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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毛烏素

2020-06-04 12:35鄧文靜
飛天 2020年6期
關鍵詞:巴圖羊羔珍珠

鄧文靜

在毛烏素,故事像巴音淖爾草原上的牛羊一樣多,牛羊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閃耀,而天上的星星,像毛烏素沙漠一樣遼闊。

一、草原俠客

東風,日落,巴音淖爾草原。一陣馬蹄聲叩響了氈房的木門,那聲音小小的,像風吹起砂礫碰在門上又落下來。正在看一本線裝《射雕英雄傳》的祖父抬起頭來,透過側窗向外望去,只見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立在門前,他著一身藏藍色蒙古袍,臉像山上的巖石一樣黝黑。

祖父低下頭來繼續(xù)看書。他一定是敲錯門了,祖父想。那時,祖父帶著我來到巴音淖爾草原不久,我們偏居于包日高勒嘎查一隅,離牧民們的氈房很遠,連一株草于我們都是陌生的,哪里還會有前來拜訪的人呢!

敲門聲不依不撓。他也許是過路的想討口水喝。這樣想著,祖父把正在看著的書頁折住,起身把門開了一道縫,探出半截身子——夜色已晚,頭發(fā)泛白的祖父,身后跟著只比土炕高出一頭的我,在這荒蕪之地,面對壯實而不明來意的男子,祖父不得不防。

門前的男子還未開口說話,祖父拴在子母樹下的白馬“嘶嘶”地叫了起來。白馬這一叫不打緊,男子牽著的棗紅馬也跟著“嘶嘶”地叫了起來。它倆的聲音一高一低,一個粗獷一個低沉。它們自說自話,完全不顧主人的存在。

男子笑了,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他松開韁繩,使勁地拍了一下棗紅馬的背。那馬似乎會意了,揚起蹄子飛奔到白馬身旁,用頭蹭著白馬的脖子,鼻子里呼出一股股熱氣,像兩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一樣交談著。

祖父愣住了。這白馬是祖父背井離鄉(xiāng)時用大半輩子家當換來的,這匹純種馬鬃毛又密又長,白得沒有一絲雜質,像山上常年不化的積雪。祖父和白馬的淵源,要從祖父的那些書說起。做了二十余年鄉(xiāng)村教師的祖父,用血汗換來半屋子的書。祖父的書架上,有文學、歷史、地理、數(shù)學等各類書籍;而這其中,最多的就是武俠書。看遍了金庸、古龍、梁羽生武俠故事的祖父,也幻想著能像書里的俠客一樣,騎白馬挎長刀,優(yōu)哉游哉地行走在長安街——或者,哪怕是閭巷草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是俠客所為呀!這純粹的喜歡,讓祖父幾乎用光了所有的積蓄,買了書籍、白馬,還配了一把蒙古彎刀。擁有白馬的鄉(xiāng)村歲月里,祖父著實風光了不少——白馬高高地昂起頭,邁著四方步,對經(jīng)過身邊的牛、羊、驢視而不見,馱著祖父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惹了多少鄉(xiāng)鄰艷羨的目光……

眼前,這匹高傲的白馬卻和草原上的馬兒相見甚歡,祖父左腳使勁踩著地面,右手伸出一半落了下來,想喊又不知該喊什么,門卻被嘩啦一下子拉開了。男子攤開手,聳了聳肩,一絲淺笑掛在臉上,自顧地進了氈房。

祖父顧不得白馬,慌忙折身跟了進去。男子走一步,祖父跟一步。環(huán)顧一周后,男子站在書架前,不動了。像是有光掉進了他的眼里,他兩只眼睛大睜著,不由伸出手來撫摸著那一本本書。似乎覺得不妥,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祖父,嘿嘿一笑,把手在寬大的袍子上蹭了蹭,抽出一本《三俠五義》來。

祖父的憤怒已經(jīng)蘇醒。這些書,就像照耀在頭頂?shù)娜赵滦浅?,專屬于祖父,怎可讓外人輕易攬之入懷!

“把我的書放下!”祖父漲紅了臉,大喝一聲。

男子一哆嗦,書掉在了地上。祖父心疼極了,幾步過去拾起書,掏出白帕子仔細地擦著。

月光照過來,落在祖父身上。男子不敢走近祖父的影子里,他側著身,用漢語結結巴巴地說著,比畫著。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看、看這些書……”

祖父冷冷地瞥了男子一眼,把書重新放回書架。男子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一會兒雙手抱拳,一會兒給祖父作揖。在他語無倫次的解釋下,祖父終于知道,他叫奧爾登,曾念過幾年漢校,是包日高勒嘎查為數(shù)不多讀過中專的牧人。前幾日,他無意間看到祖父在曬書,就想過來借書看看。

祖父想起來了,那天自己在曬伏?!傲铝壹視窦t綠”。祖父無其他家當可晾曬,唯有把書一本本抱出來,攤放在陽光下。那些書從薄到厚,從小到大,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排成一長溜。剛巧,騎馬去自家草場的奧爾登打這里經(jīng)過,聽到了風吹書頁的嘩嘩聲,他遠遠地看著,唯恐馬蹄聲驚擾了這份神圣,翻身下了馬,牽著馬輕輕地走過去……

祖父還是把奧爾登請出了氈房。白馬和棗紅馬依依不舍,月亮地里,棗紅馬跑了幾步,回過頭來,眸子亮晶晶的,仰天嘶鳴了幾聲。白馬的蹄子翻騰著,被套在子母樹上的韁繩拉了回來,它的眸子也亮晶晶的。

夜里,祖父睡得很不踏實,就這樣趕走了一個喜歡看書的年輕人,這并不是祖父本意。祖父有些內疚,又有著些許期待。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愫,祖父也說不清楚。

第二天,同樣的黃昏時分,一陣純粹而歡快的馬蹄聲又敲響了氈房的門。奧爾登背著一扇羊背子,提著兩塊磚茶進了門。棗紅馬掙脫韁繩,撒著歡地跑到白馬身邊,蹭著它的脖子,親親熱熱地說笑著。

祖父放下手中的書,驀地站了起來。奧爾登笑了笑,轉過身摸著我的頭發(fā)喚我“板弟”,說我像他的兒子巴圖一樣親。然后在祖父詫異的目光里,和我一起點燃了小火爐,把羊肉一條子一條子地切下來燉在鍋里,又滾了一壺熱熱的奶茶。奧爾登手把手地教我熬正宗的蒙古奶茶,告訴我先放鮮奶再加水,撒適量的鹽后倒入磚茶,幾分鐘后香醇濃郁的奶茶就出鍋了。他還說,他有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兒子,叫巴圖,最擅長熬奶茶了……望著奧爾登,我忽然鼻子一酸,趕緊轉過頭去——除了祖父,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人與我這般親近了。

