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凡
在一個漫長的暑假過后,一個親戚領著六歲的我,從外婆家返回到爸媽身邊。媽媽讀完博士回到大學工作,而我也將進入小學,不再是幼兒園的小孩子了。為此我們搬了新家,而在此之前我還從未見過新家的樣子。新家在一個公園似的地方,綠色的三輪車咿呀轉響,荷花遠遠送來清香,道路兩旁種植著各種樹木,陽光熱烈,蜂蝶飛舞。
那是一棟包著暖黃色土皮的小樓,斑駁褪色,色塊模糊,青苔和潮濕的痕跡順著它的腳跟往上爬,紅褐色的水管光禿禿裸露在外邊。臺階是石頭砌的,透出涼意,邊緣有磕出的小口,好像是我新長出的牙齒。潮濕、塵土和老人一樣的氣息,在陰暗窄小的樓道發(fā)酵。爬到三樓,我算是到家了。
一個不算大的家,但卻整潔干凈,有新家具獨特的味道。爸媽領我到屬于我自己的房間,一個明亮而舒適的房間。木頭桌子、木頭床、木頭書柜、木頭箱,木頭上似乎還有年輪的淺淺痕跡,暖橘色的房間,溫暖的木頭。鑲著綠色窗框的玻璃窗推開著,隔著窗紗透進跳躍陽光和滿目的郁郁蔥蔥,鳥鳴、蟲鳴、蛙鳴,一股腦涌進來,生機倒映在光滑的粉白瓷磚,在房間靜靜流淌。這就是我的新家了!
新家樓前有棵歪脖子桃樹,已經老得不行了,黑乎乎干枯枯,枝干上沒有一朵花也沒有一片葉,只有樹腳旁的地縫里結出幾片寂寞的青苔,我對它不屑一顧。
最開始引起我喜愛的,是對面人家門口的一株桂花樹。大約是因為它足夠的矮,身高正與我吻合,不用踮腳也能夠到。若是不開花的時節(jié),我對它半點興趣也無,不過是單調地長一樹帶著鋸齒的葉;可若是開了花,那香氣就引得我蜜蜂一樣圍著它轉悠。這棵樹很吝嗇,每次只開一點兒花,藏在枝葉中間,但花香浮動,隔著距離也若隱若現(xiàn)往人鼻子里鉆。那是些珠玉可愛的小白花,它們一簇一簇地聚集在一起,玉米粒一樣飽滿圓潤。它們很脆弱,往往一碰就散了,飄飄灑灑落了一地。它是我過家家的“好食材”,所以我不遺余力地在這棵樹上尋找著那些白色小花,摘下放到我的“鍋”中“煮”成一道“美味佳肴”。對面人家住著一位老頭子,我若當著他的面摘花,必然受到他大聲呵斥,因而這一過程又充滿了驚險刺激,讓我更加樂此不疲。
可是沒過多久,那顆桂花樹便不見了蹤影,只在地上留下一個光禿禿的疤痕;再過了幾天,連疤痕也不見了,那一小塊地填上了水泥磚。
上了小學,學校不過離家五分鐘的路程,然而我卻遲遲不肯歸家。那時,學校的池塘邊種了好幾棵水葡萄樹,樹下是一長排石桌。每到放學,我就會趴到那涼絲絲的石桌上,攤開我的作業(yè)本,執(zhí)筆寫下數(shù)個春秋。夏天到的時候,那一長排水葡萄樹就開滿了花。那是一種淡綠色的花,一絲一絲,一團一團,毛茸茸的,有點像放大版的蒲公英,非常漂亮可愛。夏天的風一吹,頓時落英繽紛,如落一場花雨。我的作業(yè)本上就鋪了一層水葡萄花,這時我就小心翼翼吹掉它們,看著它們悉悉索索落滿一地,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清甜的香氣,我狠狠地嗅幾口,整個人都神清氣爽起來。我留戀著這些水葡萄樹的陪伴,久久不肯離去,往往要等到爸媽到學校來尋我,才慌慌張張收起作業(yè)本,不舍地離去。
和童年分不開的,還有我家池塘邊的蝴蝶樹。那池塘里沒有魚也沒有蝦,只有成百上千的水蜘蛛在水中悠然地游動。它們大概游的是蛙泳吧,前兩只腳用力一劃,后兩只腳用力一蹬,便一下子竄出去好遠,在水面上畫出一道又一道閃閃的銀紋。如此你便可知,當成百上千的水蜘蛛在水中游動那大概是一個怎樣的場景了,日光照耀,半畝方塘中銀粼閃動,該是怎樣的動人心魄啊。至于蝴蝶樹下,則是我和伙伴們的嬉戲的樂園。盛夏烈日炎炎,大地被蒸騰得頭暈眼花,高大的蝴蝶樹下則是一個清涼的好去處。而到了冬天就更是有趣了,冬天花開,是瑰麗的玫紅色,一朵一朵,一樹一樹,開得耀眼熾烈,像是要點亮整個冬天。