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謙慎
一
楓江書屋主人藏有一部《簠齋封泥》,共五冊,收入晚清著名金石收藏家陳介祺(1813 1884)舊藏古封泥拓片422枚,內(nèi)有晚清名宦、著名學者吳大澂(1835 1902)手批129處。收藏印有“愙齋集古”(圖1)、“趛齋審定”、“趙叔孺收藏印”等。
第一冊有袁克文(1889 1931)的引首“古封泥”,款曰:“簠齋藏泥,愙丈考釋,今歸冰鐵盦。丁巳三月克文觀記?!保▓D2)丁巳為1917年,此時,這一冊頁由蘇州吳縣篆刻家王大炘(齋號冰鐵盦,1869 1924)收藏。
其中一冊有朱士林長跋:
前見《封泥考略》,集海豐吳氏雙虞壺齋、濰縣陳氏簠齋所收藏者,輯為十卷,搜羅宏富,世所僅有。然非廬山真面目也。乙卯首夏在王君巏山案頭見愙齋所得簠齋原拓本。拓既精美,注更詳確。前有幫辦吉林邊務關防,當為督師出關時之手筆(?)。戎馬倥傯,余暇猶能及此,覺輕裘緩帶,雅歌投壺,儒將風流,后先一轍,足千古矣。巏山尚命補注疑闕,以成完璧。后之得者,其重寶之。乙卯天中節(jié)后五日寒泉子識。(圖3)
朱士林,字貞木、半亭,號寒泉子,浙江歸安人,喜篆刻。曾官廣東道員,民國建立后,號辛亥逸民。題跋中提到的王巏山即王大炘,冠山為其號之一,巏與冠為諧音,王大炘有時刻印邊款就署為“巏山王大炘”。歸安就在蘇州附近,朱士林和同為篆刻家的王大炘時有過從,他的題跋說明,1915年(乙卯)王大炘就擁有這部冊頁了。吳大澂于1902年去世,此后家中有部分收藏流出,冊頁上未見吳湖帆的收藏印,或在吳湖帆未及弱冠時已流出吳家。
數(shù)年后,《簠齋封泥》易手。冊中有趙時棡(叔孺,1874 1945)跋:“癸亥九月得古封泥拓五冊于吳縣王氏。有愙齋釋文,尤可珍也。除夕孺記?!保▓D4)癸亥為1923年,除夕已是西歷的1924年。王大炘卒于1924年,此冊或在其病重或去世后不久即被趙時棡購得。
此冊還有與吳大澂親近的門人王同愈(1856 1941)的題跋,交代了吳大澂考釋這冊封泥的大約時間:
此為愙齋師光緒六年所作也。明年拜督辦寧姓琿屯墾之命,移駐寧古塔,獨當東北半壁矣。同游雞林者同鄉(xiāng)有顧緝庭觀察、李秋亭太守。爾時愈年最少。今皤然老已?;貞浨皦m,恍如一夢越五十年。庚午五月王同愈獲觀謹識。(圖5)
光緒六年為1880年,這年的正月二十一日,吳大澂被任命為“吉林事務幫辦”,五月十七日行抵吉林省城。由于冊上有“欽派幫辦吉林邊務事宜關防”一枚,王同愈先生認為此冊作于1880年。
然而,王同愈的外甥、編撰吳大澂年譜的顧廷龍先生(1904 1998)對吳大澂的考釋時間則有更為具體的交代:
簠齋藏封泥拓本四冊,于其職官地名考證甚多,如曰“漢將軍印皆曰章,莽好更漢制,改章為印,改五字為六字”。于“穎川太守章”曰:“大澂按:《說文》潁川、陽城、乾山,東入淮,豫州浸?!稘h書》亦從水作‘潁’,此作‘穎’,乃印文假借字。”又“隴西太守章”曰:“按莽改為太守為連率,大澂藏有塗金虎符半,文曰:‘新與壓戎西道連率為虎符?!稘h書》注西治,疑西道之誤?;蚴挤Q西治,后有改為西道,不可考矣?!贝藶橥头缹幑潘r所著,今藏鄞趙時棡家。〔1〕
