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惠芳
摘要:白先勇由于特殊的出身和漂泊的經(jīng)歷,一生都處于“浮萍”式的遷徙漂泊中,對“家”和大陸“故鄉(xiāng)”存在空間的焦慮之情,其創(chuàng)作的《臺北人》以“對比心態(tài)”(以臺北和桂林對比)“回憶姿態(tài)”(回憶在大陸曾經(jīng)的奢華)“自我放逐”(歸鄉(xiāng)夢碎,呈現(xiàn)自我放逐心態(tài))來展示了作品中海峽對岸不同類型人物的流寓身份和對祖國大陸的故鄉(xiāng)認同。
關(guān)鍵詞:白先勇;《臺北人》;流寓身份;故鄉(xiāng)認同
中圖分類號:1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20)06-0152-02
歷史學家朗(William Lang)認為:“地域折射出人類的感知,因為在某個地方,自然力量動態(tài)地混合著社會和文化的力量,足以創(chuàng)造出和其他地方的區(qū)別,便于認識?!痹诎紫扔虏煌A段的創(chuàng)作中,其小說空間敘事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征。白先勇創(chuàng)作的第二階段,即《臺北人》時期,將其小說的故事背景轉(zhuǎn)移到具有封閉落后的孤島,“民國情調(diào)”和“懷舊意識”是這一時期小說敘事的主要特征。白先勇雖然生于大陸,但他的青少年時期是在異鄉(xiāng)度過的,隨后又留學美國,并最終定居美國,可以說,他這一生都處于“浮萍”式的遷徙漂泊中。白先勇從幼年起就開始了漂泊之旅??臻g的不斷轉(zhuǎn)換,他自己對“故鄉(xiāng)”也難以把握。日夜思念的家,卻不知道身在何處。作為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人,對“家”和“故鄉(xiāng)”存在空間的焦慮之J隋,投射到這一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
從《臺北人》的名稱就可看出小說描述的是一群身在異鄉(xiāng)心在大陸的人,他們被大陸拒斥于門外,所以永遠無法擺脫“尷尬者”的身份,白先勇在作品中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把臺北人“人在異鄉(xiāng)”漂泊者的身份形象地刻畫出來,“臺北人”這種以空間標注人物的手法暗示小說的空間內(nèi)涵,空間的轉(zhuǎn)換造成了人們的空間焦慮感的產(chǎn)生,空間才是決定如何看待這群“沒落的臺北人”的首要因素?!杜_北人》由十四部短篇小說組成,描繪了一幅千姿百態(tài)的臺北眾生相,“臺北人”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產(chǎn)物,指的是昔日風光無限的國民黨成員以及家屬跟隨蔣介石撤退,這些民國遺民既包括軍官、貴婦、名媛等上流社會人物,亦包括教員、傭人、舞女等下層社會平民,他們都無奈被動地背負上了“臺北人”的身份,他們的命運發(fā)生了徹底改變,從繁華開闊的大陸中心地帶流落到封閉寒酸的邊陲小島,臺北人身上展露出的那一份繁華散盡的悲悼之情,精神狀態(tài)普遍地呈現(xiàn)出焦慮特征,因此,長期與大陸隔離的“臺北人”,永遠有著流離失所的空間焦慮,而這種焦慮最終則以“對比心態(tài)”“回憶姿態(tài)”“咱我放逐”這三種方式宣泄出來。
與期望相差較大的社會環(huán)境和地理環(huán)境,使這些“臺北人”對這片土地持不認同的初始態(tài)度,他們對這里的各個方面進行一番品評,拿它的種種和大陸對比,無不暴露出他們難以消解的空間焦慮。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金大班想起當年上海百樂門的繁華盛況,對于臺北的夜巴黎嗤之以鼻,因此總是對夜總會經(jīng)理童得懷進行一番嘲諷:“好個沒見過世面的赤佬!左一個夜巴黎,右一個夜巴黎。說難聽的,夜巴黎的舞池還趕不上百樂門一間廁所寬敞,童得懷那副嘴臉在百樂門掏糞都難?!睒O盡嘲諷戲謔對比之中,足可以看出她內(nèi)心深處對淪落他鄉(xiāng)現(xiàn)狀的不甘與憤慨。