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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師大懷人憶往

2020-06-09 14:44甘建華
西部散文選刊 2020年5期
關鍵詞:老羅青海燕子

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青海師范學院(1984年更名青海師范大學)校園里的波斯菊開得可真歡啊!秋天的陽光下,白色、黃色、紫色、粉紅色、深紅色,各色花朵多姿多彩,輕盈艷麗,繁茂絢爛,一畦畦的頗有野生情趣。走在花中的青春少女,自有一種格外的美麗,成為后來大學生活最好的回憶,并進入我的筆下寫作凌須斌的這篇文章。借用北宋范仲淹《岳陽樓記》尾句贊一個:“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屈指數(shù)來,“故園三十二年前”。1982年國慶節(jié),我剛入校不久,歷史系81級王定邦(現(xiàn)任青海省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長)牽頭組織,全校來自冷湖油田的職工子弟聚會,忽拉拉到了二十幾號人。不用說都是兄弟姐妹,大家親切得不得了,興奮得不得了,唱啊,跳啊,笑啊,鬧啊,真是不亦樂乎。內中有一位個子高高大大,眼睛笑咪咪的男生,自我介紹“中文系80級凌須斌,江蘇鎮(zhèn)江人”,又能說,又能唱,又能吃,又能喝,話語詼諧,反應機敏,氣場特別強大,不但男生喜歡,女生更加愛慕,成了聚會的中心人物。

王定邦向大家伙兒介紹說,今年暑假,凌須斌曾有一個轟動高原大學生的壯舉。7月12日早晨,熬夜看完第12屆世界杯足球賽,他和同班同學李建海,揮手作別西寧古城的云彩,開始了騎車長途漫游的征程。一路上,過甘肅,穿陜西,越河南,二十幾天跑了3000多公里,到了齊魯大地的泰山腳下??上菚r候打電話不方便,更沒有手機隨時通報、電腦即時微博,所有的影響都是后來聽說的。但無論如何,他們都堪稱當代第一撥驢友。我們想象著那樣的漫漫長途,兩個大學生騎車東行的風光,與舊時唐僧西天取經大有不同,真是羨慕得不得了。

這就是我和須斌的第一次見面,也是我們終生友誼的開始。從那以后,我們幾乎無日不見,每天中、晚餐端著飯盆,坐在校園隨便哪個角落,聽他侃大山、講笑話,一頓淡出鳥來的飯食,居然吃得有滋有味。我這個地理系學生,僅有的一點中國古典文學知識和外國文學概論常識,也是先從他和中文系其他學長那兒知道一鱗半爪,再到圖書館或新華書店找書苦讀。譬如,他們說“要了解西方現(xiàn)代文學,絕對繞不過威廉???思{(WilliamFaulkner)”,我就趕快去讀《??思{中短篇小說集》,那些突然而來的漂亮句式和華麗詞語,讓我遭遇了心中的一個夢和一團火。又說“歐麗雅娜·法拉奇(OrianaFallaci)是20世紀最著名的新聞工作者、戰(zhàn)地記者和小說家之一”,我就趕快去讀《風云人物采訪記》,不但買了簡譯本,并且買了全譯本。再說“臺灣有個龍應臺,以熱烈似火、犀利如鋒的雜文,同她生活的那個丑陋世界短兵相接,她是你們湖南衡陽人”,于是“龍應臺旋風”從臺島刮到了萬里以外的高原學子心中。

那時有一首廣為人知的順口溜:“青海好,青海好,青海山上不長草,風吹石頭跑?!?984年春天,古城西寧開始在南北兩山植樹造林。30年后的今夏,重走高原之路,面對湟水沿岸撲面而來的青翠,我指點著北禪寺的某棵樹木,猜測著是否為我當年所栽。其時還有另外一件大事,就是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清除精神污染的口號,時強時弱地叫嚷著。學校雖然沒有開大會,但是各個班級傳達了上面的文件,說是大學生今后往外投稿,要到系里蓋章才行。我壓根兒沒理這個茬,想寫就寫,該發(fā)就發(fā),過后也從來沒有誰找過麻煩。有一天,在西川河造林間隙,大家圍坐一起吃中飯,須斌端著飯盆竄到我們班,告訴我他們系有膽小的學生真的去找辦公室蓋章,把我們樂得笑岔了氣。

