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慶斌
(上海大學 歷史系,上海 200444)
晚清開埠后各通商口岸得風氣之先,民間風俗呈現土洋混雜、新舊并存的特征。以上海為個案,學界多從社會文化史的角度,關注西風東漸之下華人的服飾、飲食、娛樂、婚喪等習俗(1)熊月之主編:《上海通史》第5卷《晚清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86—562頁。,將華人舊俗置于“傳統(tǒng)——現代”的二元框架中進行批判(2)梁景和:《近代中國陋俗文化嬗變研究》,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而對社會變遷過程中滋長的新陋俗及其對城市治理的挑戰(zhàn)關注不夠。近年相關研究以淫戲為例,討論上海華界當局、報刊輿論和地方士紳的角色,將陋俗屢禁不止歸因于市民階層的勃興和清政府社會控制力的下降。(3)魏兵兵:《“風化”與“風流”:“淫戲”與晚清上海公共娛樂》,《史林》2010年第5期;金坡:《愈禁愈演:清末上海禁戲與地方社會控制》,孫遜、陳恒主編:《都市文化研究》第9輯,上海三聯書店2013年版。一方面,這種社會文化史的研究路徑未能解釋在一個相對較短的時期內僅憑中下層民眾的文化觀念和生活趣味何以抵制官方禁令。另一方面,鑒于上海租界市政和司法的相對獨立性,華洋當局在治理地方陋俗中的觀念碰撞與權力捍格尚未引起重視。本文考察19世紀末法租界內的臺基案,揭示上海地方陋俗治理過程中的華洋矛盾和司法困境,發(fā)掘晚清通商口岸地方陋俗的成因,以期對上述研究做一補充。
“臺基”即男女幽會宿奸之所,晚清時曾流行于上海,后蔓延到蘇州、無錫、杭州、漢口、福州等地,實為社會頑疾,當時的畫報和小說中不乏描寫。(4)例如《臺基游街》,《點石齋畫報》1897年第500期,第14—15頁;《嚴辦臺基》,《時事報圖畫雜俎》1908年第253期,第5頁;《上海社會之現象:臺基引誘婦女之隱秘》,《圖畫日報》1909年第61期,第7頁。此外,小說《人間地獄》描寫了女學生上臺基的情節(jié)。《新上?!访枋隽伺_基主引誘婦女上臺基的種種手段。參見娑婆生、包天笑:《人間地獄》,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31—135頁;陸士諤:《新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863頁?!芭_基”一詞系諷癡男姣女“借臺演戲”之意。(5)《論懲辦臺基之法》,《申報》1882年4月4日,第1版。研究者從性別史和社會史的角度出發(fā),認為臺基陋俗反映了儒家禮教的松動與近代女性對性愛自由的追求(6)熊月之:《晚清上海女權主義實踐與理論》,《學術月刊》2003年第3期;李長莉:《晚清上海社會變遷:生活與倫理的現代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92—500頁。艾晶:《清末民初女性性越軌現象的社會緣由解析》,《福建論壇》2008年第4期。,但是催生了家庭倫理、城市治安和公共衛(wèi)生等社會問題。(7)[法]安克強著、袁燮銘等譯:《上海妓女:19—20世紀中國的賣淫與性》,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83—85頁;劉延輝:《臺基與近代中國城市社會研究》,河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49—63頁。上述研究將臺基活動歸因于上海開埠后風氣的變化,而忽略了臺基陋俗事涉通奸已屬違法。本文嘗試從法律史和城市史的視角反思臺基陋俗盛行的成因,借此展現清政府與租界當局在城市治理中的不同邏輯,通過分析中外立法差異和租界司法實踐,揭示晚清上海租界中陋俗治理的困境,以及中西城市治理觀念的碰撞。
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的性行為事關禮法,其正當性取決于男女間的社會關系。自宋代以來,以“孝烈賢才節(jié)”為中心的儒家女德觀逐漸形成,催生了旌表制度以示獎掖。明代上??h志中“節(jié)婦”數量是“烈婦”“孝婦”“才婦”三者總數的3.4倍。待到清代,這個數字提高到7.6倍??h志這種具有示范意義的文化載體暗示上海地區(qū)對女性道德角色的定位主要是“守身”和“完節(jié)”。(8)羅蘇文:《女性與近代中國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88頁。它強調女性婚前守貞和婚后對丈夫的絕對忠誠。道德教化之外,明清兩朝不斷完善立法來懲辦不當性關系。清律將非婚姻關系內發(fā)生的男女性行為統(tǒng)稱為“奸”。第一類為強奸,對奸夫處以徒刑或絞刑,婦女無罪;第二類為和奸,即雙方自愿發(fā)生性行為。