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安靜 詹緒左
在對明末清初著名畫家蕭尺木(1596—1673)繪畫作品的研究中,人們大多習(xí)慣于把探求的目光聚焦于他的版畫《離騷圖》和《太平山水圖》,而對其作于61歲時的另一幅杰作—淺絳山水長卷《歸寓一元圖》(縱23.5厘米,橫1412厘米,現(xiàn)藏瑞士蘇黎世伯格博物館,亦稱《安徽全景圖》)卻關(guān)注甚少,縱有關(guān)注,也往往是以訛傳訛、誤人誤己,該圖的跋文就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
從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來看,對此跋文作出完整校錄的,最早見于何秋言的碩士學(xué)位論文《蕭云從山水畫中的地方性實景風(fēng)格研究—以〈太平山水圖〉〈歸寓一元圖〉為例》(以下簡稱“學(xué)位論文”)之“附錄部分”〔1〕,嗣后則見之于沙鷗的《蕭云從詩文輯注》〔2〕(以下簡稱《詩文輯注》)、《蕭云從與姑孰畫派》〔3〕(以下簡稱《姑孰畫派》)和唐俊的《蕭云從詩歌箋注》〔4〕之“附錄二”(以下簡稱《詩歌箋注》)。為了正“本”清源,還原跋文的原始語境,筆者先據(jù)原圖跋文,點校如次,另將原件截圖于下,以供參照、比對。
丙申春仲,就棹宛陵,應(yīng)郡侯之約。暇則尋幽探勝,歷覽敬亭諸峰。與二三同人放情詩酒,快登白云巔。步奉圣禪房,晤僧凈儒,接談傾蓋,大有遠公妙諦遺風(fēng)。終及書畫津津,復(fù)呼侍者捧所自作《歸寓一元圖》,索余品題。展卷縱觀,擊節(jié)頗稱遒勁。熟視氣蒸冉冉處,真令人引伸于慧心之域,曾贈之以“靜習(xí)平心法,寒煙冷雪詩”之句。繼歸鳩江,坐小齋,神怡僧卷,恍在目前,仿佛運筆,遂成一轍,仍將僧所題原卷之詩刪訂列載。敢云生平攻苦,獲為并傳于世耶?亦曰聊為效顰。或可異日逢僧相晤,同心鼓掌,若合一契也云爾。區(qū)湖云從并題。〔5〕
令人頗感詫異的是,此段206字的跋文,在上揭三書及學(xué)位論文中居然會出現(xiàn)那么多的奇文異字,脫文、衍字時而可見,點斷之誤也在在不乏。現(xiàn)舉其要者揭示如下,再予以詮釋和評析:
“就棹”的“棹”,《詩歌箋注》錄作“櫂”。今按:“棹”與“櫂”雖為異體,但錄文應(yīng)以存真為宜。再說,“櫂”是“棹”的繁體字,作為簡體字本的《詩歌箋注》也不當(dāng)錄作繁體?!拌槪?,本指船槳,此借指船。南朝陳徐陵《為護軍長史王質(zhì)移文》:“王師艤棹,素在中流,群帥爭驅(qū),應(yīng)時殲蕩?!碧菩鞆┎恫缮徢罚骸按焊枧髟拢瑲w棹落花前?!薄端问贰ぬ婕o(jì)三》:“丙戌,又幸迎春苑,登汴堤觀諸軍習(xí)戰(zhàn),遂幸東水門,發(fā)戰(zhàn)棹東下?!薄都t樓夢》第五十回:“野岸回孤棹,吟鞭指灞橋?!倍际沁@一用法。“就棹宛陵”是說蕭云從一行南下行船至宣城。
