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龍
(天津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060)
《詩經(jīng)》是中國文學光輝的起點,也是世界文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為中國文學的主要源頭之一,《詩經(jīng)》經(jīng)歷2000多年已成為一種文化基因,融入華夏文明的血液,成為中國文化典籍的杰出代表。早在18世紀,《詩經(jīng)》便開始被譯成英文在西方傳播并聞名于西方。《詩經(jīng)》英譯已走過200多年歷程,其間各種英譯本層出不窮。迄20世紀90年代,隨著中國中西文化交流的日益深化,中國學者深感對外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歷史責任,于是在1993年首先出現(xiàn)了湖南出版社出版的許淵沖《詩經(jīng)》全譯本,隨后1995年汪榕培等也出版了《詩經(jīng)》譯本。2008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大中華文庫》收入了汪榕培的《詩經(jīng)》全譯本。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大背景下,國內(nèi)學者堅持文化自覺的視角,體現(xiàn)出強烈的文化自信,繼續(xù)肩負典籍翻譯的時代使命。趙彥春是這一時期的杰出代表。2017年出版的《英韻〈三字經(jīng)〉》獲得學界的普遍好評。朱振武指出,趙彥春式的翻譯原汁原味地傳遞出中國經(jīng)典,是名副其實的豪杰翻譯[1]。美國官方在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出訪期間選擇了趙彥春的《英韻〈三字經(jīng)〉》版本,足以說明趙彥春的《英韻〈三字經(jīng)〉》完美踏出國門。2018年上半年,高教出版社重推“趙彥春國學經(jīng)典英譯系列”,《英韻〈詩經(jīng)〉》便是首批出版的9本之一。隨著語料庫翻譯研究模式的建立,基于語料庫的翻譯文體研究引起廣泛關(guān)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Mona Baker。Mona Baker強調(diào),翻譯文體研究尤其要關(guān)注譯者本身在翻譯的過程中典型的語言運用習慣,并借此幫助研究者將譯者的語言習慣與其社會文化處境結(jié)合起來[2]。迄今為止,國內(nèi)尚無借助語料庫工具針對趙彥春《英韻〈詩經(jīng)〉》的研究。鑒于此,本文擬運用語料庫方法,以趙彥春的《英韻〈詩經(jīng)〉》為研究對象,參照汪榕培、許淵沖的全譯本,探究趙彥春的《英韻〈詩經(jīng)〉》中呈現(xiàn)出的文體風格。
筆者自建《詩經(jīng)》多譯本平行語料庫?!对娊?jīng)》的翻譯涉及語內(nèi)翻譯和語際翻譯兩個過程。因此,為考察譯者理解原文的準確性,及其對語際翻譯的影響,本研究的語料以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出版的趙彥春《英韻〈詩經(jīng)〉》(BookofSongsinEnglishRhyme,以下簡稱趙譯)[3]為研究對象,參照譯本分別是《大中華文庫》版汪榕培《詩經(jīng)》全譯本(TheBookofPoetry,以下簡稱汪譯)[4]和湖南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許淵沖《詩經(jīng)》全譯本(BookofPoetry,以下簡稱許譯)[5]。本研究參照的兩個譯本均為國內(nèi)現(xiàn)有知名學者的《詩經(jīng)》全譯本,通過對比分析,本文旨在發(fā)現(xiàn)趙彥春的《英韻〈詩經(jīng)〉》的文體特征,并進一步從語言內(nèi)外加以詮釋。