若奸婦未婚,男女各杖八十;若奸婦已婚,各杖九十;第三類為刁奸,介于強奸和和奸之間,即一方引誘或脅迫另一方發(fā)生性行為。無論婚否,男女均杖一百。后兩類奸罪稱為通奸。清律還規(guī)定凡撮合或容留他人通奸者,即犯“媒合容止”罪,在通奸男女所受刑罰基礎上減刑一等處罰。(9)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521—522頁。此外還有一類特殊的非法活動即賣淫窩娼。清代地方司法實踐中,由于衙役胥吏收受賄賂對妓院書寓等場所加以庇護,所以賣淫很少受到懲罰。盡管地方官收到有關賣淫的案件都會依律辦理,但是官署不會主動查訪,而且賣淫獲罪的實際量刑不及通奸罪。(10)Matthew Sommer,Sex,Law and Socie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303—304.就臺基活動類型而言,若男女幽會,事后雙方向臺基主支付費用,即屬和奸。若由臺基主引誘女子上臺基,或奸婦和臺基主合謀引誘男子上臺基,即屬刁奸。(11)清末文人王韜在日記中便記錄了他上此類臺基的感受。參見方行、湯志鈞點校:《王韜日記》,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68頁。以上活動中臺基主均犯“媒合容止”罪。
19世紀60年代臺基興起于上??h,并呈現出職業(yè)化的趨勢,官府對當事人多處以杖責或游街。(12)《中外新聞》,《上海新報》1869年1月30日,第2版。對于上臺基者和開設臺基者的量刑,文中特別注明“大約照老例游刑六門”。1870年代初上海知縣重刑懲治臺基,臺基主遂移往租界經營。(13)《論上海借臺基惡俗禁后染及租界事》,《申報》1873年3月19日,第1版。搜檢臺基禁令可知,19世紀末上海華洋當局將臺基定性為“陋俗”“淫風”“鄙俗”或“弊俗”,但未提及通奸獲罪的一般量刑。例如1877年公共租界禁令譴責上臺基者“寡廉喪恥莫過于此,敗俗傷風實為地方之害”。(14)《論禁止臺基客寓事》,《申報》1877年1月3日,第1版。1880年上海道臺聯合各國領事發(fā)布禁令稱“男女共室,白晝宣淫,廉恥喪盡,殊堪發(fā)指”。(15)《嚴禁私設臺基示》,《申報》1880年9月12日,第2版。輿論也多從道德出發(fā)將臺基視為婦女“喪名失節(jié)之大劫”(16)《借臺之便》,《申報》1873年10月23日,第2版。,譴責臺基主“敗壞人家門風,損壞人家名節(jié),其罪擢發(fā)難數”。(17)《嚴禁臺基說》,《申報》1879年6月19日,第3版。士人對臺基亦多有微詞,葛元煦認為臺基乃“滬上風俗之大壞者也”。(18)葛元煦:《滬游雜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3頁。洋場才子黃式權也感慨道:“上海風俗之壞,不壞于妓館林立,而獨壞于臺基之屬。”(19)黃式權:《淞南夢影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02頁。1890年代仍有評論認為臺基是“上海敝俗之尤者”。(20)《閱本報記寬限閉店事有感而書》,《申報》1896年1月26日,第1版。
官方禁令和民間輿論強調臺基活動有違道德的一面,淡化其違法性質。這種重禮輕法的表述和清中后期處理犯奸案的官方邏輯相契合。隨著清代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婦女走出深閨,或務農工商,或出入戲園廟會,男女之防漸疏,使不法之徒有機可乘。清代刑科題本顯示,犯奸案自順治到清末有從輕處分之勢。(21)賴惠敏:《法律與社會——論清代的犯奸案》,邱澎生、陳熙遠主編:《明清法律運作中的權力與文化》,臺灣聯經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175—214頁。州縣司法中也存在同樣的趨勢。(22)張曉霞:《清代巴縣檔案中的54例犯奸案件分析》,《中華文化論壇》2013年第8期。清代奸罪立法從嚴而執(zhí)法漸寬的原因如下:首先,奸罪的判定極為依賴證據,清律規(guī)定“其非奸所捕獲及指奸者,勿論”。(23)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第522頁。故清代地方官在審理時十分謹慎。誠如乾隆朝名幕萬維翰所言:“奸情曖昧最不易知,茍無確據,即為指奸,勿論,不可輕易吹求?!?24)萬維翰:《幕學舉要·奸情》,《官箴書集成》第4冊,黃山書社1997年版,第739頁。和奸罪和強奸罪的成立取決于女性當事人的意愿,造成兩種罪行存在交集,以致出現“始和終強”或“始強終和”這類棘手情況。(25)胡星橋、鄧又天主編:《讀例存疑點注》,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744—745頁。