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朋
沈周《九段錦》冊,曾為明詹景鳳《東圖玄覽編》、清高士奇《江村銷夏錄》、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等文獻著錄。于今,世人皆知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收藏有一冊沈周《九段錦》(現(xiàn)只余沈周畫六開),以下簡稱為“京都本”。2012年蘇州博物館舉辦“石田大穰—吳門畫派之沈周”特展,專門將此作由京都借至蘇博展出。展覽期間因冊頁不可拆開,僅陳列了有杜瓊題跋的一開《蘆汀采菱》,其余各開均未曾展示。但在蘇博出版的圖錄中則將沈周的六開畫及冊后清人沈梧的一開題跋刊印了出來。事實上,早在20世紀20年代,此冊《九段錦》已流往日本,并且一直被當?shù)貙W者介紹、研究。美國密歇根大學的艾瑞慈(RichardEdwards)教授在1960年出版的沈周專著中也收錄了這冊的圖版。應該說,此冊《九段錦》在海外美術(shù)史研究者中早已為人所了解。但在國內(nèi)的沈周研究中,則因此冊近一百年的缺席而漸不為人所知,直至2012年在蘇博展出后,方喚起了人們的重新關(guān)注。
然而,在2016年香港蘇富比秋拍中卻又有一冊沈周《九段錦》現(xiàn)身,與京都本幾為雙胞,而新出現(xiàn)的《九段錦》則為完整的九開沈周畫作,“九段錦”之名更副其實。京都本中缺失的三開沈周畫—所謂“仿王蒙”“仿吳鎮(zhèn)”“仿李成”,在香港蘇富比拍品中皆完好。此冊新出現(xiàn)的沈周《九段錦》在拍賣會上最終為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競得,故以下簡稱為“近墨堂本”。
那么,京都本與近墨堂本兩冊《九段錦》究竟孰真孰偽?真假《九段錦》之謎須得我們用心探究一番方可解開。
圖1 京都本《九段錦》封面
先看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所藏《九段錦》冊,此冊原為日本私人所藏,大約在2010年之后入藏京都國立博物館。據(jù)板倉圣哲先生介紹,“在日本,瀧精一曾經(jīng)在1932年的《國華》雜志上介紹過本件畫冊。《中國名畫集》(有正書局)、《明四大家畫譜》中也曾經(jīng)刊載過圖版,在海內(nèi)外的研究者之間,很早就已經(jīng)知道這件作品的存在,以及作品的高質(zhì)量。在清末,經(jīng)由端方之手,這件畫冊成為蔣榖孫的收藏,在被介紹的當時乃是屬于林平造的收藏”〔1〕。又由京都本冊末長尾甲、內(nèi)藤虎的題跋可知,此冊乃是辛酉年(1923)在上海有人出售與林蔚堂氏的,而后林蔚堂將這本冊子帶到了日本。此林蔚堂應該就是板倉介紹的林平造,而將《九段錦》冊出售予林氏的人很可能就是蔣榖孫。
京都本封面為端方題簽(圖1)。沈周畫為紙本,只有六開,每開尺寸大致相同而有微小差別,高度在17至19厘米不等,長度皆在32厘米左右。冊中并無沈周署款,只是每開皆鈐有“啟南”朱文印。最末一開《蘆汀采菱》上有沈周老師杜瓊于成化七年(1471)的題跋。