本研究使用語料庫工具WordSmith4.0分別從詞匯和句子兩個層面對比趙彥春《英韻〈詩經(jīng)〉》與其他兩個譯本,根據(jù)量化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分析趙彥春《英韻〈詩經(jīng)〉》的文體風格及其成因。
類符/形符比(type/token ratio, TTR)是指語料庫文本中使用的不同詞匯數(shù)量與詞匯數(shù)量的比率。通常使用標準化類符/形符比(standardized type/token ratio, STTR)來衡量文本使用詞匯的多樣性[6]。表1是使用WordSmith 4.0統(tǒng)計的《詩經(jīng)》3個譯本標準類符/形符比的對比數(shù)據(jù)。
表1 《詩經(jīng)》三譯本的類符/形符統(tǒng)計
從表1可見,3個譯本的標準化類符/形符比并不存在明顯差異。這表明,趙彥春《英韻〈詩經(jīng)〉》在詞匯使用的多樣性方面相較于其他兩譯本沒有典型的特征。
本文參考Stubbs[7]的方法,通過統(tǒng)計實詞形符與總形符數(shù)的比例得出詞匯密度。英語的實詞主要包括名詞、實義動詞、形容詞和副詞[8]。為了研究需要,本研究采用蘭卡斯特大學計算機語料庫研究中心(University Centre for Computer Corpus Research on Language)開發(fā)的CLAWS4詞性賦碼器和C7賦碼集,分別對《詩經(jīng)》的3個英譯文本進行詞性賦碼。按照Stubbs的統(tǒng)計方法統(tǒng)計《詩經(jīng)》三譯本的詞匯密度,結(jié)果如圖1所示。
Baker指出,詞匯密度高的文本,實詞形符總數(shù)多,譯文信息量大,閱讀難度隨之增大[9]。從圖1不難看出,《詩經(jīng)》3個譯本中,趙譯的詞匯密度最高。這說明,趙譯的閱讀難度最大。由此看來,前兩項的統(tǒng)計結(jié)果似乎略有沖突。
表2 《詩經(jīng)》三譯本的平均詞長及詞長標準差
平均詞長指的是根據(jù)字母數(shù)量計算出的文本中所有詞的平均長度。平均詞長越長,意味著文本中的長詞越多,閱讀難度越大。表2顯示,《詩經(jīng)》三譯本的平均詞長不存在顯著差異。為明晰3個譯本的用詞特點,筆者進一步統(tǒng)計了每個譯本中1-5個字母的詞及6個字母以上的詞在譯本總詞數(shù)中的比例,結(jié)果分別見表3和表4。
表3 《詩經(jīng)》三譯本1-5字母詞長統(tǒng)計 單位:%
表4 《詩經(jīng)》三譯本6字母以上詞長統(tǒng)計 單位:%
表3和表4的統(tǒng)計結(jié)果表明,3個譯本中,趙譯的1-5個字母的詞使用頻率最高,同時,6個字母以上的詞使用頻率最低。由此看來,趙譯中更多地使用小詞,簡潔清晰地再現(xiàn)詩的原貌。
為了更客觀地了解譯者用詞的正式化程度,筆者借鑒嚴苡丹、韓寧[10]的檢驗手段,使用香港大學英語語言中心提供的在線Vocabulary Profiler進行驗證。表5是《詩經(jīng)》三譯本中使用的詞匯分別與英語中最常用1000詞表、次常用1000詞表、學術(shù)詞表以及生僻詞匯的對比考察結(jié)果。
表5 《詩經(jīng)》三譯本詞頻統(tǒng)計
表5數(shù)據(jù)顯示,趙譯和汪譯使用的最常用1000詞表和次常用1000詞表的詞匯比例之和差不多,均高于許譯的相關(guān)數(shù)據(jù)。但值得注意的是,趙譯中學術(shù)詞表和生僻詞匯的比例均明顯低于其他兩個譯本。這表明趙譯用詞的書面化程度低于其他譯本。例如:
(1)溫溫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臨于谷。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趙譯:
I’m gentle and meek
As if on a tree tall.
Ill at ease, I down peek
As if downhill I’ll fall
I tremble twice and thrice,
Like walking on thin ice.
汪譯:
Wemust none of us be hold;
We climb the trees that scarce will hold.
