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丹
(江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詞史”觀念源于“詩史”,取杜甫“詩史”之“存史”“補史”之意,意在將詞與經(jīng)史并論,擴充詞的表現(xiàn)領域。這一文體觀行于甲申易代之時,由陳維崧明確提出[1]614-620[2]101-107、144,在清末遺民中掀起一輪高潮,學界對此已有所研究。筆者認為,對“詞史”觀念的討論,不應局限于詞體發(fā)展的內(nèi)生性維度,須在政治、歷史、文學三者的關系中加以理解。而且由于在文學內(nèi)部,詩與詞本身具有不同的功能劃分,所以“詞史”觀念之構建,不僅意味著文學對史學功能的侵入,還意味著詞對詩之功能的吸納,故應進一步追問:自《云謠》《花間》以來,詞體發(fā)展700余年,于宋可謂極盛、于明素稱中衰,何以“詞史”觀念確立于順、康之世?“由史至詩”“由詩至詞”的功能轉(zhuǎn)移,這一現(xiàn)象表達了怎樣的文化生態(tài)?
觀念的形成有一個長期的過程,人們在“詞”的發(fā)展中逐步感知、認識其特征、作用,某種意識于焉漸生;而由一個概念來明確表達意識,則表明觀念之成熟與確立。清初“詞史”觀的成熟與確立,是長期以來關于“詞”意識的積累與轉(zhuǎn)變,具有對詩詞文體界限的顛覆意義。
康熙十年(1671),陳維崧與陽羨詞人吳本嵩、吳逢原、潘眉合作編撰《今詞苑》,陳維崧作《今詞苑序》,其中有“選詞所以存詞,其即所以存經(jīng)存史也”的話。此處“詞史”并未表述為一個專有概念,但論者一般都認為“詞史”觀念實際上于此已經(jīng)確立。原因有二:第一,《今詞苑序》的主旨即是在說各種文章都有表現(xiàn)、記載歷史的功能,詞也不例外;第二,陳維崧本時期的創(chuàng)作也與《今詞苑序》中提出的觀念相符,秉承了“以詞存史,以詞補史”的精神。
在談及“詞史”觀念對陳維崧創(chuàng)作的影響時,以下文獻史料常常被提到:
王阮亭先生官揚州,倡倚聲之學?!壬鷥?nèi)聯(lián)同郡鄒程村、董文友,始朝夕為填詞。然刻于《倚聲》者,過輒棄去。間有人誦其逸句,至噦嘔不欲聽。因厲志為《烏絲詞》。(蔣景祁《陳檢討詞鈔序》)[3]94
《今詞苑序》的一段話可以作為“間有人誦其逸句,至噦嘔不欲聽”的注解:
于今客觀來看,《倚聲初集》中的作品雖然未脫明人冶蕩詞風,但并無瑣語淫詞,何至于“噦嘔不欲聽”?這也許是因為在《今詞苑序》中,陳維崧采取了一種與前人不同的考量詞體的邏輯。
魏泰《東軒筆錄》里有一記載,說“王荊公初為參知政事,閑日因閱讀晏元獻公小詞而笑曰:‘為宰相而作小詞,可乎?’平甫曰‘彼亦偶然自喜而為爾,顧其事業(yè)豈止如是耶!’”[5]10這條文獻說明在唐宋文人那里,詩詞是有其文體、倫理、美學上的分工和互補的,所以我們不能用詩的嚴肅性來否定詞的游戲性,也不能用詩的公共性來否定詞的私人性,“詞媚”“詩莊”各是其文體的本色。
陳維崧《今詞苑序》的論述邏輯,表現(xiàn)出他對“詞”體的“應然”態(tài)度和標準。以其與詩同高的標準而言,這當然算是“推尊”了詞體,但這種近似“無差別”的標準,也可以說是“取消”了詞體??傊?,陳維崧顛覆了詩詞之間的界限。從正面影響來說,詞當然因此可以書寫更寬廣的世界;從負面影響來說,詞也失掉了自己的文體特征。
陳氏“選詞所以存詞,其即所以存經(jīng)存史”說道出“詞史”意識的基本內(nèi)涵,但清人的“詞史”觀具有復義性,至少應提及以下數(shù)端。
“詞史”概念極為豐富,如考慮到“詞史”概念與“詩史”的詞源關系,則“詞史”本意主要立足于其紀實意義。現(xiàn)代學者中,葉嘉瑩《論清代詞史觀念的形成》中認為“詞史”的嚴格定義指親歷者有意識地記敘特定歷史事件,表達泛泛的家國之感的還算不上“詞史”;[6]122-129周明初《南明詞人方惟馨〈菩薩蠻〉的“詞史”價值》中認為“所謂 ‘詞史’,是作者以親身經(jīng)歷所寫的具有實錄性質(zhì)的、能夠充分反映出歷史大變動時期社會狀況的、具有史料價值的詞作”[7]115-128,都取“詞史”的這一“本意”,以“親歷”“紀事”為“詞史”的必要條件,而且還暗含了所紀之事,應為與歷史變革、家國盛衰相關的大事之意。
“詞史”概念的形成過程是具有時間錯位性的。鼎革歷史下,真正親歷紀實者,往往沒有意識到或來不及提出任何文論概念。而在平安時世中,有明確理論追求,提出“詞史”概念的人,卻并不具備親歷與紀實的外在條件。因此,“詞史”概念如果要對寫作有所影響的話,就必須在題材上加以拓展。
