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
1
那年,爹拉著排子車,帶著我到很遠的地方去接爹的干媽。當時,爹的干媽六十八歲,我五歲。由于爹的干媽一臉麻子,我叫她“麻臉阿奶”。
晌午時分,我和爹接上了麻臉阿奶。麻臉阿奶盤腿坐在排子車里,身上披著一件膻味很濃的羊皮襖。
爹雙手緊握著車把拉著車,腳步噗噠噗噠地向前邁著,時不時地騰出一只手,撩起衣襟擦擦汗。我和麻臉阿奶面對面坐,可以清楚地看見她長滿麻點的臉,看著那張臉,我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到我家壓饸烙時那密密麻麻漏面的篩眼。麻臉阿奶并不在乎我盯著她的臉看,反而把我一把抱進懷里,把麻臉緊緊貼在我的小臉蛋上。我由于害怕,哇地哭起來。麻臉阿奶嘴里一邊念叨著娃兒不怕,娃兒乖乖,一邊從包袱里拿出一塊雪白的鍋盔哄我吃。我一見鍋盔就不哭了,撇著小嘴,輕輕咬下一塊。鍋盔真香,卷著香豆,外皮還抹著一層姜黃醬。
日頭漸漸升高了,爹的臉上流著汗。麻臉阿奶讓爹歇一歇,爹停住腳步。麻臉阿奶又拿出一塊鍋盔叫爹吃,爹連連擺著手說:“我不餓,就是熱,渾身感覺像在火上烤?!?/p>
這是我第一次見麻臉阿奶,倒覺得她像我的親阿奶一樣。聽娘說,爹認麻臉阿奶為干媽,還是在爹九歲的時候。很多年以后,因為家里窮,麻臉阿奶的兒子到成家年齡卻做了上門女婿,麻臉阿奶也就跟著去了。
真是世事難料??!前些日子有人捎話來,說麻臉阿奶的兒子得病去世了,麻臉阿奶想落葉歸根,希望爹給她養(yǎng)老送終。
爹后來告訴我,他九歲時,麻臉阿奶救過他的命。至于怎么救的,爹沒說。
我還小,不懂得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道理,但我隱隱約約覺得爹這樣做是對的,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2
我小名叫貴貴,麻臉阿奶卻從不叫,她叫我狗兒。
“狗兒,阿奶給你盛飯?!甭槟槹⒛潭酥胝f。
這樣的稱呼聽著十分別扭,我心里有種抗拒的情緒。叫我貴兒都行啊,偏偏叫狗兒,而且麻臉阿奶的發(fā)音聽著只剩“狗”,后頭的“兒”直接省略了。
我把這事兒告訴娘,娘笑了,說:“那是阿奶稀罕你才這么叫。她叫你狗兒,也把你叫不成個狗,沒事,你甭計較!”
麻臉阿奶確實喜歡我,這一點我還是能感覺到。
麻臉阿奶喜歡給我喂飯,喂的過程中,她沒牙的嘴鼓著勁,一會兒癟進去一會兒噘起來,還盯著我看,那目光好慈祥,就像溫暖的手在撫摸著我一樣。有時,我不愿吃,她就端著碗在我面前晃,邊晃邊說:“好好吃飯才能長高個兒!”