冊末有梁詩正題跋曰:
沈石田《九段錦》冊向為高詹事士奇所藏,后歸翁觀察嵩年,久播人口。憶昔曾見此冊,往來于懷者三十年矣。今幸獲重睹,其尺幅大小及圖中布置與詹事《銷夏錄》所載相合,遂厚值購得之,惜只存六頁,失去仿王蒙、吳鎮(zhèn)、李成三幅,并董文敏一跋,不能完璧,斯為恨事。延平之劍、合浦之珠,其何時遽逮耶?乾隆己卯春正月裝成長卷謹識于尾。臣梁詩正。(圖2)
梁詩正(1697—1763),號薌林,浙江錢塘(今杭州)人。為清代雍、乾兩朝的重要詞臣、書法家。
圖2 京都本《九段錦》題跋
其后又有馮譽驥一跋、佚名一跋、沈梧一跋,則皆是為同一藏家—漢卿而作。漢卿,姓于,名昌遂,字漢卿,光緒年間曾在馮譽驥手下作幕僚。
此冊后又為端方收藏,因而留下了端方本人及其幕僚、友人程志和、王瓘、李葆恂、王崇烈等人的題跋。
之后此冊流入日本,長尾甲、內(nèi)藤虎皆為林蔚堂作長跋,述及此冊如何流傳到日本。
接下來,讓我們再來看近年現(xiàn)身的近墨堂本。
近墨堂本封面有龐萊臣題簽(圖3),內(nèi)頁則為金農(nóng)題簽“沈啟南九段錦”,左側(cè)綾邊自上而下鈐有明王世懋“瑯琊王敬美氏收藏圖書”朱文長方印〔2〕(圖4),清高士奇“高氏江村草堂珍藏書畫之印”白文長方印、“真知此中之妙”朱文印。畫作的第七頁右下角還有一方“士奇”朱文半印〔3〕(圖5)。
沈周畫共九開完整。冊末有金農(nóng)題跋(圖6),作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是為當時《九段錦》的收藏者臨潼張君而作。跋中金農(nóng)對張君的好古之癖予以褒揚。但談及“前歲仲春”張君遭遇的一場火災則不免唏噓。大火將張君許多藏品付之一炬,連此冊沈周《九段錦》也險些遭殃,畫頁第一幅至第九幅左下角皆留下燒痕,更可惜的是冊后董其昌的題跋被燒為灰燼。不過總算神明護佑,沈周的畫作并未被傷及要害,還算比較完好地保存了下來。金農(nóng)指出,此冊即為“吾鄉(xiāng)高文恪公”《江村銷夏錄》中所記載的《九段錦》。高文恪就是高士奇,因其與金農(nóng)同為杭州人,故金農(nóng)稱其為“吾鄉(xiāng)高文恪公”。對于此冊的畫風,金農(nóng)評價道“用筆渲青淺絳,清潤可尋”,并認為是沈周成化年間所作。
以上是我們對京都本和近墨堂本《九段錦》基本信息的大致描述,接下去,我們將在文獻中尋找真《九段錦》的線索。
目前我們所能找到的著錄沈周《九段錦》冊的書籍大致有:明詹景鳳《東圖玄覽編》,清高士奇《江村銷夏錄》、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方濬頤《夢園書畫錄》、繆荃孫《云自在龕隨筆》以及端方《壬寅銷夏錄》等。以下將詳細比對幾本著錄書的內(nèi)容,及其與現(xiàn)存兩冊沈周《九段錦》的關(guān)系。
詹景鳳《東圖玄覽編》是目前我們所能尋找到的對沈周《九段錦》最早記載?!稏|圖玄覽編》卷三中載有:
王太常藏沈啟南山水九片,名“九段錦”,皆法元人趙吳王黃四家。然實啟南生平精心作,雖佳,于今日稱精古雅秀可耳,以比元人不無堂室之判。〔4〕
