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建青
一
眉山城三蘇祠展廳,林語堂《蘇東坡傳》那一段著名評價乃必有內(nèi)容。默誦著這熟悉的文字,只覺陣陣傷感涌上心頭。我心想,擁有這多耀眼桂冠的東坡居士,一生竟是幾遭陷害打擊,屢經(jīng)貶謫流放,其雪上加霜的落迫失意已至無以復(fù)加的程度,當與誰去論說?而又是什么安撫慰籍了這顆傷痕累累的心?
林語堂的評語可視為多項答案之總匯:“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德道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
注意,語堂先生兩度提及酒。他先冠以“釀酒的實驗者”,后稱“飲酒成癖者”。多一分強調(diào)酒,莫非盡含無酒便無蘇公之美意?事實確乎如此。蘇東坡為文學(xué)巨匠之大不同,即在于,他是一個無比超凡脫俗的浪漫主義者。
憑此說,我們又可得出一個更唯物或更生活化的解答:酒。聽來荒唐?然這就是那個歷史真實。酒不能中飽肚腸,但能開懷悅心。蘇東坡鐘情于酒,量雖不很大,酒癮卻很重。三天兩頭斷不得酒,幾日無聚就受不了,還會情致盎然自己動手做酒。一個人,若無有這樣的癡迷上勁,你說他再浪漫,怕也是個假浪漫?!白怨攀ベt多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當酒成為如此標高而壓倒一切的時候,理由便成立了。
近一千年前的中國,一幅《清明上河圖》盡展其繁華。著名學(xué)者黃仁宇曾說:“從圖上看來,當日汴京商業(yè)發(fā)展的情形和中等以上人戶的生活程度,以至房舍建筑舟車橋梁較之20世紀之中國任何內(nèi)地的都會,并無遜色?!贝嗽u語雖顯過之,但發(fā)乎內(nèi)心盡表贊譽,則可理解認同。
那是北宋,詩詞與書畫的巔峰,飲酒與品茗的樂園。它與文化盛唐聯(lián)袂并蒂,除了琴棋書畫詩文酒茶,還有才子佳人良駒寶刀。政治比較清明,經(jīng)濟非常繁榮,文化更加鼎盛(一系列代表事物世人皆知:活字印刷術(shù);宋體字;盛世治史之典范《資治通鑒》;首次出現(xiàn)紙質(zhì)貨幣“交子”;純粹以經(jīng)濟手段替代武力征伐,頗像一次理念創(chuàng)新的“檀淵之盟”(也充分證明金錢終歸不能萬能);以及:宋瓷;宋詞)。生活在本朝的蘇東坡們幸福不?回答是肯定的,他既幸福而更成功。只須得補充:一生坎坷磨難重重的他,付出是超常的,代價是巨大的。大福禍、大憂歡集他一身,可謂天下人蓋莫能及。
奸佞小人算計正人君子,常能得逞一時。君子不設(shè)防,故君子無愧胸襟磊落。蘇東坡怎么辦?被厄運打倒?把日子過得灰頭土臉寡然無味?那豈是他的人格品位!生活不僅要照常過好,而且要過的暢快自得有滋有味。所有集中體現(xiàn)在這酒上,就是想得開、看得透,拿得起、放得下,呼朋喚友,隔三差五,推杯換盞,不醉不歸,苦中作樂,樂也在其中。
而聚會的主題也不單局限飲酒作樂。那時,他們的飲酒更像是一個文化交往儀式:飲酒與吟詩,這兩檔子事同時進行。吟飲二字,皆為相近讀音Yin。情形正如是:一邊喝進,一邊唱出,飲促吟、吟助飲,交替來往,循環(huán)反復(fù)。
讓人迷醉顛狂的酒究竟好在那里?質(zhì)疑責(zé)備正在其中。明知喝了會醉,醉了會吐,明知喝酒是在自找難受,仍還是今兒醉了,來日照喝不誤。怪之乎?實不怪也。這就猶如一日三餐,若少了哪怕一頓都不對。猶如你身邊的親友知己,惟有始終地和你保持著、重復(fù)著同樣的面孔和同樣的話題,你才覺得滿意順心,否則必悵然若失。更不必說什么:如生命,皆道是終歸有一死,但還須仔細小心活好每一天。
是一場人文薈萃的典禮:辭賦書畫、酒劍歌舞,既為形式亦為內(nèi)容,門類齊全之中,惟酒最不可或缺。好人與好友、好文與好酒,吾詩吾酒、吾肝吾膽———
一個命題從開始就提了出來:喝,還是不喝?怎么喝?放開喝,還是意思意思?隨便隨你?都顯得那么事關(guān)重大。這是當然,因為舉杯對飲中,是詩文,是情義。心緒的坦陳,友愛的敬贈,神韻的交流,這當中若無酒,什么都會蒼白乏力無從談起。
哦,我們那些開先河的大師先賢們,何以這般氣血賁張神采飛揚而豪吟狂飲不罷?他們豈是酒囊飯袋只圖一時之快?原來,他們追尋到了蓬勃精彩人生之真諦,或叫做順應(yīng)天意的本色本真的活法。心底的如此交待,與肩頭的如此應(yīng)承,猶如命中之命不可違背。生命生活是唯一可寶貴的,難道不值得為之狂喜而狂歡?什么俗世煩惱不能為之拋卻一邊?