喂完,她還把碗十分仔細地舔一遍。打那以后我注意到,麻臉阿奶愛舔碗,不管是我的還是她的。每回吃完飯,碗里若粘著面汁一類的東西,麻臉阿奶舍不得浪費,就用舌頭把碗里的面汁舔一遍,那碗經她舔過之后,跟洗過似的。
聽爹說,麻臉阿奶熱衷于舔碗是有原因的。麻臉阿奶小時候飽受饑餓之苦,差點兒被餓死,由此,麻臉阿奶十分珍惜糧食。
怪不得麻臉阿奶在舔完碗后對我說:“狗兒,可不能糟蹋糧食??!養(yǎng)活人的東西只要能吃,就是好飯食,這理兒你得明白?!蔽抑刂氐攸c了點頭。興許麻臉阿奶深知食不果腹的滋味,才對“養(yǎng)活人的東西”倍加珍惜,只要是吃的,她一點兒都不浪費。吃饃饃時,咬一口,還不住地吸著,為的是把饃饃渣吸進嘴里。饃饃吃完后,又仰起頭張大嘴巴,把手里剩余的饃饃渣倒進嘴里,她怕饃饃渣從指縫間漏掉。
麻臉阿奶也曾強迫我舔碗,我出于好奇,認真地模仿她舔碗的動作,盡量將舌頭伸長,由于過于用力,舌頭拉得很疼,盡管這樣,每次都舔得鼻子粘滿面汁,有一次,還摔碎了碗。爹見狀惱怒地訓斥我,我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麻臉阿奶有些不樂意了,她嗔怪爹說:“狗兒學不會就慢慢學,他曉得愛惜糧食了,這就是大有長進,是吧?”
爹訕笑著打哈哈,不置可否地點著頭。
我一下?lián)溥M麻臉阿奶的懷里,伸出舌頭沖爹扮著鬼臉。
麻臉阿奶在我屁股上拍一巴掌:“狗兒,你咋這么沒禮貌?他是你父親,辛辛苦苦養(yǎng)著你,不許這樣。人講禮義為先,樹講花果為源,這是做人的禮數(shù),以后我看見你對長輩沒禮貌,阿奶可要收拾你哩,記住沒有?”麻臉阿奶嚴肅地板著臉,像戲里演的黑張飛似的。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不尊重長輩了。
3
我對麻臉阿奶的臉上有很多麻子感到很好奇,很想問個明白。
有一次,麻臉阿奶在納一只鞋底,娘在一旁搓麻繩,爹坐在板凳上用一小塊玻璃刮一根鐵锨把子。麻臉阿奶納鞋底的刺啦聲,娘搓麻繩的刺溜聲,以及爹刮木頭的吱扭聲交織在一起,就像演奏一曲交響樂。我趴在炕桌上寫作業(yè),寫著寫著,我抬頭看看默默忙碌的麻臉阿奶,還有爹和娘。這時,麻臉阿奶吩咐我:“狗兒,去,給阿奶倒碗水,阿奶感覺口干得不行!”
我把水端給麻臉阿奶,看著她一口氣咕咚咕咚把水喝完。她喝水時,頭仰著,脖子干瘦干瘦的,皺皺巴巴的皮肉松弛地顫動,隱隱凸起的喉結在咽水的同時快速地上下滑動著,猶如抹了潤滑油的機器。她喝完水,用手擦了一把癟陷的嘴,就在這個時候,我又清楚地看見她滿臉麻子的面容,便情不自禁地激起了我對麻臉的好奇心。我不曉得別人咋都好好的光鮮如鏡,而麻臉阿奶的臉咋就這么多的黑麻點,這些黑麻點是咋長到她臉上的呢?難道麻臉阿奶使了什么魔法?不對,難道她不曉得這些麻點長在臉上會很難看嗎?這樣想著,我就昏了頭,把心中的疑惑大膽地說出了口。
“阿奶,您臉上的麻子是咋弄的?”我問。
沒想到這話一出口,爹猛地變了臉。他撂下鐵锨把子,沖過來就朝我屁股拍了一巴掌,他一雙眼睛瞪得像牛眼似的,吼道:“沒大沒小的娃娃!”
