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張玥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董一諾發(fā)自成都
2020年初夏的成都夜市。 董一諾 ?圖
★地攤經(jīng)濟在中國有上千年的歷史,販夫走卒帶來的繁華,至今可以從《清明上河圖》這樣的作品中窺得。
新中國成立以來,地攤也數(shù)次激發(fā)出新的經(jīng)濟活力。從知青返城到下崗分流,地攤都曾是重要的就業(yè)出口。
以人為本的城市發(fā)展理念不是指整潔、干凈不重要,而是更細致地要求相關從業(yè)人員遵守整潔、干凈的規(guī)范。如果他們觸犯了規(guī)范,可以處罰,而不是消滅。
2020年6月1日上午,國務院總理李克強考察山東煙臺一處老舊小區(qū),在小區(qū)對面,許多商戶在店門前擺起了攤位,李克強對攤主們說,“地攤經(jīng)濟、小店經(jīng)濟是就業(yè)崗位的重要來源,是人間的煙火,和‘高大上一樣,是中國的生機?!?/p>
在四天前的答中外記者提問中,李克強也提到,回想改革開放之初,大批知青返城,一個“大碗茶”就解決了多少人的就業(yè)?!扒皟芍芪铱吹綀蟮溃覀兾鞑坑袀€城市,按照當?shù)氐囊?guī)范,設置了3.6萬個流動商販的攤位,結(jié)果一夜之間有10萬人就業(yè)。”
疫情發(fā)生以來,全國已有多個城市的“地攤經(jīng)濟”率先復蘇,拉動了就業(yè),也帶回了城市的煙火氣。
6月2日,支付寶微博披露,目前全國已有1200萬個小店和路邊攤,5月流水收入超出2019年同期,實現(xiàn)“V”字反彈。
對擺攤開綠燈
最先復蘇“地攤經(jīng)濟”的,是四川成都。
2020年3月16日,根據(jù)《成都日報》報道,其城市管理推出“五允許一堅持”,即疫情防控期間,在企業(yè)和經(jīng)營者保障安全,不占用盲道、消防通道,不侵害他人利益,做好疫情防控和清潔工作等前提下,允許在居民居住集中區(qū)開辟臨時占道攤點攤區(qū),允許臨街店鋪臨時越門經(jīng)營,允許流動商販在一定區(qū)域販賣經(jīng)營。疫情期間,城市管理部門以教育勸導為主,一般不實施處罰;實施處罰的,原則上不錄入城市管理信用監(jiān)管平臺。
兩個月后,據(jù)新華網(wǎng)5月28日的評論,成都已設置臨時占道攤點、攤區(qū)2234個,大型商場占道促銷點82個,允許流動商販經(jīng)營點17891個,增加就業(yè)崗位10萬個以上,中心城區(qū)餐飲店鋪復工率超過98%,“成都市對擺攤設點開綠燈的效果顯著”。
現(xiàn)在,初夏的成都街頭,傍晚最為愜意,溫度明顯降了下來,街頭的夜市、攤販正要熱鬧起來。在武侯區(qū)長壽路,一些攤位擺在人行道上,賣缽缽雞的、賣鹵菜的、賣冰粉的、賣炸土豆的……想要一次性嘗嘗“來成都必須打卡”的小吃,這條短短幾百米的街道就可以滿足。如果不想打包,小攤后面也有幾張小桌子、板凳,可以坐下來用餐。
生長在成都的人們,對這樣的景象并不陌生?,F(xiàn)在在開辟臨時占道攤點、攤區(qū)的政策下,小攤販更加從容?!敖o我們劃了固定的地點,每天晚上五點半到晚上十點經(jīng)營,要求我們聲音不擾民、地面保持整潔,城管會來檢查,不收取攤位費。”幾家商販反映。在此之前,他們分散在其他地方擺攤,現(xiàn)在更集中了。
很快,河南許昌、浙江杭州、江蘇南京等地紛紛跟進,開放部分街道作為攤販的經(jīng)營場地。據(jù)新華網(wǎng)報道,4月,南京有3400多個臨時攤點,主要是有時間限制的早餐點、夜市攤點和街邊不占道的修舊攤點等,其中1410個臨時外擺攤點是今年新增的。
擺攤41年的“土豆婆婆”
在成都數(shù)萬走街串巷的小販中,袁婆婆稱得上“資深”,擺攤已有41年,是見證了成都“地攤經(jīng)濟”幾十年發(fā)展的活樣本。
在武侯區(qū)長壽路,七十多歲的袁婆婆面前擺著一盆涼面、一盆涼皮和五顏六色的調(diào)味料,她熟練地挑起一大筷子涼面放進大碗里,辣椒油、花椒油、花椒粉、醬料、蔥、蒜、糖等佐料一一加入,快速攪拌,五分鐘,一份油亮鮮美的涼面出爐。
對她來說,這樣的日子,從1979年開始。
那時,成都的二環(huán)路以外還是一片農(nóng)田,她是家里有田的菜農(nóng)??吹酱箨犂锲渌r(nóng)戶利用閑暇時間,到城里去擺攤兒,她心思也活絡起來,家里有三個孩子,還有一雙老人,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出去賣點東西能比在大隊里掙工分多掙些錢。