圖3 近墨堂本《九段錦》封面及內(nèi)頁金農(nóng)題簽
圖4 近墨堂本上王世懋收藏印
圖5 近墨堂本上高士奇收藏印
(下)圖6 近墨堂本《九段錦》金農(nóng)題跋
雖寥寥數(shù)語,卻說清了沈周《九段錦》冊在萬歷時期的兩點重要信息:一、此作在當時是王世懋的收藏。文中說的“王太?!敝傅募词翘珎}王世懋,因其官至南京太常寺少卿而被世人稱作“太常公”。王世懋(1536—1588)是萬歷間蘇州鑒藏圈極其活躍的“王氏二美”—王元美(世貞)、王敬美(世懋)兄弟中的弟弟王敬美,其所藏書畫頗豐,且多有赫赫名跡。二、沈周山水畫九片,在當時已被正式定名為《九段錦》。這兩點信息非常關(guān)鍵,對于我們判定真假《九段錦》意義重大。
詹景鳳(1532—1602),字東圖,徽州人。他是隆慶、萬歷年間相當活躍的一位賞鑒家、收藏家,與韓世能、王世貞、世懋兄弟、項元汴等皆有密切的交往。他勤于著述,擅發(fā)議論,為其時崛起的徽州賞鑒群體的核心人物。詹景鳳的《東圖玄覽編》記錄下了諸多書畫名跡在隆、萬年間的流轉(zhuǎn),以及當時鑒藏圈的各種事跡、現(xiàn)象。對于《九段錦》,詹景鳳認為這是沈周學元人畫風的作品,并認為這冊《九段錦》算是沈周平生的精心之作,可稱得“精古雅秀”了,但若與元人比起來,仍顯遜色不少。
詹景鳳的《東圖玄覽編》是目前所知的關(guān)于沈周《九段錦》的唯一明代著錄,其時代可以上溯到萬歷時期,這距離沈周下世的正德年已相當接近了,其記載的信息是比較可靠的。
相對《東圖玄覽編》的鮮為人知,高士奇《江村銷夏錄》對沈周《九段錦》的記載則可謂膾炙人口?!督邃N夏錄》確實是對沈周《九段錦》記載最詳盡、最全面的著錄,它也是我們辨別真假《九段錦》最為重要的文獻依據(jù)?,F(xiàn)將其全文照錄并對照兩本畫頁如下:
沈石田啟南九段錦畫冊。紙本。第一頁,鏡面箋。高八寸,長尺許??钤谧蠓剑惨浴皢⒛稀弊钟?。以后八頁具高五寸,長尺余。
一仿趙吳興青綠山水,古松三株,紅葉一樹,前有瘦竹三竿兩竿,一紅衣人觀書茅亭中,置琴其側(cè),草縈細路,意象都雅。(圖7)
一仿黃鶴山樵,長松三株,上裊藤蘿,枝柯四蔭,一人攜琴緩步將度溪橋,隔岸青回,景物閑暢。(圖8)
一仿吳仲圭水墨,蒼山細樹,微徑逶迤,樵子越嶺將歸,筆氣清潤。(圖9)
一仿趙千里,作田疇數(shù)畝,傍有村落,綠樹三五層,板屋七八家。晴天長夏,時方當午,農(nóng)夫荷鋤碾水,婦子擔盒餉耕,又有曳杖閑行,青簾林外,雞犬閑閑,大得田家況味,如讀儲光羲詩,不覺名利之心頓盡。(圖10)
一仿惠崇,青山紅樹,溪路沿崖,兩山缺處,略見柴門,風動葉鳴,山犬驚吠,細柳疏松,方亭臨水,遠山微抺,叢竹籠煙。獨往何人?當是子真谷口。畫史稱惠崇小景絕佳,此殆得其奧理。(圖11)
一仿王孟端,野客溪橋,古樹五六,各自成林。筆法圓秀,全幅用墨,忽于樹下作蜀葵數(shù)科,紅葩綠葉,點綴有情,畫家見之必嗤為脫格,然其用意蕭遠,正非凡流所及。(圖12)
一仿趙仲穆,作土垣草舍,寂寂孤村,野竹蕭森,寒林淡遠,棲鴉未定,晚靄滿天,一人短艇初歸,船頭獨立,飄飄然有遺世登仙意。(圖13)
一仿李成,雪山巃嵸,東西對峙,深林積雪,野水凝冰。旅客緣崖,騾網(wǎng)絡滑,長橋過客,拄杖生愁。儼然風雪打頭,當暑展觀心神皆冷。(圖14)