在奶茶的香氣里,奧爾登出門給白馬填料,趕雞鴨入圈。這一切,他做得熟稔而自然,好像他是這個家的主人。他那寬闊的肩膀好像一個人,像父親,亦或是年輕時的祖父。

祖父這次沒有阻止奧爾登,他也在打量這個年輕人:約摸三十出頭的樣子,顴骨高聳,臉龐黝黑,彎彎的眉毛帶著倔強與善意,有幾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祖父拿起奧爾登放在書桌上的帽子仔細端詳著:這是一頂帶檐的蒙古帽,據(jù)說這種帽子是忽必烈的皇后察必夫人設計的。最初是不帶檐的,察必夫人見忽必烈狩獵時被陽光晃得睜不開眼睛,就加了前檐。后來,這種帽子就代代流傳下來——原本只是一頂普通的帽子,只因附著了文化和歷史的意義,就不僅僅是一頂帽子了。

門虛掩著,祖父顧不得拍拍身上的塵土就推門而進——一向講究禮數(shù)的祖父竟然忘了敲門。躺在床上的奧爾登見門開了,先是抬起頭欠起了身子,忽地拍著床沿大叫起來:“怎么是您……哎呀呀,您怎么來了!”他結結巴巴地說著,神情和第一次去我們氈房里一樣。

奧爾登直起身子去抓床頭的拐杖,想下床來迎接祖父,卻被祖父一把摁回在床上。奧爾登握著祖父微涼的雙手,轉身對身后那個臉色紅潤、著墨綠色蒙古袍的女子說:“圖雅,快給貴客上一盤手抓肉;再把酥油、奶渣子、奶酪都拿上來!”又沖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喊,巴圖,趕緊熬上一鍋奶茶!

哦,原來我身邊這個個子不高、黑黑壯壯的小男孩就是巴圖。我在心里輕輕地說。正巧巴圖也轉過頭來,和我的目光不期而遇,我笑了,他也笑了。巴圖走過來,輕輕地勾住了我的小拇指;我順勢拉起了他的手,跟著他出去擠羊奶。

看著奧爾登纏著繃帶的右腿,祖父的眼睛濕潤了。這才知道,三天前,在去牧民家借書的路上,奧爾登見一只迷途的羊羔在冰上打滑,清澈的眼底浸著一汪淚。羊羔的身上用藍漆涂著蒙文“烏拉”。奧爾登不住地往手上哈著氣,一步步慢慢地走過去,輕喚著羊羔。羊羔抬起前蹄,卻久久不敢落在冰上。奧爾登上前一把抱住羊羔,慢騰騰地往岸上走,就快上岸了,奧爾登腳下一滑,掉進了冰窟窿里……

祖父輕輕揉捏著奧爾登受傷的腿,不解地問,孩子,你為啥要救那只掉進冰窟窿里的羊羔?烏拉曾經(jīng)打傷過你呢,你忘了……奧爾登笑了,那雙湖藍色的眼睛閃著光,像巴音淖爾草原的綠野長風,他輕輕地說,在我們牧人古老的經(jīng)書里,連一只螻蟻都是高貴的。您不是也從不把我當外人,把您視若珍寶的那些書借給我看嗎?

聽到這兒時,天還亮著,祖父身后有半截黑煙囪。祖父攏了攏花白的頭發(fā),往事從手指尖出發(fā),沿著時光之河,飛奔到久遠的歲月里。

年輕時的祖父,是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在東北A縣的偏遠山村里,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日子本來可以一直這樣悠哉下去,可祖父骨子里迸發(fā)出的“路見不平一聲吼”的俠義,打破了生活的平靜。這一切,要從知青小燕姑娘的到來說起。

小燕姑娘來鄉(xiāng)村支教后,年過半年、大腹便便的校長就打起了歪心思,他總是盯著小燕看上老半天,目光蛇一般地在她那年輕豐滿的身子上游來游去,時常有意無意地把小燕叫到一旁,動手動腳。祖父看不慣,總會在經(jīng)過時故意咳嗽一聲,這讓校長很不痛快,他朝著祖父狠狠地瞪眼睛。

待來年知青返城時,校長找了各種理由,遲遲不放小燕走。祖父知道后,偷偷帶著小燕去了公社找書記,在拿到公社“特赦”的紅章大印后,小燕順利返回了城里。可祖父的俠義心腸把校長恨得牙癢癢,他處處打壓祖父,并編造出了祖父和小燕的“桃色新聞”,后來干脆把祖父晾在一邊,不讓祖父代課,也不給祖父發(fā)工資。年輕氣盛的祖父哪受得了這個,他索性撂挑子不干了,回到田里侍弄那一畝三分地。誰知,流言蜚語像蒼蠅般纏繞著祖父,鄉(xiāng)親們在茶余飯后揶揄著、談論著,對著祖父的背影指指點點;祖母也心生怨氣,總不給祖父好臉色看……

從那以后,祖父不再過問村子里的事,不再過問生活里的事,他拿著一本書坐在半山腰,整日背對著人,獨自看日落。于祖父,那些年只有夏冬,而無春秋。

一晃就是幾十年。祖母過世后,我的父母也在祖父的鼓勵下,去了邊疆支教,祖父便帶著年幼的我,順著一條時光的支流,來到了巴音淖爾草原——行走,是祖父解脫心靈的唯一出路。在踏上這片土地的那一刻,望著南邊廣袤的草原和北邊茫茫的沙漠,祖父一下子醒豁開來——原來,春華秋實夏蟬冬雪的詩意生活就在眼前。

風吹過不同的土地。

當煙囪的影子移過氈房西頭、跌下房頂、夕陽水一樣漫過來時,祖父回過神來。盡管奧爾登一再挽留,祖父還是帶著我,踏著走一步暗一層的暮色回到了自家的氈房。從奧爾登家出來時,祖父向南望去,看到不遠處的書敖包就快封頂了。祖父知道,如今所有的道路都已被風聲清掃干凈,所有的崎嶇都已被時光鋪平。祖父在心里暗暗地做了一個決定。

那個冬天,不管毛烏素的風刮得多么凜冽、雪飄得多么厚,祖父總會帶我去奧爾登家。祖父把奧爾登喜歡的那些書帶來,一字一句地讀給他聽;我?guī)蛨D雅嬸打掃屋子、給牛羊添草料,和巴圖一起擠羊奶、熬奶茶、做游戲……圖雅嬸三十左右的年齡,臉頰褐紅,細長的眼睛在陽光里半瞇著,總穿一件墨綠色的舊袍子。奧爾登的腿受傷后,生活的重擔就全落在了圖雅嬸柔弱的肩膀上,可圖雅嬸總是笑瞇瞇的,仿佛這微笑就是她的長相、就是她的神色。她對我和巴圖很好,可是巴圖似乎不喜歡她,總是不理睬她的召喚,趁她不注意把她裝在我們兜里的糖果、奶酪、裸子等小零食偷偷喂了羊羔。后來我才知道,圖雅嬸是巴圖的繼母,而且在她寬大的袍子里還藏著一個幸福的秘密——她就要做媽媽了!