刁奸的認定過程最為復雜。知縣多考察當事人是否“巧言引誘婦人背夫逃走離其家而出于外”或是“用力挾制迫之以不得不從之勢”來加以推斷。(26)黃六鴻:《福惠全書》卷19,《官箴書集成》第3冊,第432頁。其次,由于和奸和強奸對應刑罰輕重懸殊,所以犯奸案中不乏誣告,最常見者如情婦爭寵、因愛生妒、丈夫縱容妻子賣奸圖賴等。以致為官者感慨“詐偽之情實難枚舉”,“聽訟者于此將以為真也,而坐奸夫以死,則公道日詘,而奸偽日滋;將以為偽也,而坐原告以誣,則善教愈阻,而淫風愈熾”。(27)徐棟:《牧令書·刑名下》,《官箴書集成》第7冊,第451頁。最后,奸情關乎婦女名節(jié),一旦展開調查必將對當事人的形象造成不利影響,所以州縣官不得不慎之又慎,“非萬不得已,斷斷不宜輕傳到簿”。(28)汪輝祖:《佐治藥言·婦女不可輕喚》,《官箴書集成》第5冊,第319—320頁。官員對犯奸案的判罰摻雜了法外考量,故處分從輕。鑒于犯奸案的取證和偵訊難度,清代州縣司法資源不足日益凸顯,反而刺激了地方官在治理淫俗時更加訴諸道德教化,而非司法的專業(yè)性。不過,上海地方政府重禮輕法的臺基禁令,并不能掩蓋大量臺基案進入司法程序的事實,凸顯了道德宣教的局限。臺基問題起初為華界陋俗,其后活動的重心移至租界之中。與華界相比,租界司法雜糅中西的特質,導致臺基案舊中有新,其定性和量刑更加復雜。
上海華洋三界中法租界內臺基案數量最多,源于法租界當局不配合華界查禁臺基。搜檢《上海新報》《申報》《字林滬報》和《新聞報》四種19世紀末上海主流報紙可知,1870至1899年上海華洋當局至少頒布14次禁令,其中上海道臺或知縣發(fā)布9次,公共租界4次,法租界1次。相對于上??h和公共租界,法國領事直到1880年才在道臺的勸說下與各國領事聲明支持臺基禁令。1893年,法租界當局在上海知縣的催促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頒布臺基禁令。(29)《嚴禁私設臺基示》,《申報》1880年9月12日,第2版;《論請禁臺基事》,《申報》1893年10月1日,第1版。與法租界當局的消極態(tài)度相比,租界法院受理與臺基有關的犯奸類案件卻為數眾多。1869年上海道臺與外國領事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先后設置會審公廨,由中方讞員和外國陪審會同審理租界內華人為被告的民商事糾紛、違警案件和輕罪刑事案件,原則上以中方讞員為主外國陪審為輔,司法實踐中適用大清律,量刑止于笞杖。若遇到涉及徒流死刑的重罪案件須移交上海縣審理。外國陪審的會審權起初只限于華洋訴訟,隨后西人蠶食中方讞員的權力,將審判權逐漸擴大到所有純粹華人之間的各類民商事糾紛和刑事案件。就會審公廨對臺基案的司法權限而言,若存在疑似強奸情節(jié),奸夫可能罪至死刑,故須移交上??h偵辦。(30)1878年沈某稱顧蔣氏引誘妻子沈吳氏到她家,強逼與人茍合,事后給錢五百文。法官訊問沈吳氏,沈吳氏稱前晚夫妻間口角,顧蔣氏來勸,受邀到她家散心,“甫坐定,即來一素不認識之人,強逼成奸。我初不從,顧蔣氏在旁聳動,一時無主被污”。中方讞員孫士逵念及該案事關強奸重罪,法租界會審公廨無權審理,便將該案移交到上海縣審辦。參見《懲治臺基》,《申報》1878年7月24日,第3版。個別臺基案案中有案,也不得不移交上海縣辦理。(31)1883年讞員翁秉鈞查獲一起臺基案。雖然臺基主承認留宿男女通奸,但被告還涉嫌在上??h買賣童養(yǎng)媳逼良為娼等罪行,于是被移交上??h重判。參見《細訊臺基》,《字林滬報》1883年7月21日,第3版;《臺基該死》,《字林滬報》1883年7月24日,第4版;《臺基送縣》,《字林滬報》1883年7月25日,第4版。會審公廨僅有權審理涉嫌通奸的臺基類案件。查閱《上海新報》《申報》《新聞報》和《字林滬報》可知,有關臺基案件的報道數量龐大,但多為只言片語或是數次報道后不了了之,完整案例極為有限。筆者共搜集到1870—1899年間由法租界會審公廨受理、審理過程清晰、有完整判決的臺基類案件共25件。其中,判決提及律例或是量刑與律例暗合的案件僅兩例。余下案件中的量刑皆與律例相去甚遠。(32)盡管清律律文規(guī)定杖刑的上限是100板,但受到到恤刑思想的影響,清代司法實踐中采用“折責”原則,實際行刑時杖刑的上限為40板。不過,從現有檔案和報刊資料來看,會審公廨行刑時沒有貫徹“折責”原則,所以本文在討論量刑時,默認判決中的量刑與實際行刑差別不大。通過這些案例,輔之以報刊輿論,可以一窺臺基案審理的一般情況。