顧廷龍先生指出此冊的考釋文字著于吳大澂屯防寧古塔時。吳大澂是在1881年四月十五日得到任命,督辦三姓、寧古塔防務和屯墾?!?〕四月二十日,具折謝恩,并請換關防“欽差督辦寧古塔等處事宜之關防”。次年(1882)年初,開始常駐寧古塔。王同愈在《簠齋藏封泥》冊上沒有見到吳大澂的新關防,故將此冊的釋文定于1880年。顧廷龍先生可能是在編撰《吳愙齋先生年譜》的過程中,仔細閱讀了吳大澂與陳介祺等友人之間往來的信札,判斷吳大澂考釋陳介祺藏封泥的時間很可能在駐防寧古塔期間。只是顧廷龍稱趙時棡所藏為四冊,或為誤記,因為趙時棡自己的題跋稱其為五冊。
圖3
圖4
圖5
吳大澂于1880年至1883年初次出使吉林期間,留下了《北征日記》。目前《北征日記》共有兩個殘本: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近發(fā)現(xiàn)的《北征日記》始于辛巳年(1881)二月初一日,迄于壬午年四月三十日;上海圖書館藏《北征日記》,緊接著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圖書館所藏那冊,始于壬午年五月初一日,終于癸亥(1883)八月十九日。癸亥九月十二日,吳大澂啟程離開吉林。也就是說,《北征日記》很可能缺1880年四月至1881年二月這一時段的一冊。目前存世的《北征日記》中記載最多的學術活動便是撰寫《說文古籀補》(這是吳大澂著作之一)。偶爾也提及題瓦當、鐘鼎、陶文拓片,未見有考釋封泥的記載。和封泥或許相關的信息便是,在辛巳年二月,吳大澂讀《漢書》甚勤,〔3〕四月有“自題拓冊”的記載,〔4〕不知指的是否就是封泥冊?!侗闭魅沼洝贩浅:喡裕咳栈顒油ǔV挥浺坏饺?,并非事無巨靡皆有記載。從冊上的考釋來看,也并無系統(tǒng)性?;蚴菂谴鬂谧x《漢書》時,于考證封泥有所心得,便在拓片旁記下,尚未系統(tǒng)整理。由于吳大澂在己卯年(1879)就得到了陳介祺寄給他的封泥(詳見以下討論),也不排除吳大澂在庚辰年(1880)就已開始考釋封泥。只是不知這一年的《北征日記》是否尚存世間,即使存在,亦不知是否有所記錄。
二
吳大澂考釋《簠齋封泥》,是吳陳二人在19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密切的金石交往的一個見證。
陳介祺是吳大澂外祖父韓崇(1783 1860)的友人,但吳大澂和這位前輩的通信卻始于1873年。筆者所見到吳大澂寫給陳介祺最后的信在癸未年十二月六日,時間已在1884年年初,陳介祺也在那年去世。吳陳之間通信長達十年,不少信札存世,其中涉及金石收藏和考釋的內(nèi)容非常多。由于以數(shù)量而論,封泥在當時的金石收藏中是很小的一宗,吳陳通信中涉及封泥的并不多,茲將相關內(nèi)容摘錄如下。
1873年十一月十五日,陳介祺在其致吳大澂的信中提到了封泥(即信中所言“泥封”):
既承雅意,則尊藏固求善本全分精者,尤不厭多。長安所得所見,尤望一一勿忘遠人,敢不悉拓所藏以報。知必蒙過愛,時時念之,而不少靳惜也。漢石精拓、瓦當、泥封、古印、六朝以上佳刻,均企或子年,或徐東甫處交寄,均可奉上?!?〕
此時吳大澂正在陜甘學政任上,駐扎在西安,陜西文物出土最豐富之地,所以陳介祺希望能得到各種關于金石的信息,包括封泥。
1875年六月十七日,陳介祺在其致吳大澂的信中大致談到了自己的封泥收藏:
