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靜娜 韋正
內(nèi)容摘要:云岡石窟的早期洞窟又稱曇曜五窟,洞窟形制較為獨特,與現(xiàn)階段所知的大像窟窟型均不同。論文通過對曇曜五窟大像窟平面形狀、洞窟內(nèi)的雕刻風格以及云岡石窟山頂寺廟遺址的分析,同時對比克孜爾石窟、巴米揚大佛的洞窟形制,得出曇曜五窟的洞窟應是受到印度石窟寺的影響的結論。除此之外論文還對傳統(tǒng)佛教文化傳播的路線以及石窟寺之間的影響問題、曇曜五窟洞窟的性質問題提出了新的觀點。
關鍵詞:云岡石窟;曇曜五窟;洞窟形制
中圖分類號:K878.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0)04-0038-06
Abstract: A set of grottoes known as Tanyaos Five Caves from the early period of cave construction at Yungang were made according to a highly unique design that differs greatly from the structure of the more recent Great Buddha Cave. By analyzing the cave structure, sculpture style, and the monastery site on the top of the Yungang Grottoes, and by comparing the design of these caves with those of both the Kizil Grottoes and the Large Buddha Cave, this paper concludes that Tanyaos Five Caves were likely influenced by Indian cave temples. This research further touches on the dissemination route of traditional Buddhist culture, the relationships of influence between different cave temples, and the specific characteristics of Tanyaos Five Caves.
Keywords: Yungang Grottoes; Five Caves Built by Tanyao; cave design
云岡石窟早期洞窟為第16—20窟,因為是由曇曜高僧主持開鑿又稱為曇曜五窟。曇曜五窟洞窟形制的基本特點是平面呈馬蹄形,立面呈半拱形,他處未見與此洞窟形制完全相似者。此種形制之來源與功用現(xiàn)學術界主要有以下觀點:宿白先生認為:“這種式樣的石窟,就已知的資料,自南亞、中亞以迄我國新疆、甘肅地區(qū),都還沒有發(fā)現(xiàn)相似的先例。因此我們認為它應是五世紀中期平城僧俗工匠在云岡創(chuàng)造出的新模式?!盵1]較有影響之說還有二:一種認為此種形制與拓跋鮮卑來自草原有關,因而采用了與穹廬式氈帳相似的樣式;另一種則認為是模仿了古印度僧人禪修的草廬。筆者認為,若模仿了穹廬式氈帳,需回答為什么此種形式獨見于大型洞窟。若模仿了禪修草廬,需回答云岡附近發(fā)現(xiàn)的禪修洞窟為什么沒有采用這種形制?本文認為曇曜五窟可能直接吸收了印度石窟的部分因素,以下試作簡說。
一 曇曜五窟的洞窟形制
首先從洞窟平面來看傳統(tǒng)觀點認為曇曜五窟洞窟平面呈馬蹄形筆者認為有誤,如果將曇曜五窟洞窟兩側壁弧線向前延伸,可以發(fā)現(xiàn)其洞窟平面實際形態(tài)應為半圓形。第5窟就是這種形態(tài),只不過后壁鑿成了直線(圖1)。