張宏生在對陳維崧的“詞史”的研究中,認為在明清鼎革的宏大的歷史背景之下,追憶、感嘆、反思,甚至廣義的宇宙人生、歷史文化,狹義的政教事件,入詞都可稱為“詞史”。[2]101就陳維崧寫作《詞選序》的時代而言,明清鼎革已成為過去,親歷、紀實式的書寫必然讓位于聞見和追憶,因此陳氏所言“穴幽出險以厲其思;海涵地負以博其氣;窮神知化以觀其變;竭才渺慮以會其通,為經(jīng)為史,曰詩曰詞,閉門造車,諒無異轍也”[4]54,正是貫徹了“詞史”的存史、補史、觀史之宗旨,而予其題材有了更大的拓展。
至于提出“詩有史,詞亦有史”的周濟,其生活時段是在嘉道年間,并于鴉片戰(zhàn)爭前一年去世,比陳維崧更不具備親歷家國盛衰、歷史變革的條件。細讀其拈出“詞史”的著名論述:“感慨所寄,不過盛衰;或綢繆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饑,或獨清獨醒,隨其人之性情學問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見事多,識理透,可為后人論世之資。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盵8]1630可知大至國家盛衰、小至己溺己饑都已被列入“詞史”書寫之題材范圍。這是繼陳維崧之后,對“詞史”題材的進一步拓展。
“紀實”是一切歷史書寫的題中應有之意,但詞體區(qū)別于其他文學體式的本質(zhì)恰恰在于它并不那么紀實,即王國維語“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9]。因此,“詞史”之作的表現(xiàn)手法在實踐中,也不可能限定于紀實,而必然向隱喻、象征、寄托等間接性的表現(xiàn)手法擴展。這種擴展是普遍的,但其動機分為兩種,一種來自外在的政治壓力,一種來自詞內(nèi)在的尊體要求。
在清初文字獄的背景下,對明清鼎革的歷史予以“紀實”是不被允許的。吳梅村《滿江紅·白門感舊》不得已以“要眇宜修”之詞體,假托永嘉南渡之事書之。同樣經(jīng)歷了明清鼎革的曹貞吉評論此詞,說“隴水嗚咽,作凄風苦雨之聲。少陵稱詩史,如祭酒可謂詞史矣”[10]564。這就是外在政治壓力下,“詞史”之作手法拓展的一例。
上文所述嘉道年間周濟以“感慨所寄,不過盛衰:或綢繆未雨,或太息厝薪”論證“詞史”,言“感慨”“綢繆”“太息”而不言“直書”“紀事”,乃是常州詞派尊體的要求下,從詞之美感出發(fā),而令“詞史”之作手法拓展的一例。
正因為“詞史”概念的復雜性,所以不可能脫離歷史背景,完全在文學內(nèi)部得到清晰界定。陳水云的《清代的“詞史”意識》涉及詞作、詞選、詞話對于史已有載的歷史事件的化用、史不能載的重大歷史事件的記述、史不及載的各種瑣事的保存;與之相對應的是詞作為文學、歷史、文獻的三種功能。這樣在“詞史”問題上使用意群式分析,更能展現(xiàn)詞之文體和時代本身的復雜性,也更切近詞人將歷史關切融進文學書寫各個方面的努力。
實際上,清人的“詞史”與“詩史”是有所區(qū)別的。首先它隱含著比“詩史”更強的歷史記憶流失的焦慮。杜甫主觀上或許并沒有明確的存史意識,他關注現(xiàn)實,其眼之所見、耳之所聞、筆之所書無非麥秀黍離、民困民饑,被后人當作了歷史素材。而清初“詞史”之作誕生時的歷史背景,是莊廷鑨《明史》案宣告史書不再能承擔記錄鼎革歷史的責任、黃培詩案顯示以詩體承擔存史功能也充滿風險。故知清人將“詞史”作為一種文體意識,其初帶有更多保留歷史記憶的責任。其次,杜甫的“詩史”“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11]18,而“詞史”則“事難畢陳,語多隱晦”。以被曹貞吉譽為“詞史”的《滿江紅·白門感舊》為例,吳梅村借永嘉南渡喻甲申士夫奔赴南明、借新亭對泣喻遙祭崇禎、借火燒赤壁喻多鐸破金陵事。借古多于言今、喻托多于直陳。與“詩史”相比,吞吐、隱晦反倒成了清初“詞史”的特點。
綜上所述,“詞史”觀念是在明清鼎革的時代萌發(fā),在順、康詞壇對歷史記憶流失的焦慮中催生。與其說“詞史”觀念改變了詞的演進,不如說“詞史”觀念本身就是改變的結果。既然“詩史”都面臨著歷史性與文學性之間的兩難,那么詞史又如何平衡更為幽隱的詞體本質(zhì)與歷史真實性之間的矛盾呢?這種矛盾對于詞體是否能發(fā)生有益的刺激?