今天,當我們談?wù)撈疬@些,還有多少人能夠理解,東坡之人生與詩文成就,一個酒緣何其深長。能喝善飲也就罷了,他竟至還會自己想辦法釀酒,這樣一個大文人兼大酒家,誰說不是世間難覓其二。只有在他那里,有酒而歡樂,無酒而困頓,兩相體悟,酒與生命斯時斯地難解難分,真?zhèn)€是親熱多多而冷落少少。
所以,古時飲酒有壇、碗,而今飲酒為杯、盞。實質(zhì)在酒的含金量:古時之酒,詩詞文章浸潤其中。凡此種種,于今相比已有天壤之別了。今日的酒會與詩文早就毫不相干,充斥漫延席間,多是東拉西扯的坊間聽聞、無聊話題及應(yīng)酬之語,乃至自以為諧謔風(fēng)流的黑黃小段。酒,顯得百無聊賴尊貴全無。我此言或許重了:酒與詩文那款相得益彰的品味,隨酒而在的那一份斯文情致與優(yōu)雅禮數(shù),已屬古典。
二
在世俗那里無酒不成宴,在高雅那里無酒不成詩。開壇即平等不看人下菜的酒,下肚便親切教人心暖的酒,在北宋前很早就受人們尤其是文化人青睞,是人所始料不及的。實乃是人生一大幸事,酒為詩生,詩為酒出,又一下子黯淡了多少無有書生文人、不見琴棋書畫的宴會酒局,是那個時候可作談資、可予紛紛效仿復(fù)制的場景時尚。
在蘇軾來說,與前朝李白大同小異,均系浪漫主義豪放派。李白的浪漫主義豪放與酒關(guān)系甚密,蘇東坡的浪漫主義豪放沒酒也更不可思議。
而這酒,并不是為喝而喝;這詩,也不是為作而作。筆端,紙上,口中,求的是一個真性情、高興致。前提是必須有酒,有多而不爛的愛酒者;慶幸是,酒要多多源源不斷。一如紙張,一如筆墨,一如腹中詩文,豈會告罄,哪能江郎才盡。這一物質(zhì)和這一精神,給你充足準備齊全豐盛,供你無盡享用可至無窮大。
那這不就好了么?對于東坡,這實在是一種大好特好。歡娛飲吟激情四射,奇思妙想高潮迭起,而橫掃胸中塊壘,直抵大美大快之大境,人間險惡悲苦,此時何足道哉?古人已將此一心態(tài)情操狀況準確概括:“朝聞道,夕死可矣”。
北宋年間的他,如此這般地走來:是一個騎著小毛驢,懷揣酒葫蘆的東坡;一個搖槳把櫓,沒事兒放舟取樂的東坡;一個披蓑垂桿,念想著今晚小烹小酌的東坡;一個在自家小院或鄰里檐下?lián)u動蒲扇,聊著大天大笑頻起的東坡……沒錯兒,那不是騎高頭大馬八面威風(fēng),懷抱芴板躬身朝堂,著官服、講官話、作官事的東坡;親近于市井鄉(xiāng)里民間,煙火全識、五谷俱親,江河日月成兄弟,山石花木為朋友,我們遠遠仰見到,他是這樣而不是那樣,行走度步于北宋后期的那片天地間。
我這番信手拈來的筆墨速寫,是遂我個人一種情愿。他無拘無束自得其樂,是這樣一位老叟,流浪漢,垂釣翁,酒鬼,或頑童,漁夫,驢友,吃客;使我羨慕的是,他回歸了生命與自然共鳴的極樂狀態(tài),如驕子似寵兒,享天倫盡如意,而再不用回到那個職位、那個官場,不用老是看那些人臉色,聽那些人說三道四,受那些氣,添那些堵,而不痛快、不開心。
飲者東坡,喜遇北宋的酒,一見如故,幸之幸甚。酒來作伴,詩來助興,靈魂放逐,神情陶醉。酒樽復(fù)又斟滿,昂首揚袖邀請時,就仿佛,歷史天空繁星薈萃,紛紛酬唱喝彩!