其次從洞窟功能性來看其他地區(qū)的大像窟多在后部鑿出通道,以便于環(huán)繞禮拜,而環(huán)繞禮拜正是禮拜型石窟最原始的功能??俗螤柺侵袊硟?nèi)大像窟集中分布的地區(qū),相當一部分大像窟的年代可能與曇曜五窟接近。雖然克孜爾石窟中大像窟中的造像無一幸存,但大像后面均開鑿用于禮拜的通道(圖2)。位于克孜爾以西的阿富汗巴米揚石窟大佛規(guī)模遠超過曇曜五窟,在大佛之后依然開鑿出用于禮拜的通道(圖3)。
云岡石窟曇曜五窟雖屬大像窟,但在洞窟內(nèi)并沒有開鑿用于禮拜的通道。由此可知曇曜五窟的洞窟形制應為平面呈半圓形,沒有禮拜通道的大像窟。曇曜五窟如此設計筆者認為原因有二:首先從石質及安全方面考慮:云岡石窟依山雕鑿,石質屬侏羅紀砂巖,較為松軟。同時在曇曜五窟開鑿區(qū)域內(nèi)可見泥巖帶,從石窟的保存現(xiàn)狀來看,泥巖帶區(qū)域風化的程度最為嚴重,可見該區(qū)域石質并不適宜雕刻。從第20窟保存現(xiàn)狀來看,其窟前立壁可能在雕刻過程中就發(fā)生過坍塌,因此出于石質及洞窟安全方面的考慮,并沒有在曇曜五窟洞窟內(nèi)開鑿禮拜通道;其次從曇曜五窟的政治寓意考慮,由于曇曜五窟的五尊主像均在十米之上,氣勢雄偉,頗顯帝王氣象,結合北魏佛教史及相關歷史文獻,現(xiàn)學術界普遍認為曇曜五窟的五尊主像均是仿照北魏帝王而建,從而將政治和宗教完美地結合起來。由于皇權至上,不可冒犯,故筆者認為曇曜五窟窟內(nèi)不設置禮拜通道應該是出于此方面的考慮。
二 云岡石窟曇曜五窟洞窟形制溯源
(一)曇曜五窟洞窟形制中的印度因素
曇曜五窟與克孜爾、巴米揚石窟均開鑿了大像,從佛教傳播的路線考慮,彼此之間應該存在一定的聯(lián)系,但曇曜五窟洞窟形制的半圓形(平面),與克孜爾、巴米揚石窟差異顯著。克孜爾石窟總體平面呈長方形,大像矗立于前室正壁,相當于中心柱的前方,而中心柱實際上是通道圍合成的平面近方形的粗大巖體(圖2)。巴米揚石窟平面近方形,禮拜繞大佛兩腿進行(圖3),由此可見曇曜五窟顯然與克孜爾、巴米揚石窟的洞窟形制均不同,但與印度本土石窟寺的平面形態(tài)卻有相似之處。李崇峰先生對西印度石窟進行了分期研究,揭示了西印度石窟寺從簡單的近圓形到前室、前廊、主室、佛塔一應俱全的發(fā)展過程,雖然形態(tài)變化多端,但石窟最后部分為半圓形是共同特征。這樣的例子很多,如貢迪維蒂第9窟(圖4)、納西克第18窟、埃洛拉第10窟。
洞窟鑿成半圓形,與圓形佛塔的設置有直接關系。佛塔為圓形,前部又有長方形主室,那么后半部開鑿成半圓形最為自然。曇曜五窟雖均未鑿出禮拜通道,但其基本形態(tài)與半圓形相近,由此可見曇曜五窟的大像窟并不是受到克孜爾、巴米揚石窟的影響[2],而是受到了印度本土石窟形制的直接影響。
上述推測如果成立,那么曇曜五窟頂部為半拱形也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釋。從貢迪維蒂第9窟、納西克第18窟、埃洛拉第10窟等石窟的結構可以看出,石窟中佛塔所在窟頂為穹隆形,曇曜五窟頂部的形狀正好相當于切除了穹隆形的前半部的形態(tài),之所以不似印度石窟那樣圓整,應是由于大佛與佛塔形態(tài)不同有關。那種認為曇曜五窟的窟形是模仿了鮮卑族氈帳的觀點是只注意了洞窟與氈帳的外在形態(tài),而忽略了這個比對與佛教或石窟寺本身無關。
(二)曇曜五窟雕刻中的印度因素
將曇曜五窟的洞窟形制與印度石窟的洞窟形制直接聯(lián)系起來,還在于曇曜五窟中第18、20窟的部分雕刻具有濃重的印度氣息且只見于云岡石窟。第20窟飛天和供養(yǎng)菩薩是云岡石窟僅存的早期形象,“飛天頭戴花蔓寶冠,圓形頭光,辮發(fā),圓臉,頸飾項圈,臂腕佩釧鐲,具有古印度貴族的裝束特點。長裙貼腿,露足,手捧花盤向佛”[3](圖5)。其形象特征既與年代最接近曇曜五窟的第7、8窟的有關形象差異顯著(圖6),也與武威天梯山的北涼(圖7)、永靖炳靈寺西秦時期的有關形象迥異。