敝藏金文刻已檢齊二分付裝,裝成當由都轉(zhuǎn)寄。較前增弩一冊,或鏡瓦亦可續(xù)出。今年止拓得六朝石六十余,泥封三百余,弩二十而已?!?〕
在得知陳介祺已經(jīng)拓成封泥三百多種后,吳大澂在1875年十二月三日致陳介祺的信中寫道:
前示泥封可得三百余種,別為一集,未知已摹刻否?亦祈拓寄全本,當由廉生處繳價。當時陽甲城內(nèi)鄉(xiāng)民,于頹垣中掘得泥封數(shù)百,蘇七盡得之以歸尊處,外間流傳絕少,以后亦無出土者。大澂訪諸鄉(xiāng)間,僅搜得二十種耳?!?〕
吳大澂在此札中提到了陳介祺封泥得自西安的古董商蘇億年,數(shù)量在數(shù)百枚,希望陳介祺能夠摹刻這批印泥,公諸于世,并能夠得到原拓全分。由于封泥數(shù)量少,吳大澂本人在陜西四處搜尋,僅得二十種。
兩個月后,亦即1876年二月十日,吳大澂在致陳介祺的信中再次提出:“尊藏三代秦漢彝器拓,欲得一全分,如泥封有拓出者,求寄一分,當再續(xù)繳拓費?!薄?〕
此后,吳大澂在致陳介祺的信中,不斷地提出,希望能夠得到陳介祺所藏封泥拓本全分。如五月廿四日,吳大澂在致陳介祺的信中又說:“秦拓十二種再求二分,十鐘全形屏拓求一分,鏡拓、泉笵拓、泥封拓,各求一全分,拓費陸續(xù)奉繳,并啟開示為感?!薄?〕
注釋:
〔1〕顧廷龍,《吳愙齋先生年譜》(臺北:文海出版社1965年版),第277頁。
〔2〕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圖書館藏《北征日記》。
〔3〕參見《北征日記》,辛巳年二月初一日,初七日,初八日,初九日,十二日,十四日,十五日,十八日,十九日,二十日。
〔4〕參見《北征日記》,辛巳年四月十三日。
〔5〕陳介祺,《簠齋尺牘》(臺北:古亭書屋影印本1969年版),第7頁。
〔6〕陳介祺,《簠齋尺牘》,第65頁。
〔7〕吳大澂著,陸德富、張曉川整理,《吳大澂書信四種》(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30頁。
圖6
1876年六月十四日,陳介祺在致吳大澂的信中說:“泥封敝藏者拓畢。唯小倩仲飴水部舊藏拓不至,合之六百余。子苾有成書,再有亦當補入。泥封無繩文而又似新陶者,多偽。”〔10〕七月四日,陳介祺又在致吳大澂的信中又說:“東土竟亦有泥封,文曰:‘姑幕丞印 ,未及拓?!薄?1〕可見,陳介祺還在不斷地收集封泥。
不過,陳介祺雖然在前引信中提到的“泥封敝藏者拓畢”,卻不是為吳大澂拓的全分。所以,九月六日,吳大澂再次提出了請陳介祺將其所藏封泥能拓一全分寄下:“正封函間,接七月四日手示,承寄瓦拓十四,古蠟封瓦片一,至感,至感。陰款瓦似笵非笵,至奇至佳。泥封求一全分,如尚未寄,可由子年丈轉(zhuǎn)寄吳中?!薄?2〕(此札附在九月六日信后,應書于同時)。
1878年十一月廿七日,吳大澂在致陳介祺的信中提到,陳介祺計劃將其收藏的封泥拓本寄給吳大澂:得知“尚有漢唐隨晉各銅符拓及泥封拓數(shù)十種未及用印題識,當于月初交東甫續(xù)寄”〔13〕。
次年人日(正月初七),人在河南任河北道臺的吳大澂致信陳介祺告知:“去臘接奉手教(十二月五日發(fā)),承示古、泥印并匋拓三十五紙,敬謝,敬謝。”〔14〕但這遠遠不是吳大澂從1875年十二月就開始向陳介祺索要將其所藏封泥拓本全分。