《花橋容記》中的老板娘早年在桂林老家就是開米粉店為生,生意非常興隆,上至達官貴人,下到平民百姓,座無虛席;來臺北后不僅與丈夫分離,生意也是冷冷清清,勉強維生,因此總愛回憶當年在老家桂林的生活,就愛拿桂林與臺北比較,感慨道“我們那兒青山綠水,人的皮膚又白又細,眼睛也可亮呢。幾時見過臺北這種地方?今年臺風,明年地震,任你是個大美人坯子,也經(jīng)不起這些風雨的折磨哪!”空間轉(zhuǎn)換帶來的心理巨大落差,面對秋日里的花叢都不免要引發(fā)一陣感嘆,《秋思》里的華夫人面對頹敗萎靡的花叢,只能傷感嗟嘆道“都說這白菊是全臺北的上品,還在新公園畫展得過獎的,去年種下去,今年就成了這等模樣,太嬌弱了些。”哪里像當年南京公館里滿園子里那百多株盛開的像雪一樣純凈的白菊啊,一陣風吹過,“招翻得像一頃白浪奔騰的雪海一般”,場面非常壯觀。
臺北人空間焦慮的第二個特征是:回憶姿態(tài)。漂泊者初到臺北,雖然有空間轉(zhuǎn)換的巨大心理落差,但是國民黨當局正好迎合了這群流放者的心態(tài),他們從心底一直把臺北當成暫時性的居留地,還保有一份未滅的返鄉(xiāng)希望。但是隨著國民黨企圖的破滅,臺北人返鄉(xiāng)的希望化為泡影,再度踏上彼岸的故鄉(xiāng),和親人團聚已成為空想,于是,受困于孤島的臺北人被拒斥于大陸之外,內(nèi)心的孤獨感久久揮之不去,這種無家可歸的孤獨以不滿、不適、比較等形式表現(xiàn)出來,最后他們終于認清現(xiàn)實,但也從未從這種焦慮中解脫出來,能做的也僅僅是抓住那一點點似是而非的有聯(lián)系的事物,借以抒發(fā)一些慰藉?!队肋h的尹雪艷》正如標題一樣“永遠”,主人公歷經(jīng)輾轉(zhuǎn),從大陸流離到臺北,失落的心無處安放,到交際花尹雪艷那兒去,讓人們把夢回家園的情愫維系在以她為中心的尹公館這一異質(zhì)空間里。所以,王貴生、洪處長、徐壯圖等男舞客都擁簇在尹雪艷身旁,就是那幫太太們也對她十分迷戀,這和她身上那永不散去的“大上海氣息”脫不了關(guān)系,因此,我們說在《永遠的尹雪艷》這部小說中,處處體現(xiàn)出空間焦慮的“回憶姿態(tài)”。小說借助尹雪艷來表達他們對大陸的滿心眷戀之情。即便到了臺北,她的穿著、生活方式和上海時一樣,在她身邊讓人有種又回到大陸的錯覺,她依舊以百樂門的方式生活著,穿著同在上海一樣的蟬翼紗旗袍,看著紹興戲,逛著步行街,吃著桂花湯圓,享受著作為上海名媛享受的一切,這些對愛慕者來說充滿著蠱惑的魅力。周圍的一切都隨著地理空間轉(zhuǎn)變,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唯獨尹雪艷的生活方式不變。小說中特定空間尹雪艷臺北的新公館,成為推動小說發(fā)展、表達鄉(xiāng)愁主題的關(guān)鍵因素。尹雪艷在臺北的新公館就是上海奢華的花園洋房的復制品,在這樣一個并不寬敞的異質(zhì)空間里,迷人而又繁華的上海風韻得以還原,捧場的客人“坐在尹公館里便瞬間忘卻了那臺北特有的陰寒及溽暑”,而且撫慰了不少無法落葉歸根、重返故鄉(xiāng)的流浪人。尹雪艷臺北的尹公館完全按照在上海時的公館擺設,湘繡抱枕、花瓶古玩、博古擺件、紅木桌椅;吃的也還是上海名廚的小菜,湖州粽子、寧波年糕、海派早茶;打牌到半夜蘇州姨娘還會遞上“雪白的噴了花露水的冰面筋”,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那忘不了、改不掉又不想改的吳儂軟語……所有的這一切,尹雪艷周身都透著麝香一般的上海大干世界榮華氣息,仿若人們又回到了大陸,回到了曾經(jīng)繁華的大上海。尹雪艷從外表、氣質(zhì)到家宅、做派都流露著上海百樂門達官顯貴的浮華和夜夜笙歌的熱鬧,希望通過一切同舊上海相關(guān)的生活趣味、生活細節(jié)的復制來找回當年在大陸的感覺,雖然在意識深處,他們知道這是自欺欺人的假象罷了,但他們卻沉溺于這“回家”的假象中。也正因如此,尹雪艷的臺北公館即便在經(jīng)濟蕭條時也少不了舊雨新知們的夜夜笙歌,永遠都是一派車馬不斷的盛世局面。