須斌在他們班學習成績優(yōu)秀,性格活潑可愛,深得老師和同學們的喜歡。畢業(yè)分配時,他私下底跟我說:“以后要想干一番事業(yè),得有一個大企業(yè)支撐。我們是油田職工子弟,在西寧也沒有什么人脈,青海這個地方又比較排外,還是回油田穩(wěn)妥些?!彼瓦@樣踏上了西去的路程,到了離西寧1200公里的花土溝鎮(zhèn),成了青海油田西部職工子弟學校的一名高中語文教師,我的弟弟妹妹后來都成了他的學生。

須斌離開校園后,我在湟水河畔苦熬著青春歲月,羅高河成了我的帶頭大哥。我們繼續(xù)辦文學社、廣播站、學生會、師大報,各種社團活動接二連三,讓我從不同的方面接受鍛煉,學到了書本以外的許多知識。我與須斌通信不斷,彼此交換兩地信息,互相砥礪,以期將來。其間發(fā)生了一件事情,讓我至今難以忘懷。

80年代中期掀起了一股“沈從文熱”,《邊城》《長河》成為我們頂禮膜拜的文學作品。學校圖書館有一套五卷本《沈從文選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5月一版一印,印數(shù)15000冊。第一卷散文,1.75元;第二、三卷短篇小說,各1.80元、1.90元;第四卷中篇小說,2.10元;第五卷文論,1.60元,合計9.15元。我看過后,非常喜歡,先是到西寧市各書店尋購,無功而返,寫信到出版社郵購,說是早已售磬。圖書館規(guī)定,學生每次只能借3本書,還后再借,借期最多3個月。我先借了前3本,幾天后,再拿一個同學的借書證借來后兩本。半年后,圖書館一再催我還書,我謊說書丟了,被告知必須課以5倍罰金。當時學校給我們生活補助費每月20多元,家里每個月再給20元,剛夠開銷,現(xiàn)在要我一個窮學生一下子拿出45.75元,困難可想而知。為了償還這筆巨債,我整整吃了一個月的豆腐乳和四川榨菜。罰款總算繳了,我也因營養(yǎng)不良而昏倒,看病和補充營養(yǎng)又花了20多元。當我把這事告訴須斌后,他馬上給我寄來50元錢,拿著匯款單的那一刻,我的淚水溢滿了眼眶。我后來能成為一個寫作者,與《沈從文選集》對我的影響不無關系。我們老甘家2013年榮膺全國首屆“書香之家”的藏書經歷,也可以說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將近30年了,我們無數(shù)次見面小聚,電話、郵件、微信不斷,但兩人從來沒有提及過這件事,也許須斌壓根兒就不記得了。

1986年夏天,我也畢業(yè)了,謝絕羅高河再三叫我留在學校團委的要求,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前往柴達木盆地的道路,與須斌在昆侖山下、尕斯湖畔勝利會師。幾年后,我們共同推動了青海油田的文學大潮,培養(yǎng)了一大批作者,其中二三十人加入了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和中國石油作家協(xié)會,還有好幾個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當我們相繼離開那兒,分別調到湖南和海南后,關于我們的傳說迄今依然被人們津津樂道。

老羅,老羅,魂兮歸來

1989年冬天的最后日子里,煩惱與我結下了幾樁緣份。按理說,26歲這年男人都該轉運,可憑什么就該我減去10斤體重呢?你不要那么傲岸嘛!我的朋友老羅曾經這樣說我。難道這一切真的是因了傲岸?我現(xiàn)在想問問老羅。然而老羅竟撒手去了,我到哪兒去找比他更好的朋友呢?

