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鐘表上的針

他感覺到時間有些異樣，是從奶奶家的自鳴鐘開始的。

奶奶家藏在大山的皺褶里，門前石頭壘起的高坡下流著時枯時盈的溪水，前后左右都是山，漫山的竹子把夏日的蟬鳴密不透風(fēng)地射過來，直往耳朵里鉆，就像螺釘越旋越緊。那是陽光充沛的午后，一只黑貓懶洋洋地蹲在他腳下，藍(lán)瞳孔漸漸瞇成一條縫。他坐在小竹椅上，耳朵里的蟬鳴不知什么時候一松就遠(yuǎn)了，他在少年的心事里睡去，夢見那個女孩變成了衛(wèi)生所的阿姨，高舉針筒推出一滴藥水，向他的屁股扎來。他沒敢像幼時打預(yù)防針那樣放聲大哭，只是咬著牙等待著……忽地，數(shù)滴鐘聲響起，他倏地醒來，一時不知自己身在山村還是礦山。黑貓喵了聲向奶奶家竄去，他循聲望去，看見了奶奶家堂屋墻上掛著的自鳴鐘。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忽略著它，那座鐘有著一張圓圓的貓臉，下面晃悠著球形的鐘擺——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溺娐暰褪菑哪抢锩鎮(zhèn)鞒鰜淼?，那響聲似乎被屋里幽暗的光線磨去了棱角，恍若山谷里的回音。他在父親所在的礦山時，總是從大喇叭里雄壯的歌聲中醒來，開始新的一天的。他知道礦山有好多大喇叭，會轉(zhuǎn)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聯(lián)播》和《報紙摘要》，會播放電影《少林寺》插曲“日出嵩山坳，晨鐘驚飛鳥”，會字正腔圓地說起什么。他被那喇叭聲叫醒后，就得按時上學(xué)、做早操、放學(xué)，就像順著一條鐵軌滑行開來。可被奶奶家的自鳴鐘叫醒后，他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只能在半夢半醒之間逗留著，仿佛是從機器上滑落下來的螺栓。他忽然覺得時間并非是直尺畫出的直線，而是圓的，是隱秘的，是從很深的地方回蕩出來的。他回頭看著自鳴鐘，恍惚覺得那是一只報時的布谷鳥。

也許時間真的跟圓形的太陽、回環(huán)的流水有關(guān)，古人不就是用太陽的影子和水滴來計時的嗎？那種叫石盤日晷的，一根桿子立在石頭的大圓盤上，立竿見影，是以觀察日影的變長變短來獲知時辰的。那種叫銅壺滴漏的，一個銅制的壺里裝著水，水從壺口滴下，被受水壺貯積起來，再倒入銅壺里，就那樣循環(huán)往復(fù)著……古時的計時器跟星辰大地有關(guān)，用子鼠丑牛寅虎卯兔來命名，離花開花謝、潮漲潮落很近，在四季輪替、萬物生長中永無止盡。

可后來人們用鐘表來計算時間了，那些機械表有著锃亮的外殼，暗藏齒輪的機芯嘀嘀嗒嗒，宛若心跳。表盤上，時針一往無前地走動，有條不紊地切割著時間，就像一把直尺以精密的刻度，把時間切成一截又一截，并打上了分分秒秒的標(biāo)簽。在鐘表的時間里，我們得給自己裝上齒輪的心臟，把生活安排得嚴(yán)絲合縫。我們得用防銹劑幫助鐵器抵抗時間，并努力研發(fā)永不生銹的新型合金材料，仿佛那樣就可以不朽了。我們并不知道，那些時針正在謀殺時間。

多年后，想起奶奶家的自鳴鐘，他在心里如是說——

如果時間不能重新生長，那它就是廢墟。

如果時針不能把記憶刺破流出血或水來，那它就不是真正的針。

其實，我們需要一個能發(fā)出響聲、可以仰望的鐘塔，如同城市需要一只巨大的鳥。

地下有軌

他說：礦山就是島嶼。

那是一座在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建起的礦山，一群人從四面八方擁來，在山嶺間修路建房掘井，于是一座小島就生長出來了。一條蜿蜒的街道，郵局、商店、糧站、菜市場、電影院散落在柏油馬路旁，兩側(cè)礦工家屬區(qū)參差錯落，恍若一個小鎮(zhèn)。可山嶺上高高聳起的井架、山隘口大秤埋入地下的地磅房，還有給礦燈充電的礦燈房、裝滿炸藥的炸藥庫，卻是平常小鎮(zhèn)沒有的。礦工們南腔北調(diào)，卻跟孿生的植物一樣，他們穿著統(tǒng)一的工裝，戴著有編號的安全帽，坐著罐車上下礦井，用卷揚機拉著一輛輛小礦車沿著井巷里的鐵軌滑行，把礦石從地下采出來。他們喜歡看露天礦場上的漂亮女選礦工，她們在礦石上尋找著綠色，據(jù)說越綠的石頭含銅越多，當(dāng)然她們的樣兒跟鄉(xiāng)下摘棉桃的女子并不一樣。他們以為自己的子女會理所當(dāng)然地子承父業(yè)，在工人俱樂部的舞臺上把《咱們工人有力量》合唱下去?？蓵r光卻慢慢將那座島漫漶了——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礦山因資源枯竭閉坑了，礦工子弟們像候鳥一樣紛紛飛走了，井架上的罐籠車停了，機關(guān)大樓樓頂每天早晨都要播放進(jìn)行曲的大喇叭啞了，礦區(qū)街道迅速地衰敗下去，一幢幢灰色的水泥樓房像一群長滿胎記的老人，可配電房上的“配電重地，閑人勿入”的簡易鐵牌仍在警示著什么……