一仿大年蘆汀菱汊,淺水空明,高柳垂蔭,下多亭館,采菱小艇,或三或五,蕩漾隨波,艷態(tài)明妝,略從毫末點染,便有無限風情。至其遠山橫黛,返照銜紅,天機活潑,又豈學力所能哉?杜東原小楷題其上:“苕溪秋高水初落,菱花已老菱生角。紅裙綠髻誰家娘,小艇如梭不停泊。三三五五共采菱,纖纖十指寒如冰。不怕手寒并刺損,只恐歸來無斗升。湖州人家風俗美,男解耕田女絲枲。采菱即是采桑人,又與夫家助生理。日落青山起暮煙,湖波十里鏡中天。清歌一曲循歸路,不似耶溪唱采蓮。繼南出其兄石田生所畫《采菱圖》求詩,一時不能即就,因書舊作如上,然圖景與詩意頗合,亦云可也。成化七年辛卯陽月望,鹿冠老人杜瓊書,時年七十又六?!保▓D15)
“往在王閑仲齋頭縱觀太常公所藏名跡,惟白石翁畫未見奇絕。閑仲又借子颙沈冊曰‘九段錦’,乃兼元季四大家及趙吳興、莆陽、惠崇諸體,真快心洞目之觀。如北朝人見庾信詩,不勝嘆服!今落季鸞手,余甚妒之。季鸞亦有約,待筆端收拾石田一片云,仍以與余換古畫,是可以歲月計耳。庚午夏五月董其昌。”〔5〕
在《江村銷夏錄》的這段著錄文字中,有兩個焦點問題最值得關(guān)注:
圖7 第一開,左近墨堂本,右京都本
圖8 第二開,近墨堂本,京都本無此開
圖9 第三開,近墨堂本,京都本無此開
第一個焦點集中在對《九段錦》第一頁的特征描述上。高士奇在標題“沈石田啟南九段錦畫冊”之下特別備注:“第一頁,鏡面箋。高八寸,長尺許??钤谧蠓?,覆以‘啟南’字印。以后八頁,具高五寸,長尺余。”高士奇所說的“第一頁”是指《仿趙吳興青綠山水》一開。他說,這一開從紙質(zhì)到高度皆與其余八開不同—所用為鏡面箋,高八寸,而其余八開則皆高五寸,也就是說第一開比其余八開高三寸。最重要的是,這個“第一頁”上還有沈周的署款,同時在款字上又覆蓋了“啟南”印。
圖11 第五開,左近墨堂本,右京都本
第二個焦點在于《江村銷夏錄》中記錄下了董其昌題跋。因為時至今日,無論是近墨堂本還是京都本中這一題跋都已不存,而它又是晚明最重要的鑒賞家董其昌對《九段錦》的品鑒,且記述了此作在晚明的流傳,無疑是我們判別真?zhèn)蔚闹匾罁?jù)。董其昌說,往日他曾在王閑仲齋中得以縱觀太常公的藏品。王閑仲,即王世懋的第二子王士騄(字閑仲)〔6〕。王世懋下世后,藏品分給四個兒子繼承,閑仲繼承了部分父親的藏品,因而董其昌得以在閑仲齋中縱觀王世懋當年的藏品??上н@次觀畫過程中,董其昌未見到特別好的沈周畫作,不免遺憾。于是閑仲就去向子颙〔7〕借沈周《九段錦》冊。子颙是王世懋長子王士骃的遺腹子王瑞璋,因其父早亡,故分給長房的書畫都被子颙繼承了。顯然沈周《九段錦》冊當年分給了長房,所以當董其昌想看好的沈周畫時,閑仲想到父親曾藏有一個精彩的沈周冊頁在兄長一房,便去向侄兒借來一觀。這下董其昌看得快心洞目,以為此冊兼?zhèn)淞恕霸募摇薄②w孟頫、惠崇各家畫風,大為嘆服!但董其昌這段題跋并非在此時為閑仲或子颙所作,而是在《九段錦》再次易手到了“季鸞”手中,為“季鸞”而作。季鸞,姓于,名鏘,號季鸞,江蘇金壇人士,頗有收藏,書畫亦佳。從題跋語氣來看,董其昌與季鸞相當熟悉。董其昌直言,非常嫉妒季鸞可以擁有此冊沈畫,他甚至與季鸞相約,待到季鸞筆下得到沈石田的煙云后即可將此作轉(zhuǎn)讓給自己了。所以董其昌以為,得到此冊《九段錦》假以時日的。時在庚午年夏,即崇禎三年(1630)。六年后(1636),董其昌下世,看來他最終也未能得到這冊沈周《九段錦》。