不過,在這一年的五月,吳大澂已經(jīng)得知,陳介祺將命其拓工姚學恒(公符)為吳大澂拓封泥全分。吳大澂在致陳介祺的信中寫道:“請姚公符兄代拓泥封一分,至感至禱?!薄?5〕
1879年九月十九日,陳介祺終于將所藏全分封泥的拓片寄給了吳大澂,他在信中寫道:“附上封泥拓全分五百余紙,新得古匋拓數(shù)百紙。”信后有具體的數(shù)字:“附上陶器拓四百十二紙(計十一束);封泥拓全分共五百零九紙。”〔16〕
十月下旬,吳大澂收到了陳介祺寄到的封泥。他在十月廿五日的信中寫道:
承寄古匋拓四百十二紙,泥封拓五百九紙,中多異品,地名、官名有無可考證者,竢編目錄考,一一就正。泥封匯為一集,可補《古官印考》所不及,實古今金石家所罕見至寶!至寶!感甚!感甚!〔17〕
由于封泥拓通常很小,五百多紙,分量也不重。次年吳大澂赴吉林時,將其帶到吉林考訂。但是目前楓江書屋所藏《簠齋封泥》為422枚來看,比陳介祺所說的“五百零九紙”少了87枚。目前的422枚封泥拓片共裱成五冊,每冊所收數(shù)量不一:第一冊106枚,第二冊88枚,第三冊63枚,第四冊95枚,第五冊70枚。
所少的85枚也正好在這些冊頁的厚薄范圍之內(nèi),會不會在遞藏過程中遺失了有87枚封泥拓本的一冊呢?如果這一推測合理的話,那么在數(shù)字上就和陳介祺信札中所說的數(shù)字基本吻合了。
在此后的數(shù)年中,吳大澂還不斷地收到陳介祺寄來的封泥拓本。1882年六月初八日,吳大澂致信陳介祺:
五月十七日,吳副將、傅從九行抵寧古塔城,帶到二月十八、十九、二十、廿二、廿三、廿五、廿七、廿八日惠復各緘,承寄鼎、(上白下匕,右為殳)、簋、爵、戈、弩、符、竟各種雜器拓一封,古匋拓二封,匋圖二封,泥封拓一封,泥封目一封,《積榖事目》六本,瓦量拓冊一本,讀之竟夕,惟感厚愛之肫摯,期許之遠大。〔18〕
吳大澂也想把自己收藏的封泥寄給陳介祺。1882年七月八日,吳大澂在致陳介祺的信中寫道:“六月初七至初九日,詳復三十二紙并檢寄封泥拓八十紙,虎、龜、魚符拓十四紙,因無入都妥便,尚未封寄?!薄?9〕在同月致陳介祺信札中,吳大澂再次提到:“屬書聯(lián)語及鄙藏封泥拓八十,俟有折弁入都,帶交東甫轉(zhuǎn)寄,較為妥 協(xié)?!薄?0〕
九月二日,吳大澂終于將自己所藏封泥寄出,他在致陳介祺信中云:
鄙藏封泥八十種,久欲奉寄,因無妥便,遲遲至今。茲交折差帶至都中,由東甫同年處寄呈賞鑒。編目一冊,如有誤列次敘,乞為更正之。〔21〕
注釋:
〔8〕《吳大澂書信四種》,第32頁。
〔9〕《吳大澂書信四種》,第35頁。
〔10〕陳介祺,《簠齋尺牘》,第120 121頁。
〔11〕陳介祺,《簠齋尺牘》,第136頁。
〔12〕《吳大澂書信四種》,第37 38頁。
〔13〕《吳大澂書信四種》,第70頁。
〔14〕《吳大澂書信四種》,第71頁。
〔15〕《吳大澂書信四種》,第72頁。
〔16〕陳介祺,《簠齋尺牘》,第305頁,第308頁。
〔17〕國家圖書館藏《吳大澂書札》(稿本,編號4803),第1冊,第2頁或4803-01-02。
〔18〕《吳大澂書信四種》,第86 87頁。
〔19〕《吳大澂書信四種》,第64頁。從信箋看,應寫于吉林。此札后有吳大澂的一個古董單子:“以上皆關中友人楊實齋代購寄至都門,光緒八年六月十八日領饟官由都帶來?!?/p>
〔20〕《吳大澂書信四種》,第94頁。
〔21〕《吳大澂書信四種》,第94頁。