那時候,青海師范大學跟現(xiàn)在一樣,地處西寧市西郊楊家寨。那兒有一座虎臺,其實是一座覆斗形土臺,臺高大約30米,周長三四百米,傳說是南涼王朝第三代君王溽檀于公元402年,用其太子“虎”的名字命名修建的閱兵臺,曾在臺下陳兵十萬炫耀武力。我和老羅兩人坐在虎臺上猴子望月似的看日落月升,有過記不清的回數(shù)。其時,太陽白晃晃的,慢慢滑向西天,月亮呢一定幽幽地藍,從日月山那端升起。我和老羅竟看呆了。五月的風吹在樹木葳蕤的傍晚,河湟谷地的蒼涼雄奇盡入眼中,讓我們這些個大學生多情得不行。老羅便說:“一定要找個王馥荔那樣的老婆?!蔽艺f:“她妹子的!”于是相與大笑,緩緩步下虎臺來。后來老羅找的老婆姓符,我們這一屆政教系的,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兒,遠遠望去王馥荔似的。老羅有艷福。

同學與校友不是一碼子事,起碼表現(xiàn)在關系親疏上。我和老羅既是同學也是校友,整個兒一對鐵哥們,這讓許多人吃驚。老羅是中文系80級學生,下過鄉(xiāng)做過工,長我6歲。我學地理,低他兩屆,偏就行起文來了,以致于后來從事20年的媒體工作。老羅則在畢業(yè)留校后,一直從事共青團工作。

老羅個子高高的,長得很標致,但走路似乎有些塌腰,看他雄姿一現(xiàn),最好去籃球場。打籃球時,老羅常穿一件不那么白的白襯衣,下身是條灰筒褲,里面穿的不是藍球褲就是紅球褲,除此再無第三樣。他打籃球時三大步跨得好,遠距離投籃沒治,每當投進一個球,便贏得一陣喝彩,多是那些個情竇半開未開的女生。老羅一高興,又投中一個,眉飛色舞地向站在場外助威的我揮手示意。我不是女孩兒,我無動于衷,何況我排球比他打得好。比賽結束了,我們相擁著哼唱“大坂城的姑娘”去校門口,那里有許多的小販攤點。我吃大雪糕,他喝酸奶,吃完喝完,我們裝作漫不經意地看那些拿飯菜票換雪糕酸奶的女生,她們照例有些不好意思。那時青海師大的飯菜票僅次于人民幣,流通到了西寧市區(qū)中心的水井巷,可以兌換甜酒糟和釀皮子。男生的飯菜票不夠用,很多女生就用她們的飯菜票俘獲男生的心,想想多么純情啊!老羅畢業(yè)分配時,先頭中文系想留他,但拗不過學校團委書記趙美玉的堅執(zhí)。這個時候,我還得堅持兩年才能功德圓滿。老羅在團委分管宣傳工作,封了我一個校廣播站站長兼總編輯,記不得下沒下過文。每天無事時,老羅便叫我去他辦公室,教我怎么干這怎么干那。我虛心地聽著,心里一個勁兒的“他妹子的”。辦公室還有其他人,老羅侃侃而談。我要走了,老羅好親熱吶,送我到門口,還跟我握手。他的手勁很大,握得我生疼,我剛要叫出聲,他用眼色制止了,一迭聲地說:“沒事再來,沒事再來?!崩狭_有組織才能,這不是我夸他。他一會兒折騰出個演講賽,—會兒折騰出個文藝晚會,一會兒又折騰著春游踏青什么的,校園里平添了幾分朝氣幾分生氣。

學校學生會面臨改選,老羅向趙美玉書記建議讓我干主席,趙書記又報告校黨委副書記劉若筠。劉書記與我談過話后,向趙、羅說了三個字:“就是他!”老羅喜孜孜地拉我去校門口吃雪糕喝酸奶,我說:“你現(xiàn)在拿工資,我還是窮學生,你請我吧?!崩狭_說:“行!這次你欠我,回頭記得還。”待他付了錢,我告訴他這學生會主席我不干。老羅愣住了,試探著用手摸了摸我的頭,沒事,問我到底怎么了,我說:“去年全校‘12·9文藝晚會你還記得嗎?學生會主席上臺講話,本來講得蠻好的,但架不住幾個調皮學生起哄,結果大家跟著‘噓,弄得人家灰溜溜地下來了?!彼麊柕溃骸斑@事與你有什么關系?”我說:“心理上有了陰影,成了一個結,我可不愿意也被人家‘噓下臺,我還是做宣傳部長算了?!彼笳f右勸道:“別傲岸了,干吧!”我搖搖頭。后來我推薦了我們班一個姓崔的河南人,雖然當上了主席,但老羅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