龍榆生在《近三百年名家詞選》的后記中說:“元、明詞學中衰……明、清易代之際,江山文藻,不無故國之思,雖音節(jié)間有未諧,而意境特勝。”[12]225又說:“然則詞學中興之業(yè),實肇端于明季陳子龍、王夫之、屈大均諸氏,而極其致于晚清諸老……論近三百年詞者,固當以意格為主……而三百年來詞壇盛衰之故,與世運為倚伏,蓋庶幾于此帙覘之矣?!盵12]226這段話表達了三層意思:一,就詞的演進來看,從明末到清末,是一個具有內(nèi)在一致性的首尾相續(xù)的整體;二、與之前時代相比,這三百年來詞與世運的聯(lián)系空前緊密;三、由世運劇變帶來的身世之感提升了詞的“意格”,賦予了詞體新的審美內(nèi)涵。
將世運作為解釋詞風、意格變化的首要因素,對于清代之前的詞學并不適用,但對于清詞卻極具闡釋力。近世以來,大部分研究者在對具體清代詞作的闡釋中都延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與世運關系之遠近,甚至成為論定詞作是否堪為經(jīng)典的重要標準。根據(jù)這一思路,研究“詞史”等重要觀念的構建,也應考慮到世運的影響。
清代“詞史”是創(chuàng)作、文論、接受三者互動的產(chǎn)物,而世運及其文人心態(tài)正是促使這三者沖撞交融的動力。下文將以明末、順治朝、康熙朝三個最重要的詞人陳子龍、吳梅村、陳維崧為中心,探討他們在詞的創(chuàng)作、編輯、品評中,如何通過有意識地建構或無意識地被誤讀,而使“詞史”觀念得以誕育、豐富。
1.陳子龍:鼎革記憶中的歷史影像
在敘述世運對清詞發(fā)展的影響時,學界一般把陳子龍當做思考的起點,這正如《近三百年名家詞選》所說:“詞學衰于明代,至子龍出,宗風大振,遂開三百年來詞學中興之盛,故特取冠斯編?!盵12]4但這樣的論述邏輯面臨著一個可能的質(zhì)疑——雖然陳子龍是明末清初最重要的詞人,也是鼎革時期最富盛名的抗清義士之一,這就說明他的詞學成就與世運相關嗎?
由于陳子龍在明末文壇的地位、詩文詞各方面的成就、與柳如是的浪漫關系,以及堅持抗清、最后效彭咸投水而死的事實,在鼎革時代的記憶中,陳子龍承載著人們的崇敬和想象,也承載著對于歷史的追憶和反思。清人對陳子龍詞的理解、接受與出版也隨之產(chǎn)生著微妙的變化。
陳子龍的詞主要收在他與李雯、宋征輿唱和的《幽蘭草》(55首)及與宋征璧、宋征輿、宋存標、宋思玉、錢榖唱和的《倡和詩余》中,即《湘真閣存稿》(29首),另有弟子王沄所輯《焚余草》已佚,但據(jù)王英志所說:“詞皆錄入《全集》詩余,共有《如夢令》、《長相思 》等50題,78首?!盵13]98-106另有散入諸合集的,共計80余首,唯甲申年的詩詞稿全部佚失。陳子龍的詞學觀點可見于《幽蘭草·題辭》《王介人詩余序 》《三子詩余序 》《宋子九秋詞稿序》等,大致有標舉南唐北宋、嚴分詩詞之別、追求婉約自然等[14]106-111,但總的來說與后世所謂“詞史”差別甚大,也從未提到詞與世運的關系。以下兩則材料可以看出陳子龍對于“小詞”一以貫之的態(tài)度。
大樽(陳子龍)每與舒章(李雯)作詞最盛,客有啁之者,謂得毋傷綺語戒耶?大樽答云:“吾等方少年,綺羅香澤之態(tài),綢繆婉孌之情,當不能免。若芳心花夢,不于斗詞游戲時發(fā)露而傾泄之,則短長諸調(diào)與近體相混,才人之致不得盡展,必至濫觴于格律之間。西昆之漸流于靡蕩,勢使然也。(彭賓《二宋倡和春詞序》)[15]345
丁亥暮春,同大樽、舒章二子,集子建(宋存標)荒圃。是日春雪乍霽,庭蘭放花。大樽示予《上元》篇。已而眺崇崗,俯清流,感嘆瑗公(夏允彝)。既相與極論詩文,予因即席賦《念奴嬌》長調(diào),故有“陽春郢雪”之語。明旦接讀和章,至“空贈金跳脫”,未嘗不愧春意也。乃未幾而大樽亦效彭咸,則“湘水波瀾”,“重臨幽澗”,竟若為讖云。(宋征璧《念奴嬌·懸崖欹石序》)[16]歇浦倡和香詞16
第一條材料對應陳子龍早年詞作,即收于《幽蘭草》中的作品,可知陳子龍對于“詩詞分界”的恪守是有意的選擇。他認為詩的世界足可以言志,因此詞只需寫作“綺羅香澤之態(tài),綢繆婉孌之情”便可。第二條材料是指《湘真閣存稿》中的《念奴嬌·和尚木春雪詠蘭》一首。此時離陳子龍投水而死不過數(shù)月,且此詞在《湘真閣存稿》中也算得上較為聲情激越,與其一貫的婉麗詞風有別,故此詞為后人帶來很多聯(lián)想,至有專文論述其為祭奠黃道周所作。但《倡和詩余》中實有宋征璧原詞及后補之序。以此序來看,此詞寫作的實際背景還是一次切磋詩文的集會。雖然序中說到“感嘆瑗公”,但只是在此時代中不可回避的話題和無法開解的情感基調(diào),而非唱和的主題,且陳子龍必然未曾更改詞以言情的觀點,未曾試圖將詞作為志意的表達和歷史的記錄,不然宋征璧何以不能讀出其詞中的棄世之意,而要于陳子龍殉難之后再發(fā)“何以竟若為讖”之問。