1881年7月一起錢債糾紛中,陳啟發(fā)供出金小汀開設臺基,以及他本人與鄭氏上臺基之事。讞員“以奸課罪”將陳啟發(fā)杖責八十,將鄭氏掌頰八十,而對金小汀僅“申斥一番”。(33)《各挾隱情》,《申報》1881年7月4日,第2版。1881年5月顧阿壽來巡捕房投告,稱其妻顧曹氏與楊亮甫私通,被他當場捉奸。(34)《捉奸類述》,《申報》1881年5月12日,第3版。法庭之上楊亮甫承認上臺基之事。顧曹氏認罪的同時供稱她最近獲知顧阿壽來滬前在家鄉(xiāng)已娶正妻,十分憤怒,正欲與顧阿壽解除婚約,她目前離家與其母曹王氏同住金順堂妓館。曹王氏自稱對女兒賃屋通奸毫不知情。讞員斥責曹王氏“縱女犯奸,無恥之至”。最后讞員將楊亮甫重責八十板、顧曹氏及其母曹王氏各掌頰八十。(35)《犯奸判責》,《申報》1881年5月13日,第2版。
會審公廨對女犯施以笞杖刑時常以掌頰或鞭背代替。第一起案件中讞員明確“以奸課罪”,對奸夫奸婦的量刑與清律相符。第二起案件中,讞員的判決似乎承認顧阿壽夫婦夫妻關系徒有虛名的事實,僅參考奸婦無夫情況下通奸罪的量刑。讞員訊問得知曹王氏母女在妓館做工,且都與楊亮甫熟識,推測曹王氏在楊亮甫和顧曹氏的奸情中難逃干系。讞員以“縱女犯奸”之名嚴懲曹王氏源于大清律“縱容妻妾犯奸”條,正文為:“凡縱容妻妾與人通奸,本夫、奸夫、奸婦各杖九十。”其后注明:“若縱容抑勒親女,及子孫之婦妾與人通奸者,罪亦如之?!?36)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第523頁。從律文來看,“縱容妻妾犯奸”罪的主語是“本夫”,“縱容抑勒親女”一句承前文所示針對的是男性家長。讞員認定曹王氏“縱女犯奸”,但曹王氏的情況與律例并不完全相符。法庭最終對她處以掌頰八十而非九十。這一判決的依據在新聞報道中并未明示,可能是證據不足的前提下法官基于清律做出的裁量,也可能是援用“不應為”律做出的判罰。(37)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第540頁?!安粦獮椤甭晌臑椤胺膊粦脼槎鵀橹?,笞四十。事理重者,杖八十?!痹摽顚崉t賦予地方官以主觀道德來判定律無專條或不合情理的行為。另外,本案中法庭同樣沒有對臺基主動刑。(38)《傭婦吞物》,《申報》1881年5月15日,第3版。這兩起案件顯示,法租界會審公廨讞員確曾參照清代成文法作為法律推理的原則,但似乎更注重對奸夫和奸婦的懲罰,而對臺基主的懲戒力度不夠。
首先此種情況和官方查禁臺基的力度相關。19世紀末上海華洋當局頒布臺基禁令情況如表1:
表1 1870—1899年間上海華洋當局頒布臺基禁令的情況
資料來源:表中的信息來自《上海新報》《申報》《字林滬報》和《新聞報》,其中1872年禁令頒布的具體時間不詳,應該在1872年1—9月份期間。參見《風俗》,《上海新報》1872年9月24日,第2版。
上述禁令沒有明確的有效期,多為華界當局所頒布,但法租界會審公廨中方讞員隸屬于上海道臺,所以在審案中會響應華界甚至公共租界的禁令。1877年2月地保查得沈某與葉張氏在客棧私相茍合,將二人扭送會審公廨。葉張氏稱來上海投親不成,偶遇亡夫的朋友沈某,便委托他找房安家。法庭傳訊多名證人,證實沈某和葉張氏在客棧同居。讞員指出“凡得客寓茍合,曾經出示諭禁,若輩置若罔聞,殊屬可惡”。(39)《設阱欺人》,《申報》1877年2月7日,第2版。此處的“諭禁”指案發(fā)一個月前公共租界會審公廨中方讞員頒布的禁止客棧主容留臺基活動的命令。多次訊問后,葉張氏才承認奸情。最后,法庭杖責葉張氏四十板,沈某一百板,客棧主八十板戴枷七日游街示眾。本案中法官并沒有提到大清律,而是援引了臺基禁令斷案,對奸夫的量刑高于清律中的刑罰。
1877年有人告發(fā)張楊氏開設臺基,巡捕待男女同在時破門而入將奸夫顧阿坤、奸婦某氏抓獲。讞員以有違禁例為名,判顧阿坤重責兩百板,臺基主張楊氏掌頰三百,插標游街示眾。本案的判罰高于奸罪量刑標準,甚至杖責數超過清律規(guī)定的上限。(40)晚清報刊對會審公廨審理華人訟案的報道,常見法官對被告判處杖刑超過100下,甚至多達數百下。這絕非虛言。英國陪審多次提到華人被告受杖責數高達數百的情況。以1892年為例,當年被處以笞杖刑的華人共計494人,其中杖責數超過100下者有177人,占總數的35.8%。英國陪審還指出,行刑時當事人可以通過賄賂衙役減輕痛苦。參見“Report on the Mixed Court at Shanghai for 1892,”Robert L.Jarman,ed.,Shanghai Political & Economic Reports 1842—1943,vol.9,Cambridge:Archive Edition,2008,p.752.依照清律“加減罪例”規(guī)定,杖刑上限為100板,若因情節(jié)惡劣不得不加刑,則“加徒減杖”,即由杖刑升級為徒刑。若嚴格執(zhí)行該條,則法官須將重罪案件移交到上??h審理,而租界當局極力抵制清政府介入租界司法事務。所以才會出現會審公廨片面增加杖責數量的現象。讞員認定奸婦系“良家婦女”,強調“張楊氏開設臺基,引誘良家婦女入彀,乘間圖利”,將奸婦視為受騙者,申斥后由本夫領回管束。(41)《重懲臺基》,《申報》1877年10月8日,第2版。