除此兩點之外,《江村銷夏錄》中對每一開畫作的描述都非常準確、詳盡,高士奇的文字幾乎可以讓人按圖索驥,所以今天我們用它來比對現(xiàn)存畫作,是判別真?zhèn)尾豢苫蛉钡囊缿{。
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三十五記載了沈周《九段錦》冊:
沈啟南九段錦畫冊,紙本,第一段鏡面箋,高八寸,闊尺許,后八段俱高五寸,闊尺余,計共九葉。……(以下是對每開畫面的描述,從略)〔8〕
從兩本著錄對于關(guān)鍵的“第一頁”以及董其昌題跋的記述來看,卞永譽與高士奇所見到的顯然是同一本沈周《九段錦》冊。
方濬頤,字子箴,號夢園。安徽定遠人。道光進士,曾任四川按察使。在他的《夢園書畫錄》卷九中著錄了一個名曰《沈石田仿宋元畫冊》的冊子,其文如下:
紙本六段,今每段高五寸余,闊一尺,均鈐“啟南”二字。見《江村銷夏錄》凡九段,今失其三。冊中章法以及人物、山水、花木具詳高本,茲不再錄。昔人評前明各大家畫,謂最難得者粗文細沈,此冊固細沈之極精者,尤為難得。惜少去仿吳仲圭、李成、王蒙三冊,倘延平之劍他日能合,實為快事,余詳后跋。
“苕溪秋高水初落……鹿冠老人杜瓊書,時年七十又六?!保ㄖ新?,同《江村銷夏錄》)此跋在第六冊上。
同治己巳(1869)八月初六日撿《江村銷夏錄》,注明每段仿古姓字于右,其失去者乃第二段《仿黃鶴山樵》、第三段《仿吳仲圭》、第八段《仿李成》云。子箴方濬頤志于寶米齋。
沈石田《九段錦》冊向為高詹事士奇所藏……(中略)乾隆己卯(1759)春正月裝成長卷,謹識于尾。臣梁詩正。
往在王閑仲齋頭……庚午夏五董其昌。(中略,同《江村銷夏錄》)
高詹事《江村銷夏錄》載:
沈啟南《九段錦》冊,畫后有董文敏跋,今并失去。漢卿太守購得沈冊,屬補書之。馮譽驥。
同治丁卯(1867)五月漢卿攜來西泠讀數(shù)過志幸。
啟南公《九段錦》畫冊高江村銷夏錄著錄本。同治丙寅(1866)秋,享帚齋主人得于京師,無錫沈梧為錄江村評記于左,以志眼?!ǔ洝督邃N夏錄》部分略去)錄竟紙有余幅,遂并書佚去三段,此種筆墨當在在處處有鬼神護持,珠還劍合或有其時耳。又考《清河書畫舫》云:沈啟南贈弟繼南畫冊,計十二幀,方廣不盈咫尺,系早歲之筆。精謹秀潤,每幅有杜東原蠅頭小楷題詠。此末幅東原小楷一詩,后題“繼南出其兄石田生所畫《采菱圖》求師原小楷一詩”云云,與所記適合,當即是十二幀之一。想江村當日亦非一時所收,特擇其最精者集成此冊,故以“九段錦”標名爾。張青父所記謂在金壇于氏,今此本適歸漢卿,是又在文登于氏矣,亦奇緣也。十月廿七日鐙下梧又識。
圖12 第六開,左近墨堂本,右京都本
圖13 第七開,左近墨堂本,右京都本
方濬頤認為,他所收藏的這件《沈石田仿宋元畫冊》就是高士奇《江村銷夏錄》中著錄的《沈石田啟南九段錦畫冊》,只是“少去仿吳仲圭、李成、王蒙三冊”。這里的“冊”即是“頁”的意思。方濬頤并未對每頁畫作內(nèi)容作詳細描述,因為他認為高士奇在《江村銷夏錄》中已將冊中一切做了詳盡的記敘,所以不再贅述。所錄董其昌題跋是后人馮譽驥照著《江村銷夏錄》抄錄的。