回想起來,我那時干得最蠢的事情,并不是將校學生會主席讓給別人,而是將心里很喜歡,看得出她也很喜歡我的?;?,一并讓給老崔,雖然后一檔并沒有成事。那廝成天在我面前絮叨,說他是怎么怎么喜歡那個女生,沒有她的話,他就活不成了。我從小深受“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思想影響,又曉得自己早晚會回到南方城市,何況是別人先開的口,我如果再去爭搶,就顯得不厚道不夠朋友了不是?那天下晚自習,我叫住了那個女生,她喜孜孜地跟著我來到那棵丁香樹下,以為我終于要向她表白了。當我告訴她老崔喜歡她托我來向她轉達時,她一下子懵了,臉色迅即陰沉下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轉身就跑了,接下來一個學期都沒有跟我說話,不久就與外系的一個男生好上了。我是在那晚的事情發(fā)生30年后,重新回到青海高原,依然美麗的校花當著好幾個男同學的面嗔怪我這校草時,我才“驀然發(fā)覺/有些事是不可以讓人的/有些人是不可以忘記的”。

輪到我也快成佛了。那一日,我和老羅從城里坐9路車回校。車上人很多,很擠,我們兩人擠—個位子。前排坐著—個少婦,有一頭秀美迷人的長發(fā),看背影好像學校某個老師的內人,我們私下里叫她“西寧市花”,長相確實與臺灣影星胡因夢有得一拼。我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老羅,咱們出本書吧,青海師大校友文學作品選,怎么樣?”老羅想了一會兒,問:“能成嗎?”我說:“能成!能成!”老羅說:“這事我跟學校領導說說看吧?!鼻≈祵W校這年9月16日30周年校慶,領導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老羅便指定我主編,并成立了一個五人編委會,除了我倆,還有王宏偉、許榮生、樂鋼三個本校81屆畢業(yè)的老師,并叫上中文系83級張曉燕、洪琳協(xié)助。如今成了著名作家、學者的許多校友,諸如唐涓、趙宗福、金元浦、周寧等,當時很給我臉,紛紛拿來已在公開報刊發(fā)表的作品,再加上多方贊襄,《這里也是一片沃土》校慶前順利面世。書稿編定后,老羅又叫我寫了一篇四五千字的序言,發(fā)表在《青海日報》“江河源”文學副刊,題目就叫《一枝紅杏帶露開》。校長陳業(yè)恒教授親自設計封面并題寫書名,署了一個筆名“丙丁”。書印出來后,責任編輯卻成了一個無關的人,幾乎所有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我打電話問那個人,他說:“我也不知道呀!”

最后一次見老羅,是在1987年8月。我為青海石油報社長鄭崇德的公子填報高考志愿的事,從冷湖經敦煌沿著河西走廊翻過大坂山趕赴西寧,找到已經調到團省委的老羅幫忙。甫一見面,我們都激動得不行,竟然是一個西式擁抱。那段時間,西寧多雨,況且他又有了小孩,但他顧不了許多,坐上我們的車子,一邊回憶當年求學如何如何,某人又如何,學?,F(xiàn)今又如何,一邊漫游西寧的大街小巷。在虎臺,濛濛雨霧中,我們像當年一樣,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一聲“啊!”聲音驚飛了一只鳥兒。

沒有想到的是,這竟然成了我們的最后一晤。他還不到30歲,且又公認年輕有為,怎么就會突然心臟驟停呢?生活使我們過于煩惱,愛情使我們自結蛛網,命運使我們多有不測,權力使我們感到恐懼。不管怎樣,我也不相信老羅就這樣去了。茫茫人海中,朋友有許多,好朋友卻不多。我知道,從此不會再有誰與我同登西寧虎臺眺望日落月升了,即便有,又能怎樣?