云岡石窟第18窟中北壁東側的弟子像“高額深目,眉端卷圈,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兩頰陷凹,顯然來自異域”,對比同時期古印度雕刻,這些弟子像與印度人的形象非常接近(圖8)。
云岡第18窟中的弟子像能雕刻得如此惟妙惟肖,必然有真人作為范本。由于北魏統(tǒng)治者十分重視對外文化交流與貿(mào)易,作為北魏時期絲綢之路最東端的平城,由于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成為當時的國際大都市。開放與包容的政策不僅吸引了西亞、中亞的商人,同時古印度的僧人也通過絲綢之路來到平城,這些人不僅將佛教文化傳播于此,同時也將古印度石窟文化帶到了平城,這應是曇曜五窟洞窟形制與古印度石窟寺相似的直接原因。由于弟子、飛天、供養(yǎng)菩薩的形象都具有濃重的印度味道,與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趣味差異甚大。隨著佛教文化與漢文化的相互融合,具有濃郁異域特征的雕刻在曇曜五窟之后開始逐漸減少,直至不見,這是印度佛教中國化的必然結果。
(三)云岡石窟窟頂北魏寺院遺址中的印度因素
能說明曇曜五窟可能與印度直接關聯(lián)的證據(jù)還有云岡窟頂西部北魏寺院遺址。寺院遺址系由東南西北四面廊房圍合佛塔而構成,“塔基位于東、西廊房中間靠南的位置,殘留一處方形臺基,邊長約14米,殘高約0.35—0.7米。臺基四周是1.5米厚的夯土(夯土外包有片石),南面正中有一條斜坡踏道……這是一個北魏寺廟遺址,塔在院中,是塔院式結合的建筑”[4]。這是一處與印度佛寺布局相當接近的佛寺,李崇峰先生對此進行了詳細研究,列舉了大犍陀羅地區(qū)(即罽賓)的相關佛寺,認為:“……云岡石窟西部岡上之遺址,即武州山石窟寺‘上方一處石室數(shù)間之譯經(jīng)處應完工于北魏和平三年之前。當初設計‘天竺僧陁番經(jīng)之地時,遵循‘猶依天竺舊狀而重構之原則,在罽賓寺院制度的基礎上,浮圖居中建造,僧房周匝布置。這應是天竺僧伽藍中國化的最初嘗試?!盵5]這處寺院遺址屬于北魏哪個時期、遺址屬于譯經(jīng)場所或其他性質都可再斟酌,但這個寺院與印度寺院的關系是確鑿存在的,而且‘天竺僧陁確實出現(xiàn)在了云岡,這對于上文將曇曜五窟的洞窟形制、部分雕塑的形象都直接追溯到印度無疑是有幫助的。
三 相關問題
(一)敦煌早期洞窟溯源
將曇曜五窟洞窟形制直接追溯到印度,涉及到佛教石窟寺的傳播路線問題。具體而言,涉及到印度佛教和石窟寺在中國傳播的路線,以及中國境內(nèi)不同石窟之間的影響關系,特別是云岡與涼州的關系問題。
從傳統(tǒng)佛教文化傳播的路線來認識中國境內(nèi)石窟之間的彼此關系,大體為:在陸路上印度石窟寺經(jīng)中亞入中國新疆,從西域入河西,再由河西分三支,一支去平城,一支去長安,一支沿河南道下益州。這種思路自有其合理性,且也有文獻資料可作若即若離的證明,但一旦論及具體石窟材料,則彼此之間的關系卻難以實實在在地建立起來。以敦煌莫高窟為例,所謂最早的北涼三窟的洞窟形制與西部的克孜爾、東部的武威天梯山、云岡曇曜五窟均不相似,但囿于傳播論,相關研究仍然將莫高窟北涼三窟追溯到?jīng)鲋??!岸鼗湍呖叩亟鼪鲋?,它的北朝第一期(即北涼,引者注)藝術同樣也應該是源于涼州,且屬于北魏滅法之前的形式?!盵6]
“北涼三窟”是否能早到北涼時期是個重要的問題,但為莫高窟最早洞窟當無問題。其中,第268窟因系禪窟可暫且擱置不論,第272窟是中國特色的平面近方形的覆斗頂?shù)姆鸬羁?,也可暫時不論。第275窟是典型的禮拜窟,論者認為其窟形為第一期所僅有[6],其實不然。第275窟的平面呈長方形,與第254、249窟較為接近,兩側壁畫、列龕及本生故事的配置也較為相似,不同之處在于第275窟后壁為近乎通壁的一彌勒二獅子塑像。但如果考慮到第275窟面闊只有2米左右,由于空間狹小,在洞窟中難以鑿出中心柱,而且即使鑿出也無法進行禮拜。如果這個推論成立的話,那么第275窟與第254、249窟在形制上就沒有本質的差異。