一切從春天開始。迎春花開的時候,奧爾登的腿好了,書敖包封頂。烏拉送來賀禮——被奧爾登救起的那只羊羔,它圍著奧爾登一圈圈地轉著撒歡,忽而停下來伸長脖子,蹭著奧爾登的腿“咩咩”叫。幾步之遙,奧爾登望著烏拉,烏拉望著奧爾登;烏拉拍了拍奧爾登的肩膀,奧爾登輕回他一拳,兩人給了彼此一個大大的擁抱。

奧爾登抱起羊羔,臉貼在它細密柔軟的毛里,然后把它放進羊圈。奧爾登和烏拉并排站著,看羊羔們像兄弟一般擠在一起吃草。

太陽下山之前,祖父也送來賀禮——祖父套上馬車,把書全部拉來放進書敖包。奧爾登看著這些書,臉上的肌肉抖動著,繼而伸出大拇指,沖著祖父喊“您是草原上的大俠,是草原俠客……”他對著祖父深深地鞠躬。祖父扶起奧爾登,笑了,有著從未有過的輕松和快意?;蛟S,這將是這些書最好的歸宿——在牧民們的手邊,在一個民族未來的夢里。

那晚,奧爾登給我們牽來一頭懷孕的母羊和一頭健壯的公羊。而祖父,借著月光,就著“草原俠客”的美譽,平時滴酒不沾的他大醉了一場。

二、母羊珍珠

奧爾登送來的這頭母羊,通體雪白圓潤,眸子明亮如星;它那卷曲的毛,一團團絨球般地貼在身上,像天上卷來卷去的云。母羊搖著短尾巴,大腹便便地走在草地上,嘴巴貼著地皮,鼻翼不停地動著,舌頭一卷,嫩綠的草便一根接著一根扯斷了送進嘴里。它白得發(fā)亮,似一顆明珠。

對了,就叫它珍珠吧。祖父捋著花白的胡子說。

那公羊叫什么?我歪著頭問。

公羊嘛,叫黑夜好了。祖父答。

就這樣,我們家又多了兩個成員——母羊珍珠和公羊黑夜。這個家里,白馬拴在子母樹下,雞鴨鵝圍在木棚里,土狗豆豆趴在小窩棚邊,沒有棚圈的珍珠和黑夜是最自由的,巴掌大的院子是它們的天地。有點風吹草動,豆豆就會驚覺地豎起耳朵,兩個黑眼珠滴溜溜地轉著。珍珠則威風凜凜地走在前面,把雞鴨鵝護在身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黑夜總是低眉順眼地跟在最后面,左看看,右瞧瞧,一副與世無爭的表情。

沒有羈絆的珍珠,每天跟著祖父大搖大擺地進進出出,好像它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有時,祖父嫌它跟得麻煩,朝它擺擺手,它不但不走,反而慢悠悠地走到祖父身邊,蹭著祖父的腿咩咩地叫。祖父笑了,俯下身來看著珍珠,珍珠也揚起脖子看著祖父。珍珠那寶石般的眼睛溢出幽幽的光,好像能洞察出別人的心思。

我和祖父出門時,家就交給了珍珠。而珍珠也把這個家當成了自己的家,想和我們一起和和美美地往下過日子。它以主人公的姿態(tài),來來回回地在院子里走動巡邏。它曾趕跑過一只從院墻豁口跳進來偷吃草料的羊,也曾氣勢洶洶地對怒過一只偶然路過、驚得雞鴨們四處亂飛的鷹……祖父和珍珠互相信任,從未辜負過對方、祖父再忙、即便是深夜才回來,也不忘記給珍珠添草喂料。而就算祖父喝醉了,珍珠也必定會守著這個家,半步都不曾離開。珍珠深得祖父喜愛。

珍珠來到家里的那個春天,在奧爾登的幫助下,我去了蘇木的漢族學校讀書,和巴圖一個班級。珍珠的到來,讓我們家的餐桌豐富起來,擠下來喝不完的羊奶可以熬奶茶、做奶豆腐、渥酸奶子……我的小書包也跟著鼓了起來,羊奶、奶酪、奶渣子。書本上彌漫著淡淡的奶香,輕輕嗅一嗅,好似草原的味道。甘甜的日子小溪般汩汩流淌。

奧爾登家的光景并不好。那兩年陽光稀疏、風沙肆虐,山瘦、水瘦,草場稀落得不成氣候,羊兒常常餓著肚子。奧爾登的臉上掛著淡淡的愁容,他只好去離家很遠的地方放牧、打井、蓄水。如果這個飲水點被牲口踩壞了,就要換一個地方。奧爾登寧愿自己花錢受累,也不想破壞這里的一草一木。

奧爾登愛這片草地上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知道哪兒的草最鮮嫩,哪兒的雨水最充沛。他看一看、摸一摸,就清楚了牛羊生了什么病,該吃什么藥。他自小在毛烏素長大,是巴音淖爾草原的掌管者。

本來,這片土地是方圓數(shù)百里水草最豐美的地方,人們放牧牛羊、耕種土地,過著半牧半耕的富足生活。那幾年,外面的人不斷地涌進來,開墾土地、建屋造房,牛羊的蹄印踐踏了草場,草原就乏掉了,好幾年緩不過勁來。夏、冬兩季,牧民們只好去轉場,尋找水草更加豐美的地方。

奧爾登也是如此,他一年兩次離開毛烏素。他把書敖包交給祖父打理,趕著牛羊去深山夏牧場轉場。大雪封山后,也沒能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而是去幾十公里外的旗里打工。春種秋收,大自然從不休息,牧民沒有假期。