沈梧跋語認為《九段錦》是明末張丑《清河書畫舫》著錄中,沈周為其弟所作的十二幅小畫中散出,經(jīng)高士奇之手集結(jié)而成。顯然,沈梧未曾讀過詹景鳳的《東圖玄覽編》,并不知道萬歷時王世懋舊藏《九段錦》時已經(jīng)九頁成冊了,遠在高士奇之前。所以沈梧的猜想是不成立的。
繆荃孫因其父曾是方濬頤的幕僚,因而作為后輩對方丈濬頤有著特殊的情感。在他的《云自在龕隨筆》卷五中兩次提到沈周《九段錦》。第一段談到他與方濬頤的關(guān)系以及方氏的收藏,對于方濬頤在亂世中建構(gòu)起自己的“夢園”收藏十分欽佩,且對其中的名跡如數(shù)家珍,認為沈周《九段錦》冊無疑是方濬頤收藏中的一顆明珠。第二段則比較簡略地記錄了方濬頤收藏的《沈石田仿宋元畫冊》:
沈石田《仿宋元畫冊》向名“九段錦”,今存六段。一仿趙吳興、一仿趙千里、一仿惠崇、一仿王孟端、一仿趙大年(杜東原題詩在上)、一仿趙仲穆。后有梁詩正跋。此冊見《清河書畫舫》、《江村銷夏錄》九段俱全,兼有董跋。梁跋時僅存此六段,董跋亦無矣。
繆荃孫這段隨筆實為方濬頤的著錄作了注腳。
端方(1861—1911)是晚清重臣,癡迷書畫金石,收藏頗豐。作于壬寅年(1902)的銷夏錄是端方的書畫著錄。其中也記載了一冊《明沈石田仿古六家畫冊》:
畫幅紙本,每(應為“第”)一段,高五寸八分,寬一尺一寸,著色,畫仿趙千里。房(應為“第”)二段,高五寸,寬一尺零四分,仿趙吳興。第三段,寬(應為“高”)五寸八分,寬一尺零四分,仿建(應為“惠”)崇。第四段,高五寸八分,寬一尺零四分,仿王孟端。第五段,高五寸八分,寬一尺零六分,仿趙仲程(應為“穆”)。第六段,高五寸八分,寬一尺零四分,仿趙大年。余詳后跋。
(以下所錄與方濬頤《夢園書畫錄》完全一樣,從略。)
九段錦久已佚去三頁,然工妍秀潔當為石田畫筆第一,宜其數(shù)百年來最為膾炙人口耳。光緒辛丑三月十一日。浭陽陶父重裝并題。
按,此畫九段,《清河書畫舫》、《江村銷夏錄》均著錄。在江村處九段皆完,至梁尚書題跋時,仿吳仲圭、李成、王蒙三段,并董文敏一跋均已佚去。延平之劍離而能合,實所生于天假之緣矣。
比對以上六種著錄可以發(fā)現(xiàn),前者詹景鳳《東圖玄覽編》、高士奇《江村銷夏錄》和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三種著錄的信息是基本一致的。詹景鳳《東圖玄覽編》作為目前所知的最早著錄,同時也是《九段錦》在明代的唯一著錄,其所載信息雖然簡率但卻非常明確:一是王世懋的收藏;一是《九段錦》的定名和所繪內(nèi)容。這兩點皆在高氏和卞氏著錄的董其昌題跋中得到了印證,所以應該可以判斷他們著錄的是同一本《九段錦》。
