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菡薇,劉品
(同濟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092;2.安徽財經(jīng)大學 藝術學院,安徽 蚌埠 233030)
張彥遠,字愛賓,蒲州猗氏(今山西臨猗)人,約活動于813年至879年之間。他出生于“三相張家”[1]4449,其高祖張嘉貞、曾祖張延賞、祖父張弘靖、父親張文規(guī)等人累任重臣,張彥遠本人也先后出任過左補闕、禮部主客員外郎與祠部員外郎、舒州刺史、兵部員外郎、大理寺卿等官職。[2]780、783
張氏家族自張嘉貞開始便著意搜集傳世書畫名作,至張弘靖時,“家聚書畫,侔秘府”[1]4448,可見其家族收藏積累之富。張彥遠自幼就閱讀了許多前代畫論著作,如孫暢之《述畫記》、李嗣真《畫品》、裴孝源《貞觀公私畫史》、竇蒙《畫拾遺錄》等,但張彥遠認為這些著作“率皆淺薄漏略,不越數(shù)紙”[3]12。關于撰寫《歷代名畫記》的緣由與動機,在張彥遠撰寫的另一本書《法書要錄》中有所提及:
彥遠家傳法書名畫,自高祖河東公收藏珍秘,河東公書跡俊異,尤能大書。本傳云不因師法,而天姿雄勁。曾祖魏國公少稟師訓,妙合鐘、張,尺牘尤為合作。大父高平公幼學元常,自鎮(zhèn)蒲陜,跡類子敬。及處臺司,乃同逸少。書體三變,為時所稱。金帛散施之外,悉購圖書。古來名跡,存于篋笥。元和十三年,憲宗累訪珍跡,當時不敢緘藏,遂皆進獻。長慶初,又于豳州散失。傳家所有,十無一二。先君尚書少耽墨妙,備盡楷模。彥遠自幼至長,習熟知見,竟不能學一字。夙夜自責,然而收藏鑒識,有一日之長。因采掇自古論書凡百篇,勒為十卷,名曰法書要錄。又別撰歷代名畫記十卷。[4]序言
張彥遠對家族所藏法書名畫散失的痛心,以及對前代畫論記述的不滿,促使他完成《法書要錄》與《歷代名畫記》兩本著作,并認為:“好事者得余二書,則書畫之事畢矣。”[3]序言《法書要錄》是匯集前人論述著作及作品的著錄,并沒有作者自己的見解與觀點論述,而《歷代名畫記》則是引述與己見并舉,更因為具有“貴有褒貶”的史學意識,從而被后世學者稱之為 “是篇為畫史之祖,亦為畫史中最良之書”[3]4、“畫史之有是書,猶之正史之有《史記》”[6]108。
《歷代名畫記》是中國最早的成系統(tǒng)且完整的繪畫藝術通史。在文體上借鑒史學著作的寫法,主要采用相對松散的“記”類體裁。全書共分十卷,前三卷是總論的性質(zhì),共十五篇,主要內(nèi)容為畫學和畫論,對中國古代繪畫的歷史、理論、名作(含壁畫)、技法、裝裱、畫具和鑒賞(含跋尾、押署、印記等)進行了分門別類的論述,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如《敘畫之興廢》提出朝代興亡對繪畫作品存廢的影響關系;張彥遠還穿插了自己家族的書畫收藏,亦可將之作為唐代私家收藏史的絕好史料;《敘師資傳授南北時代》提出“術業(yè)有專攻”的觀點,其中“若論衣服、車輿、土風、人物,年代各異,南北有殊,觀畫之宜,在乎詳審”,“精通者所宜詳辯南北之妙跡、古今之名蹤,然后可以議乎畫”等觀點不僅歸納了中國繪畫風格的時代、地域差異,還可作為古代繪畫鑒定的指導原則;《論顧、陸、張、吳用筆》顯示了“上古”“中古”“近代”的筆法演變史,其中“意存筆先”“守其神,專其一”等本體論觀點影響了后世“無意于佳乃佳耳”[7]139、“不求工而未嘗不工”[8]290等書畫創(chuàng)作觀點;《論畫體工用榻寫》以顧愷之、張墨、陸探微、張僧繇四人所畫“維摩詰像”之比較道出中國畫摹寫之作終不及獨創(chuàng)的警示;《論名價品第》以“三古”劃分唐代之前名家作品的價格區(qū)間,確切記錄了幾位隋唐畫家屏風作品的具體價格,為中國古代藝術市場學研究提供了精準的價格案例;《論鑒識收藏購求閱玩》對當時及后世的書畫購藏鑒賞風氣具有宏觀上的指導意義,所言及的“采訪圖畫事”的穆聿、“別識販賣”的葉豐等蓄聚之家史料皆為正史所未見,而這些史料又都是后世中國古代書畫鑒藏史、經(jīng)濟史研究不可或缺的信息;《述古之祕畫珍圖》記錄了唐之前具有祥瑞等意義的珍秘繪畫作品目錄,在某種層面上反映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穩(wěn)固統(tǒng)治的心理期望,這份難得的目錄也有補綴正史經(jīng)籍志缺漏的現(xiàn)實意義。