“郡侯”的“侯”,原寫作“矦”,亦即“侯”的異體字,學(xué)位論文誤作“候”。今按:“郡侯”,指一郡之長,亦即知府。唐徐夤《寄僧寓題》詩:“安眠靜笑思何報,日夜焚修??ず睢!币嗥溆美??!熬丸鹆辍薄皯?yīng)郡侯之約”,這是蕭云從創(chuàng)作《歸寓一元圖》的緣起。
蕭云從《歸寓一元圖》局部及跋文
“歷覽”的“歷”,《詩文輯注》《姑孰畫派》《詩歌箋注》及學(xué)位論文都誤作“而”。今按:“歷覽”謂遍覽,亦即逐一觀賞。漢司馬相如《長門賦》:“貫歷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睍x葛洪《抱樸子·漢過》:“歷覽前載,逮乎近代,道微俗弊,莫劇漢末也。”唐戴叔倫《暮春游長沙東湖贈辛兗州巢父》詩:“回環(huán)路不盡,歷覽意彌新?!本溆美?。跋中“歷覽”云云,既使蕭云從得以大飽眼福,也為他創(chuàng)作《歸寓一元圖》提供了必要的素材儲備。
“同人”的“同”,《詩文輯注》《姑孰畫派》《詩歌箋注》及學(xué)位論文均脫漏,遂使“人”失去了具體的指代性、針對性。今按:此“同人”,實指志同道合的朋友。唐陳子昂《偶遇巴西姜主簿序》:“逢太平之化,寄當(dāng)年之歡,同人在焉,而我何嘆?”元陳高《歲首自廣陵入高郵舟中作》詩:“孤舟無同人,相依唯仆夫?!鼻逵衢小恫柘闶胰n·明季社事緣起》:“號召同人,創(chuàng)為復(fù)社。”都是這一用法。蕭云從因有“同人”相伴,又有“諸峰”養(yǎng)眼,故心情大好,遂有“放情詩酒,快登白云巔”之豪舉。此處的“快”,既指攀山的速度之快,當(dāng)然也含有快哉此行的意味。
“復(fù)呼侍者”的“復(fù)(復(fù))”,《詩文輯注》《姑孰畫派》《詩歌箋注》及學(xué)位論文都錄作“后(後)”,蓋形近而誤。今按:“復(fù)”者,又也。一字之差,在時間上就會啟人以“邪”想(“復(fù)呼”是進行時,“后呼”乃將來時)?!皬?fù)呼”句尚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自作《歸寓一元圖》”,再聯(lián)系僧凈儒原題跋中的“合名《歸寓一元圖卷》”云云,說明僧凈儒已然創(chuàng)作在先,其內(nèi)容亦即原題跋中所云“暇日自作”的“《白云山(圖)》《長松艸(草)堂圖》并宛陵全概”,因為是巨幅長卷,故跋文云呼侍者“捧”來。同時,就連畫題的名稱《歸寓一元圖》都是原先設(shè)計好的。二是“索余品題”?!捌奉}”,《漢語大詞典》一共收列了4個義項:1.品評的話題、內(nèi)容;2.謂評論人物,定其高下;3.觀賞,玩賞;4.對詩文書畫等的評論,亦指詩文書畫上的題跋或評語〔6〕。聯(lián)系跋文的上下語境,自當(dāng)是以第3個義項最為合適。因為既然畫作是現(xiàn)存的,題畫之名也是現(xiàn)有的,那么蕭云從此時所能作、所可作的“品題”就應(yīng)該是也只能是觀賞或玩賞(當(dāng)然,為他人書畫寫“題跋或評語”也可以用詩的形式寫,但是《歸寓一元圖》47首詩并無品評類詩,故可排除義項4),所以下文才有“展卷縱觀”云云。唐暢當(dāng)《蒲中道中》詩之二:“古剎棲柿林,綠陰覆蒼瓦。歲晏來品題,拾葉總堪寫?!泵魍蹙潘肌渡狡卵颉ご河巍非骸按箺钣袄锴囹嬒?,倚杖藜,春光細品題?!鼻邂o琇《觚?!な浴罚骸爸魅朔奖P礴其(硯石)間,窮日達晨,摩挲品題,樂以忘貧?!币械摹捌奉}”都是指觀賞或玩賞,可以比參。