李白在大唐“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亮何許人?乃是好酒友。李白好酒量,口吻氣勢顯示他詩意酒興,已臨佳境。
蘇軾在北宋再舉杯:“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天問一出,酒過半酣。莫說蘇公他酒量一般,文思出奇足見酒功非凡。
想想古時多少詩詞大家,在不同的時空,都端著杯子,杯中斟滿,仰望天上明月,如李白、蘇軾般,一邀一問,不似神仙而勝似神仙。
人把酒,酒對月,而產(chǎn)生“酒月詩”。酒,月,詩,一場晚宴上的三重奏,對著這個人與他的親友。他賞月,他飲酒,他賦詩。這樣,酒是他的,詩是他的,月亮也是他的,此刻美妙生命才真正屬于他。
我覺得,李白《將進酒》“與爾共銷萬古愁”收官之句,巨椽落處不在唐而在宋。人世有“萬古愁”,此愁何時何人可以銷得?唐朝哪能算完,須到宋朝方算是有一個交待,而且集中到了一個人頭上,這便是蘇東坡。若論唐詩宋詞承傳而比肩之脈絡(luò)核心,狹義也好、廣義也好,可濃縮再濃縮于區(qū)區(qū)一酒字,當不是什么妄說。
酒至北宋,似乎已然進入一個大角色,而亮相出沒于江湖朝野大舞臺?!端疂G傳》通篇有例:智取生辰綱謀財不害命,拍案叫絕處,酒來畫龍點睛;宋江激情題“反詩”,首推造反領(lǐng)袖,功不可沒為酒;武松打虎無備而豪飲,考量武功,在大蟲更在好酒;醉打蔣門神有備而豪飲,前后完美呼應(yīng),一場場大酒,醉耶醒耶?豪情悲歌直指宋朝最缺失的正義與踐行正義的壯士好漢;還有徽宗招安遣使,不管真誠偽善,拿酒行禮;了結(jié)宋江李逵性命,無論手辣心黑,捉酒代刀。
這么說,酒深度介入了劫富、除暴、復(fù)仇、謀害之種種行為勾當。無辜的酒,轉(zhuǎn)瞬間變成義士、豪俠或刺客、殺手。善與惡、獎與罰,酒亦有了干系。酒是什么呢?答曰:酒,乃五谷之精,乙醇兌水,時間化物,人欲所求。僅看功效可知,酒很俠義,可借你一副平素不見的膽子;酒很高妙,可催發(fā)才思妙意;酒的第一特性還是潤氣活絡(luò),滋養(yǎng)你、溫暖你;酒的厲害之處不由分說:誘惑你、進入你、搖撼你、征服你。
我們也會想到,相比較,《三國演義》中的酒也著實厲害。煮酒論英雄、溫酒斬華雄一刻,敵我高峰交杯、猛將生死對決,孟德、玄德飲了,云長滴酒未沾,飲與未飲間顯示個中緣法。后來孟德以王侯禮厚葬云長,敵耶友耶?大忠義下,恩仇煙消云散。如此這些典故添油加醋也好,寫實夸張也罷,說白了就一句話:酒是一個好東西。
一部《紅樓夢》告知世人,燙酒一壺,猜拳行令,酒回歸詩文娛樂,回歸養(yǎng)生健康。讓我們懂得,國粹般的酒,有國粹之喝法:須熱著喝,須熱熱鬧鬧說笑帶著學(xué)問情趣喝。否則那就是為喝酒而喝,無趣粗俗,易醉傷身,與群體飲鴆無異。
看來,北宋的酒文化里,人性或政治的爭斗打殺氣味兒較重,而贊頌舒張生命尊嚴善美的詩文藝術(shù)含量更見突出。
酒顯然青睞了后者,它助推舞文弄墨的士子書生們一同發(fā)酵和釋放著。我們似乎看到了一個到處都有酒的影子酒氣飄香的國度,其奢華富足反映出,國民眾生的勤勞、智慧和激情在空前施展迸發(fā)。也許中國早就該這樣,一個藝術(shù)的高潮在掀起,一個文化的高峰到來了。