而那時，山下的小城幢幢樓房正在拔地而起，他在老火車站廣場工地上，旁觀過建筑工人扒去已經(jīng)廢棄的鐵軌，用鐵管搭起腳手架，讓罐車吐出水泥砂漿，似乎一切變化得那么緩慢，就跟磨洋工似的。忽然有一天，龐然大物掛著紅綢出現(xiàn)了，就像變了個戲法——也許時間這個魔術(shù)師是個不動聲色的家伙。他想起一個孩子說：“時間就在花苞里，嘭的一聲，就讓花瓣開了?！蹦呛⒆诱f這話時一拍手，露出滿嘴細(xì)密的白牙。他想孩子還年少，說的話應(yīng)該都是對的。

一個冬日的晚上，他看見礦山機關(guān)大樓空置的門衛(wèi)室里，兩個老人就著火爐喝酒，菜肴是剛從山上雪地里捉來的野兔，酒是散裝白酒。外面有雪，雪下得不大，卻一眨眼就厚了幾分。鐵皮火爐咕咕地響，冒著熱氣。老人們偶爾會添上一鏟子煤，不時夾起一根肉骨頭，汲上一口酒，說說在外地漂著的兒女。他坐在老人身旁，跟著老人喝酒。他并不關(guān)心門外的風(fēng)和雪，只關(guān)心火爐的溫度。夜半，兩個老人熄滅爐火，提著明晃晃的礦燈，走在覆雪的街道上，要回家了。他們分道而行，在雪地上咕吱咕吱走起來。半晌，他看見兩位老人又在郵電所前相遇了，搖晃著醉醺醺的腦瓜說：

哦，我找不著家門了。

唔唔，我也沒找著。

他只得送兩位老人回家。他在雪中恍惚聽見雨滴聲：“雨停了 / 你從未聽到它停 / 從樹上滴滴瀝瀝，然后 / 誰能聽到雨水不再灑落 / 不能再來，然后 / 不能再來……”（W.S.默溫《萬物有聲》）他想起井下的鐵軌，想起城市開往春天的地鐵，想對老人們?nèi)缡钦f：其實，地下有軌，那也是一條路。

云朵上的翼

他坐在飛機上，仿佛浮在云朵的海里。

他知道自己在鳥都飛不到的高度上，在鋼鐵大鳥的腹里。機艙里空姐是漂亮的，旗袍婀娜，發(fā)髻高綰，在萬米高空上尤為顯得好看。橢圓形的玻璃窗外，搖擺的機翼下云層就像涌起的棉絮，就像靜止的大海，卻比地上的那些事物更白更藍(lán)，在過于燦爛的霞光中恍如幻象。當(dāng)一個個小小的窗子關(guān)上，機艙在燈光下暗淡下來。他閉上眼，在微微的顫動中打起瞌睡，并未感覺到飛機在飛行，仿佛鐵鳥一動不動，把自己懸置在云朵上了。機體偶爾顛簸起來，小廣播里就會傳出甜美的聲音：“飛機飛行中遇到氣流，輕微震動屬于正常現(xiàn)象，請大家不要恐慌……”不知過了多久，飛機終于回到地面。他一下飛機就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在空中兩個半小時不知怎么就過去了。除了飛機滑行起飛時連根拔起的感覺和俯沖而下時的心懸耳鳴外，他覺得自己一直懸在無邊的靜中，并沒有感覺到時間的流逝，也許時間可以靜止吧?？伤驮谀欠N靜中，從長城邊上的北京抵達(dá)了草原上的海拉爾，從雨天抵達(dá)了晴朗，仿佛做了一個夢。

他知道飛機的時速，知道飛機在飛行，這是常識。

他知道人們向往有翼的飛行物，也許有翅膀的事物能讓人從此在到彼岸，能讓人掙脫地面的束縛抵達(dá)云上的永恒。人們向往雪線之外的烏托邦，愛猜測地平線消失的地方是什么樣的。“從他那個角度，隱約可以辨出一些長長的呈波狀起伏的山脈，這些山脈的高度離云霧繚繞的山谷也許只有一英里。盡管康維以前從未從這種海拔高度看過，但的確是典型的邊疆景色，給人一種奇特而深刻的印象?！艺J(rèn)不出這到底是個什么地方。他喃喃說著，然后悄悄向馬林遜耳語道：‘看來你是對的。這飛行員迷失航向了?！保ㄕ材匪埂は栴D《消失的地平線》）也許詩意的棲息抑或生活在別處，只能出現(xiàn)在時間的凝固處，從時間中游離出去或在時間里長久地駐留，只是薄如蟬翼的幻覺。

其實，更多的事物是沒有翅膀的，而是有輪子的，它們滑行在地面上，滾滾在時間的塵囂里。在生產(chǎn)火車輪的鑄造車間里，一只只被火焰燒得通紅的輪子，排著隊晃過。工人們聽著鋼鐵淬火的呻吟，用鋼釬推拉著輪子。工人們說：“不要太用心，慢慢勾住它走就行了。”他們面對鋼鐵輪子，其實就是面對更為真實的時間，他們面對時間總是那么耐心而又漫不經(jīng)心。時間的骨頭或許就是礦石，它們深埋于地表之下，又重現(xiàn)在光天之下;它們要么在風(fēng)中風(fēng)化，要么在火中盛開。它們在用輪子的方式揭示著一個定律：路程等于時間乘以速度。那么，我們可以算一算：自己一輩子能走多遠(yuǎn)？當(dāng)然，云上有翼的時間，未必可以忽略不計。

小城有制造火車頭的工廠，卻沒有飛機場。沒有跟魔鬼靡菲斯特打賭，他卻像個水土不服的異鄉(xiāng)人，望著天空如是說：“你很美啊，請停一停！”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