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捂著屁股一頭扎進娘的懷里。
“你這是干什么?”麻臉阿奶也放下手里的鞋底,朝爹吼道。
“這娃娃不懂事,問的啥話呀?”爹指著我,臉卻沖著麻臉阿奶。
“狗兒問的也沒錯,老話說童言無忌,娃娃問的是事實,這說明娃娃實誠。再說,我這臉本來就是麻子嘛,有啥忌諱的?!甭槟槹⒛痰芍f。
爹一下蔫了,嘴唇哆嗦著沒說出一句話。
“來,狗兒,到阿奶跟前來,阿奶告訴你!”麻臉阿奶邊說邊伸出雙手,做著迎接我的動作。
我止住哭,膽怯地看著爹。
娘推我一把,那意思我明白。我看著麻臉阿奶,猶豫著上了炕。麻臉阿奶一把把我攬進懷里,說道:“狗兒,你問得好。阿奶告訴你啊,在阿奶很小時,得了一種叫天花的病。有一天,阿奶的爹娘下地干活去了,我躺在炕上,躺著躺著就餓了,就哭;越哭越厲害,哭著哭著,小手就摳臉,這一摳不打緊,把滿臉的天花皰皰給摳破了,等病好了,就落下了這一臉的麻子。”麻臉阿奶講得輕描淡寫,那種表情和語氣,真有種講故事的意思,而我也有種聽故事的感覺,讓我忘記了屁股的隱隱作痛。
事后,我靜下心想,麻臉阿奶為啥不忌諱我問她的麻臉呢?要是換成我,我會像她那樣大膽承認自己的短處嗎?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陕槟槹⒛虆s勇敢面對自己的缺點,這需要多么大的勇氣??!
4
麻臉阿奶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洋芋蛋蛋”。因為我特別愛吃洋芋,尤其是燒熟的洋芋,面面的,嘿,別提有多好吃了!
平時,我把洋芋切成薄片,放在火爐上烤。我坐在火爐旁不時地翻動,等洋芋片變得焦黃,透出烤熟后那股濃烈而特有的味道時,我就邊吹邊往嘴里塞。娘愛把洋芋洗干凈后蒸著吃,剛蒸熟的洋芋冒著滾燙的熱氣,皮兒炸開,像盛開的花朵似的,露出里面白花花的內瓤,放進碗里搗成碎泥狀,再撒一點白砂糖攪拌在一起,那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一天,麻臉阿奶說:“狗兒,明兒個阿奶領你到地里扒一回洋芋去,咋樣?”
我高興地拍著手:“好,我去!我去!”
第二天吃罷早飯,麻臉阿奶就扛著鐵锨,挎一只柳條筐,領著我到地里扒洋芋去了??裳笥蟮匾呀洷话沁^兩三遍,想扒到一塊洋芋好難呀!我像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地邊沖著麻臉阿奶發(fā)牢騷。盡管這樣,麻臉阿奶卻不生氣,她說:“狗兒,干啥事都得有個韌勁呢,只要堅持一直干下去,就會有收獲,明白嗎?”果然,麻臉阿奶的堅持還是有收獲的,快到晌午時,扒出來的洋芋就有半筐了,有塊洋芋真大,黃里透著白,就像胖娃娃的小臉蛋似的。它勾起了我的饞蟲,我嚷嚷著肚子餓了,要吃。
在地里提這種要求,給麻臉阿奶出了個難題,我猜她肯定得訓斥我??蓻]想到,她不但沒生氣,反而開心地說:“狗兒,阿奶給你在這兒烤洋芋吃,咋樣?”我眨巴著眼睛:在這兒烤洋芋,咋烤?麻臉阿奶看出了我的疑惑,她吩咐我撿些干草柴,自己在環(huán)顧四周后,選了一處垂直的土坎,用鐵锨分別從垂直方向和水平方向掏洞并挖通。
麻臉阿奶一邊挖著還一邊留心著我撿柴火。地邊不遠摞著一些苞谷稈子,干透了,一猜就是去年遺留下的。麻臉阿奶見我去抱,大聲呵斥說:“狗兒,苞谷稈子是人家的,可不能抱!”
我不以為然地說:“阿奶,沒事,沒人看見!”
麻臉阿奶一聽,神情猛地變了,猶如下雨前的烏云,她吼道:“娃娃,啥沒事?沒人看見也不行,這是偷。咱可不能干!曉得嗎?娃娃家從小要學好呢!”