1891年9月一起偷竊案中,石秀貞供出馬王氏開設臺基多年,她本人亦上臺基多次。馬王氏誣告她偷竊,實則源于兩人就臺基所得分配不均產生爭執(zhí)。(42)《發(fā)落臺基》,《申報》1891年9月23日,第3版。會審公廨讞員認為“開設臺基顯違于例禁”,判馬王氏鞭背三百下,戴枷三個月游街示眾。以“與人茍合有玷閨箴”為由,判石秀貞掌責三百下,交父母領回管教。(43)《發(fā)落臺基續(xù)述》,《申報》1891年9月26日,第3版。本案中法庭考慮到石秀貞尚未出嫁卻屢上臺基,并非被誘騙上臺基,這是石秀貞獲刑較重的主要原因。
從重量刑的判決多產生于臺基禁令頒布不久。盡管法租界當局幾乎不曾頒布臺基禁令,但法租界會審公廨有時會援引公共租界或華界的禁令而非成文法典斷案。法庭對奸夫和臺基主的判決較重,而對奸婦的量刑則另有考量。官方禁令與社會評論中上臺基的女性往往被視為被臺基主蠱惑引誘的受害者,所以法庭在量刑時會考慮奸婦的動機,如果是被誘騙或被脅迫上臺基者,則僅令本家領回管教。若是自甘墮入臺基的累犯,則會加重懲罰。
其次,臺基案中從重量刑和個別讞員的態(tài)度相關。1887年至1889年擔任法租界會審公廨讞員的王賓(字雁臣)有志于整頓地方風俗。輿論稱他“凡遇有自稱姘頭者,必掌其頰,人多詫之”。(44)《論禁姘頭》,《申報》1890年8月23日,第1版。他不僅重刑治理臺基,而且主動派人在租界中秘密查訪。1890年一篇回顧租界臺基治理的時評認為:“前王雁臣司馬為法界讞員,時常密飭查禁,若輩不敢恣肆,此外更有何人訪之禁之拘之懲之?”(45)《中外殊刑說》,《申報》1890年3月18日,第1版。另一位代表人物葛繩孝曾于1889至1894年任法租界會審公廨讞員,延續(xù)了王賓對臺基的鐵腕治理。上海縣志稱頌葛繩孝任職期間“鋤奸植善”“尤以整頓風化為己責”。(46)姚文枏等編:《民國上??h續(xù)志》卷15,臺灣成文出版社1970年版,第4頁。例如1892年3月王清裕訴稱妻子阿彩失蹤。友人見阿彩和同鄉(xiāng)曹炳生從沈余氏家中走出,形跡可疑。葛讞員傳喚當事人,沈余氏拒絕承認開設臺基。她稱阿彩是她外甥女,當晚和曹炳生來家做客,并未同宿,后不知去向。曹炳生也否認臺基之事。讞員對二人多次動刑后,沈余氏改稱當晚阿彩和曹炳生同榻而眠,但并無奸情。葛讞員認為:“無論阿彩與曹炳生同坐或同宿,總在爾家過夜,可見爾家實與開臺基無異?!?47)《詳鞠臺基》,《申報》1892年4月2日,第3版。于是對兩人各掌責一百下,兩人依然否認臺基之事。一個月后華人包探抓獲阿彩,阿彩承認與曹炳生在沈余氏處通奸。(48)《法界公堂瑣案》,《申報》1892年4月8日,第3版。會審公廨判阿彩掌頰兩百下,交給本夫領回,將奸夫曹炳生杖責兩百板,戴枷兩個月。(49)《法界公堂瑣案》,《申報》1892年4月10日,第3版。法庭多次刑訊并對奸夫奸婦的從重量刑都反映了讞員對臺基的痛恨。又如1894年一起拐案中,拐犯楊永才被判杖責九十,后巡捕房報告稱楊永才還涉嫌誘女上臺基,在上海諢號“臺基大王”。讞員葛繩孝大怒,改判重責一百四十板。(50)《訊責臺基大王》,《新聞報》1894年2月20日,第3版。
從重量刑并非租界治理臺基的常態(tài)。絕大部分案件中,由于缺乏足夠的證據,臺基案被告的量刑遠低于清律的規(guī)定,以致時人批評會審公廨的判罰“任情率意”(51)《論臺基》,《申報》1892年5月27日,第1版。,無法對臺基活動產生震懾力。
1879年9月趙戴氏告其子趙又泉忤逆。趙又泉稱趙戴氏開設臺基,其妻趙湯氏多次上臺基。一日趙又泉撞見奸夫送花給妻子,遂起口角。不料趙戴氏竟鳴捕告他忤逆。趙湯氏只說趙氏母子口角,并無臺基之事。趙戴氏所供與之相同。讞員張秀芝“念其并無人告發(fā),只由家人中自行發(fā)覆,因著趙又泉覓保出外,不準逗留法界”。(52)《驅逐臺基》,《申報》1879年9月21日,第2版。宣判后,有人投書《申報》揭發(fā)趙戴氏并非安分之人。她在丈夫去世后與丹桂茶園的管事私通,將家產倒貼殆盡,便開設臺基度日。趙戴氏將其子日常做工所得全扣作家用,百般刁難。投書者感慨“幸蒙張司馬明鏡高懸不致冤及無辜,惟微嫌不辨者,戴氏之臺基何自而滅?”(53)《驅逐臺基余聞》,《申報》1879年9月24日,第3版。種種跡象表明趙戴氏涉嫌開設臺基,但缺乏直接證據,只能不了了之。
1882年3月莫阿二稱妻子被殷陸氏誘上臺基。殷陸氏堅稱此系誣告。(54)《奸婦待究》,《申報》1882年3月29日,第3版。第二次開庭時,殷陸氏承認曾在上海縣開設臺基,現替人幫工度日。讞員翁秉鈞認為此人可能是累犯,將殷陸氏移送上??h繼續(xù)調查。(55)《奸婦送縣》,《申報》1882年4月5日,第3版。輿論對重辦殷陸氏持樂觀態(tài)度(56)《論懲辦臺基之法》,《申報》1882年4月4日,第1版。,但上海知縣仍覺殷陸氏此番開設臺基證據不足,將該案退回會審公廨重審。最終殷陸氏被判游街并戴枷三個月而已。(57)《臺基案判結》,《申報》1882年4月24日,第2版。輿論的期待落空,有評論道:“夫邑尊之意,以為事涉婦女不可輒用重刑,枷示游街,所以恥之,使其知恥而后不敢為。以一儆百,此風不難漸絕。而無如此等婦女廉恥道喪,斷非枷示可以儆戒也。不特殷陸氏于游示期滿之后,難保不重理舊業(yè),其同業(yè)諸婦女聞其事者,亦必坦然無所憂懼也?!?58)《論懲辦臺基嫌于輕縱》,《申報》1882年4月29日,第1版。