陳子龍經(jīng)歷了極其精彩壯烈的人生,并在詩文中得以充分淋漓地表達,這與他克制、委婉的詞作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似乎隨著時間的推進,人們越來越不相信陳子龍詞中的傷春只是傷春、閨情只是閨情。從接受史上來說,離陳子龍殉國的時代越遠,人們越認為其詞中具有政治寄托。
朱惠國在《陳子龍詞略述》中說:“(對陳子龍詞的接受)從清初到清末,大體上表現(xiàn)出由重風格研究到重社會功用研究的基本走向?!盵17]21-36王兆鵬、姚蓉《作品意義的展現(xiàn)與作家意圖的遮蔽 —— 以陳子龍〈點絳唇·春日風雨有感〉為例》比照兩首“顯豁地表達了詞人在江山易代之際的悲憤心情、憂患心緒”的詞在《陳忠裕公全集》與《湘真閣存稿》中的異文[18]1-6,證明原詞只是書寫閨情,并無感慨世運之意。其實不僅陳子龍詞在清初常被加以過度闡釋,宋征輿早年《蝶戀花·秋閨》“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諸語也被附會為仕清后的追悔之語。
《陳忠裕公全集》由王昶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至嘉慶八年(1803)間編定,但清人將江山易代之痛、恢復故國之意加入到對陳子龍詞的理解中,應在康熙年間就已開始。順序應是《湘真閣存稿》中的詞首先被賦予世運化的解讀,然后這種解讀方法蔓延到《幽蘭草》及云間諸子的詞作中。隨著原刻的被禁和解讀心理的變化,異文開始出現(xiàn)。與原刻相比,異文雖看似無關緊要,但總體上口吻更為激烈,更足闡發(fā)亡國之憤。這一趨勢自康熙年間開始,經(jīng)《蘭皋明詞匯選》《今詞初集》《瑤華集》等,至《陳忠裕公全集》而在文本上固定下來,之后在文學闡釋中繼續(xù)發(fā)展,流響至今。
順治十七年(1660)出版的《倚聲初集》與康熙元年(1662)出版的《蘭皋明詞匯選》皆帶有評語,如果比照二者對陳子龍詞的看法,則可窺見這一轉(zhuǎn)變的痕跡。總的來說,《倚聲初集》論陳子龍詞,重在技法才調(diào);《蘭皋明詞匯選》論陳子龍詞,重在世運、人格及忠憤之情。陳子龍標舉南唐北宋本只是就詞之格調(diào)、做法而言,并非以身世自比后主,但《蘭皋明詞匯選》中,強調(diào)《湘真詞》為甲申、乙酉兩劫后作,及比之為李后主感舊諸作及屈子香草之懷,則是以陳子龍詞當一部亡國痛史來讀。
從陳子龍棄世的順治四年(1647)到《蘭皋明詞匯選》刊刻的康熙元年(1662),僅僅十五年間,人們對于鼎革歷史的記憶和對故國的戀念之情就深深滲入到對陳子龍詞的閱讀心理之中。350年后的今天,我們甚至很難將陳子龍詞從這種閱讀背景中剝離出來重新審視。曾經(jīng)的過度闡釋事實上已被清代文學史所共認,并以文化潛意識的方式傳遞下來。至清末民初、抗戰(zhàn)爆發(fā),每到時代轉(zhuǎn)折的關口,總有學者重提陳子龍詞,以獲得歷史的共鳴和人格的激勵。詞作為歷史的見證,與史不可辨分,似即從陳子龍始。
2.吳偉業(yè):文網(wǎng)恐懼下的“史外傳心”
鼎革后,吳偉業(yè) “每東南有一獄,長慮收者在門,及詩禍史禍,惴惴莫?!?《與子暻疏》)[10]1131。順治四年,陳子龍、夏完淳、李雯同年去世。順治七年(1650),吳偉業(yè)應宋征輿、宋征璧兄弟之請,為陳子龍、宋征璧、宋征輿、宋存標、宋思玉、錢榖六人詞合集《倡和詩余》作序。此時吳偉業(yè)避居太倉,決意終老林園。據(jù)《梅村家藏稿》,順治七年(1650)元日吳偉業(yè)夢見在舊朝禁苑中見杏花一株,醒來憶及去登第之歲已二十年,賦《庚寅元旦試筆》,化用陳與義于南宋時追懷北宋的《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本年記錄中,更有多次因憶及舊人而“大哭”“大慟”。此年秋,又于常熟錢謙益宅中約見卞賽不得,作《琴河感舊》四首。當宋氏兄弟求序之時,吳偉業(yè)借他人酒杯,澆內(nèi)心塊壘:
若乃紫臺云鎖,回首難堪;碧海波沉,拊心何限。旅葵蔓井,寧無何遜之悲;蕖槿臨扉,遂有蕭郎之嘆?!瓚K角悲笳,非春院咒花之客,啼香怨粉,盡秋江酬月之人爾?!嘤敖Y梅村,興頹藥圃。鶴城仙去,時逢愴笛山陽;鷗渚舟橫,久絕獻環(huán)洛浦。[16]倡和詩余1
