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鳴
摘?要: 以自然喻人的人物品藻是《世說新語》中重要的人物品評方式。通過自然物和人的相互比擬,可以看出此時對自然物的欣賞范圍擴大化,同時也說明了對人之美的評定不再囿于道德、階級等因素,而囊括了容貌、氣度、風姿等形體性和精神性的因素。對人之美和物之美的欣賞是不可分割的,在《世說新語》中通過畫面性的文字表達了兩者共同的審美特質。同時這種人物品藻顯示出了一定的審美傾向,它特別贊賞的是和自然更為親和,具有隱逸風度的士人。此種清高、淡泊的精神氣度也演化成為后世文人多所追求的人生理想。
關鍵詞: 《世說新語》;人物品藻;自然比附;審美趣味
中圖分類號: I06;I242.1;I01?文獻標識碼: A?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20.02.005
人物品藻是盛行于漢末魏晉時期的一個重要的社會現(xiàn)象,是指對人物的德行才能、風神氣度、人格特質等方面進行觀察和判斷,從而斷定其優(yōu)劣好壞的品評方式。魏晉時期的人物品藻在《世說新語》中得到了集中的反映,成為認識當時士族階層的社會風尚、審美傾向、人生理想的重要研究資料,具有極高的哲學價值和美學價值??v觀《世說新語》中的有關人物品藻的條例,可以見出兩個不同于前代的人物品評的突出特點。首先,是評論角度的轉移。古時受儒家所倡導的道德至上的理想人格模式的影響,以及統(tǒng)治者的支持,漢代以前的人物評論多以德行、倫理為主要標準,漢代實行“察舉”、“征辟”兩種制度選拔人才,要求被選拔者有一定的才能和名望,能夠得到社會上普遍的推崇和肯定,人物品藻和具體的社會政治需求相結合,大大促進了人物品藻的發(fā)展。漢末時,流行于士人間的原本注重政治評論的清議由于政治環(huán)境和社會條件的混亂,逐漸演變到脫離具體的政治事務轉向談玄論理的清談。人物品藻與這一社會風氣相結合,發(fā)展到魏晉時,評論重心從重德、重才轉向了對人的品質人格和風神氣度的品評。其次,在整個六朝時期的人物品藻中,出現(xiàn)了一個突出顯著的新現(xiàn)象,那就是把對人物的品題與對自然物的欣賞相結合。此時期,人們深入自然之中,對自然美的欣賞成為士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于是將自然物應用到當時盛行的人物品藻中來并形成一定的審美傾向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現(xiàn)象。
一、以自然喻人,人與自然交相輝映的美感特質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盵1]劉勰在《文心雕龍》開篇就將天和人聯(lián)系了起來,人文和天地山川一樣都具有“自然之道”,作為當時最重要的文論思想,這種天人相通的觀念影響也影響到人物品藻中來。在《世說新語》中,將自然物和人相互比喻,以此評論人物,這是先秦儒家“比德”式自然觀的繼承,同時在類比的角度、內容、方式和重心上又有很大的突破式的演變,這也就使得《世說新語》中所表現(xiàn)的自然喻人的人物品藻方式成為一個全新的具有自身特色的文化現(xiàn)象。
人物品藻的重心在人,是對人的個性氣質的表述,以自然物相喻,也是為了展現(xiàn)人的人格特質和整體風貌。從人的層面來看,當時的人物品藻中,以自然物來比喻襯托的包括了人的外觀、形貌、才能、德行、個性、氣質、神情、人格等各個方面,可以說幾乎囊括了由表及里、由現(xiàn)象外觀到本質特征的整個全幅的人的形象。首先,有以自然物比喻人的容貌形象,“裴令公目:‘王安豐眼爛爛如巖下電?!盵2]716裴楷觀察王戎的形象,說他的眼睛明亮閃爍,像山巖間的閃電一樣。王戎為竹林七賢之一,在形體上不及其他名士風姿高朗,較為矮小。但裴楷卻看出其目光銳利,不失名士形象,并將他眼睛的優(yōu)勢突出出來,形象的比喻為閃電,而且是映照在山間巖石上的閃電。這一比喻不僅表現(xiàn)了王戎眼神明亮,而且傳達出其目光中所顯示出的堅毅、硬朗的神情,短短幾個字就勾勒出一個鮮活生動的名士形象。