又如1888年某游僧投宿至公和棧,棧主楊李氏撮合他與汪王氏共宿一屋。夜半兩點,幾個流氓在棧內吵鬧,法租界華捕前來查看,發(fā)現屋內的游僧和汪王氏衣衫不整,遂將二人拘至捕房。棧伙和房東等人證明楊李氏開臺基牟利,但游僧和汪王氏拒不承認上臺基。清律規(guī)定:“僧道、尼僧、女冠有犯和奸者,于本寺觀庵院門首,枷號兩個月,杖一百。其僧道奸有夫之婦及刁奸者,照律加二等,分別杖、徒治罪,仍于本寺觀庵院門首,各加枷號兩個月。”(59)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第524頁。然而本案判決中,讞員對楊李氏、游僧和奸婦各掌嘴四十,勒令奸婦的母親將女兒領回管教。(60)《訊和尚臺基案》,《字林滬報》1888年2月26日,第6版;《五訊和尚臺基案》,《字林滬報》1888年3月4日,第5版。
光緒九年御史劉恩溥奏稱“上海、蘇州、杭州等處,惡婦開設臺基,藏污納垢,傷風敗俗……直不知人間有羞恥事。地方官雖亦空文告誡,而該匪等肆無忌憚若惘聞,知此誠世道之憂也”。他參考當年湖南婦人故殺童養(yǎng)子一案中被告被處以“監(jiān)禁數年”之例,建議對上臺基犯奸者量刑時不用笞杖,改為監(jiān)禁一兩年不等。刑部并未采納,一方面臺基案不同于故意殺人,監(jiān)禁量刑過重。另一方面,風化類案件的增加實乃地方治理不力所致,“地方官果能認真查拿、有犯必懲,匪徒自知斂跡,否則縱立監(jiān)禁名目,恐亦未必盡除根株也”。(61)趙爾巽編:《刑案新編·貴州司》,清光緒二十八年蘭州官書局活字本,第28—29頁,轉引自張?zhí)锾铮骸囤w爾巽編〈刑案新編〉介紹》(四),霍福存主編:《法律文化論叢》第8輯,知識產權出版社2017年版,第192—193頁。這則史料承蒙沈陽師范大學法學院張?zhí)锾锔苯淌谔崾?,特此致謝。就臺基之風而言,劉恩溥指出笞杖刑的震懾力有限,而刑部則將風俗惡化歸咎于官員執(zhí)法不嚴,而非法條和刑罰不明。輿論亦持相近觀點,認為租界臺基蔚然成風,讞員難辭其咎,“會審公廨地方官茍稍知整頓風化,理宜早申明禁,盡數驅除。不意涉訟公庭兩造,俱備得其情而猶姑恕之,是豈亦哀矜勿喜之道也?!?62)《臺基勿究》,《申報》1878年5月29日,第3版。也有人指責會審公廨對臺基主的量刑過輕,“開設臺基之人,其罪實浮于該男女數倍,嘗恨英法兩公堂科罪至枷責而止。故此等淫嫗即被拿獲,仍無所恐懼”。(63)《論請禁臺基事》,《申報》1893年10月31日,第1版。旁觀者多將臺基陋俗歸咎于地方官執(zhí)法不力,實則臺基案中司法低效的原因根植于租界特殊的制度環(huán)境中,并與中外城市治理的不同邏輯糾纏在一起。
輿論常以讞員不依律審理作為臺基陋俗屢禁不止的原因。1896年《新聞報》頭版時評呼吁對臺基案不可輕縱,并詳列清律有關“犯奸”和“窩娼”的律文和例文,以督促租界當局雷厲風行依法裁辦。(64)《論臺基宜重加懲儆》,《新聞報》1896年4月24日,第1—2版。這實則低估了依律執(zhí)法的難度。臺基沒有一個嚴格的定義。所謂“男女賃屋宿奸”未必是房東“媒合容止”的結果,因此官府難以嚴懲所謂的臺基主。此外,有些臺基被安置于客棧內,增加了官府查獲的難度。(65)此類客棧亦稱“小客?!?,尤以法租界愛多亞路最為常見,參見《論臺基客?!罚蹲至譁麍蟆?888年4月20日,第2版;陳伯熙編著:《上海軼事大觀》,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102頁。清代通奸罪的判定標準中,捉奸是最關鍵的證據,法庭取證的難度可想而知。誠如時人所言:“臺基中需男女在彼茍合方可捉獲。若或先或后,便可抵賴。是臺基要真憑實據,只有牽合男女交歡之片時,即有賢良官吏具禁逐之心,豈能隨處隨時捕捉耶?”(66)《嚴禁臺基說》,《申報》1879年6月19日,第3版。
前文所列參考律例量刑和依據禁令重判的臺基類案件中,或是本夫捉奸,或是奸婦奸夫承認上臺基一事。輕判示儆的案件皆因缺乏直接憑據所致。此外,會審公廨的奸胥滑吏和巡捕勾結臺基主蒙蔽讞員是禁令難以實施的重要障礙。(67)《論臺基不難設法禁絕》,《字林滬報》1886年5月4日,第2版臺基禁令甚至成了他們的“生財之道”,以致時人認為治理臺基當從治吏開始。(68)《臺基有恃》,《新聞報》1895年9月18日,第3版。