“但是拉不下面子來,總覺得擺攤兒有些丟臉。我們大隊里有在工廠里上班的朋友鼓勵我說,靠自己的雙手掙錢,有能力的人才這么做。這讓我鼓起了勇氣。”
袁婆婆的第一個地攤生意,是騎著自行車“滿城跑”。當時,成都的電影院只有幾家,她每天買一份報紙,看清楚當天每家影城在什么時間點放映,就騎車來到開映的影院門口,賣瓜子、花生。
那時候管理占道經(jīng)營的執(zhí)法部門,還不叫“城管”,袁婆婆已想不起來叫啥,只記得與他們的“你追我躲”。一個人喊一聲,“他們來啦!”電影院門口的攤販們就一窩蜂跑走,等到檢查的人走了,又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她想起這段經(jīng)歷,苦澀的滋味已被歲月過濾,只剩下“還是好?!钡挠∠?。
1983年,袁婆婆“進軍”鹵菜行業(yè),她的“店鋪”從兩輪的自行車換成了一輛三輪車。
五年后,袁婆婆暫別攤販身份,開始“上班”了。1988年,春熙路上興起了很多服裝鋪面,賣布料的、賣皮衣的。這些商家每天要雇臨時工幫忙,包括“當托兒”。袁婆婆成為臨時工的一分子,每天五點半下班,當天結(jié)算工資。
春熙路上除了有鋪子賣衣服的,還有“賣吼貨”的,紙箱子搭起一個攤子,站在一旁吆喝叫賣?!俺枪芤s這些賣吼貨的,賣吼貨看到人一來,箱子一合,成一個紙板,夾在胳膊下就跑。”袁婆婆回憶。
之后,她開了一家自己的“飯館”,其實就是在路邊搭了一個房子賣燒菜、酸辣粉,并不用交租金?!?996年我生了重病,自己開店太累了,病好后我又回到春熙路的衣服鋪子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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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張玥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董一諾發(fā)自成都
成都的街邊攤一角。董一諾?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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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病得快要死了,是我?guī)煾妇攘宋??!痹牌攀堑兰业茏樱瑢ψ约旱呐畮煾敢恢备卸髟谛?,女師父是盲人,生活不便?000年袁婆婆老伴兒去世后,她索性搬到道觀里,為師父養(yǎng)老送終。
再回到街頭已是2007年左右,“記不清具體哪一年了,總之我出來的時候,孫女還沒談戀愛,現(xiàn)在孫女的小孩都7歲了?!?/p>
二兒媳婦在上夜班,白天想做點小生意,加盟了一家香豆腐店,依然是街頭流動的攤位?!凹用速M一次性幾千元,給我們做生意用的車子、鍋子?!?/p>
香豆腐的生意很好,袁婆婆幫著一塊做,二兒子就在旁邊擺攤賣炸土豆。他們的食客多到連旁邊的店鋪都眼紅,打電話向城管投訴?!俺枪芸次沂抢掀牌牛膊粫珒?。我沒有遇到過特別兇的城管,他們都不是什么壞人,吃這碗飯的,只能做這些事?!?/p>
在街頭久了,城管們都認識她,稱她為“土豆婆婆”,后來顧客給她的攤位送了個名字——“太婆涼面”。
袁婆婆覺得除了本事和勤奮以外,她幾十年地攤兒生意經(jīng)的關鍵是,“要摸著自己的良心,對得起別人、對得起自己……缺了良心的,生意不會好。”
20世紀90年代后期,市場經(jīng)濟風起云涌,大大小小的個體戶一夜之間生長起來。袁婆婆總是記得一個“真人真事”,隔壁大隊的一個個體戶賣血旺,制作血旺需要大量水來泡。當時一噸自來水的費用是1.2元,那個商販為了省錢,不用自來水,去旁邊化工廠溝渠里舀水來泡。“那個水好臟哦,這是吃的東西啊,他確實很賺了些錢,但是后來一個雷就把他打死了。最后家人捧著骨灰盒回去。”
販夫走卒與地攤經(jīng)濟
像“土豆婆婆”這樣的擺攤?cè)?,在中國歷史悠久。作為地攤經(jīng)濟的代表,夜市最早出現(xiàn)于盛唐,繁榮于宋代。
公元965年,宋太祖詔令開封府:“令京城夜市至三鼓已未不得禁止?!睆拇?,夜市大量出現(xiàn),非常繁榮?!稏|京夢華錄》記載:“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如要鬧去處,通曉不絕?!必湻蜃咦鋷淼姆比A,至今可以從《清明上河圖》這樣的作品中窺得。
地攤經(jīng)濟在中國有上千年的歷史,在新中國成立以后也數(shù)次激發(fā)出了經(jīng)濟活力。