吳序通篇充斥著“回首難堪”“拊心何限”“何遜之悲”“蕭郎之嘆”“愴笛山陽”“故人枯骨”等語,故國黍離之悲、懷念殉節(jié)諸友之意清晰可辨,恍如一篇詞序版的《恨賦》,且“紫臺”“碧?!敝T語更直指李自成入京及魯王奔逃海上事。與吳梅村相比,作為詞集作者的宋征輿所作二序則并無政治隱喻:第一篇完全是對宋七家詞的看法,《再序》則提出“詞之旨本于‘私自憐’,而‘私自憐’近于閨房婉孌”[16]倡和詩余2的觀點,依然秉承詩詞有別的觀點。
宋征輿、宋征璧兄弟在明亡后很快仕清,其政治選擇當然影響了文學表達,但吳、宋兩序的差別可以讓我們再次看出,在順、康之際,詞之作者與讀者的理解心理已發(fā)生分歧。而另一個傾向是,吳偉業(yè)此時“慘角悲笳,非春院咒花之客,啼香怨粉,盡秋江酬月之人爾”的說法,已經(jīng)近于張惠言在《詞選序》里所說的“其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19],只不過張惠言是抽空了歷史背景,從詞的文學本質(zhì)上來說的,而吳偉業(yè)是就極其具體但又不可言說的鼎革歷史而言的。
在這篇序中,吳偉業(yè)雖然沒有提及“詞史”“詩史”“史外傳心”任何一個概念,但其以史說詞,以心說詞之意已呼之欲出。而其如此,與當時的言論條件下,秉筆寫史與以詩記史都變得危險有關。
吳梅村一向有以史入詩的興趣。但梅村明亡之前的作品,比較重視歷史事件的真實、具體及議論的準確得當;明亡之后的作品,則如嚴迪昌所說“鋒芒銳鈍,議論膽縮”“情多于事,在傷感的氛圍中‘史’多泯滅于事中?!盵20]391顯然這不盡然是個膽量的問題。順、康雍乾四朝文網(wǎng)密集。雖然順治朝文字獄較后三朝為少,但順治四年之函可《變記》案,順治五年之毛重倬等仿刻制藝案、黃毓祺反詩案、馮舒《懷舊集》案皆足以震懾士林。而一種恐懼初肇之時,民眾所感之苦痛尤其深切。經(jīng)歷順、康兩朝的唐孫華有詩為證:“時事何容口舌爭,畏途休作不平鳴。藏身復壁疑無地,密語登樓怕有聲。”[21]413而吳偉業(yè)的同榜狀元陳于泰即是在順治七年“無地可匿跡,在荒莊臥復壁中,食飲緣墻而下”死去的,其墓志銘正是出于吳偉業(yè)之手。云間陳子龍戰(zhàn)而死、海虞馮舒吟而死、宜興陳于泰藏而死,都在短短三年間發(fā)生,對此,吳偉業(yè)如何能繼續(xù)他“記事真”“論事切”的詩史理想?
史不能言則流之于詩,詩不能言則流之于詞,有以詞言史之心則于故人春院咒花之語中聽聞慘角悲笳,于美人香草中窺見紫臺碧海?!按涸褐浠ㄖZ”即是“慘角悲笳之辭”,這不符合客觀真實性,但符合心靈真實性?;诒4?、書寫心靈真實的需求,吳偉業(yè)提出了“史外傳心之史”的概念。
人謂是映薇湎情結綺、纏綿燕婉時,余謂是映薇絮語連昌、唏吁慷慨時也……映薇之詩,可以史矣,可以謂之史外傳心之史矣。[10]1206
映薇指遺民徐懋曙,宜興人,明亡后廣蓄歌姬,盡日打譜唱曲以為韜晦。考《且樸齋詩稿》中實有吳偉業(yè)早年“詩史”所標舉的敘事詳盡、議論驚警之作,如《甲申乙酉間事》其十三記錄了江陰屠城,其十七記錄了蘇州四鄉(xiāng)被屠戮一空,但吳偉業(yè)在作序之時偏偏著眼于“湎情結綺、纏綿燕婉”之作,認為“余謂是映薇絮語連昌、唏吁慷慨時也”。這句話的邏輯結構與《倡和詩余序》中“慘角悲笳,非春院咒花之客,啼香怨粉,盡秋江酬月之人爾”一以貫之。這樣寫當然與徐懋曙在明亡后的形象有關,卻更與吳偉業(yè)自身與其時代的文學思想轉(zhuǎn)變相關。
這一轉(zhuǎn)變從外在來說,就是“敘事詳盡”的“詩史”不但危險,而且不利于傳播。徐懋曙為清初以來各種《遺民錄》所缺收,事跡在四庫系列大型叢書中闕略,《且樸齋詩稿》亦未被清廷禁毀,可見其“揭露史事過于大膽,袒露遺民心志過于直率,在根本上限制了其傳播”[22]72-75。
這一轉(zhuǎn)變從內(nèi)在來說,就是追求詩風的含蓄委婉、要渺幽微。馮舒《懷舊集》案后,其弟馮班的詩風從早期的“美刺有體,比興不墜”變?yōu)椤芭d在象外,言盡而意不盡”“出入于義山、牧之、庭筠之間。其情深,其調(diào)苦,樂而哀,怨而思”[23]939的“隱秀之詞”[24]73。朱庭珍《筱園詩話》也說“吳梅村……迨國變后諸作,纏綿悱惻,凄麗蒼涼,可泣可歌,哀感頑艷”[25]2355。經(jīng)過這樣轉(zhuǎn)變后的“史外傳心”之作,就意味著社會寫實的減少和心靈復雜性的增加。