前三卷是總論,后為史傳部分,共七卷。后七卷內(nèi)容是按年代順序輯錄畫家傳記及其代表作品以及前代評論家的相關評論,在全書所占篇幅較大,列出了從上古到唐貞元末共372位善畫者姓名。所錄魏晉南北朝到隋唐間畫家最具價值,是后世研究這一時期繪畫史的重要根據(jù)。不足處是缺少北朝繪畫史料,在某種程度上給后世留下了當時繪畫藝術唯南朝才是興盛之所在的印象?!稓v代名畫記》后七卷內(nèi)容中,舉凡畫家姓名、籍貫與主要行跡﹑所善畫科與作品著錄、前人評論與作者自己的觀點等,歷歷具足。在文體上借鑒了史學著作及同類著作的著述方式,故今之學者有“以史傳之書而兼具品第、著錄性質(zhì)”[9]153的評論。
《歷代名畫記》不僅兼具著錄、品評與史傳于一身,還秉承了保存文獻史料的史學著作傳統(tǒng)?!稓v代名畫記》對于中國美術史的建構(gòu)貢獻良多,擇列其要如下:
書中的史料取材廣泛,范圍不僅僅限于前代的繪畫史書籍,有些史料來源于正史、詩文集、筆記小說等內(nèi)容,其中有些書籍今已散佚不傳,如《南齊紀》《王廙集》等。在廣泛整合文獻的基礎上,張彥遠還將自己所閱覽的畫跡記錄在案,這亦為后世保存了有據(jù)可查、溯源清晰的繪畫史料。此外,張彥遠在引述前代畫論段落的同時,也保留了前人的論畫篇章,使得部分書籍原本雖已失傳,而內(nèi)容尚能得以保存,如顧愷之《魏晉勝流畫贊》《畫云臺山記》《論畫》,宗炳《畫山水序》,王微《敘畫》,就因張彥遠的轉(zhuǎn)錄而不至于完全散佚。
這集中體現(xiàn)在關于謝赫“六法”的闡述與議論上。張彥遠在完整記錄“六法”之后,闡述自己的理解,以“六法”中的“氣韻”為標準,比較古代繪畫作品和今世繪畫作品之間的風格差異,借此論述形似和“氣韻”之間的辯證關系;接著又分別論述上古、中古、近古、今人繪畫的得失,由此闡述書法和繪畫之間以“筆法”為關鍵點的內(nèi)在關系。張彥遠還提出了諸多開創(chuàng)性觀點,較有代表性的有“書畫同體”論、“意存筆先,畫盡意在”論、“書畫用筆同法”論、“書畫之藝,皆須意氣而成”論等。這些理論都對后世繪畫理論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中國畫的品第設定及相關評價標準,歷來論者多有涉及,較有代表性的有與張彥遠同時代的朱景玄《唐朝名畫錄》所論“神、妙、能、逸”、張懷瓘《畫品》所論“神、妙、能”,張彥遠之后則有五代荊浩《筆法記》所論“神、妙、奇、巧”、北宋黃休復《益州名畫錄》所論“逸、神、妙、能”等。張彥遠與諸家所設定者皆有所不同,他首倡以“自然、神、妙、精、謹細”為序劃分五等品第,并言“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以貫眾妙”[3]26。由此可見,張彥遠所提出的五等品第,是涵蓋“六法”的藝術品評要求。其中關于“自然”品第的設定,不僅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中國繪畫品評體系的標準與內(nèi)容,也進一步促使中國畫家提升藝術表現(xiàn)水準與精神境界。