春末夏初之際,天更低了,草場更旱了,珍珠就要生產了。

綠樹,斜陽,光影斑駁。我和巴圖一放學就一路小跑回到氈房,看小羊羔出生了沒有——對于一個八九歲的半大小子來說,見證一個新生命的從無到有,就等于偷窺到了宇宙間所有的秘密。這天,一向喜愛熱鬧的珍珠似乎很煩躁,它獨自待在墻角,不停地走來走去,不時咩咩地叫,一會兒趴下,一會兒又站起來,用蹄子刨著地上的草。巴圖拽拽我的衣角,湊到我耳邊得意洋洋地說:“以我的經(jīng)驗,小羊羔就快出生了!”我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可還是飛跑著把珍珠的反常舉動告訴祖父。祖父拍了拍大腿,大喊,快把奧爾登找來。

奧爾登急疾地趕過來,徑直走進羊圈。祖父抱來干草和舊棉被,緊跟著進去。我和巴圖對望一下,也迅速閃進了羊圈。只見珍珠臥在干草上,雙目微閉,因疼痛身子不斷地抖動著。我提著一顆心,攥緊了拳頭,手心里微微出了汗。巴圖悄悄地握住了我的手,小聲地說:珍珠會沒事的!我點點頭。

一彎新月探出樹梢,小羊羔終于和我們見面了!小羊羔剛生下來,身上蒙著一層透明的薄膜,渾身都是粘液,臥在干草上直打顫。珍珠顧不得剛剛分娩的痛,它低著頭,伸著脖子,在小羊羔身上舔來舔去,直到把小羊羔的毛添得干干凈凈、服服帖帖的,才臥下來休息。小羊羔打著顫,眼睛亮汪汪的,耳朵耷拉著,抖瑟地抬起兩條后腿,正要抬前腿,后腿一軟,“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它抬起前腿來,又倒在地上……

奧爾登背著雙手,轉身對我們說,小羊羔這是在跪拜四方呢,它拜過母羊拜草原,拜過草原拜長生天,拜足九九八十一下方能站起來。祖父笑著點點頭,表示贊同。我和巴圖面面相覷,被這神奇的說法驚住了。

過了一會兒,小羊羔終于站了起來,它循著珍珠的氣味找奶吃,肚子有些干癟的珍珠卻躲避了。祖父很著急,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奧爾登見了,蹲下來一手摟著珍珠的脖子一手抱著小羔羊,緩緩地唱起了《勸奶歌》:

晚霞晚霞映紅了天,羊群羊群歸了圈

毛烏素傳來勸奶歌,可憐的羔羊繞身邊

風兒風兒不吹了,百靈百靈不唱了

毛烏素就要入睡了,雪白的羔羊吃飽了

……

奧爾登一遍遍地唱著,曲調深沉悠長。許久,珍珠的眼睛濕漉漉的,它輕輕地聞舔著小羔羊的尾巴,臥下來用甘甜的乳汁喂小羔羊。那一刻,草原、奧爾登和羊,融在薄脆的月光中,成為蒙古族民俗的一部分。我和巴圖輕輕地依偎在祖父身邊,成為毛烏素的一部分。

家里又多了一只羊,這讓我們高興不已。祖父給羊羔取名白雪——擁有了名字,它就不僅僅是一只羊了,而是我們家里的一員。而當奧爾登告訴我們,白馬也將在來年春天做媽媽時,我和巴圖跳起來,抱在一起大聲歡呼。祖父卻不相信地張大了嘴巴,然后哈哈大笑起來。不消說,這肯定是白馬和棗紅馬共同的孩子,我興奮又好奇:小馬駒會是什么顏色的呢,是紅色,還是白色……

白雪慢慢長大了,它跟在珍珠的身后;珍珠走一步,白雪跟一步,像兩朵白云飄在草地上。白馬的肚子也一天天地大了起來,它常常和棗紅馬嘶鳴在草地上,從清晨到日暮。

來年,我們就是十口之家了。祖父轉身對奧爾登說,奧爾登點點頭。繼而,奧爾登輕嘆一聲,對祖父說,今年的草長得不好,風沙又大;家里面巴圖要上學,新出生的小板弟要喝奶粉……他很快就要去轉場,書敖包就交給祖父了。祖父輕輕地拍了拍奧爾登的肩膀,讓他放心。

花開半夏。書敖包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無需宣傳——巴音淖爾草原和毛烏素沙漠,就是這片土地最好的名片。來到這里的,有漢人,也有蒙古人;有正在讀書的學生,也有打草放羊的牧民;有包日高勒嘎查本地的居民,還有從遠方慕名而來的客人……形形色色的人在巴音淖爾看過風吹草低、在毛烏素感受過大漠孤煙后,他們在書敖包里品茗駐足——祖父碼放在書敖包的書,任由他們看著。他們常常把書翻得亂七八糟,東一本西一本地丟得鋪天蓋地,祖父總是一聲不吭地收拾好、用干凈的毛巾擦拭后擺放在書架上。過一段時間,祖父會再買回一批新書,任由他們翻看……他們不帶走一片云彩地揮揮手走后,給這片土地留下了塑料袋、空瓶子等各種垃圾。

這樣,我和巴圖又有了新任務,每天放學歸來就去撿拾垃圾。我們踩著他們的腳印,把丟棄在草地上的塑料袋子、大塊石頭拾起,把漂浮在河里的空瓶子、紙片打撈起……一次,在撿拾垃圾的時候,我和巴圖越走越遠,繞到包日高勒嘎查北面的一片沙地里,沒看見垃圾,卻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副動物骨架——它只露出一個頭和一個爪子,大半個身子都埋在沙里??粗揍镜墓羌?、森森的骨頭,我和巴圖沒有恐懼和害怕,反而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早就聽祖父說過,數(shù)百年前,毛烏素曾是廣袤的森林草原,出沒著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扁角鹿、羚羊、披毛犀、納瑪古象、虎豹豺狼、原始牛、野馬、野驢等多種古動物——此刻,它們風沙也吹不散的骨架穿越時光,重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

懷著興奮與期待,巴圖托著骨架,我慢慢地把沙子一層層地扒開,這才發(fā)現(xiàn),它骨架完整結實,身子前傾,似乎還保持著生前奔跑的姿勢。是誰讓它停下了腳步、長眠于此,又是什么原因讓它腐蝕了肉體也要保留一副硬骨頭?答案只有毛烏素的風知道。我們更加好奇的是——它是誰?沒有皮毛、沒有標簽,僅憑一副骨架,很難辨認它的身份:沒有耳朵,一只兔子看起來與獵豹沒什么區(qū)別,猴子的頭骨也只在大小上與人類有所不同。但這足以讓我們欣喜若狂。

我們決定把它帶回去。放在哪里好呢?巴圖左手撓撓頭,右手不住地搓著衣角——帶回巴圖家里是不可能的,奧爾登不在家,圖雅嬸剛生下板弟不久,天性膽小的她會被嚇壞的。那就只能帶回我家了——只是,祖父會接受它嗎?