我不敢再犟嘴了,趕忙在附近撿了些干樹枝和干草,我一趟趟地跑,感覺后背流汗了,我累得一下坐在地上。麻臉阿奶說:“狗兒,干啥都難哩,要想過好日子,就得用自己的雙手,你當烤洋芋就這么容易吃到嘴里?”我望著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麻臉阿奶挖好烤洋芋的“爐灶”,又撿來大小均勻的石頭,沿著上面的洞口一層一層地壘起來,像搭積木一樣。壘的時候,石頭與石頭之間留有一定的縫隙,以便通風,幫助柴火燃燒。我好奇地在一旁看著麻臉阿奶不停地忙活,覺得麻臉阿奶實在是太厲害了!
我的眼睛一刻也沒閑著,眼珠子猶如轉動的陀螺,盯著麻臉阿奶的每一個動作。她壘好烤洋芋的“爐灶”后,把我撿來的干草樹枝塞進爐洞里,又變戲法似的從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
我有些疑惑,麻臉阿奶咋還帶著火柴?難道她早就盤算好了要在野外烤洋芋給我吃?我想問問她,但嘴巴張了張,卻沒問出口。太陽到了我們的頭頂,仿佛在看著我們,很好奇地關注著麻臉阿奶的一舉一動。
麻臉阿奶點著干草,還趴在地上使勁吹了一口,那火苗像幾縷紅綢子,舔著干草熊熊燃燒起來。燃燒的柴草噼里啪啦一陣響,好像在興高采烈地拍手鼓掌呢。
把我撿來的柴草全都燒完以后,“爐灶”內部的溫度已經非常高了,我把手伸進去試了試,哇,好燙??!麻臉阿奶用鐵锨拍滅火星,將洋芋扔進“爐灶”里,然后把壘起的“金字塔”推倒,找了些土把洋芋完全埋掉,再鏟土將洞口封住,這樣里里外外地蓋嚴實,一絲熱氣也別想跑漏。麻臉阿奶告訴我:“有一個多小時的樣子,就能把洋芋燜熟嘍!燜熟的洋芋皮兒焦黃焦黃的,瓤兒又面又沙。洋芋蛋蛋,那味道香著呢,你信不?”麻臉阿奶摸著我的頭。
這時我已經顧不得回答麻臉阿奶的問話了。她的話,讓我有一種興奮感,口水在嘴巴里打著轉轉。
那一次,是我平生吃過的最香甜的烤洋芋了,因為不僅僅是自己勞動的結果,麻臉阿奶還教會了我一些做人的道理,讓我受益匪淺。
5
一段時間里,麻臉阿奶時常念叨著一句話:“我想那幾個孫子孫女了,很想回去看看他們?!钡吡裾f她:“您不是要落葉歸根,讓我養(yǎng)老送終嗎?咋住著住著就變卦了呢?”
麻臉阿奶忽然有了一種憂傷的神情。有天早晨,我還在睡夢里,娘一把掀開被子,對我說:“懶娃娃,你阿奶要走了,還不快點兒起來送送她!她這一走,以后能不能再見面就很難說了?!蔽乙还锹捣碜稹B槟槹⒛?,我真舍不得您走??!我心里默念著,像箭似的跑出了門。麻臉阿奶把我緊緊摟進懷里,撫摸著我的頭,我依偎在麻臉阿奶的懷里,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麻臉阿奶輕輕地拍拍我的頭說:“狗兒,洋芋蛋蛋,以后有機會阿奶一定來看你!甭哭,男娃娃哭鼻子沒出息?!蔽沂箘挪敛裂蹨I,沖她點著頭。
還是跟來的時候那樣,爹拉著那輛排子車,送麻臉阿奶走出了村口,所不同的是,我沒跟著去。
我緊走幾步想再看她一眼,可爹和麻臉阿奶的身影已經被密密的樹干遮擋了,我的眼淚又一次涌出了眼眶。
日頭升上來了,陽光照得山頭金光燦爛。
我抱住一棵樹干,如同抱著麻臉阿奶,兩眼望著排子車消失的方向發(fā)著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