“自我放逐”是空間焦慮之痛到達極限之后絕望的表現(xiàn),“自我放逐”在古今中外的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難民、移民、定居國外者,某些時候總有放逐意識的涌現(xiàn)”。對于《臺北人》來說,刻畫的遷移人群分為上層貴族與平民階層兩類。上層貴族隨國民黨撤退的時候,已經(jīng)作了一些準備,他們攜家?guī)Э谔油雠_北的,至少沒有面臨骨肉分離的苦痛,但下層民眾卻不然,作為上層社會的附庸,他們只能孤身一人來到這里,帶著與家人絕別的悲慟,對于他們而言,除了空間轉(zhuǎn)換的心理落差,他們還要承受與故鄉(xiāng)的至親天各一方的殘酷現(xiàn)實,所以說,與上層社會由于經(jīng)濟上的落差引起的空間焦慮相比,下層民眾透著一種深沉的絕望,這種與骨肉至親相離的空間焦慮是無法釋懷,又無法獲得解脫的,因而,下層“臺北人”則甩不掉那種自我放逐的氣息?!痘蛉萦洝返谋R先生和《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的王雄都是典型的下層民眾流落到臺北的代表,他們被思念海峽彼岸的心煎熬著,無所釋放不能得到解脫,最后在自我放逐中走向了死亡,生存困境的焦慮之感發(fā)揮到了極致。盧先生是“落了難”的赴臺平民中的一員,來臺北以后,海峽就像是一條銀河,他和青梅竹馬的未婚妻羅小姐從此分隔一方。但是在臺北多年的生活,為了能和在大陸的未婚妻早日團聚,他潔身自好,省吃儉用,用了整整十五年的時間,終于攢下了十根金條,目的是疏通關(guān)系,幫羅小姐偷渡到臺北,這樣一個可憐的下層平民,為了自己微薄的愿望,傾其一生的努力,最后被騙得人財兩空。壓抑了十五年的空間焦慮終于爆發(fā),他不再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不再耐心地呵護學生,竟然當街掌摑孩子,為此失去了工作;還和一個肉感十足、庸俗鄙陋、臭名昭著的潑婦阿春一起茍且,盧先生也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這條下層“臺北人”的不歸路:他信奉的道德世界塌陷了,身心的放逐,讓自己成為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盧先生在阿春身上的泄欲并未救贖和解脫他對海峽彼岸戀人的思念,他終于耗盡了身子,死于絕望之中。盧先生只能用自我放逐來消解表面上的性苦悶,但這終究擺脫不了那縈繞心頭的空間焦慮和那永遠得不到救贖的鄉(xiāng)愁。白先勇透過作品中的盧先生,展示了人在生存空間面前無能為力,生存悲哀被渲染到了極致。在《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因為社會動亂,仆人王雄與主人流亡臺北,被迫開始了“臺北人”的生活,但他從未間斷對那“白白胖胖的”,傻里傻氣的湖南老家未婚妻小丫頭的思念。與《花橋容記》的盧先生相比,他的經(jīng)濟狀況更差,他沒有能力讓自己的妹仔來臺北團聚,《永遠的尹雪艷》中的達官貴人把對大上海百樂門的思念寄托在尹雪艷身上,而王雄對未婚妻的思念化作了對主人家小女兒父親式的百般呵護,他甚至將麗兒作為寄身臺北的精神依靠,但隨著麗兒成長,王雄被疏離,這導致了他自我放逐的萌發(fā),并最終走向絕望。因為王雄是通過對麗兒感情的源源不斷地付出,才能消解與安撫他內(nèi)心的焦灼與壓抑,麗兒對他的排斥與疏離,他的空間焦慮之情無所釋放,到了身體承受的極限之時,就爆發(fā)了。因為一場小小的爭執(zhí),競瘋狂地強暴了喜妹后跳海自殺。故事進展到這里,王雄還對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和親人身邊抱有一絲的幻想,因為很久之前他聽說曾有大陸的尸體漂過臺北海峽,被沖到金門島上,當時他就發(fā)出這樣的疑問,他們肯定是來臺北找親人的,連老天爺都感動了,生不能在一起,死了尸體也可以漂過來團聚。而且在他老家也有這樣的風俗,“我們湖南要是有人死在外頭,鄉(xiāng)下就會請趕尸的,要是親人掛念得緊,死人跑回去可快著咧!”在生命走向盡頭的時候,他懷抱著最后的“肉體飄回對岸,魂歸故里”的愿望蹈海自盡,戲謔的是,最后成了一具“頭臉被魚群叮得稀爛”的尸體,而且“他的尸體隨潮水沖到巖石縫隙中,始終沒有飄走”。這種結(jié)局的設定是白先勇精心思考的結(jié)果,王雄并非僅僅出于絕望才投海,而是用最后的“死”來努力完成他遙不可及的返鄉(xiāng)夢,然而這最后的心愿也被現(xiàn)實無情碾碎。
作者簡介:段惠芳(1980-),漢族,河北晉州人,海南經(jīng)貿(mào)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文學、影視文學。
(責任編輯: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