“縱觀”二字,《詩文輯注》《姑孰畫派》《詩歌箋注》及學(xué)位論文均脫漏。亦因脫漏,“展卷”句遂誤斷作:“展卷擊節(jié),頗稱遒勁?!苯癜矗捍颂帯皳艄?jié)”之舉、“遒勁”之評,正是展卷“縱觀”(恣意觀看)的結(jié)果,說明蕭云從對僧凈儒的原畫是頗為欣賞的,這就為他嗣后樂于“克隆”一幅《歸寓一元圖》做好了心理上的準(zhǔn)備。當(dāng)然,他嗣后所“刻”的可是名副其實的“龍”。
“引伸”,《詩文輯注》《姑孰畫派》《詩歌箋注》及學(xué)位論文都誤作“引神”。今按:“引伸”,亦寫作“引申”。指延展推廣,亦即由一事一義推延而及他事他義。語本《易·系辭上》:“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能事畢矣?!鼻逦涸础妒ノ溆洝肪硎骸扒伊_貫中大半引申于陳壽,非盡鑿空。”清江沅《〈說文解字注〉后敘》:“本義明而后余義明,引申之義亦明?!庇玫亩际沁@一意思。跋文“氣蒸冉冉處”是就畫作而言,“慧心之域”乃自佛法而論,正所謂“引伸”也。蕭云從能從“實”畫“伸”及“虛”域,這也為他嗣后再創(chuàng)作的那幅云蒸霞蔚、充滿禪意的《歸寓一元圖》提供了心理上的預(yù)期。
“之句”,《詩文輯注》《姑孰畫派》《詩歌箋注》及學(xué)位論文都錄作“之佛句”。今按:“佛”字衍文。不過這一字之衍,倒也說明“靜習(xí)平心法,寒煙冷雪詩”的詩句確實大有禪意。在舊國與新朝的夾縫中過著禪樵漁隱生活的蕭云從本來就不乏佛緣,“之句”前冠以“贈”字,說明他與僧凈儒之間還有詩之緣、書之緣和畫之緣,“接談傾蓋”而終至“書畫津津”不也恰好說明了這一點?所以在蕭云從嗣后創(chuàng)作的《歸寓一元圖》中,在在可見充滿“寒煙冷雪”般的畫面和詩句。
“神怡”的“怡”,《詩歌箋注》及學(xué)位論文都誤作“儀”。今按:根據(jù)《漢語大詞典》的解釋,“神儀”或指遺像、神像,或指神情儀表,或泛指狀貌〔7〕,都是名詞的用法,放在“僧卷”之前,顯然配搭不上。而“神怡”,則指精神安適愉快。宋范仲淹《岳陽樓記》:“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fēng),其喜洋洋者矣?!薄锻纨S集》(明嘉靖刻本)卷七《娛親堂記》:“夫人子之養(yǎng)其親也,在有以娛其心而已。心娛則意適,意適則氣和,氣和則神怡,神怡則身安,身安則百邪不能干?!薄肚灏滋酶濉罚鞒绲澘瘫荆┚硎洞疣u愚谷》:“玩之神怡,對之目眩?!庇玫亩际沁@一意思。“繼歸鳩江,坐小齋,神怡僧卷,恍在目前”,這幾句既交代了蕭云從再創(chuàng)作《歸寓一元圖》的地點是在蕪湖的“鳩江”居所,同時也昭示了他創(chuàng)作前的心態(tài)—灑然愉悅、酣然意滿。