的確,這一切不是當時而是許久后人們才認識到的:那個時代傳遞引領(lǐng)中國精神文化大纛的,惟唐宋八大家東坡他們。
北宋保持清醒而不可能醉的酒,是那一開國無量級的“杯酒釋兵權(quán)”的太祖酒。不妙的是,這杯深含寓意的酒一端,大宋的軍備武功麻煩了。揚文抑武的國策令本朝儼然成了外部“全無敵人”的國度,沒有樹敵,不能對敵,不敢抗敵,終眼看契丹、遼金、西夏、蒙元強盛起來,直至徽宗、欽宗二帝被俘,不是一個而是兩個皇帝被五花大綁押回敵國監(jiān)牢,人都說這叫一個什么國家,它有一個怎樣的國防與軍隊?
三
那么,敵人在哪里呢?既然外面無敵人,敵人就在自身。朝廷的敵人就是朝廷自己。這就是大宋朝的一個硬傷,或叫做標志性怪誕邏輯———富國強兵的舉措再好,奮起抗戰(zhàn)的決心再強,總會有更強大的對手等著你、破壞你、瓦解你。北宋改革派與保守派水火不容,南宋主戰(zhàn)派與主和派你死我活,兩朝忠奸善惡,呈現(xiàn)一脈相承的面孔和味道。北宋南宋,如此而衰敗崩潰加劇,誰不為之扼腕悲摧。
說到這兒,人會和我一樣有些想不通。堂堂大宋,經(jīng)濟那么好,文化那么高,人才那么濟濟,王道那么森森,偏好像舉國都在犯糊涂,聰明反被聰明誤,愚蠢正好遇愚蠢。后來的人們,還要怪責(zé)那位熱衷繪畫寫字的徽宗趙佶,說你字寫那么好有什么用,說你那個“瘦金體”咋就姓金不姓宋?顯然,話有無知,就算粗言陋語,聽一聽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
他們———我只能這樣泛指:攻打西夏不贏,三次征遼有敗無勝,滿朝文武到頭來無能興利除弊,更何談挽狂瀾于即倒。他們好像干什么都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可是翻轉(zhuǎn)臉來整治東坡卻一絕。可知,那時的“文人相輕”一語,專指朝廷職場。盡皆進士翰林的高級圈子,其實一樣什么樣的鳥都有。到頭來,文化人整文化人更要命,小文化人整大文化人最陰毒。
一切不是空穴來風(fēng)了無先兆。帝國大廈將傾的危機危險,蘇東坡感到了,王安石、司馬光也感到了,仁宗皇帝特別是神宗皇帝也感到了(富國強兵的全面改革大刀闊斧,但卻有欠穩(wěn)妥又操之過急。朝廷黨爭分裂由之陡然激化,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蘇東坡首先成為犧牲品。不久王安石、司馬光等一系列朝臣官員都成為犧牲品,到最后,連同整個國家盡成為最大犧牲品)。
弟弟蘇轍也感到了。1061年,二十三歲的他秉筆誹謗了仁宗皇帝。這么年輕,何能以小小文筆夠得到高不可及的朝廷皇帝?皆因他才華橫溢十九歲進士及第,是年已有建言資格。像這樣直接能給皇帝批評提建議的機制形式,已有“咨政議員”的意思了。這件事本會毀掉子由弟,他憂心忡忡言辭犀利指責(zé)皇帝昏庸荒淫、失政誤國等幾大宗罪名,均系道聽途說(仁宗趙禎在位四十年整,確為賢明有為之君,后有評價“宋之英主無出仁宗”)。虧得司馬光秉公護賢,有他解圍,仁宗寬仁,放過一馬。弟闖下大禍轉(zhuǎn)危為安弟真幸運也!