張彥遠認為:“圖畫者,所以鑒戒賢愚、怡悅情性?!盵3]134。關于繪畫的功能作用,既有主張教化論的,也有主張怡情說的。教化論較有代表性者當屬謝赫《畫品》(又名《古畫品錄》)所言“圖繪者,莫不明勸戒,著升沉,千載寂寥,披圖可鑒”[10]17,而怡情說較有代表性的當屬宗炳的“臥游”[11]130-165和王微的“暢神”[12]166-195。謝赫、宗炳、王微等人對于繪畫功能的論述具有一定的非此即彼傾向,張彥遠雖然站在儒家經(jīng)世致用的立場上十分推崇“成教化,助人倫”[3]1的教化功能論,但同時他也認同宗炳、王微所主張的繪畫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具有怡悅情性的休閑功能。在繪畫的教化功能與怡情功能之間,張彥遠主張兩者的結(jié)合,而不是非此即彼的相互抵牾,這也為之后的畫論研究提供了有益啟示。
《歷代名畫記》作為一部集畫史評述、理論闡釋、畫家傳記、作品鑒藏等諸多面向于一身的美術史論著作,盡管存在著缺少北朝畫人及其相關史料著錄,運用前人文獻亦多有點竄、曲解、錯誤之處[9]168,以及“自古善畫者,莫匪衣冠貴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時,傳芳千祀,非閭閻鄙賤之所能為也”[3]15之論的偏頗等諸多問題,卻依然受到后世學者的一致推崇并被推為中國畫論的典范。《歷代名畫記》奠定了中國中國畫論發(fā)展的基礎,影響深遠。
是編為畫史之祖,亦為畫史中最良之書。后來作者雖多,或為類書題材(如《畫史匯傳》等),或則限于時地(如下專史一類之書),即有通于歷代之作,亦多所承襲,未見有自出手眼、獨具卓裁如是書者,真杰作也……其第一部分所敘述之篇,與正史書志體例略同,后來作者如《畫史會要》諸書,于小傳前別輯畫法以編,蓋仿斯例。然俱剿襲陳言,別無心得,以視此書之條理帙然,史法謹嚴者,實有霄壤之別。[5]4
對后世畫論帶來直接影響的是郭若虛所著《圖畫見聞志》與鄧椿所著《畫繼》這兩本畫論著作。《圖畫見聞志》直接受到《歷代名畫記》的影響,如其序言所云:
昔唐張彥遠(字愛賓)嘗著《歷代名畫記》……厥后撰集者率多相亂,事既重疊,文亦繁衍。今考諸傳記,參較得失,續(xù)自永昌(各本均作永昌,應以會昌為是)元年,后歷五季,通至本朝熙寧七年,名人藝士,編而次之……略而未至者,繼以傳記中述畫故事并本朝事跡采摭編次,厘為六卷。目之曰《圖畫見聞志》?!盵13]序言
《畫繼》則受到《歷代名畫記》與《圖畫見聞志》的影響,通常被認為是《歷代名畫記》與《圖畫見聞志》的續(xù)篇。《畫繼》序言中有如下之言:
兩書既出,他書為贅矣。予雖生承平時,自少歸蜀,見故家名勝。避難于蜀者十五六,古軸舊圖,不期而聚?!谑腔絻?益以見聞,參諸自得,自若虛所止之年,逮乾道之三祀,上而王侯,下而工技,凡二百一十九人,或在或亡,悉數(shù)畢見。又列所見人家奇跡,愛而不能忘者,為銘心絕品,及凡繪事可傳可載者,裒成此書,分為十卷,目為《畫繼》?!盵14]序言
《圖畫見聞志》與《畫繼》直接以續(xù)篇觀念寫作,后世著述也多從《歷代名畫記》掇取資料。如《宣和畫譜》中所列閻立本傳記史料,即來自于《歷代名畫記》卷九“閻立本”條;再如沈括《夢溪筆談》“書畫之妙”條亦有如下論畫之言:“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觀畫者,多能指摘其間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奧理冥造者,罕見其人。如彥遠畫評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余家所藏摩詰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盵15]150-160
及至明清,各種畫論著作對《歷代名畫記》均推崇備至,如王紱《書畫傳習錄》、孫礦《書畫跋跋》、屠隆《畫箋》、張丑《清河書畫舫》、汪砢玉《珊瑚網(wǎng)》、顧復《平生壯觀》、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王毓賢《繪事備考》等,不勝枚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