻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詩篇中“匪我愆期,子無良媒”之句,就是這方面的反映。詩篇描述的女主人公之行程,必為一天之中,可徒步往返者。這也從一個方面證明了頓丘絕對不可能是遠在黃河以東的現(xiàn)清豐縣境內(nèi)。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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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王國維,水經(jīng)注校[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319. 319 - 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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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朱熹集注,詩集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37.
[5]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9:211
[6]史念海,河南浚縣大1丕山西部古河道考[J].歷史研究,1984(2).
[7][8]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557,163.
[10]周國瑞,《至于頓丘》瑕議[J].殷都學刊,2010(4).
[11]胡承珙,毛詩后箋[M].合肥:黃山書社,1999:297 -298.
[12]魏源,詩古微(續(xù)修四庫全書·經(jīng)部·詩類)[M].道光刻本: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