子由為官處世的情操氣節(jié)令人為之驕傲。與大哥大起大落不同,他仕途相對平穩(wěn)官至副宰相,三蘇家族運勢的依賴托靠與發(fā)揚光大全靠他。
這就是可愛的北宋。少年時砸缸救人的司馬光,長大后宅心仁厚美德依舊,鐵肩擔(dān)道義愈發(fā)一以貫之。他又撞到了一個一不小心的孩子和一只更加堅固的缸。馬上也意識到了,這回非砸不可要開罪的,是皇權(quán)臉面以及那個無事都要生非的官僚群體,子由處境好生危險。司馬光好樣兒的,但假若龍顏大怒而好壞不聽,反將司馬光如司馬遷般施以惡刑咋辦?漢武帝這樣干了,宋仁宗有什么不敢?放眼觀之,北宋那一刻的統(tǒng)治集團,甚是淡定寬容而不乏懷柔之情。我國的歷史教科書,應(yīng)有這樣一筆非同小可的記述,北宋君臣此回救下的非兄弟蘇轍一人,而是唐宋八大家之蘇氏父子三人。
大宋對文人和文化的重視尊重,可選這樣一例為表:科舉取士整個宋朝約十一萬人,皆數(shù)倍于唐、元、明、清各朝。選才用才、惜才愛才,讀書磨礪本領(lǐng)以求成材蔚然成風(fēng)。甚至皇帝皇后,也可成為詩書畫藝的徒子粉絲。據(jù)說,有一回神宗皇帝讀到“借問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一段,一絲絕對稀有的君臣心靈脈動,被詩詞完美而精致地傳遞捕捉。君王潸然淚下,一時情急欲寬放東坡,結(jié)果卻不能。擺在東坡面前的阻力像天一樣大,王也無計可施難以回天。這就是可悲的北宋。
我們可以這么說,僅司馬光一人就可令北宋閃閃發(fā)光(何以成就他和太史公司馬遷同筑中華史學(xué)雙峰?這是一個中國式的迷。他們讓后世的人們都成為學(xué)生。就是說在這方面,至少當今還沒有誰能以老師自稱),且不說還有蘇東坡。2000年法國《世界報》評選一千年來十二位世界杰出人物,蘇東坡是唯一入選的中國古人。評選出的代表者被冠名作“千古英雄”,足以見,東坡這顆巨星在這個世界光芒何其耀目。
論說起兄弟情義,蘇軾蘇轍哥倆當屬楷模。官場的極端虛偽冷漠,壓擠出對于真誠親情摯愛的呼喚推崇。北宋社會,指定特別珍視和彪炳兄弟人倫之義。又如《水滸傳》,滿是哥哥長哥哥短的熱言語,讀來也不會覺得造作,反會怦然心動:這不是后來世人那種見面熟的稱兄道弟,不,它是那種掏心窩子的血氣指認,直通那個“士為知己者死”、“做兄弟甘愿兩肋插刀”。
教天下弟兄連同姊妹們動容的“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之長嘆,與“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之贊美,感天動地,無以復(fù)加,屬狂歡版的“美酒加真情”。題記明白有注:“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
人說,“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樣的句子,用于描述男女相思恩愛較為形象和貼切。而它也能夠用在衣胞兄弟間,可以那樣地生動唯美,僅有東坡他們筆下可得。
情深義重,他這兄長當?shù)煤?;抱真懷癡,他這酒喝的不多不少恰到好處。酒熱了嗎?心美了嗎?只知道,他這大酒仙當之無愧。酒一壺,詩叢生;無有酒,寫不出;或?qū)懗隽?,感覺遠不是那么回事兒。