顧不了那么多了,我脫下外衣將它包裹住,小心又忐忑地把它帶了回來。剛進院子,就看見祖父在給珍珠喂草,我走過去,扯扯他的衣角,囁嚅地說,爺爺,這個東西可以拿回家嗎……我實在是很喜歡它,巴圖也喜歡……擔心祖父會不同意,我一下子提高了音量。

祖父放下手中的活計,戴上老花鏡,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了幾遍。把幾根胡須捻在一起,點了點頭,說從大小和形態(tài)上看,這或許是一頭小鹿,也許是一只羚羊的骨架。

那它可以留在咱們家里嗎?我問。

當然可以!祖父笑呵呵地說。

耶!我大喊著,飛奔過去摟住祖父的脖子,在他臉頰上親了又親。

我的歡呼聲驚動了珍珠,這個“閑事主義者”有點風吹草動就要湊過來。它不像黑夜,還在那里悠哉地吃著嫩草,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不屑。珍珠嘴里銜著草葉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它瞪大了眼睛,對著這副骨架看了看,又把鼻子湊過來上上下下地嗅著。退了幾步,躬起了身子,好像在問:你是誰,為什么要到我家里來?

看到珍珠這架勢,我趕緊把骨架收起來,放在涼房里。

骨架一副副地被我們拖回家,祖父都欣賞接受——這是讀了一輩子書的祖父,以一顆孩童之心看待大自然、看待我們的態(tài)度。可是家里實在太小,珍珠、黑夜、白雪,動物們進進出出,讓這些骨架無處安放,也很不安全。祖父望著長生天,目光回落在書敖包上,兀自地笑了:奧爾登可以建一座書敖包,我們也可以再建一座動物化石展覽館呀。就這樣,僅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在書敖包的旁邊,祖父和嘎查的牧民一起,又蓋起了一座漂亮而結實的小木屋,用來放置這些動物骨架。后來,我們又找到了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草本植物的標本,也被陸續(xù)放了進去。

動物的骨架也好,植物的標本也罷,不管它們是什么,都是歷史留給后人的禮物。祖父說。這也是大自然留給我們的未解之謎。

大自然的謎語自有后人來解開,可生活中的難題卻不止眼前這些。比如,在毛烏素肆虐了上百年的風沙;再比如,黃昏時的不速之客——狼!

晚風,日落。祖父呼喚著馬兒、羊兒入院,轉身返回氈房準備晚飯。

一聲嚎叫刺破蒼穹,一只狼漸漸逼近我們的氈房。祖父探出半個身子急疾地喚我進屋,并以最快的速度閂好了門。透過窗子向外望去,見珍珠、黑夜和白雪還在院子里,祖父的心一下子揪緊了。正是橙黃橘綠的秋天,一只孤狼散落在雪山腳下廣袤的巴音淖爾草原上,于羊群來說是何等危險的事。況且它肚子干癟癟的,毛發(fā)根根直立,看來幾天未進食,一雙貪婪的眼睛里閃著兇殘的冷光。

霎時,土狗豆豆沖了出來,珍珠、黑夜和白雪如接到指令般,整整齊齊地聚躲在豆豆身后。孤狼微微低首,目光比晚風還涼,早已弓起身子。豆豆呲著牙,前腿微曲,做好戰(zhàn)斗的準備。

豆豆盯住孤狼,脖子上的毛豎了起來。對峙幾秒,它猛地后退幾步,而后如箭般沖向孤狼。孤狼也不顧一切地撲向豆豆,尖尖的狼嘴朝豆豆的喉管伸去。千鈞一發(fā)之際,珍珠忽然從側面沖了出來,趁著孤狼不防備,一頭把它頂翻在地;黑夜緊隨其后,用兩只鋒利的角做武器,以六十邁的速度沖向孤狼;豆豆喘息片刻,迅速繞到一邊發(fā)起進攻。

漫天的黃昏涌過來。三面夾擊下的孤狼愣住了,它抖了抖毛發(fā),轉身幽幽地盯著珍珠,恨不得一口把珍珠吞下肚子——它大概沒想到,一只羊,竟然會不要命地沖撞一只狼!祖父趁機打開窗子,把手里的火把扔向孤狼。“紅色的花兒”火星濺起,受到驚嚇的孤狼回過神來,落荒而逃。

豆豆緊跟而上,欲乘勝追擊,被祖父喝住了。祖父撫摸著裝飾模仿狼的頭型做成的鈕扣——那是奧爾登送給祖父的,奧爾登說過:在古老的傳說中,草原上的游牧民都是狼的后代。狼圖騰也是整個蒙古民族的圖騰……

晚餐,祖父給豆豆加了幾塊肉骨頭,豆豆搖著尾巴歡快地啃著。祖父給珍珠和黑夜的草料里,加了大豆和麥麩;珍珠咩咩地叫著,抬起頭來看著祖父,黑夜則一聲不吭地享受著美味。祖父撫摸著珍珠,笑盈盈地說,如果你不是一只羊,那一定是個上陣殺敵的女英雄花木蘭!