這一轉(zhuǎn)變的結果是詩詞界限的模糊和寫作動機流向詞體。“湎情結綺、纏綿燕婉”“纏綿悱惻,哀感頑艷”“興在象外,言盡而意不盡”接近傳統(tǒng)上對詞的美學風格的定義。既然這個時代對詩的要求是“其文小”“其質(zhì)輕”“其徑狹”“其境隱”(繆鉞論詞語)[26]5660,并以個人化、情感化的表達置換公共性的、思考性的表達,那么必然有一部分作者直接去寫詞了。
就吳偉業(yè)本人而言,在順、康年間,詩體與詞體在功能和美學上都顯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互相滲透。在詩在領域,“詩史風范和哀艷情韻相結合”[27]397,出現(xiàn)了《圓圓曲》《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贈寇白門六首》《題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首》諸佳作,以詞所擅長之閨房兒女之情來旁述鼎革心史。而在詞的領域,卻出現(xiàn)了如《風流子·掖門感舊》《滿江紅·金陵懷古》《木蘭花慢·話舊》等“詞史”之作,但仍保留詞體蘊藉、托寓的特點,并重視主體感受遠超于史實書寫。
吳偉業(yè)表彰徐懋曙“史外傳心”、曹貞吉表彰吳偉業(yè)“詞史”,從中既可以看出清初士人一步步撤離公共表達,遁入心靈書寫的無奈,又可以看出其保存歷史記憶的不懈努力。正是因為史書、詩文中的表達空間受到極大壓縮,才使詞不得不承擔原先不屬于自己的功能。在這個意義上,“詞史”對于文學史和社會史的意義才能得到更深理解。
但梅村“詞史”也有其局限性,如果以《滿江紅·白門感舊》作為“詞史”標準來進行創(chuàng)作,就會遇到兩個問題:一方面,不存在完全割裂于社會生活的私人心靈,心理世界的書寫也無法回避對具體歷史事件的體驗和記憶,如果把歷史事件寫得過于縹緲隱晦,事之史與心之史便都不可傳;另一方面,當歷史記憶鮮明、激憤郁積之時,借助詞體要眇宜修的特征,進行暗示性的書寫,或許能深得比興之妙,但隨著記憶的消散和激憤的淡化,就不免落入空疏瑣屑。這一軌跡也可窺見于陽羨、浙西二派的升降之中。
3.陳維崧:身份焦慮下的“棄詩作詞”
陳維崧有著世運與家變下的雙重身份焦慮??滴跏?,編寫《今詞苑》時,陳維崧47歲。從“三不朽”的角度來說,陳維崧自惟一事無成。甲申之變時,陳維崧20歲。清軍南下后,由于兵災與游民劫掠,陳家事實已經(jīng)破產(chǎn),以至于順治五年(1648)陳維崧父陳貞慧被太湖游匪綁架時,竟因為陳家無力相贖而只能放回。順治六年(1649),曾在陳維崧家坐館的詩人昝質(zhì)因南北反詩案系獄。順治七年(1650),陳貞慧的族叔,那個藏在夾壁中日夜哀鳴的陳于泰去世。順治十年(1653),陳貞慧及二子陳維嵋因受周鍭反清案牽連被逮捕,數(shù)月后方得釋。順治十三年(1656),陳貞慧死后,由于地方官的威脅、與其他姓氏的矛盾及族人侵產(chǎn)奪宅,陳維崧兄弟已無法在宜興立足,不得不外出流浪二十年,依靠同為“明末四公子”的父執(zhí)冒襄、侯方域生活。順治十七年至康熙十七(1678)年,陳維崧七試省闈不遇,而《今詞苑》之編寫,正是在第四次落第后寄居商丘之時。
從外在的境遇來說,康熙十年(1671)與前后數(shù)年并無太大不同,但從生命周期和心理階段的角度來說,這年卻并不平凡。首先,陳維崧無嗣,十二年前冒襄就建議他娶妾延嗣,并令二子割產(chǎn)相助,但直到此年,陳維崧才終于納妾;其次,此年陳維崧致書龔鼎孳,急切而直接地懇求推薦,希望能“一觀太學之碑,便脫諸生之籍”[4]562。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說,生育和成就欲的忽然加強,尤其是在中年之時,往往意味著死亡焦慮的影響。在案主近于其父母去世的年齡時(陳貞慧死于52歲),死亡焦慮的作用會更明顯。本年陳維崧作《念奴嬌·用前韻酬柘城王叔平》,有“壯不如人今已老,臣是江東亭伯。萬事都非,一年將盡,才命交相敵”正可以看出死亡焦慮的陰影籠罩。相比于明亡時36歲的吳偉業(yè)和11歲的王士禛,陳維崧關于“我是誰”的沖突更強烈。而且因為家道中落,寄居如皋、商丘近二十年,這種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貴家子與窮書生的矛盾更加強了個人與時代的沖突。陳維崧在詩文中常常強調(diào)自己“生在甲族”,與其說是某種虛榮或者自卑,不如說是宜興亳里陳氏之后、明末四公子陳貞慧之子的身份認同是他的自我同一性中最牢固的部分,這部分認同與他后來能在困境中堅持不懈并獲得成就極其相關。