法租界面積狹小,經濟發(fā)展水平遠不及公共租界。為吸引中外商賈,擴大稅源,促進繁榮,法租界當局長期對娼妓業(yè)持寬容態(tài)度。巡捕房和法國領事之間的通信顯示,只要妓院和妓女不妨礙公共秩序便不加干涉。反觀公共租界,由于基督教信仰中“圣潔的道德觀念”,英美僑民對淫業(yè)多有批評,所以工部局和巡捕房對妓院的管理相對嚴格。(69)[法]安克強:《上海妓女:19—20世紀中國的賣淫與性》,第311—316頁。上述市政管理的差異有利于法租界內臺基的流行。此外,為保障獨立性,租界當局不愿華官插手租界事務。輿論觀察道:“華官屢欲禁止,而苦于不能,其所以不能者,則由于西官不肯會同示禁之故?!?70)《弊俗宜防其漸論》,《申報》1885年7月19日,第1版。加之租界居民久處于西人管轄中,對華官的權威和禁令也置若罔聞,“其畏中國官長,不如其畏捕房巡捕也?!?71)《禁臺基法窮說》,《字林滬報》1882年10月23日,第1版。上??h治理臺基得力之處,除重刑外,還勒令房東出具甘結保證房客中無人開設臺基,或是直接沒收臺基主的房屋充公。而租界內房產多與洋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會審公廨中方讞員難以對房東進行懲罰。(72)《書上??h黃大令嚴禁流氓臺基兩示后》,《字林滬報》1896年6月16日,第1—2版。
臺基治理的困境還源于中西法律觀念的碰撞。對于通奸行為,1810年《法國刑法典》第336至338款規(guī)定奸婦將被判處3個月至2年的監(jiān)禁。奸夫與奸婦同罪,此外還要繳納罰款。(73)Code pénal de l’empire fran?ais,Paris:L’Imprimerie Impériale,1810,p.51.19世紀法國刑法和大清律懲治通奸罪的差異在于:第一,法國刑法規(guī)定已婚者在婚姻關系之外發(fā)生的性行為稱為通奸。而在清律中,無論當事人婚否,凡非婚姻關系中的男女性行為均屬于通奸。第二,清律將通奸分為和奸和刁奸,且追究“媒合容止”者的法律責任,法國刑法中則未作如此區(qū)分。兩國法典的相同之處在于強調現行犯罪是通奸的唯一證據。會審制度中法國陪審在純粹華人案件中有觀審權,一般由法國駐滬副領事或是法領館翻譯官擔任。鑒于晚清華洋會審制度中中外法官不平等的地位和不對等權力,法國刑法觀念一定程度影響了臺基類案的審理。在有關臺基類案件的報道中,中方讞員在宣布判決之前,常有“商諸法翻譯官”或“商諸法副領事”字樣。即便讞員試圖對被告進行有罪推定,由于法方的制約,會審公廨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很難對被告從重量刑,絕大部分情況下只得輕判示儆而已。正如時人所言:“洋場地方間雜中外,公堂訟事,西官兼聽,若必求臺基之實據而后可以懲辦,是必如本夫之奸所獲奸乃可坐實?!?74)《拿獲臺基為轉移風氣之機說》,《申報》1882年2月14日,第1版。
其次,根據1869年中外訂立的會審章程可知,讞員有權招募書差、衙役和翻譯。(75)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1冊,三聯書店1957年版,第270頁。由于清政府撥款極少(76)會審公廨設立之初道臺每年撥款500兩。除讞員個人薪俸之外,讞員需雇募衙役20名左右、承擔30名犯人的伙食。參見Robert L.Jarman,ed.,“Despatch dated 28th July 1870 from British consul Medhurst in Shanghai to Lord Clarendon at the Foreign Office in London” ,Shanghai Political & Economic Reports 1842—1943,vol.6,p.387.,造成華人差役數量有限且素質參差不齊,日常傳拘事宜不得不仰賴租界巡捕房。1880年代之后,法租界巡捕房不僅是受理臺基訴訟的主要渠道,而且負責傳拘和調查取證等事宜。根據警務年報所載,1880—1899年間法租界內華人因“通奸罪”(adultère)被捕人數如表2:
表2 1880—1899年法租界內因通奸罪被捕的華人人數(77)根據歷年法租界警務處年報統(tǒng)計得來,缺1896年數據。參見“Rapport sur le service de la Garde Municipale pour l’année 1880—1899”,法國外交部檔案館南特分館,檔案號:635PO/C/271—290。
平均每年因通奸被捕的嫌犯數為1.4人,這與同一時期輿論所見的上海臺基之風不符,反映了中法雙方就臺基活動當事人所屬犯罪類型的不同認定。一方面,一部分臺基案中的奸婦未婚,根據法國刑法不構成通奸。例如雇工三阿姐的童養(yǎng)媳某氏屢上臺基,三阿姐帶人捉奸后將之扭送法租界巡捕房,結果“捕房斥不準理”。(78)《臺基兇橫》,《字林滬報》1894年12月4日,第4版。有些案件中證據不足,通奸事實難以確認。如1880年12月戴小東扭送張?zhí)剖虾褪┌⑾愕窖膊斗?。戴小東稱張?zhí)剖祥_設臺基,引誘自己的妻子與施阿香宿奸,法租界巡捕房以“不在奸所拿獲”為由駁回。(79)《情跡可疑案續(xù)述》,《申報》1880年12月27日,第3版。另一方面,為數眾多的臺基案以婚姻或錢債糾紛的名義進入司法程序。另有些涉嫌臺基的案件在法租界巡捕房看來未必構成“通奸罪”,而是當事人擾亂了社會秩序。鑒于華人違法行為難以和法國刑法典中的輕重罪名完全對應,法租界警務處年報在統(tǒng)計時專門設置了“口角”(contestation)、“丑事”(scandale)和“有傷風化”(attentats à la pudeur)三個門類。這些條目下被捕的華人嫌犯每年合計數百人之多,法租界警務處極有可能是將部分臺基類案件中的當事人歸于此類。