而到了方濬頤《夢園書畫錄》這里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表面上看來主要是缺失了原冊中仿吳鎮(zhèn)、李成、王蒙的三頁畫作和一頁董其昌題跋,同時又多出了梁詩正等后來陸續(xù)出現(xiàn)的題識者題跋,每一位題識者都會提到《江村銷夏錄》的著錄,好像這本冊頁正是流傳有序的、曾由高士奇收藏并著錄的沈周畫作。然而,被人們忽視的卻是一些關(guān)鍵信息的悄然改變:首先是“關(guān)鍵的第一頁”的改變—《夢園書畫錄》里對所有頁面的記載是“今每段高五寸余,闊一尺”。而不再像高士奇著錄的那樣“第一頁,鏡面箋。高八寸,長尺許……以后八頁具高五寸,長尺余”?!瓣P(guān)鍵的第一頁”在材質(zhì)和尺寸上與其余各頁已經(jīng)不再有差別,而是統(tǒng)一化了。同時“沈周”款也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各開“均鈐‘啟南’二字”。其次是董其昌題跋的消失,冊中僅有一個后人抄錄的董跋。董跋為何消失,沒有表述。這兩點關(guān)鍵信息的改變絕不可忽視。
如此,我們可將現(xiàn)存著錄分為兩大陣營:詹景鳳《東圖玄覽編》、高士奇《江村銷夏錄》和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三種著錄記載的信息是一脈相承的,屬于一個陣營。而方濬頤和端方皆為同一本《九段錦》冊的收藏者,端方是方濬頤的繼承者,而繆荃孫則是方濬頤藏品的記錄者,所以《夢園書畫錄》《云自在龕隨筆》以及《壬寅銷夏錄》又為另一陣營,他們著錄的信息是一致的。
現(xiàn)在將現(xiàn)存的兩本《九段錦》與上述兩個著錄陣營進行一番比對,則歸屬立現(xiàn)。
近墨堂本上既有王世懋的收藏印,則與詹景鳳、董其昌所述相符,證明其曾為王世懋的收藏。在“關(guān)鍵的第一頁”問題上,近墨堂本的各項特征都與高士奇《江村銷夏錄》中記載相符:鏡面箋;高24厘米,即相當于八寸,比其余八頁高;畫面左側(cè)有“沈周”款;其上覆蓋有“啟南”朱文印。如此可證,近墨堂本即為《東圖玄覽編》《江村銷夏錄》《式古堂書畫匯考》著錄之本。而近墨堂本中還有多方高士奇收藏印,更可證其為高氏藏本。至于高氏《江村銷夏錄》、卞氏《式古堂書畫匯考》著錄中最重要的董其昌題跋為何不存于今天近墨堂本中,則事情的原委在金農(nóng)題跋中皆已言明—董跋是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的一次火災中被毀的,同時,如今近墨堂本每開沈周畫的左下角被燒痕跡皆在,也是那場火災的明證。
圖14 第八開,近墨堂本,京都本無此開
圖15 第九開,上近墨堂本,下京都本
而京都本顯然就是方濬頤、繆荃孫、端方一系著錄的那本《九段錦》。其中既無王世懋藏印,又無高士奇藏印,且“關(guān)鍵的第一頁”完全不符合《江村銷夏錄》中的描述,高度只有18.7厘米,換算下來不過六寸有余,不足八寸,與其余五頁的高度所差無幾。紙的材質(zhì)也并非鏡面箋。而且這一頁上并沒有沈周署款,高士奇分明說“款在左方,覆以‘啟南’字印”,而現(xiàn)在只有“啟南”印,并無“沈周”款。但是,這些特征卻與方濬頤著錄的完全一致。其第一位題識者即是乾隆時期的梁詩正,接下去的題跋都與方氏《夢園書畫錄》所載相符,獨缺了藏家方濬頤本人的鑒藏印以及他的和詩及題跋。之后的藏家端方及其門人的題識倒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