All of us should mind our trail,
As if beside the deepest vale.
All of us should act with care,
As if on ice that scarce will bear.
許譯:
Precarious, ill at ease,
As if perched on trees;
Careful lest I should ail
On the brink of a vale;
I tremble twice or thrice
As treading on thin ice.
例(1)選自《小雅·小宛》最后一章。作者連用3個“如”字,把自己“惴惴小心”“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境描繪得形神兼?zhèn)?,真切感人。原詩采用《詩?jīng)》中典型的四言詩,雖然押韻,但是韻律不規(guī)則。這一章的韻式是前四行交叉韻加后兩行雙行韻?!盎诿褡逭Z言的形式美上面的詩歌形式的特殊關(guān)照,是古典詩歌翻譯的要點”[11]。顯然,詩歌的翻譯要盡可能實現(xiàn)對等的美學效果。只要能實現(xiàn)對等效應,Newmark堅持認為直譯是最好的選擇[12]。從以上三譯本可以看出,譯者都在通過某種外在形式表達詩歌的意境,以詩譯詩,傳達《詩經(jīng)》的“形”美。汪譯和許譯均采用了英詩傳統(tǒng)的雙行體韻律模式aabbcc,趙譯則通過直譯的形式,完整地保留了原詩的ababcc韻律之美。然而只注重形式而忽略內(nèi)容也是不可取的。一首好詩是“處于形式與內(nèi)容的張力”[3]7。在內(nèi)容上,原作中連續(xù)出現(xiàn)3次的“如”字,只有在趙譯中分別通過as if和like保留下來,其他兩個譯本中只出現(xiàn)了兩次。仔細閱讀三譯本,不難發(fā)現(xiàn)趙譯的書面化程度明顯低于另外兩個譯本。比如趙譯把“溫溫”譯作gentle and meek,而許譯選擇了更為正式的precarious,汪譯則采用了意譯的方法,加大了閱讀難度。趙譯傾向于使用簡單的詞匯,清楚且最大程度地表征原文,且再現(xiàn)了原文的藝術(shù)價值。
表6 《詩經(jīng)》三譯本的平均句長及句長標準差
平均句長的計算以文本中句子所包括的平均含詞量為依據(jù)。表6的統(tǒng)計結(jié)果表明,與汪譯相比,趙譯和許譯的平均句長值明顯低。雖然趙譯和許譯的平均句長差別不大,但是趙譯的句長標準差更小,說明句長變化程度更小。例如:
(2)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趙譯:
The unicorn ne’er kicks,
Your son, the pick of picks.
Ah, they two mix.
汪譯:
The kylin has four paws;
The princes have might and force.
Oh mighty kylin, oh!
許譯:
The unicorn will use its hoofs to tread on none
Just like our prince's noble son.
Ah, they are one.
例(2)選自《周南·麟之趾》第一章。這是一首贊美諸侯公子的詩。詩的每一章均以“麟”起興?!镑梓搿笔侵袊糯鷤髡f中的吉祥物,與之對應的是西方的祥獸unicorn。明白了“麟”在古人心目中的尊崇地位,即可把握本詩所傳達的熱烈贊美之情了。仔細閱讀三譯本,不難發(fā)現(xiàn)原詩是完整的一句話,譯者都譯作兩句話。不同的是句長的差異:趙譯10詞,汪譯11詞,許譯16詞。由此可見,趙譯句長最接近整個文本的平均句長,許譯偏離最多,這和表6中許譯的句長標準差最大是一致的。在內(nèi)容上,趙譯和許譯更多地考慮到目的語讀者的審美需求,將“麒麟”譯作unicorn,汪譯中采用了音譯,將其譯作kylin,在譯文中保留了原文中的文化意象,是文化自信的表現(xiàn),值得推崇。另外,趙譯和許譯在譯文第3句中they two mix和they are one的處理,給讀者提供了“眼前是麒麟、公子形象的不斷交替閃現(xiàn)”這一妙趣橫生的畫面,充分再現(xiàn)了詩的原貌。這樣的翻譯怎能不使讀者知之、好之、樂之呢?