〔22〕《 馬關條約》簽訂后,吳大澄于 1895 年五月二十五日,為戰(zhàn)爭賠款一事給張之洞(1837 1909)發(fā)了一通電報,提出以部分家藏古董抵賠款:“倭索償款太巨,國用不足,臣子當毀家紓難。大澄廉俸所入,悉以購買古器,別無積蓄。擬以古銅器百種、古玉器百種、古鏡五十圓、古瓷器五十種、古磚瓦百種、古泥封百種、書畫百種、古泉幣千三百種、古銅印千三百種,共三千二百種,抵與日本,請減去賠款二十分之一。”在1895 年吳大澂提出抵賠款的單子里,有封泥百枚。從吳大澂已知具體的某類藏品的實際數(shù)字通常起碼是他提出這類抵押品的數(shù)字的兩倍或更多來看,吳大澂收藏的封泥很可能遠遠多于 100 枚。
〔23〕《吳大澂書信四種》,第95頁。
〔24〕孫慰祖,《封泥發(fā)現(xiàn)與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 2頁。
〔25〕孫慰祖,《封泥發(fā)現(xiàn)與研究》,第16頁。此外,由于封泥留下了古代封緘文書和物品的實物,學者們也據(jù)此研究了古代的封緘和檢署制度。
〔26〕當然,兩者亦有不同:印章原物,除了文字,還可以研究其材質(zhì),印紐等;封泥實物,則還可以研究檢署方式。
〔27〕孫慰祖,《封泥發(fā)現(xiàn)與研究》,第63頁。另可參見鄭宇清撰《封泥考略研究》,臺灣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論文(2011年),第55 71頁。
吳大澂寄給陳介祺的《愙齋所藏封泥目》一卷,今藏國家圖書館。封面有吳大澂篆書題耑:“《愙齋所藏封泥目》,光緒八年壬午秋七月編共八十種?!鄙嫌嘘惤殪靼显唬骸扒迩淦驼模仑ヒ蝗罩?,次日校,約去三十?!币簿褪钦f,在1882年時,吳大澂藏有封泥80枚,其中約有30枚陳介祺認為不真,贗品的比例非常高?!?2〕
在同年十月十七日致陳介祺信中,吳大澂云:
十月十六日領饟委員由京旋塔,帶到五月廿日所發(fā)手書二十五紙,承寄戈、爵、(左金右上禾下鼎)、、符、鉤、古匋、古化、封泥、造像銅碑各拓,又《封泥考略》目弟十卷?!?3〕
圖7
圖8
由此可知,陳介祺在1879年那次寄過所藏封泥全分拓片后,還在不斷地將封泥拓本寄給吳大澂。這些拓本究竟是重復的,吳大澂用來送人,還是陳介祺新收的封泥,不詳。
綜上所述,楓江書屋所藏吳大澂考釋的陳介祺藏封泥拓本,很可能是1879年九月陳介祺寄給吳大澂的那批封泥。1880年,吳大澂將其帶到了吉林,并在那里開始了考釋工作。
三
從道光二年(1822)封泥最初在四川被發(fā)現(xiàn),到1880年吳大澂在吉林考釋陳介祺藏封泥,差不多整整六十年。這六十年間,清代金石學家對封泥的認識有一個逐漸深化的過程。從最初它被認作是制作印章的“印范子”,〔24〕到最終認識到它是封緘文書的封泥,大約用了差不多三十年時間。存世晚清最重要的封泥研究著作便是吳式芬(子苾,1796 1856)和陳介祺合著的《封泥考略》(圖6),其刻本雖在1904年刊行,但在前引用1876年陳介祺致吳大澂的信中,陳介祺就告訴吳大澂,關于泥封“子苾有成書”。吳式芬卒于1856,如果他關于封泥的著作已用《封泥考略》為名,證明最遲在19世紀50年代,清代的學者就已經(jīng)認識到了封泥的屬性。而1904年刊行本,增加了陳介祺收藏和考釋的封泥。收錄在《封泥考略》中的那些鈐有“雙虞壺齋封泥”的拓本,其后的考釋文字若是出自吳式芬本人或其幕僚之手,則意味著吳式芬對封泥的認識已經(jīng)相當成熟了。