評論王戎的裴楷自身就是一位容貌俊朗的名士,被當時人們公認為“玉人”,并且說看到他就像在玉山上行走,光彩照人,“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2]738。以玉來比喻人的容貌,這不同于儒家的以玉比德,是純粹從玉這一自然物美麗晶瑩潔白的視覺形象入手來和人的容貌的秀美清麗相類比,不涉及內在德行。其次,也有以自然物比喻人的才識,“王太尉云:‘郭子玄語議如懸河寫水,注而不竭?!盵2]519郭象作為玄學的代表人物,好《老》《莊》,善于清談,是當時清談席上的常客,王衍評論他的言談議論如同傾瀉而下的瀑布一樣源源不絕、不可阻擋,以聲勢浩大的瀑布來比喻人的言論,說明了郭象清談時論理豐富、邏輯分明,且辭音激昂、氣勢逼人的聲色。除了以自然物喻人的容貌、才識,再次就是以自然形象來暗示人的神情氣質、個性人格。《文士傳》中,建安七子之一的劉禎也以荊山懸崖之上的石頭自喻。劉禎因失敬于世子夫人而獲罪被押,武帝去看望他時,看到他正在端坐著打磨一塊石頭,因而問道:“石何如?”劉禎自覺被判罪而感到冤屈,便以手中之石來表明自己人格上的磊落自然,出于山崖之上的石頭是受之自然的產物,其稟受天地造化之氣,氣質堅毅不可移,正如自己個性光明硬朗,外界強加的諸種打壓和限定并不能改變自己內在的自然之性,無損于自己磊落的風氣和高尚的人格??偟膩碚f,以自然喻人的人物品藻,從人的層面來看,對人的觀察評判的角度多樣化,包容度擴大化,且欣賞類型和標準并不限于某種特定的范圍中,而是能夠涵容多種類型、多種風格的特質,如《言語》篇中,王濟和孫楚在談論各自的土地人物之美時,各自以不同的山水比喻了自己家鄉(xiāng)人物的不同特征,王濟以寬廣平坦的土地、甘美清澈的水流和廉潔正直的人類德行相聯(lián)系,孫楚以高大險峻的山峰、波瀾激蕩的水流和奇才異能、英杰眾多的家鄉(xiāng)人物相結合,人物性格各有特色,但各有其美,并無優(yōu)劣之分,這是一種眾美與共的審美態(tài)度。又如劉瑾在評論桓玄、謝安、王獻之時說:“樝、梨、橘、柚,各有其美?!盵2]646桓玄、謝安、王獻之三人都是魏晉時期的名士大將,三人顯示出各不相同的氣度風貌,桓玄的高明,謝安的深沉,王獻之的澹泊都是不同種類人格美的彰顯,所以劉瑾引用莊子曾說過的“樝、梨、橘、柚,其味相反,皆可于口也”[3]79的典故,表達了對人物欣賞的多元化的審美態(tài)度,充分顯示出此時期人們對各種具有差異性事物所懷有的極其包容的審美心態(tài),且這種心態(tài)本身也彰顯了一種具有平等精神、開闊心胸的人格美,具有顯著的時代特色。究其主要原因,在于魏晉南北朝時,統(tǒng)一權威的分崩離析、黑暗混亂的社會境況反而容納了更為多元化的評判標準,使具有不同特質的人格在論無定檢的環(huán)境中得到了共同的張揚。
用來品題人物的自然物不僅有在先秦儒家“比德”式自然審美中已經運用的山、水、松等,還有如清風、日月等新的自然形象??梢哉f,這種類比既是對“比德”自然觀的繼承,又是對“比德”的突破和發(fā)展,它以已有的審美觀念為基礎,融合進新的形象,一方面使可選用的自然形象得到了極大的豐富和擴展,另一方面,喻體的增多也使得可類比的人物形象更加完整和全面??偟膩碚f,這種自然類比和儒家的“比德”在審美機制和審美方式上有著很大的一致性,都是把具有特定風格和形態(tài)的自然物象與人的形象相關聯(lián),在兩者間建立起一種比附的關系,從而使人在對人自身和自然的共同欣賞中更形象地體會人物的外觀形貌、風神氣度、人格特質。但與以德為重的“比德”方式截然不同的是,《世說新語》中人物品藻的重心落在了人的容貌、風姿、個性特征上,并呈現(xiàn)出一定的審美傾向。如其中最常選用的清風、朝霞、孤松、春柳等自然形象,它們所代表和象征的是一種婉約、清奇、灑脫、秀麗、明凈、清爽的美感特質,它們更能表達出人物瀟灑放任、天真自然的氣度。和儒家的厚重端莊不同,具有所謂“魏晉風度”的風流名士更為崇尚的是道家所提倡彰顯的清真和超脫,這一特定的審美趣味成為當時流行的審美風格并對中國士族階層人生價值和人生理想的塑造產生了重大影響。
二、以“象”傳神,形神兼?zhèn)涞娜宋飳徝廊の?/p>