但隨著年齡的增長,這部分認同的消極面越來越明顯。首先,對于自己作為兒子的身份的過度認同妨礙真正從心理上進入成年。陳維崧中年詩詞中常見的與年齡不符的意氣風發(fā)正可視為青年時期沖突的未解決。其次,這種對于過往家世的想象還會加重他在謀求現(xiàn)世功名時的沖突。也就是說,如果陳維崧停留在陳貞慧、冒襄、侯方域的歷史敘事中,他就會成為過去歷史的陪葬者和當下歷史的局外人。從潛意識理論來看,陳維崧中年無嗣、七試不中,與此不能說無關。是做一個合格的遺少,還是成為一個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作者,這取決于陳維崧能不能擺脫父輩的陰影,建立屬于自己的完整認同。從這個角度來說,陳維崧在康熙三年(1664)違背冒襄的意志,執(zhí)意北上(1)冒襄《和其年留別原韻,兼寄阮亭先生》序云:“其年讀書水繪庵七載,昨歲下第,決計游燕,堅留不得。”[28]550陳維崧《將發(fā)如皋留別冒巢民先生》:“我聞長安街,連云矗扶荔。金張許史家,敝裾尚堪曳。逝將舍此去,愿言一謁帝。陽春二三月,淥水正溶漪。扁舟過先生,話別去燕翼?!盵4]98(后為王士禛勸回),以及最終于康熙十年(1671)納妾延嗣、直白地向龔鼎孳尋求推薦,都可以視為掙脫陰影、心理成年的過程。而成熟帶來的是風格的穩(wěn)定、創(chuàng)造力的爆發(fā)、詞人身份的確定,同時,其社會性成就的其他方面,如子嗣的誕育、科考的成功也漸漸到來。
就詞學而言,向來研究者都會注意到他后期“棄詩弗作”“專力作詞”一事:
《烏絲詞》刻而先生志未已也。向者詩與詞并行,迨倦游廣陵歸,遂棄詩弗作……磊砢抑塞之意,一發(fā)之于詞。諸生平所誦習經(jīng)史百家古文奇字,一一于詞見之。如是者近十年,自名曰《迦陵詞》。(蔣景祁《陳檢討詞鈔序》)[3]94
《湖海樓詩集》中康熙十二至十四年沒有詩歌收錄。至于棄詩原因,嚴迪昌認為“正當其詩‘益蒼辣奔放’之時,毅然棄去,顯然有政治上的原因”[20]191。政治壓力當然是存在的,但陳維崧在“棄詩不作”之前的幾年內(nèi),其詩作也并無什么違礙之語。考慮到陳維崧中年以后強烈的仕進欲求和屢見于集中的干謁權門之詩,可知明清鼎革之事并不是他中年寫作興趣的所在。因此,“棄詩作詞”在政治壓力之外,應還有其他原因。
如果我們將康熙十二年(1673)“棄詩”一事與康熙十年所發(fā)生的人生轉(zhuǎn)折合參,也許可以說,其“棄詩作詞”也是個人同一性完成、心理成年與心理獨立的結果。因為此時“天下填詞家尚少”(陳維崧《任植齋詞序》)[4]195,且其父執(zhí)輩亦未有詞學上的成就或陳規(guī),這足以使陳維崧在詞的世界里獲得更大的創(chuàng)作自由,首次使自立門戶成為可能。他于康熙十二年寫給王士禛的信中有“數(shù)年以來,大有作詞之癖?!稙踅z》而外,尚計有二千余首”(陳維崧《與王阮亭先生書》)[4]53,說明了在康熙十年左右,他已經(jīng)進入了創(chuàng)造力爆發(fā)的階段。
對于終于獲得獨立的陳維崧來說,找到自己在歷史時間中的位置,形成自己的歷史敘事至關重要。對于大部分時代的人來說,歷史時間是先天給定并且唯一的,但經(jīng)歷了易代的人們,同時屬于兩個或數(shù)個歷史時間,必須對此進行主動的選擇。這種選擇的實質(zhì)是身份認同。比如順治十八年《明史案》中的主要罪狀之一,就是不用清帝紀年而用亡明紀年。但文學作品中的時間感比紀年更隱晦而更可靠,遺老張岱在《西湖夢尋》中“歷史終結了”式的敘事,或新貴王士禛在《冶春絕句》中“時間開始了”式的敘事,都可以看作對于自身歸屬的誠實表達。而陳維崧的表達,就是“詞史”。
“詞史”概念首見于《今詞苑序》中,前已述及。陳維崧、吳本嵩、吳逢原、潘眉合編的《今詞苑》,收詞461首,109家。之前清詞選本皆為明清合選,但此書是“第一本嚴格的清人選清詞”[29]12,對于橫跨兩朝者,不奉清朝正朔者不予選入,如云間派中宋征璧與李雯皆入選,而未收陳子龍詞。則此書與故明交割,在文化上依從清廷之意甚為明顯。與此相應,陳維崧之序論述了以莊騷開端的宏觀文學史,吳本嵩序則專敘本朝詞壇盛事,二序于明清文學的遞承關系皆未提及。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選詞所以存詞,其即所以存經(jīng)存史也夫”并非虛語,而可看作歷史書寫的清晰意識與明確立場。