日子又恢復到原來的平靜,走過一個個清晨和黃昏。知道狼來了的消息的奧爾登,托人給祖父捎回來一桿獵槍和一封書信。在信里他告訴祖父,如果以后再有麻煩,就去包日高勒找嘎查長薩仁達來。

轉眼又是一個春天,白馬即將生產,珍珠又要做媽媽了。我懷疑珍珠有一個神奇的肚子,那里面有關于生命、關于未來的全部秘密。

在珍珠分娩前,一場大風猛烈刮起來。黑夜沒頭蒼蠅一般地撞向柵欄,東一下西一下,來來回回,低低地咆哮著。祖父知道事情不妙,披上外衣,趿拉著鞋,頂風跑出來,一把抓住了黑夜的角。借著馬燈的光,祖父發(fā)現(xiàn)一個塑料袋套在了黑夜的頭上,已經(jīng)被它尖尖的兩只角頂出了窟窿,卻緊緊地箍住了眼睛和嘴巴。祖父安撫著黑夜,取下它頭上的塑料袋。轉身見珍珠痛苦地站起來又臥下,臥下又站起,不停地哞叫呻呤,時而用頭抵著腹部,用后蹄子踢肚子,從口角里不斷地流出泡沫狀液體。

祖父不知道珍珠這是怎么了,急得直跺腳。祖父寸步不離地守在珍珠身邊,給它最鮮嫩的草,它不吃;給它水,被它踢翻了。祖父只有不停地撫摸著它的毛發(fā)安慰它。到了后半夜,珍珠不再鬧騰,動也不動地趴在干草上,偶爾哼哼幾聲,情形越來越糟。怕是難產了,快去請嘎查長。祖父的喊聲被風拉得很長。

我有些害怕,天這么黑,我又從來沒獨自去過嘎查長家。祖父把馬燈塞到我手里:別怕,孩子,你看天就快亮了。

這話好像在哪聽過。我試著回到以前走過的每一個日子里去翻找這句話,什么都沒有找到??墒俏铱傆X得有過同樣的黎明時分,祖父拉著我的手,對一個年幼的孩子輕輕地說著什么。

跟著一場西風,我來到了嘎查長薩仁達來的氈房,迅疾地敲響了的他的門。薩仁達來在聽說了我的來意后,牽出一匹快馬,和我在一場東風中趕了回去。

天空已經(jīng)透出一絲微亮,祖父早已等候在門口。薩仁達來摸了摸珍珠的肚子,又看了看它的瞳孔,搖了搖頭:怕是不行了,只能“剖腹取子”,快拿刀子來!

望著明晃晃的刀鋒,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珍珠沒有害怕,眼里反倒透出一絲微弱的光來。草原上的羊不怕刀子,它們見慣了牧人的刀,伸過來的刀就像遞過來的一把草,羊兒們仰起頭來“咩咩”地叫著,甘心挨這一刀。

刀子的“咔嚓咔嚓”聲游走在珍珠的肚子上,祖父難過地轉過身去。

不消一會兒,一只潔白的小羊羔從珍珠的身體里取了出來,隨后取出來的,是一截未消化的塑料袋。珍珠來不及看自己的孩子一眼,就沒有了氣息。祖父看著那截帶血的塑料袋,長嘆一聲,流出兩行濁淚。

它是誤食了塑料袋,所以難產了——即便不會難產,它也救不活了。薩仁達來勸慰祖父。

祖父緩緩地抱起小羊羔,抬起頭來,喃喃地說,你看,天已經(jīng)亮了。

天亮了!順著祖父的話,我看見了我六歲時的那個清晨。那天,太陽沒有出來,祖父拉著我,牽著白馬朝南走,把小村遠遠地甩在后面。一群烏鴉呱噪著飛過頭頂,風亂了方向。我們一直走,我不知道盡頭在哪里,驚慌地抬起頭來看著祖父。祖父拉緊了我的手,輕聲說,孩子,別怕,你看天就快亮了。

后來,我和祖父在毛烏素度過了上千個清晨日暮,可只有珍珠離開的那個清晨,和兒時的那一天一樣深刻。只是這樣的清晨,以后再也沒有了。

把珍珠做成化石標本吧,這樣它就能永遠看守草原了。祖父懇求薩仁達來。

薩仁達來怔住了。他殺過無數(shù)只羊,卻沒干過這活,但是他還是答應了祖父。試試看吧。他說。薩仁達來把珍珠的皮毛完整地剝下來,在里面放入支撐架和防腐的干草后,再把皮毛像穿衣服一樣掛在骨頭上,最后用針線縫補好。

幾天后的一個黃昏,白馬產下了小馬駒,一匹紅色的小馬駒。

珍珠的標本也做好了。在祖父的心里,珍珠是一枚永遠不會被歲月吞沒的明珠。祖父實在舍不得就這樣把女英雄埋葬在毛烏素的某一片沙地里,它應該以另外一種方式,活下去。于是,草原上,多了一朵白;遠遠看去,它還是那個珍珠。

祖父一整天不眠不休,為珍珠刻了一塊墓碑,詳述了它如何守護我們的家,如何繁衍后代,如何與一只狼對峙,如何被一只塑料袋吞噬了生命……墓碑醒目地立在書敖包和動物化石展覽館的側前方,時時刻刻提醒著那些亂扔垃圾的人們。

在風沙又一次揚起之前,祖父知道,在珍珠的庇佑下,巴音淖爾草原的春天以嶄新的姿態(tài)開始了。

三、沙漠蜥蜴

在毛烏素,沙漠就是我和巴圖的樂園,我們的頭上、臉上、身上都是沙,連衣兜里都藏著二兩黃沙。在毛烏素,我們和風玩,和蟲子、樹葉玩,也和自己的影子玩。

我們越走越遠,天越來越陰暗,風嗚咽著揚起沙子打在我們臉上——我們忘記了祖父的話。躲在一處沙丘的背面玩耍時,我和巴圖挖出了一個帶有幾根羽毛的骨架,從大小和結構上看,很像一只鳥。

太棒了!我們還從沒撿到過鳥類的骨架。祖父看見了一定會很高興。我拍著手,對巴圖說。

我的話還沒說完,猛然間,眼前只剩下一片黃,看不到巴圖,甚至看不到我自己的手??晌疫€是緊緊地把鳥的骨架抱在懷里——這是化石,是要放進動物化石展覽館里的寶貝。我一邊想,一邊摸索著抓住身邊的巴圖,我們迅速趴在地上匍匐前進。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才摸到一塊大石頭,繞到石頭的后面。

沙塵暴從早晨刮到下午,也許又從下午刮到黃昏——天地間渾濁一片,看不出是什么時辰。聽著漫天遍地的風聲,倚著溫熱寬闊的石頭,又渴又累的我們竟然沒心沒肺地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停了,陽光照在我們身上。刺眼的陽光晃醒了我,見鳥的骨架還在懷里,我松了一口氣,轉身搖醒了巴圖。

我看著巴圖,巴圖也看著我,我們指著對方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我們的臉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在汗水的浸漬下,爬出了一道道黑印子,我倆都成了大花貓。笑夠了,帶著鳥的骨架準備回家時,我們才著慌了——我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說向南走,巴圖說向北走才對;我說這個方向是東,巴圖卻說是西。我們誰也無法說服誰,像兩只沒頭的蒼蠅一般,向左手的方向走一會兒,又轉身向右手的方向走去。走了很長一段路程,我們發(fā)現(xiàn)還置身于茫茫的沙漠中,只有自己的腳印,卻看不到盡頭。