孫慰祖先生在討論封泥研究對金石學研究和史學研究的貢獻時指出:
封泥文字對古代文獻記載的官制、地理資料的訂正和補充,是封泥的主要價值所在。由于官印封泥的印文大多不見于傳世的印章,因而它在這方面的史料價值可以補充印章遺物的不足?!?5〕
可以說,對封泥文字的研究其實就是印章研究的一部分,而且主要是秦漢時期的官印研究?!?6〕因此,要對晚清學者(包括吳大澂)的封泥考釋做一評判,必須將其置于晚清的印章研究中來考察。
晚清古代印章研究的代表著,首推瞿中溶(1769 1842)的《集古官印考》。瞿氏在作于道光十一年(1831)的自序中說:
予自弱冠留意金石文字之學,因旁及印章,手模古今譜錄,又博訪收藏之家,證以正史中官制,地理,為之分別時代,辨其異同,正其訛繆。
瞿中溶的這一著作在其生前并未刊行。1874年,瞿中溶后人欲將這部遺稿刊印,請吳大澂為之作序,吳大澂在序中寫道:
展卷讀之,鑒別之精,考據(jù)之確,與歷代職官輿地志書相印證,足為讀史者考鏡之資。
瞿中溶考訂官印的方法,和考證印泥的方法并無不同。孫慰祖先生指出:《封泥考略》的體例,參照了瞿中溶的《集古官印考》。〔27〕而在《封泥考略》中,援以引證最頻繁的文獻就是《漢書·地理志》和《漢書·百官公卿表》,也即吳大澂所說的“與歷代職官輿地志書相印證”。吳大澂考釋封泥,也沿襲著同樣的方法(圖7)。
如果將吳陳的《封泥考略》和吳大澂收藏和考釋的《簠齋封泥》做一簡單比較的話,不難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的區(qū)別?!斗饽嗫悸浴纷鳛橐槐究械目瘫?,體例完備,編排有序。封泥按照時間先后,社會地位、官職性質(zhì)、行政區(qū)劃級別來分類編排。如:古封泥,漢朝官印封泥,和朝廷相關的官印在先,諸侯王及其屬官在后,然后為郡國官印,如此等等。而吳大澂收藏并考釋的五冊《簠齋封泥》沒有編目,從目前的裝裱也看不出有一個清晰的編排體例。
在《封泥考略》中,每個拓片下,都有釋文和考訂文字。如無可考文字,也給出釋文。如卷一頁二所收古封泥,左側(cè)有釋文曰:“右封泥四字古私,文曰:‘宋連私,出臨葘。”而在《簠齋封泥》冊頁中,有吳大澂考釋的僅為129枚,有不少封泥的拓片旁吳大澂并沒有留下任何文字(圖8)。從沒有編排體例和釋文不全,全冊也無吳大澂本人的序跋等情況來看,《簠齋封泥》應該為吳大澂的一個未竟稿本。
吳大澂本人研究古印的著作《周秦兩漢名人印考》《續(xù)百家姓印譜》等,也延續(xù)著用印章來考訂古代名物制度的風氣。他的名著《說文古籀補》,也收錄了一些先秦印文字。他自己收藏的封泥雖然數(shù)量不算很多,但從他屢次向陳介祺索要封泥拓本,裝裱成冊并加以考釋來看,在其金石學研究中,印章是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此次楓江書屋主人將所藏吳大澂舊藏并考釋的《簠齋封泥》冊影印公諸學林,以俟專家們對其文獻價值做深入的研究和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