應(yīng)承與擔(dān)當,如生命品格之樹木,綻開著“志”與“情”的紅花綠葉。志與情,在蘇東坡那里百折而不撓,燦然而怒放。正乃大脊梁才可受領(lǐng)的大應(yīng)承、大擔(dān)當,達到了“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當然還會有“富貴不能淫”(他也任過翰林學(xué)士,官至兵部尚書、禮部尚書),但這個實在與他沒緣。他一生的應(yīng)承與擔(dān)當,不在位高權(quán)重的官職,也無榮華富貴的錦衣玉食,沒有順風(fēng)順水的左右逢源。多得是:受誣被辱的叫苦不迭,家徒四壁的告貸無門,貧病交加的窮酸窘迫,死亡逼近的惶恐怵惕,災(zāi)禍臨頭的絕望心死。
孤獨清冷,顛沛流離,危艱凄苦,名奪泰斗的盛譽之下,他生活情形真實的另一面,還有勢單力薄苦苦支撐的不堪一擊。
1071年朝野圍繞變法黨爭初起,他無奈而痛楚,自請離朝置京官不做,時正值盛年作急流勇退; 1079年“烏臺詩案”發(fā),他終未能躲禍。逮捕和審判,官司和牢獄,幸免后謫貶黃州;1094年四月,五十九歲的他以“譏斥先朝”罪名復(fù)受貶謫,八月又貶放惠州;三年后即1097年再次謫居儋州,1099年,他以六十四歲花甲之年又被逐出儋耳官舍,于城郊污地之側(cè)“急筑泥屋”困居,此時離他去世已不到兩年。
當權(quán)政敵們的構(gòu)陷打擊,數(shù)十年里變本加厲愈演愈烈,東坡先生奉陪到底了,鐵骨錚錚的應(yīng)承與擔(dān)當也達到極限了。
反過來,他這一生,報以人世的卻是莫大的貢獻,這甚至可以稱之為是一種偉岸崇高的施舍與安慰體諒。他不用申訴辯白。我們也不必自欺欺人地空言,人類卑劣邪惡的靈魂早已被囚禁和宣判。事實就是這樣,對冤案的平反和對冤屈的洗刷,蘇東坡生前并沒有完全得到,奸臣賊子們并未得到相應(yīng)的或起碼的追究與懲辦。是的,這已經(jīng)不需要,因為時間將做到一切———如此之說,可見又是多么無奈。
“釀酒試驗者”與“飲酒成癖者”,合二為一即東坡。喜愛酒、貪戀酒,又敬重酒、崇拜酒,大人性之上的大人格文品,就這樣在醉臥長吟中保持獨醒。
因此我們就可以說,多虧世間還有酒。酒不會欺騙和背叛。酒,以一貫的綿長醇厚,把人間不能給的另一份同情理解給了他。偉大的詩人必然配有偉大的酒,而酒與詩文,是他生命的傳世珍寶和靈魂的永恒祭品。面對東坡,酒這“活化石”(且用考古術(shù)語)后世該當為之頂禮、為之吟頌而跪拜。
同代文友黃庭堅對蘇東坡極以概括之為:“真神仙中人!”我想,若我這里再補充些個怕也錯不了吧:他是位好哥哥;助危義士,扶貧模范;流放江湖懸壺濟世的老中醫(yī);酒肆知己兼庖廚能匠;帝后心中明星,朝野政敵眼中釘;以詩文取禍第一人;唐宋八大家團隊首席;一貶再貶三貶的悲情英雄;絕望而決然的自殺未遂者;命大福大造化大之尊者;窮困而永未潦倒的精神富翁;不合時宜依然鮮衣怒馬的帶劍書生;真君子,好丈夫;風(fēng)流高雅的酒肉朋友,不拘小節(jié)的哥們兒弟兄;命里犯小人的人,或:小人之夙敵……一己之言,諸君見笑也。
———選自《中國作家》201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