“運筆”的“運”,《詩文輯注》《姑孰畫派》皆錄作“遠”,亦形近而誤。今按:“仿佛運筆,遂成一轍”,是說蕭云從仿照僧凈儒的原作也完成了一幅巨制,其效果、趣味如出“一轍”?!胺路稹保阜滦?、效法。元劉塤《隱居通議·文章八》引宋謝枋得《江東運司策問》:“公卿談學(xué)問自許孔孟,談功業(yè)自許伊周,若限田,若鄉(xiāng)飲,若論秀,若舉選,皆欲仿佛三代,此一事乃堪在晉人下乎?”即其例也。當(dāng)然,“遂成一轍”與下面所說的“獲為并傳”“聊為效顰”等等,都是蕭云從謙虛的說辭,論才力、論技巧,蕭云從都要遠勝于僧凈儒,所以我們今天看到的并非兩畫之“并傳”,而是蕭作之“單傳”。
“刪訂”,《詩歌箋注》及學(xué)位論文都誤作“刪定”。今按:“刪訂”,《漢語大詞典》釋云:“刪改修訂。清趙翼《甌北詩話·陸放翁詩》:‘放翁六十三歲在嚴州刻詩,已將舊稿痛加刪汰。六十六歲家居,又刪訂詩稿?!段臑憽⒉堂辣氲取吨袊ㄊ贰返诙幍诙碌诰殴?jié):‘經(jīng)孔子刪訂六經(jīng),聚徒講學(xué),不僅造成了整套的思想體系,而且培養(yǎng)了大批儒學(xué)傳播者。’”〔8〕蕭云從的跋文用的正是這個意思。“仍將僧所題原卷之詩刪訂列載”,這里的“刪訂”顯然只能是對“僧所題原卷之詩”的刪改與修訂(“刪訂”重在“修訂”,“刪定”旨在“確定”,二者不能混為一談),“列載”則不過是將業(yè)已刪改、修訂的詩作依次轉(zhuǎn)錄到畫卷上(蕭云從不僅擅長作詩,書法也頗有成就,《清史稿》“列傳”二百九十“藝術(shù)二”中將其“書”列為“逸品上”)。這也就意味著我們今天在《歸寓一元圖》上所見到的47首題詩,其歸屬權(quán)仍在僧凈儒,而非蕭云從本人。所以沙鷗先生的《蕭云從詩文輯注》將這些詩未加分辨就統(tǒng)統(tǒng)納入蕭云從詩作之“囊”中的做法并不是很妥當(dāng)。我們不妨換個思路來看,往大的方面說,清人黃鉞的《壹齋集》〔9〕專注于收錄蕭云從的詩作,但為何這47首題詩居然一首也未見載錄?再往小的方面說,47首題詩中有一首《母寄綿線至有感》(題中“綿”“至”,《詩文輯注》《詩歌箋注》及學(xué)位論文均誤作“棉”“子”,26頁;215頁),蕭云從創(chuàng)作此畫時61歲,“母寄綿線”的可能性恐怕微乎其微,而對“五十初度”的僧凈儒來說則完全可能??傊?,這47首題畫詩不能貿(mào)然地掛在蕭云從的名下。當(dāng)然,我們也并不否認他對這些詩作、詩題的镕裁之功,甚至也不排除他是部分詩作的原創(chuàng)。
“并傳于世”的“傳”,《詩文輯注》《姑孰畫派》《詩歌箋注》及學(xué)位論文都誤作了“博”,遂使該句成為難解之句(僅此一例,似可看出校錄者都沒有據(jù)原圖跋文認真校錄,反倒有輾轉(zhuǎn)抄襲、以訛傳訛之嫌)。另外,“并傳”句下,《詩歌箋注》施分號,似也未妥。今按:“并傳”,指一同流傳。漢劉向《說苑·談叢》:“盜跖兇貪,名如日月,與舜禹并傳而不息,而君子不貴?!薄逗鬂h書·翟酺傳》:“太尉趙憙以為太學(xué)、辟雍皆宜兼存,故并傳至今?!庇玫亩际沁@一意思。
“亦曰”的“曰”,《詩文輯注》《姑孰畫派》及學(xué)位論文都誤作“日”。今按:“亦曰”與上文“敢云”蒂萼相生,桴鼓相應(yīng),這是古人行文中的語脈所在,豈能誤錄?