我和巴圖急得直跺腳。我們這么久沒有回去,祖父一定急壞了,圖雅嬸也會擔心我們呀!我垂下頭來蹲在地上,淚水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我開始后悔沒有聽祖父的話。巴圖也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我們的哭聲驚動了風。風經(jīng)過這片土地后,紅柳叢中窸窸窣窣一陣響動,一只沙和尚披著落日的余暉立在我們面前,看著迷茫不知所措的我和巴圖。風兒不動,影兒不動,那金子般的陽光照在黃沙上,照在沙和尚身上,也照著我和巴圖,時光靜穆得像夢里的場景。我和巴圖不再哭泣。那只沙和尚抖了抖身子,我瞥見了它腦袋上的那個紅點——那是我的一點紅!我驚呼。

這沙漠里的沙和尚都長得一個模樣,再說了,腦袋上有個紅點也不一定就是你的一點紅呀!巴圖不以為然。

可它記得我,我也認得它。我心里有個聲音在說。只見它不慌不忙地爬過來,抬起頭來看著我——與一只放生又重新出現(xiàn)的沙和尚對視,像兩個相通相惜的靈魂相遇,照耀著對方。

它慢慢地轉過身,朝著落日的反方向爬去。爬幾步,就回頭看一下我。我明白了,它是在指引我回家的路。我順著它爬過的痕跡,喊著巴圖,一步步地跟了上去。巴圖半信半疑,卻也跟了上來。

約摸一個時辰后,我們望見了草地,再向前,就看到了裊裊炊煙。我們回來了!我和巴圖抱在一起又喊又叫。

我們朝著家的方向飛奔著,回過頭來,一點紅卻不見了!我和巴圖在草地上、紅柳叢中找了個遍,都沒有它的影子;無論我們怎么呼喚,它都再也沒有出現(xiàn)。耳邊只有風聲。

風一百年一百年地吹過大地,把遠處的還給遠處,腳下的還給腳下。毛烏素的風沙讓我懂得了很多道理。比如,冬天丟失的東西會在春天找到,清晨迷失的路會在黃昏時漸漸清晰。

就在沙塵暴鋪天蓋地而來時,祖父見我和巴圖遲遲沒有回來,他裹上圍巾,牽著白馬去找薩仁達來。讓他在古老的經(jīng)書里算一算,我和巴圖會被大風帶到了什么地方,會在什么時辰回來。

薩仁達來翻閱著泛黃的經(jīng)書,捻搓著拇指和食指念念有詞。既然你們是從東北來到毛烏素的,那么孩子們自然也會從那個方向回來。至于什么時辰回來,就看他們的造化了。

聽了薩仁達來的話,祖父的心里有了底。但他還是坐立不安,時而來回走動,時而喃喃自語。

月亮爬上東山以前,我和巴圖回來了。我把鳥兒的骨架拿給祖父看,滿心以為祖父會像以前那樣夸獎我,誰知祖父大喝一聲,隨手抓起雞毛撣子打過來。任憑雞毛撣子雨點般落下來,我咬著牙不哭。打著打著,祖父的手軟了。他丟下雞毛撣子,一把抱住我,嗚咽著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向你的父母親交代呀……

祖父的淚掉進我的眼睛里,我的淚終于流了下來。

以后不許跑那么遠了!祖父柔聲說。

嗯,我點點頭。可我們就拿風沙一點辦法都沒有嗎?我抬起頭來問祖父。

有,種一棵樹!祖父的聲音鏗鏘有力。

那天的晚飯很香甜。祖父一個勁地往我碗里夾我愛吃的菜,我埋頭在碗里扒拉飯菜,偷偷地笑了。

夜深沉。夢里,一點紅又出現(xiàn)了,它正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爬去——六百年前,那里曾是鄂爾多斯烏審部落游牧人的家園。

四、共同的家

氈房、院子、棚圈里,我繞了一圈也沒看見巴圖。

這家伙哪去了?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在大柳樹的樹陰下等我和他一起“行軍打仗”。

你去后面的林子里找找吧。圖雅嬸在我身后喊。

還沒走到林子,就聽到了一陣凄厲的叫聲。我心里一怵,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只見一只公狐貍被吊在了樹上,爆曬在陽光下。它雙腿亂蹬著,水漉漉的兩只菱形眼轉來轉去,最后落在籠子里那只母狐貍的身上。母狐貍抬起頭來,凄厲地叫著,一次次用頭撞向鐵欄桿,頭上都滲出了血。許久,母狐貍終于哀嚎著伏下前腿,不動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怎么回事,哪來的狐貍?我問巴圖。

它們是偷雞賊,把我的雞都咬死了,它們必須接受懲罰!巴圖帶著哭腔,惡狠狠地說。

昨天,夜黑風高,這對“囚徒”潛伏在茫茫的夜色中,它們聲東擊西,騙過了院子里的獵狗,悄悄地繞到雞窩前。在一陣慌亂驚恐的“咕咕咕咯咯咯”的叫聲中,它們咬死了幾只雞。當它們各自叼著一只雞準備越過低矮的院墻逃跑時,馬燈亮了,巴圖帶著獵狗趕了過來。獵狗齜著牙,豎起毛發(fā),箭一般地沖向母狐貍。拖著笨重身子的母狐貍躲閃不及,被獵狗死死地咬住脖子不松口;已經(jīng)逃出去的公狐貍聽到母狐貍的哀鳴,折身回來,卻被埋伏在大門后的巴圖逮了個正著。最后它們雙雙進了巴圖特制的鐵籠子里。

這對狐貍夫妻,它們把奧爾登家里的雞,咬傷了六只,咬死了四只。雞窩周圍沾滿了雞毛,血淋淋的一片,巴圖一邊收拾一邊掉眼淚。他還指望賣掉幾只雞,用來買一套世界名著呢,這下全泡湯了。圖雅嬸掏出帕子,想給巴圖擦拭眼淚,他把頭一偏。圖雅嬸和巴圖一起清掃雞窩,勸慰說明天再去集市上抓幾只雞仔。巴圖的眼淚一對對掉下來,好像沒聽見一樣。