此時我們便到樹下,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將花瓣一片一片摘去,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花蕊,伸出舌頭在上面輕輕舔一下,便覺舌尖有甜絲絲地味道滑過,因而樂此不疲。而那些花瓣呢,則收集到一處,往空中奮力一撒,那花瓣便紛紛揚揚落下,像一只只振翅的蝴蝶,我們便在這落花中仰起頭,眼中盛滿興奮之情。起先,我并不知道這樹的名字,便問其中一個伙伴,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是蝴蝶樹!”我抬頭一看,那紫紅色的花嬌艷欲滴,柔嫩的花瓣在風中輕顫,果真像蝴蝶振翅欲飛;再看那葉子,形狀如兩個半圓拼接在一處,和美術老師教我們畫的簡筆蝴蝶一模一樣,果真是蝴蝶樹?。?/p>
那時爸爸上班總是早出晚歸,難得時間陪我。有一年他眼睛做手術在家休養(yǎng),才真正有空陪陪我。晚上出門散步,走過那條都是蝴蝶樹地小路,我纏著爸爸要他給我講故事,爸爸有一個似乎永遠不會完結的“狐貍的故事”,森林里的狐貍、兔子、老虎、狼都是那么快樂。不知道那些蝴蝶樹,偷聽了多少森林的故事。
直到上了初中我才知道,這樹并不叫蝴蝶樹。那天老師在投影上展示了幾種植物,我一眼便認出了那熟悉的樹,便當著全班人的面兒大叫了聲:“是蝴蝶樹!”生物老師吃驚地看了我一眼,說:“這是羊蹄甲?!蔽液軋?zhí)著地搖搖頭反駁道:“老師,你搞錯了,是蝴蝶樹。你看,它的樹葉像一只蝴蝶!”老師笑了:“難道它的葉子就不像羊蹄了嗎?”我定睛一看,果然也像是羊蹄,不禁沮喪非常。
時光轉啊轉,新家變成了舊家,那些周圍的樹木不時就要少掉一兩棵。門口那棵苦楝樹被伐倒時,我悲傷欲泣。過去只是聽人說起過它的姓名,一直以為它叫“苦戀樹”,每次樹上開出一串串淡紫色小花我總覺得是那么的浪漫;而且因為那樹高大筆直,總覺得它是那么凜然不可侵犯。伐木工人想盡辦法鋸了它兩天,最終只留下一個破木樁。其他的樹是怎樣消失的我已經沒有印象了,大概因為它們不曾有這么靚麗的花。
舊家變成了老家,我們終于又搬了家。這個新家在高樓林立的城市中心,它很寬敞,從落地的窗戶看有很大的天空。我的新房間里,沙發(fā)柔軟,裝修精致,但是不再是那些溫暖的木頭。
不知道過了幾個春天,我又回到老房子,周圍好像變了個樣。那棵苦楝樹被伐倒的地方修了一片停車場。母校那些水葡萄樹的地方早已修建起一幢沖天的現(xiàn)代化教學樓,就連池塘也填上了土,圍起藍色的工程擋板,等待著施工。我家池塘旁邊的那片樹至今還在,但是已經是羊蹄甲而不再是蝴蝶樹了。
只有樓前那顆歪脖子樹還是老樣子。孱弱而堅定地立在那里。而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棵常年病殃殃的歪脖子桃樹居然開花了!那桃花就只有幾朵,輕輕綴在枝頭,連樹葉都稀少,顏色似乎也都是營養(yǎng)不良的淡粉色。然而它很美,它的花鮮嫩、脆弱,在枝頭迎風點頭、顧盼多情,淡淡的桃花在遒勁干枯的黑樹枝上閃著露珠;它少葉,顯得單薄而弱不禁風,然而它的點點綠色確是那么倔強而頑強;它是病樹前頭春,是生命的力量蓬勃生長,孕育新芽。
抬頭仰望著這樹桃花,我知道了我長久的悵然為何。
時光、變化、流逝,我確信生命中有些東西失不復來,連記憶都岌岌可危。隨著這些凝結著過往的事物慢慢消逝,人的回憶還能承擔幾多春秋。慢慢的,我們都會忘記,忘記是不是曾有一顆桂花樹立在你的門前,忘記過去的時光都是如何走過。這是一種深深的恐懼,對過去的無法指認,讓我們變成無緣無故生長出來的人。我由此渴望一種永恒,一種永恒的留存。變化是一個漩渦,讓人失重,如果時間凝練成一幅永恒的畫卷,我們將不再失去。
同時,也不再獲得。原來,永恒的面目,是一個二維的平面,正如蒙娜麗莎的微笑不會多揚起一分,也不會多垂下去一分,永恒意味著定格。所以,變化與流逝又似乎是必然存在著的,它們意味著生命力量的涌動,意味著無限可能的延申,意味著希望的破土而出。
在時間的世界里,失去與獲得共用同一個姓名。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