“相晤”的“晤”,《詩文輯注》《姑孰畫派》《詩歌箋注》及學(xué)位論文均錄作“悟”,失真。今按:“相晤”的“晤”,義同上文“晤僧凈儒”的“晤”,指見面;會見。唐韓愈《玩月喜張十八員外以王六秘書至》詩:“君來晤我時,風(fēng)露渺無涯?!闭沁@一意思。另外,“亦曰聊為效顰,或可異日逢僧相晤,同心鼓掌,若合一契也云爾”,《詩文輯注》《姑孰畫派》點斷作:“亦日聊為效顰,或可異日逢僧相悟同心,鼓掌若合一契也云爾”,讓“同心鼓掌”分居“兩地”,顯然是欠妥當(dāng)?shù)?。蕭云從與僧凈儒其畫則宛然“一轍”,其心又“若合一契”,故云“同心鼓掌”,而“鼓掌”(表示高興和贊賞)正是二人“同心”的外在體現(xiàn)。
本來,古籍研究與原典校錄的關(guān)系就十分密切。清人段玉裁在《經(jīng)韻樓集·與諸同志書論校書之難》中指出:“必先定其底本之是非,而后可斷其立說之是非?!薄安幌日⑹?、釋文之底本,則多誣古人;不斷其立說之是非,則多誤今人?!薄?0〕這表明,校錄典籍的原則,首先須恢復(fù)“底本”的本來面目,否則,就可能會歪曲原典而“多誣古人”,或曲解本意而“多誤今人”?!对娢妮嬜ⅰ贰豆檬氘嬇伞贰对姼韫{注》及學(xué)位論文在這方面顯然是既“誣”了“古人”,也“誤”了“今人”。一段二百零六個字的跋文,居然錯了十多處,還有脫文衍字、點斷之誤,這樣的校錄成果與“底本”的本來面目實在是遙乎遠哉,結(jié)果恐怕也只能是以訛傳訛,誤人誤己。
為了把問題導(dǎo)向深入,我們還可附帶討論一下僧凈儒的原題跋(由蕭云從抄錄)。先揭引如次:
乙未秋七月廿日,余誕辰,五十初度也。煙霞飄衲,異地蕭然。古人云:“達士心無滯,他鄉(xiāng)總是家?!彪m至理攸存,而自念學(xué)道無成,徒虛歲月,又何能無故地風(fēng)煙之感耶!因暇日自作《白云山(圖)》《長松艸(草)堂圖》并宛陵全概,俾得一展卷,而先人廬墓,桑梓風(fēng)光,恍如目接。繼以寓地姑溪名勝共成一卷。寓即歸也,歸即寓也,合名《歸寓一元圖卷》。宛陵白云山奉圣寺凈儒識,區(qū)湖蕭云從錄。
這段題跋凡一百四十四字,居然也有好幾處校錄的問題:一、“廿日”,《詩文輯注》《姑孰畫派》錄作“廿九日”(134頁;66頁),“九”字衍?!对姼韫{注》和學(xué)位論文錄作“二十日”(242頁;36頁),亦失真。二、“煙霞飄衲”的“飄”,學(xué)位論文誤作“瓢”。三、“心無滯”,《詩文輯注》《姑孰畫派》均誤作“以興滯”。既曰“古人云”,那就必有出處,經(jīng)查核,這兩句是唐戎昱《送僧法和》(一作《送亮法師》)中的詩句(輯注者若是順著“古人云”的線索稍事檢索,就完全可以避免如此低級的錄字錯誤)。四、“草堂”的“草”,原作“艸”,異構(gòu)字,《詩歌箋注》和學(xué)位論文都錄作“竹”,形近而誤,殊不知47首詩之一就是《長松艸(草)堂》。五、“并宛陵全概”,《詩歌箋注》脫漏。六、“繼以寓地”,《中國美術(shù)史·清代卷(上)》錄作“繼以喻也”〔11〕,后施句號,真是一誤而再誤。七、“姑溪”(即姑孰)的“溪”,《詩文箋注》錄作“孰”,失真;學(xué)位論文又誤作“熟”。八、“寓即歸也,歸即寓也”,《中國美術(shù)史·清代卷(上)》錄作:“寓郎歸也?歸郎寓也?”“郎”字形近而誤,標(biāo)點更是離譜?!凹础?,《詩文輯注》《姑孰畫派》也誤作“郎”。九、“合名《歸寓一元圖卷》”的“卷”,《詩文輯注》《姑孰畫派》均脫漏。十、“凈儒”的“凈”,《詩歌箋注》誤作“靜”,這么重要的人名也能錄錯,無乃輕率乎?