20世紀七八十年代,數(shù)百萬下鄉(xiāng)知青返城,城市沒有那么多就業(yè)崗位,一些知青做起小買賣,開個路邊攤、雜貨店之類的。于是產(chǎn)生了城里第一批個體戶。正如李克強總理提到的,改革開放之初,大批知青返城,一個“大碗茶”解決了很多人的就業(yè)。
1990年代以后的“下崗潮”中,地攤也成為重要的分流出口。比如根據(jù)當?shù)孛襟w報道,2003年8月,山西運城的“名吃夜市”在市委、市政府的組織下,安置下崗工人500人。
進入21世紀后,攤販們經(jīng)常因為占道經(jīng)營、食品安全等問題,成為城市整治的對象,以至于頻頻與城管發(fā)生矛盾。湖南、貴州、廣州等地均出現(xiàn)過城管與攤販激烈爭執(zhí)致傷、甚至致死的新聞。
一位在浙江某市工作的政府工作人員曾參與過城市整治,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從過往的經(jīng)驗看,對占道經(jīng)營和流動攤販的整治難度還是很大的,但各個城市基本上會根據(jù)自己的特點,在執(zhí)法尺度上有差異,形成一個平衡。
比如他所在的城市就有地攤,大馬路上看不到,躲在小弄堂里,而且時間也相對固定,不是全天候的。其實城管往往就在邊上,只要不超出他們允許的界限,也不會管。
“我們通常會把小攤販的管理當作人性化管理的一方面。其實單從好處講,政府(鼓勵地攤)真沒有啥好處,反而還要經(jīng)常處理舉報投訴?!?/p>
在微博、知乎的網(wǎng)友討論中,高贊評論認為鼓勵地攤經(jīng)濟,是特別精準地針對中低收入人群的減稅降費。因為實體經(jīng)濟從業(yè)者,都有兩筆繞不開的支出:稅費和租金。但擺攤,其實就省掉了這兩塊兒。
城市“活”起來
上海交通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陸銘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非常贊成復蘇地攤經(jīng)濟,“這是一個城市發(fā)展理念,以及城市到底是誰的城市的問題?!?/p>
他解釋,城市是人民的城市,而城市是有多元價值的,傳統(tǒng)的干凈整潔固然是一方面,但城市本身第一重要的功能是創(chuàng)造就業(yè)和收入的機會。
街邊攤、地攤等,如果在一個城市能夠生存下去,對于服務的供給方來說,就是就業(yè)機會和收入機會;對于需求方來說,它也提供了居民所需的生活——廉價、便利、豐富。以人為本的城市就應該考慮到供給和需求這兩方面的需要。
“我不認為文明城市和地攤經(jīng)濟之間是矛盾的,”陸銘說,“關鍵還在于我們?nèi)绾谓缍ㄎ拿??!比绻覀冋J為文明是干凈整潔,那一定程度上存在跟地攤經(jīng)濟的矛盾,但城市的發(fā)展是有多元價值的,就業(yè)、收入、多樣性、活力都是目標,這些也應被納入文明的范疇。不要說印度這樣的發(fā)展中國家,即便在發(fā)達國家,地攤、街邊攤都是非常重要的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像中國臺灣地區(qū),人均GDP實際已達到5萬美元,是高收入經(jīng)濟體了,但仍大量存在著幾十年來延續(xù)至今的夜市、地攤,它們甚至成了城市的風景線。
不僅是地攤經(jīng)濟,城市發(fā)展中還有很多類似的東西。比如群租、城中村等違章建筑,都是不被允許的,但這恰恰是一些低收入階層得以在城市中生存的依托。剛進城或剛起步的低收入的人們可能就是靠城中村、群租、地下室這樣的地方落腳,再慢慢躍遷到收入更高的行列中去。
以人為本的城市發(fā)展理念不是指整潔、干凈不重要,而是可以更細致地去要求相關從業(yè)人員遵守整潔、干凈的規(guī)范。如果他們觸犯了規(guī)范,可以處罰,而不是消滅。
“希望疫情之后的這個變化,能夠真正推進我們城市發(fā)展理念的進步,把城市建成以人民為中心、以人為本的城市?!标戙懻f。
作為對全世界城市發(fā)展規(guī)劃和城市治理理念影響最大的著作之一,美國作家簡·雅各布斯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一書中,也反復論證城市多樣性的必要。
她寫道,“多樣性是城市的天性”,城市不是被拿來設計的藝術品,而是活的有機體,它是人類聚居的產(chǎn)物,包容著各個方面的千差萬別。如果城市管理者害怕混亂,擔心混亂帶來視覺上的丑陋,其實會使得城市千篇一律、活力枯萎。在城市自發(fā)的聚集當中,蘊藏著一種高度發(fā)展的、復雜的秩序。
南方周末2020-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