一只燕子,倏地飛過去了

呆在冷湖的那些夏天,我常常翹首仰望天宇,企冀見到鳥類的身影,確切地說是燕子。鳥類的身影時可一見,燕子呢斷不會翔游在柴達木西部的空氣中,這就很使我悵然。

上個世紀80年代初,我們朗誦著王蒙《青春萬歲》的開篇詩句,走進湟水河畔的青海師范大學校園。大學四年是多么美好的時光,然而我確實沒有談過戀愛。說這話好像也不盡然,畢竟還是喜歡過別人,也被別人喜歡過,屬于朦朦朧朧、欲說還休的那種,譬如說燕子吧。

我與燕子的相識與分手,沒有高潮,沒有悲劇,甚至根本就沒有說穿過一個字,一切似乎再簡單不過。她是中文系學生,畢業(yè)后在西寧做了一家中學的語文教師。從她身上倒也看不出多少江南女子的味道,雖然她是那樣地文靜清秀,那樣地輕聲細語與你說話,那樣純情地向你微笑,甚至那樣地腹有詩書氣自華。至今我也疑惑,她怎么就能寫出《西北的山》那樣雄渾遒勁的散文,且還做出“西北的山,我心中的偉丈夫”那樣一聲動人的吶喊。有人說這吶喊是沖著我來的,我實在愧不敢當,因為我本質上不是西北的山,我只是來自中國南方的一個衡陽伢子,在崔健即將搖滾的年代真的一無所有。

那年初夏的一個周末,學校團委、學生會組織一幫學生干部游五峰山。五峰山在西寧北面的互助縣境內,“五峰林立,形如舉掌”,主峰海拔2835米。山上布滿松樹、楊樹等喬木和大批灌木,春夏之季,一山峙立,滿目青翠,就是燕子所說的西北的山。那山上有個五峰寺,香火并不見得有多旺,也不像現(xiàn)在要收門票。其時外語系一個很迷人也很浪漫的女生對我有那么個意思,眉來眼去地蠻有味道。春游的路上,那人兒緊緊地跟定我,“心肝心肝”地叫得歡,叫得我直發(fā)窘,她才不在乎呢,她反正失過幾次戀。在寺旁的澄花泉,我們草草地野餐了一頓,便結伴爬山。那人兒蹦蹦跳跳地頭前走了,我正待相跟上,忽有一枝黃刺梅落在我的肩頭。不遠處,站著幾個女生,極其可愛地笑彎了腰,我卻并不認識。于是訕訕地上前答話,方知這是中文系83級的三個女才子,經常給我們校廣播站投稿。其中一個個頭較高十分端莊的女才子,稱我為“校園著名詩人”,這人便是燕子,向我投黃刺梅的便是她。不曉得這么些年過去了,燕子還會不會承認這件事。但我當時對她第一印象的確好,以致于有了我們倆后來的故事,有了這篇《夏天的燕子》。正待細聊,那外語系女生已在高處“心肝心肝”地呼喚我,我只有立馬沖上山頭。后來不久,我跟這人兒掰了,什么原因我不會告訴你們,包括燕子。

我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學校的女生住在兩棟樓合圍的一個院子里。那樓陰沉沉的,二層,一棟叫紅樓,一棟叫青樓,緣由磚頭的色澤。這兩棟樓的名字有些曖昧,讓人不敢往深處想。男生去那兒,必須得有一些勇氣,看門的青海老太婆將你盤問得只有買她一包瓜子才能放行。我沒去過幾回紅樓青樓,去找燕子也才一回,還是那年仲夏傍晚的一個雨天。燕子打開宿舍門,見我濕漉漉的一身,忙說:“快進來吧!”她招呼我坐在一張鋪有塑料花布的床上,我顯出很乖的樣子,聽憑她給我倒了一杯白開水,咕咚一聲灌進肚里。燕子抿著嘴笑,我便也跟著傻笑,搞得宿舍里別的女生擠眉弄眼的。后來,我倆便聊起張承志的《北方的河》,聊起湟水沿岸的那些個彩陶片。我橫豎不懂文學概論寫作知識什么的,就憑著人生經驗和報刊評論亂侃一通,居然把燕子和室友們給震了!燕子再給我倒白開水時,說是想到孟達天池玩一趟,我點頭說好,答應陪她一起去,還說要準備一支獵槍打老狼。燕子開心極了,連說:“太好了!太好了!”但我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去過循化撒拉之鄉(xiāng),也就無法實現(xiàn)這個諾言。聽說燕子畢業(yè)前夕自個兒去了一趟,差點就沒能回來。那年夏天我再見到她時,她黯然神傷地說起孟達之行,情緒不是太高。我知道我在這事上脫不了干系,便沖動地摟了摟她的肩膀,這也是我們交往之中最親昵的一次舉動。