《周易·系辭上》有言:“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4]372從中可以看出,為了了解圣人之意,通曉大道之理,“圣人立象以盡意”,這里的“象”既指卦象和爻象,又含有物象的因素,《周易》以六十四卦之象的排列組合來解釋和說明世間萬物生發(fā)的情狀與變化的形態(tài),且卦象也是圣人仰觀天地、俯察萬物而來。這就表明在“象”中可以看出萬物的精神本體,可以獲得對“道”的領悟,“象”代表、象征、蘊含著“意”。魏晉時,言、象、意三者之間關系的辯論成為當時流行的一大玄學命題。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提出:“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4]437王弼認為,言可以明象,象可以表達意,只有通過象才可通達意,這是因為象是從意而出,所以通過對象的觀察研究就可以看出其中蘊含的深意。在前人對王弼“言意之辨”思想的研究中,多從“得意忘象”的角度入手,注重對“意”的把握,認為王弼重意而忘象,忽略了象在得意過程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雖然象是得意的工具和手段,但若沒有象的存在,其中的意也就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了。正如王弼在討論具體的“四象”、“五音”和代表精神本體之道的“大象”、“大音”之間的關系時說:“然則四象不形則大象無以暢,五音不聲則大音無以至。四象形而物無所主焉,則大象暢矣。五音聲而心無所造焉,則大音至焉?!盵5]王弼認為,如果作為精神本體的大道沒有顯現(xiàn)為現(xiàn)實存在、可觸動人的感官的具體形象時,那么它也無法顯示自身,沒有現(xiàn)實形象的觸動,人也不可能憑空臆想出造化萬物的本源。由此可見,雖然王弼提出“崇本息末”的準則,但他只是為了矯正世人對物的執(zhí)著,反對漢代經學繁瑣的治學方式,把對精神本源的追尋恢復到最重要位置,并不是要完全拋棄對世象萬物的感觸?!巴蟆辈⒎墙^對的棄絕,而是要化象為意,不停留在表象,從象中見出意。這也在思想根源上解釋了六朝時人們對形式美的愈加重視,對人的容止形象欣賞的原因。如當時流行的對女性美的崇尚,連名士君子也以白粉撲面來迎合當時女性化美感的要求。這是前世不曾出現(xiàn)過的對色、象的關注,是對人性本能中感性需求的合理承認,同時也是審美發(fā)生的基礎的層次。
對“象”的重視自然也影響到人物品藻上來,縱觀《世說新語》中人物品藻的自然因素,可以見出,其根本特質就是人之象與自然之象在品評中的結合。在這種人物品藻中,雖然所評中心在人,但對人的品評和欣賞同時也是對自然的品評和欣賞,兩者都以“象”的方式敞開了自身,言說著自身,彰顯著自身的存在。它從最基本的視覺形象入手,把兩種不同種類的形象擺放在一起,產生審美性的融合反應。在這里,人之象和自然之象突破了比喻中主體和喻體的主次之分,不是簡單地羅列疊加,也沒有高低優(yōu)劣的比較,而是同時成為審美、評判、欣賞的對象。人物品藻是對人的形貌、氣質、德行、人格的欣賞判定,是對人的審美。但是,它不能離開對自然物的審美而獨立存在。在諸如“有人嘆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盵2]737的人物評論中,對王恭所代表的人的形象的評定是通過對春月柳所顯示的自然形象的感受來獲得的,對所選用的自然物象的欣賞構成了對人物形象的審美的基礎。之所以選用自然物來直接表達人的形象,正是由于春月柳等自然物具有更加形象、生動、鮮活的外觀屬性,且在審美心理上說,不同的外觀屬性對應于不同的形象感受并成為較普遍化、程式化的心理感受習慣。這種既包含自然之象又包含人物之象的品藻通過以“象”為言的方式同時實現(xiàn)了自然審美和人物審美。