吊在樹上的紅狐,完全沒了昨晚來偷雞時的威風。它們是該受到懲罰。巴圖從靴子里抽出一把刀,向公狐貍走去。那是一把蒙古短刀,刀身細窄小巧,刀頭呈魚頭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巴圖,別……我喊著,害怕地扭過了頭。

公狐貍看到手握短刀的巴圖,凄凄地叫著,身子扭動得更加厲害了。巴圖的心里騰地升起一股無名之火,他舉起刀柄,狠狠地敲打在那只驚恐的公狐貍頭上,一下,兩下,三下……那公狐貍吱了幾聲,聲音越來越小,最后軟軟地垂下頭,漸漸僵直了身子。巴圖把刀尖對著公狐貍的時候,氈房里傳來嬰兒的哭聲,巴圖的手忽然一垂,緩慢地放下了。他賭氣般地呆立著:阿媽去世兩年后,圖雅嬸來到阿爸身邊、來到這個家。起初,巴圖覺得這沒什么,況且圖雅嬸待他很好,總是把做好的飯菜端到他面前,撫摸著他的頭發(fā),笑盈盈地叫他“板弟”??纱禾斓臅r候,小弟弟出生了,看著阿爸和圖雅嬸圍著小弟弟高興得團團轉的樣子,被晾在一邊的巴圖忽然覺得他們才是一家人,而自己是多余的。他開始躲避,不再和他們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也不再在大炕上睡覺,而是在偏廳支了一張小床。他把心事折疊得整整齊齊,總是很沉默,躲著阿爸,也遠離著圖雅嬸——巴圖覺得自己一夜之間就長成大人了。立夏以后,為了掙到更多錢養(yǎng)活一家四口,轉場回來的阿爸去了城里打工;圖雅嬸一個人忙里忙外,過度疲勞的她奶水不足,吃不飽的小弟弟總是餓得直哭。昨天,巴圖看到床頭上的奶粉罐快見底了,而圖雅嬸幾次看著巴圖,欲言又止。

小弟弟的哭喊一聲高過一聲,巴圖把心一橫,閉上眼睛扎向了公狐貍,鼻尖額頭上的汗珠在陽光下明晃晃的。

不一會兒,一張漂亮的紅狐貍皮就完整地攤在了地上。我睜大了眼睛,從沒見過這么漂亮光滑的狐貍皮!

這張狐貍皮,也許能換來點什么。巴圖自言自語。

巴圖把狐貍皮掛在涼房下陰干。風吹過,獵獵作響,似母狐貍的凄叫,又像板弟的哭聲。

那天夜里,小弟弟又哭了起來,嗓子都啞了;圖雅嬸的嘆息聲水一樣漫過來,打濕了無邊的黑夜。籠子里的母狐貍,把鐵籠子撓得“咔嚓”作響,凄凄地叫了整個晚上。巴圖翻了個身,把夜色重重地壓在身下:要是阿爸在家就好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巴圖就跑過來叫醒了我,揚起一個蛇皮袋子,讓我和他一起去蘇木的集市。我捏了捏那個蛇皮袋子,軟軟的,滑滑的。

我問巴圖袋子里面裝的是什么。

他故作神秘地說,你猜!

難道是……我叫了一聲。巴圖趕緊捂住我的嘴,說老爺爺還在睡覺,別吵醒了他。

我點點頭,懷里揣上兩個饅頭,背上一壺涼開水,和巴圖一起挑著裝有紅狐貍皮的蛇皮袋子,步行去了幾公里以外的集市。

我想,巴圖肯定是想用紅狐貍皮換一套世界名著。

集市上,人來人往,買狐貍皮的人卻不多。我悄悄地問巴圖,準備多少錢出售這張紅狐貍皮。巴圖不語,只是伸出四根手指頭來。

四十元,我說。

太少了!巴圖搖搖頭。

我張大了嘴巴:四張毛爺爺!我沒有想到一只狐貍皮竟然這么值錢,要知道,那時我和巴圖每個月的零花錢不會超過五元。四百元無疑是“巨款”了。

相繼有幾個人走過來,拿起狐貍皮仔細看著,嘖嘖稱贊,但他們都在詢問了價錢后搖著頭離開了。

夏日的太陽熱辣辣的,像打碎的玻璃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我的臉、胳膊生疼。眼瞅著就要中午了,我的肚子咕咕地叫起來,嗓子干得快冒煙了。對面就是賣冰棒的大嬸,不用她吆喝,那甜滋滋、清涼涼的味道早已沁入我的五臟六腑。看看巴圖,他也在舔嘴唇。

是不是賣得有些貴了,怎么大家都走了呢?巴圖無奈地聳聳肩。

這個……好像是貴了點,但是這張狐貍皮真的很漂亮,紅色的更是稀有。我也不確定,聲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識貨的叔叔阿姨們,求你們快把狐貍皮買走吧。巴圖雙手合十,默默地在心里祈禱。

這時,一個穿蒙古袍、手拿一支套馬桿的大叔走了過來。他舉起狐貍皮,從上到下地摸了個遍,又舉起來對著太陽反復地照著??次覀冎皇莾蓚€孩子,大叔手背在身后,不動聲色地問:多少錢?

巴圖想了想,還是伸出四根手指頭。大叔也伸出手來,把巴圖的一根手指頭壓下去。巴圖被壓下去的手指頭動了動,又頑強地伸了出來。

大叔搖搖頭,轉身欲走。巴圖有點著急了,在他背后大喊:大叔,價錢可以再商量!

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劃過大叔嘴角,他轉身回到巴圖面前,又伸出三個手指頭。

太陽照在頭頂,豆大的汗珠從巴圖的額頭滾落下來。我扯了扯他的衣角,巴圖一跺腳:成交!

拿到錢,巴圖去對面的大嬸那里買了兩根冰棒,我倆一人一支。有風吹過,舔著冰棒,我的每個毛孔都舒展開來,真是通體舒暢。

吃吧,反正錢也不夠了。巴圖說。

這么多錢還不夠?我不懂巴圖的意思。

顧不得吃早上帶來的饅頭,巴圖緊緊地攥著錢,我們一溜煙跑到了供銷社。錢被他攥得濕漉漉的,快出水了。在琳瑯滿目的貨架前,巴圖左看右看,最后挑了兩桶最貴的進口嬰兒奶粉,花掉了280元。巴圖把剩下的十幾元錢揣在衣兜里,拉了一下愣神的我,說聲走吧。抱起一罐奶粉,我想起巴圖說過,那套帶彩色插畫的世界名著需要120元,忽然明白了他當初為什么堅持把狐貍皮賣到4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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