總之,當上海地方政府基于禮法頒布的一系列臺基禁令置于租界錯綜復雜的華洋權力格局之中,其效力由于租界當局和外國陪審的介入而被稀釋。巡捕房通常將證據不明的臺基活動定性為擾亂社會秩序的一般行為,尚不構成嚴重犯罪,甚至有時不予受理。法國陪審則基于法國刑法強調奸所獲奸作為唯一證據從而抑制了中方讞員的有罪推定和從重量刑,這都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臺基陋俗的盛行。
據熟知上海掌故的報人陳伯熙回憶,光宣之際至民國初年臺基“幾滿坑谷”,直至旅館業(yè)發(fā)達,“偶然野合者視為便利”“費小而人不雜”,臺基活動才逐漸消亡。(80)陳伯熙編著:《上海軼事大觀》,第406—407頁。晚清滬上臺基之風固然與人口流動、城市發(fā)展和生活觀念相關,但其所代表的地方陋俗治理困境折射出華洋雙方在法律觀念和城市治理中的不同考量。在臺基活動的定性方面,華界當局和會審公廨中方讞員從醇化民風和維護禮教的角度定義陋俗,而法租界當局并不關心居民的私德,只要地方風俗不影響公共秩序,便不予主動治理。這種城市治理邏輯的差異,還表現在華洋兩界對其他“淫風”諸如女堂倌、淫戲(花鼓戲、貓兒戲等)、娼妓的管理。例如煙館茶樓為招攬生意雇傭年輕女子遞煙倒茶。這一稱為女堂倌的新職業(yè)事關男女交接,被認為有傷風化。上海華界政府明令查禁,而法租界當局卻對禁令虛與委蛇,以致女堂倌屢禁不止。(81)1873年初上海知縣重辦雇傭女堂倌的法租界煙館主徐壬癸和一名女扮男裝當街招搖的女堂倌周小大。不過,法國領事改換名目,允許煙館主增設“花煙燈”,與女堂倌并無二致。租界當局辯稱:“女堂倌雖已禁止,似難收回成命,惟花煙燈則尚不在禁止之例?!比A界當局也無可奈何。參見《法租界將改女堂煙館為花煙燈》,《申報》1873年3月14日,第2版;《續(xù)述女堂倌漸行租界》,《申報》1874年7月4日,第2版。又如法租界嚴懲沿街演出影響公共交通的花鼓戲藝人,但卻對戲園中的花鼓戲持寬容態(tài)
度。(82)1881年5月法租界街頭有人表演花鼓戲阻塞交通,最后男女藝人分別被處以杖責和掌頰。參見《花鼓夫人》,《申報》1881年5月18日,第2版。淫戲在租界戲園的興盛,參見魏兵兵:《“風化”與“風流”:“淫戲”與晚清上海公共娛樂》,《史林》2010年第5期;金坡:《愈禁愈演:清末上海禁戲與地方社會控制》,孫遜、陳恒主編:《都市文化研究》第9輯,上海三聯書店2013年版。盡管法租界當局允許妓院合法經營,但是在《警務章程》中規(guī)定妓女不得上街攬客或濃妝艷抹騷擾路人。(83)1869年版和1889年版《警務章程》皆有此款,見史梅定主編:《上海租界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714頁;“Règlement municipal de police et de voirie de 1889,” Règlements Municipaux relativement à la Voirie,aux Travaux Publics et à l’Eclairage Electrique,Shanghai:Kelly & Walsh Printers,1897,p.9.在通奸罪的量刑方面,租界臺基治理中的司法困境反映了官府道德說教的無力和城市治理中的華洋權力關系??紤]到通奸行為的取證難度和定罪時的法外考量,上海華界當局盡管有志于革除陋俗,但在禁令中主要訴諸道德譴責,并未突出臺基活動與奸罪量刑的直接關聯,削弱了禁令的震懾力。具體到租界司法實踐之中,法國法官觀審華人訴訟相當程度上抑制了讞員的有罪推定。在沒有明確證據的前提下,法庭難以依律審判或從重量刑,絕大多數情況下只能薄懲示儆。此外,法國刑法典和大清律對通奸的定義不同,加之巡捕房把持受理訴狀和調查取證等環(huán)節(jié),使很多涉嫌臺基的案件沒有以通奸罪的名義進入訴訟程序,進一步削弱了臺基禁令的效果。臺基治理的個案研究表明,上海地方陋俗的盛行并不能單純以西風東漸之下社會風氣的流變來解釋。從司法和城市管理的視角看,華洋當局城市治理的不同邏輯、中外法律觀念的差異以及租界日常行政中西人的擅權,都直接影響了陋俗治理的效果,也從側面反映了晚清上海租界市政的半殖民地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