實際上第254、249窟在年代上與第275窟也應非常接近,甚至可以歸為一期。它們形制的共同特點是平面呈長方形,中心柱位于后部。類似形制的洞窟在莫高窟很多,只是時代更晚些而已。這種形制的洞窟前室為兩面坡頂,這是受到漢式建筑影響的結果,這如同克孜爾地區(qū)前室流行券頂一樣。從洞窟形制來看,莫高窟的北涼三窟與克孜爾地區(qū)的許多洞窟均為平面呈長方形,中心柱位于洞窟后部的形制,僅從洞窟形制來看莫高窟似與克孜爾地區(qū)的石窟建立起了聯(lián)系。但前舉莫高窟早期數(shù)窟兩側壁列龕的布局則不見于克孜爾,而在印度石窟寺中前室列柱甚至列佛像則較為常見,因此與其將莫高窟早期洞窟的淵源追溯到克孜爾或并無類似發(fā)現(xiàn)的涼州,筆者認為莫高窟的早期石窟應是主要接受了來自印度石窟寺的直接影響。
(二)曇曜五窟與涼州佛教文化
這里不得不涉及的就是云岡石窟與涼州的關系問題。云岡第16—20窟為云岡早期洞窟,學術界對此幾無異議。文獻記載曇曜五窟為云岡開窟之始,且規(guī)模巨大,云岡第16—20窟遂被推定為曇曜五窟。據(jù)文獻記載曇曜來自涼州,涼州石窟興建早于云岡,后涼州佛事皆俱東,因此從曇曜五窟探討云岡與涼州之關系應為合理思路。但涼州佛教文化表征的實物除武威天梯山及北涼石塔為可靠證據(jù)之外,涼州石窟及其佛教文化之具體特征實不為人所多知,因此無法從曇曜五窟中看出明顯的河西石窟文化因素。
曇曜五窟的開鑿時間距河西臣服北魏政權已二十余年,且北魏所擁有的佛教資源也絕不僅限于河西。華北、關中地區(qū)十六國雖然這個時期沒有開鑿石窟,但佛教造像早已出現(xiàn),用以開鑿石窟的技術和思想條件皆已具備,因此即使河西工匠在云岡石窟曇曜五窟的開鑿上曾發(fā)揮過技術方面的作用,如果在造像特點和造像思想上看不出涼州與曇曜五窟之間密切關系的話,很難提出涼州與曇曜五窟有直接關系。也正是基于這一考慮,我們認為曇曜五窟所具有的印度因素值得單獨提出并加以述說。
(三)曇曜五窟的性質
最后需略作討論的是曇曜五窟的性質問題,涉及到宿白先生的有關論述。宿白先生在綜論北方地區(qū)石窟時說:“石窟的類型有禪窟、塔廟窟和佛殿窟。禪窟數(shù)量少,盛行的是后兩種。塔廟窟中的塔完全是漢式的方形樓閣狀。佛殿窟橢圓形平面出現(xiàn)早,如云岡曇曜五窟,方形四壁重龕者出現(xiàn)晚?!盵7]宿白先生在這里明確將曇曜五窟看作佛殿窟。在另一處,宿白先生對佛殿窟進行了較為細致的說明:“僧人打坐修行時要思念佛像,必然要在打坐修行之前禮拜佛像、觀看佛像,所以在禪窟附近,就要開鑿佛廟,早期的佛廟就是塔,所以佛經(jīng)中叫‘入塔觀像,這樣的石窟可名‘塔廟窟或簡作‘塔窟。略晚一點出現(xiàn)了專奉佛像的石窟,這種石窟可稱‘尊像窟或‘佛殿窟?!盵7]宿白先生的區(qū)分是客觀的,可作為劃分依據(jù)。如果按本文推測曇曜五窟大像之后本應有通道,將曇曜五窟作為塔廟窟可能比作為佛殿窟顯得更合理。
四 結 論
石窟形制問題是石窟寺研究的基本問題。宗教活動是在一定的空間中進行的,這種空間具有神圣性,是禮儀活動得以合理開展的空間??臻g的主要部分具有象征性,不能輕易做出改變。馬蹄形洞窟不見于其他地區(qū),平城地區(qū)的佛教又非獨創(chuàng),因此馬蹄形洞窟的樣式及功用還應在既有石窟寺內(nèi)部尋找。筆者通過對曇曜五窟以及印度石窟寺洞窟平面及功用的分析,提出曇曜五窟馬蹄形的洞窟形制應是受到了印度石窟的直接影響。
除此之外筆者還通過對敦煌莫高窟早期洞窟的形制、洞窟布局與克孜爾石窟及印度石窟的比較,得出敦煌莫高窟早期洞窟的形制應是受到印度石窟寺文化影響的結論,就此還對曇曜五窟與涼州石窟的關系進行了探討,不僅對傳統(tǒng)的佛教文化傳播論提出了新的看法,同時也對曇曜五窟的性質提出了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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