清除了校錄、點斷上的“路障”,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段話中最有價值的還是《歸寓一元圖》得名之緣由。僧凈儒是宛陵人,宛陵乃其欲“歸”之地,姑孰則是其現(xiàn)“寓”之所。在俗世層面上,“歸”之地(故鄉(xiāng))、“寓”之所(他鄉(xiāng))判然有別,截然殊途,是二元對立的,然對“心無滯”的“達士”來說,二者又了無區(qū)分,“他鄉(xiāng)總是家”,“地脈何曾爭去就”(47首題詩之一《分界山》),所以僧凈儒說“寓即歸也,歸即寓也”。那么“歸寓”的“一元”又當(dāng)如何理解呢?我們來看看出家人的說法?!镀这钟∶C禪師語錄》卷二:“天地之先,萬物之母。一生二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歸一元。”《居士分燈錄》卷一也認為“萬物”“皆出乎一元之氣運行,氣之外初不見有他物也”?!耙辉庇挚梢詥畏Q為“元”,《月江和尚語錄》卷上:“歲之元,日之元,萬化從元而始,大地依元而住?!泵鞔€有一位叫一元宗本的高僧,曾寫過一本頗有名的書—《歸元直指集》。由此可以看出,所謂“一元”乃是萬物之始,生命之源,故“歸寓一元”就是“宗本”,它“直指”出家人的精神家園。禪家常愛用“還識元字么”(《天岸升禪師語錄》卷七《荊溪磬山語錄》)來開悟僧人,又告誡僧人“說此元字”“窮此元字”(《月江和尚語錄》卷上),道理就在于此。僧凈儒自跋中所說的“至理攸存”也正是這個意思。而這一終極性的“畫”題顯然得到了蕭云從的認可。試想,蕭云從之所以能在觀畫時感嘆“真令人引伸于慧心之域”,在作畫前又“神怡僧卷”,于作畫后還期待與“僧相晤”,豈不是恰因二人在“慧心之域”已然“同心”而“一契”?清乾隆十九年(1754)刻本《蕪湖縣志》載:“賦詩畢,瞑去,真旨所踐,又與畫禪漁隱不同趣矣?!彼^“真旨所踐”豈不正是“至理攸存”的意思?也正因為二人在“歸寓一元”上已然“同心”“一契”,所以才能諦聽到《白云樓》中的“溪聲佀(“似”的異體字)唱圓音旨”,才能感受出《禮祖塔》中的“歸來已達風(fēng)幡理,點破輕搖萬里舟”的禪悅。不過,讓人感到遺憾的是,如此充滿慧心禪意的詩句還是被今人誤讀了:“佀”“旨”,《詩文輯注》《詩歌箋注》及學(xué)位論文都誤作了“侶”和“自”(27頁;222頁;57頁);“圓音”(謂佛說法之音),《詩文輯注》誤作“閣音”;“歸來”句,《詩文輯注》和學(xué)位論文都錄作“歸來已遠風(fēng)幡□”,《詩歌箋注》又校錄成了“歸來已遠風(fēng)幡動”(221頁)。如此看來,蕭云從繪畫的研究,我們真的還有許多基礎(chǔ)工作要做,否則一切都是無“基”之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