首先,它是對人與自然進行的直覺性的觀照。直覺觀照是中國古人歷來習慣采用的認識方式,這是由被古人視為世界本源的第一性的道所具有的無形無相、恍惚不定的特性所決定的,要認識這一最根源、最重要的道,不能用邏輯分析的方式來思考,而是要通過人的心靈感悟與直觀反應。正如彭鋒在論及自然對人類的影響力時所說的,“在所有的事物中,自然物最能夠抵制我們從概念、功利和目的的角度所賦予它們的各種聯(lián)系,從而最傾向于呈現(xiàn)其自身。”[6]同時,直觀的方式也是審美的方式,它符合審美欣賞中非理性、非邏輯的特點。人物品藻中人之象和自然之象的言說,既是對二者的認識,也是對二者的審美?!氨辶钅渴逑颍骸世嗜绨匍g屋。”[2]467“王丞相云:‘刁玄亮之察察,戴若思之巖巖,卞望之之峰距?!盵2]473“世目周侯:嶷如斷山?!盵2]475諸如此類簡明的表達,只以一“如”字把人和物相連,沒有任何多余的解釋、分析,就是一句成功的品藻。所以,這里所謂的直觀性就是人和自然物在第一時間給人的第一印象,它是瞬間的、感性的。
其次,它具有形象性、畫面性的特點。所謂“象”,首先觸動的是人的視覺感官,《世說新語》中的人物品評也多是通過“目”這一動作實現(xiàn)的,如“世目李元禮:‘謖謖如勁松下風?!盵2]414“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云,矯若驚龍。”[2]733一個簡單的“目”字表明對人物的品藻是通過親眼目睹而來,是看到具體的李元禮、王右軍的個人形象后引發(fā)的。人的視覺首先被觸發(fā),與視覺官能相聯(lián)系的是空間上的畫面感,人們看到“勁松下風”幾個字,便在腦海中勾勒一幅具象的畫面:在大自然的高崖峭壁上生長著蒼勁古老的松樹,以其遒勁的姿態(tài)彰顯著生命的昂揚向上,在這松樹下回蕩的從山谷間吹起的風聲,更為這空茫的畫面增添了一股剛健的氛圍。飄動的浮云、矯健飛翔的驚龍則不僅能在人腦中刻畫出藍天白云、飛龍翱翔的具體畫面,且這畫面是帶有動感的,是具備了時空二維的場景。可以說,文字所描繪出的畫面感是人物品藻中人和自然以“象”為言的關鍵。同時,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營造出的畫面往往是一幅自然物的圖像。正是出于此時期士人對自然山水的廣泛游覽以及對自然美的重新發(fā)現(xiàn),才使得自然物成為審美的主體并直接聯(lián)系到對人的欣賞上來。它和繪畫的平面畫面不同,運用文字營造出的畫面相比之下能夠給閱讀者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間。人和自然物在這里是密不可分的,人就是自然物,自然物就是人,這種兩者幾乎重疊的感受是無法通過畫筆描繪的,它只能由讀者充分調動自己的想象力和感受力在心中建構出這種人物合一的境界??梢哉f,這不僅是一種視象,更是一種心象,人與物的融合也在這種既有視覺性又有體悟性的評論中達到了極致。而這種畫面感的營造,也應和了《世說新語》整個文本的寫作方式,對人物言行片段的截取所構成一個個獨立的小故事不也正是對一幅幅畫面、一個個場景的重現(xiàn)嗎?因此,可以說,以“象”為言,不僅是人物品藻中對人物美和自然美表現(xiàn)的關鍵表達,也是《世說新語》一書的核心特質。
再看《世說新語》中直接以概念形容詞對人物下判斷的品評,如《品藻》篇中,對劉真長、王仲祖、恒溫、謝仁祖等人的品評,是對這些人物直接作出“清蔚簡令”、“溫潤恬和”、“高爽邁出”、“弘潤通長”等判斷,和這種籠統(tǒng)普遍的概念評論相較,人物品藻中人和自然以“象”為言對各自的彰顯更為生動鮮活,不同人物、不同景物的個性特征也在具體的“象”中得到顯示。這種以具體形象來表征概括人物內涵的方式類似于維柯美學研究中的“形象思維”,是一種“想象性”的類概念,它不同于文字式的邏輯思維,而是在經驗中以直接的形象來表示和象征,它是“不舍理路,不落言笙”的。所以,這里所謂的以象為言的“言”也并非是指文字,而是具有彰顯、顯現(xiàn)、存在的意思。人之象和物之象在這種形象性、想象性的語言表達中開顯出來,展現(xiàn)出兩者的存在特質。概括來說,以自然喻人的人物品藻雖是表現(xiàn)為一句話或一段文字,但其內在的核心點是畫面性的“象”,以“象”來顯現(xiàn)出所評對象的特質。那么為何在《世說新語》中的“人物品藻”要以這種形象性的方式來表達,我們在這種品藻中能夠看出怎樣的內容呢?