后來燕子走讀,中午就時常來我們宿舍玩。兩三次后,宿舍的哥們就對我說,這是個好姑娘,你小子好福氣。我裝著沒聽見,其實心里比誰都明白。燕子再來玩時,我們宿舍十個人都不再午睡,全陪著她聊天。燕子很感動,因為我們學校女生不少,能得到一個宿舍男生好感的卻不多。如此一來,燕子就免不了遭人妒忌,我說不要理睬她們,燕子說是的。這一年,全國風行電影《人生》,“知識化的巧珍”這句話在男大學生中很有市場。燕子問我怎么看,我說大家怎么看我就怎么看。燕子嗔怪我不說真話,惹得宿舍里的哥們直叫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燕子扶了扶眼鏡框,徐徐地說道:“高加林總在力圖改變自己的處境和地位,起碼算得上我們時代的男子漢。巧珍呢,她一味地迎合高加林,高加林負了心,她的結局就慘了,人還得隨緣呀!”說完這番話,燕子看定我,我忙避開了她的目光。

我這人嗜書如命,無事時便逛書店,不買一兩本書絕不打道回府。朋友和同學處有什么好書,只要風聞,必定軟磨硬蹭來借讀,特別喜歡的就跟人家商量回購或斢換,因此人們皆提防我。有一次,從學校圖書館借了一套《沈從文選集》,打定主意不還,開始說要罰款10倍,好說歹說罰了5倍,結果吃了整整一個月的咸菜、豆腐乳,才將這筆巨款還清,身體也跟著吃了一個老大的虧。燕子知道后,嚶嚶地流淚了,這以后我就再不干這種傻事了。那時燕子的家在交通巷新村5樓,她的小房間里有一個簡易書柜,里面有不少好書。每次去玩兒,我的眼睛總不由自主地盯向書柜,燕子知道我的意思,便笑著說:“看吧看吧,書蟲!”她送給了我不少好書,即使后來到了柴達木盆地,她也隔三差五地給我寄書,一包,又一包。我之所以能有今日的造化,斷然不敢忘記燕子。啊,燕子!啊,那間溫馨的小房子!

畢業(yè)離校前夕,我和燕子相約去大十字書店買書。燕子穿著一件藍羊毛衫外套,腦后扎了個紅蝴蝶結,整個兒一個純情少女的妝扮。然而我已經知道,我的西部修行不會有她,如同西寧求學一樣,那兒也只是我人生的一個驛站?;貋頃r路過古城臺商業(yè)巷,我請她吃了一碗湖南米粉。燕子大約已明白我的意思,默默地含著淚花,啜著這辛辣的東西。我掉過頭去,不忍卒看。在她的小房間里,我掏出《畢業(yè)紀念冊》請她題詞,她沉思了許久,爾后面對天空,顫抖著寫道:“我原本想把這段話留給我的明年,那個注定凄清的日子。但你現(xiàn)在就要離開我了,從今往后,我到哪兒去讀你的眼睛,讀那黑色的無聲的字?我只有說吧:七月,再見!”

寫完這段傷感的話,燕子就趴在桌子上哭了。我望著窗外的云彩,心里也涌過淡淡的惆悵。人生得隨緣,確乎如是。我們因緣時會,如今也到了緣盡的時候。命中注定,我們只能擁有一段純情的緣份,別人或許不信,燕子和我心里是明白的。

最初寫作這篇文章的時候,是在柴達木西部—個夏天的早晨,難得的毛毛細雨盡情地飄灑,該綠的都已綠了。我呆望著高邈深邃的蒼穹,放飛了一只心上的燕子。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

作者簡介:甘建華,湖南衡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高級編輯,地理學教授,湖湘文化、柴達木文化學者。出版《西部之西》《冷湖那個地方》等十幾部專著,主編中國文化地理散文選本多部,獲得冰心散文獎、絲路散文獎、四川散文獎、中華鐵人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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