不僅如此,陳維崧還真正把“詞史”帶向了紀實。他打破了入清以來“詞史”文學“幽微深隱”的慣例。這種慣例的特點是:重視政治史超過社會史,更愿意書寫對故國的抽象懷念而不是民眾的實際生活;重視主觀感受超過客觀事實,即“史外傳心”式的書寫;重視追憶過去超過實錄當下;以及普遍使用隱喻的書寫和闡釋方法。陳維崧在《曹實庵詠物詞序》中說:“茍非目擊,即屬親聞……誰能郁郁,長束縛于七言四韻之間;對此茫茫,姑放浪于減字偷聲之下”[4]365,這意味著陳維崧將“詞史”寫作帶向一個由內(nèi)至外、由隱至顯、著眼當下的新階段。
因此,在陳維崧的“詞史”寫作中,我們可以看到繼承和創(chuàng)新的雙重痕跡?!缎踊ㄌ臁ぴ伒岵琛贰端堃鳌ぴ伓霹N花》這些書寫鼎革歷史的作品,依然秉承幽微深隱的風格,只是這種“隱”不再是欲說還休、如字謎般的文詞隱晦,而是由歷史距離感帶來的空靈,是將宇宙、人生、歷史、文化涵括在內(nèi)的復雜感慨。而在幽微深隱的反面,《賀新郎·纖夫詞》《金浮圖·夜宿翁村,時方刈稻,苦雨不絕,詞記田家語》《念奴嬌·送朱近修還海昌 ,并懷丁飛濤之白下,宋既庭返吳門,仍用顧庵韻》等詞即所謂關注當下的“目擊”“親聞”之作,真實記錄了歷史事件、時代氛圍和個人經(jīng)歷。至于“補史”功能也不再是文學上的夸大或幻想,而真正得以實現(xiàn)。
正是在“目擊”“親聞”之作豐富的主題、真切的關懷、直率的表達中,陳維崧“橫霸精悍”的個人風格才成為可能、開宗立派的詞壇地位才得以奠定?!霸~史”也終于在鼎革歷史淡化的背景下,真正走向紀實。但由于紀實之目的與詞體之特性終究有所抵牾,后世詞人對陽羨詞派遂多“直白”“粗率”“叫囂”之譏。一百年后,常州詞派振起,張惠言以“意內(nèi)言外謂之詞”重申詩詞界限,再次將詞帶向寄托幽隱。而同處常州詞派的周濟,也在這一基礎上再次改寫了“詞史”概念。
王汎森在《權力的毛細管作用——清代文獻中的自我壓抑現(xiàn)象》中揭示了乾隆時期,在文字獄造成的恐慌之中,因為“違礙”的標準并不明確,導致整個文化社會陷入一種擴大化的自我審查、自我猜忌和自我閹割之中。[30]權力因此通過生活化、日?;姆绞?,越過官僚制度的能力邊界,滲透到帝國的每個角落。王汎森的論文揭示了這一統(tǒng)治策略絕對有效的一面,但在文學的領域內(nèi),特別是在詞這一種富有彈性的文體上,應承與悖違、壓力與轉(zhuǎn)機中展現(xiàn)的動力關系,卻顯得格外復雜。本文從康熙年間出現(xiàn)的“詞史”概念入手,梳理了“詞史”背后的政治史、接受史和個人生命史問題,展示了在政治壓力下,文學如何通過隱喻、誤讀、自我否定等多種方式,拓展表達的世界,成為記憶的保留者。
筆者的基本認識是,陳子龍詞的被誤讀為“亡國之痛”與吳偉業(yè)以“史外傳心”之愿入詞既源于同一種時代心理,又有著文學思想上的繼承關系。它們的共同點是既使用詞承載原先不屬于詞的主題,但又恪守詞的美學特征,同時帶有強烈的追憶色彩。而其造成的格外幽微迷離、深遠悲涼的效果,本身就是對詞之境界的開拓,外在世界言論空間的壓縮,又使得心理書寫在詞這一“緣情”的文體中結出碩果。但這種深幽、曲折、隱蔽、私人的書寫只應作為對特定時代的呼應與對特定主題的表達策略。這種風格一旦形成,人們會漸漸將之泛化為一種普適的美學追求和評價準則,而忘記它背后最初的政治無奈,最后導致寫作的狹窄與虛空,哪怕對于那些并不敏感的主題也無法予以直接、細致、富有批判性地寫作。文學發(fā)展要重新獲得動力,就要突破這一風氣的籠罩。而呼應這一歷史要求的正是陳維崧。“詞史”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孕育成熟,成為既可以寄托歷史感懷,又可以直陳現(xiàn)實人生的新的寫作傳統(tǒng)。這其中展現(xiàn)的,既有政治與文學間的動力關系,也有三十年間士人心態(tài)的急劇變化,以及詞體本身的良好彈性。
“詩莊詞媚曲諧”。當文學不受到外在侵擾之時,文體之間的功能劃分及美學風格趨于穩(wěn)定,作者大可以將自己不同層面的需求放在不同的文體中表達,而不會感到?jīng)_突。有些文體被置于較為嚴肅、公共并易于監(jiān)管的位置,有些文體則更為自由。但當政治壓力或文學傳統(tǒng)本身的壓力過于巨大時,創(chuàng)作動機將會流向那些壓力更小的文體中去,并在那里開花結果。這些文體互相之間的消長、滲透、對話關系,在一定程度上顯現(xiàn)著這個時代公共空間的開放程度與私人生活的豐富程度。而對于寫作者,這曲折而艱難的歷程只不過如《浮士德》所昭示:“成形,變形,永恒的心靈的永恒創(chuàng)造?!盵3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