第三,“象”中有意。對“象”的關照從視覺形象入手,但并不停留在表象,而是要在“象”中見出意,見出象外之致,這也正是如此重象的根本原因。人物品藻中人之象和自然之象的結合不是一個形象和另一形象的簡單并列,不是止于對兩種形象的各自形式美的感受,而是產生了一加一大于二的美學效果。這其中首先包含了對人與自然所共有的生命氣蘊的表達。自然之道造化萬物,人和自然都是天工的產物,都是陰陽二氣結合所生,兩者都體現(xiàn)了宇宙生命流行運動的生機,這里的生機可以理解為一種生命力量的流動,是造化萬物的生生不息的內在動力。人物品藻中的人和自然之所以能夠僅以對各自形象的展示就造成了對兩者的審美的欣賞和品味,就成為對二者各自的言說和存在的證明,正是由于在這形象中,我們可以看到二者所共有的根本稟賦的生命氣息、生命意識、生命力量,這種氣韻在兩者間相互應和、流動、激蕩,讓我們感受到了生命本身的美。人和自然的親和本就是道家學說中重要的思想內容,魏晉玄學作為當時主流的思想流派繼承并深化了這一方面,影響到人物品評上來就形成了人和自然在本質生命特征上的相通。其次,言說中還蘊含著人象和物象可共同代表的審美標準和美感體驗,也就是“簡”、“清”、“朗”、“雅”等審美感受的引發(fā)。在《容止》篇中,身材高大俊秀的嵇康被山濤喻為獨立于崖間的孤松,“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2]609。正是由于嵇康的形象和孤松的形象都能夠在人心中引起“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的美感體驗,且這種體驗更加形象生動,更能觸動人心。人之象和自然之象的匯合所激發(fā)的具有動態(tài)美的畫面感以及由此引申出的美感體驗類似于一種完整圓融的境界的營造,它是以“象”為言的人物品藻所特有的審美效果,且總的來說,這種境界具有清真自然的特點,是一種淡泊樸實的美,也反映了當時人們對自然人性的抒發(fā)和追求。
三、隱遁山林、遺世獨立的“魏晉風度”人物審美范型
由上述可以看出,《世說新語》中的以自然和人相喻的人物品藻作為對士人的言說品評,它并非是概念性的總結和概括,而是以鮮活的自然形態(tài)達到對人物直觀的、形象的動態(tài)描繪。物之象和人之象的融合渲染,進一步深入到對人物性格、思想和境界的揭示,實現(xiàn)了形象與內容的整合。它簡化了漢代董仲舒將人和天教條般的一一比附,將這種天人合一的思想融會成一種對生命、氣質、境界的相通??梢哉f,“魏晉時期人和自然的關系,不僅由功利目的的紐帶聯(lián)系著,而且由一條感情的紐帶聯(lián)系起來了,變得更加親近,而且更加富于美的意味”[7]。在這里,人作為具體的存在者,逐漸具有了某種實在的意味,人的形體、性格、氣度等方面逐漸得到了關注和重視,人的輪廓逐漸清晰了。魏晉玄學糅合儒家、道家理論,一方面批評漢儒的比附,把天人之間的隔閡抽象化,一方面又把道家的“道法自然”落實到士人的生活中,孔子的君子與老子的自然,一起合成了一種富有質感、神態(tài)自如的“士人”。這里的人,更加具體化、具象化,成為了活潑潑的、生動的自然的人。
從《世說新語》的人物品藻可以看出,不論是以概念直接評判人物,還是以自然物象來象征比喻,它們有著更為推崇的欣賞標準和審美傾向,也就是以“清簡”、“虛夷”、“澹泊”、“高爽”等概念來形容的,以“清風”、“流水”、“飛鳥”等物象來象征的人物形象和精神氣質,是一種偏向道家審美觀的美學取向。這是以老莊為代表的出世忘世的人生態(tài)度在六朝時的復興和流行,也是當時被普遍推崇和偏重的主流審美意識。這種特定的態(tài)度傾向在人生中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對隱逸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社會輿論的肯定,人內心深處對自然的親和,以及士人在亂世中的存身之道,三者共同造就了隱逸風氣的盛行。嵇康、阮籍都是當時知名的隱士,《世說新語》中有記載,阮籍和嵇康在山中游覽時,都曾偶遇隱士孫登。阮籍以歌嘯和孫登相互交流,嵇康也是與其共同游覽山水。面對苦悶不得志的社會現(xiàn)實,魏晉士人紛紛走出廟堂街市,企圖在山水林壑間尋求適意的生存空間,遁入山林成為了士人們保身求道、規(guī)避險惡仕途的最好方式。在隱逸生活中,隱士們首先獲得的是身心的舒暢、精神的自由,通過在自然中的居處,在萬物造化、四時變幻中追尋一種超然玄遠的境界?!叭罟獾撛跂|山,蕭然無事,常內足于懷。