趙譯在句子層面的文本特征與譯者提出的整合論譯法是分不開的?!对娊?jīng)》中的詩大多采用四言詩,韻式多種多樣。因此,詩經(jīng)的翻譯必須要重視韻律在譯文中的傳遞。在保留詩歌內(nèi)容的同時,譯者需要努力還原原詩的韻律之美。因此,趙彥春強調(diào),詩歌翻譯并非是一般的語言轉(zhuǎn)換,而更要“以詩譯詩”[3]。如何做到“以詩譯詩”?譯者應盡可能地忠實于原文,盡量做到“風格如之”以“重鑄經(jīng)典”。《詩經(jīng)》中的詩歌以四言詩為主。漢語是意合語言而英語是形合語言。如果把漢語的四言詩譯為英語的四音節(jié)詩顯然是不合適的。漢語四言詩的長度大概相當于英語的三音步,因此,趙彥春主張《詩經(jīng)》的英譯采用英文中的抑揚格三音步或六音節(jié)模式[3]。趙彥春的《英韻〈詩經(jīng)〉》正是他整合論方法的樣本。筆者發(fā)現(xiàn),趙彥春在翻譯的過程中,為了實現(xiàn)六音節(jié)模式,會采取以下策略:縮掉一個輔音字母,讓前后的元音連起來,減少一個音步,比如ne’er、e’er、o’er、o’erthere等;縮掉一個元音字母,讓前后的輔音連起來,減少一個音步,比如oth’r、th’、’T、plant’d等;加感嘆詞,比如o、lo、Alas等;使用倒裝結(jié)構(gòu)。例如:
(3)大任有身,生此文王。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國。
趙譯:
In time pregnant was Ren
And gave birth to King Wen.
This King Wen we do find
Smart, respectful and kind.
He knows how to God serve;
He’s blessed without reserve.
His virtue is so great,
Obeyed by every state.
汪譯:
After she was pregnant then,
She gave birth to a son, Lord Wen.
This son, in due time our Lord Wen,
Was good and kind to all the men.
Servile to Heaven night and day,
He thus won blessings in every way.
Virtuous all through his career,
He was respected far and near.
許譯:
Then pregnant, she
Gave birth to Wen.
When he was crowned,
Wen served with care
The gods around,
Blessed here and there.
His virtue’s great,
Fit head of the state.
例(3)選自《大雅·大明》第三章。整首詩以“天命所佑”為中心思想,以王季、文王、武王三代相繼為基本線索,集中突現(xiàn)了周部族這三代祖先的盛德。第三章寫文王降生,承受天命,因而“以受方國”。對比3個譯本不難發(fā)現(xiàn),只有趙譯使用了倒裝結(jié)構(gòu)。在譯文中,趙彥春為了滿足譯文的六音節(jié)模式,選用了3次倒裝結(jié)構(gòu)(“In time pregnant was Ren”,“This King Wen we do find”,“He knows how to God serve”),同時使譯文呈現(xiàn)出雙行韻式。這樣的處理方法不得不令人拍手稱贊。
本研究借助語料庫的研究手段,以汪榕培和許淵沖的《詩經(jīng)》英譯本為參照,分別從詞匯和句子兩個層面對趙彥春《英韻〈詩經(jīng)〉》的文體風格進行考察。筆者發(fā)現(xiàn),趙彥春《英韻〈詩經(jīng)〉》傾向于使用簡單的詞匯,譯文中用詞的書面語化程度明顯低于另外兩個譯本。在句子層面,趙彥春堅持“以詩譯詩”,力求在形式和意義的張力之間找到最佳平衡點,既保留了原詩的內(nèi)容,又盡可能地還原了原詩的韻律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