有人以問王右軍,右軍曰:‘此君近不驚寵辱,雖古之沈冥,何以過此?”[2]652“志存肥遁”的阮裕住在會稽山中,隱居的生活沒有世事的煩擾,頗為清冷蕭索,但他卻自覺“內足于懷”,在清貧的生活中體會到內心的富足。這是精神世界對現(xiàn)實生活的超脫和升華,實現(xiàn)了老莊思想中所推崇的寵辱不驚的精神境界,也是其淡泊榮利的高尚人格的反映。這也正是魏晉士人能夠安于隱逸生活的物質匱乏,從中體會到隱逸之樂的原因所在。其次,甘于寂寞的隱逸之士可能并不寂寞,以隱為高的社會風氣,人物品藻中對隱士的大加贊賞和肯定,也使得隱逸成為士人在建功立業(yè)之外獲取高名的可能的途徑。就算身居廟堂之上,只要心存丘壑,表達出對隱的崇尚和渴望就是好的,同樣也能得到社會的認可。如石崇在《思歸引序》說他“出則以游母弋釣為事,入則憂琴書之娛”,“晚節(jié)更樂放逸,篤好林藪”[8]。石崇本性豪奢汰侈,也要在詩文中表達這樣一種隱遁為樂的閑情逸致,足可見此時重視隱逸的風氣有多么濃烈。人在歸隱山林的同時也是對獨立自我的發(fā)現(xiàn),“山水之美與哀樂之情相交織,而尤足為內心自覺之說明也。自茲以往,流風愈廣,故七賢有竹林之游,名士有蘭亭之會……自然之發(fā)現(xiàn)與個人之自覺常相伴而來,文藝復興時代之意大利一方面有個人主義之流行,另一方面亦是士人怡情山水之開始?!盵9]對隱逸情懷的推崇塑造了一種遺世獨立的人生理想,它作為建功立業(yè)的外王型的人生觀的對立互補面,為中國士大夫群體的人生觀的塑造、人生價值的追尋提供了更多可能性,成為后世文人士大夫多所追求的人生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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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lection between Man and Nature and Vivid Portrayal of ?Characters:
Aesthetic Taste of Characters Review in Shishuo Xinyu
LI Yi|ming
(School of Philosophy,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Hubei, China)
Abstract:In Shishuo Xinyu, the most important method of character review is to use the natural things metaphor of man. By comparing human with nature, we found the range of natural appreciation was broadened in this period. Meanwhile, human were not only judged by the morality or the social rank, but also by the appearance, generosity, manners and so on. The character review method is “picture speaking”, it is by portraying human and natural object images, the mutual appreciation about beauty of human and natural objects can be achieved. Furthermore, it expresses the aesthetic taste that appreciated more on those who had a deep affinity with nature. The spirit of self|contain becomes a fashionable worldly ideal of the literati to follow.
Key words:Shishuo Xinyu; character review; analogy with natural thing; aesthetic tas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