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驍
寒冷的日子我們上山找柴,
多的是荊條和馬桑木,
它們一點就著,還不能叫柴。
我們要找的是杉樹和櫟樹,
它們樹質(zhì)結(jié)實,不容易點燃,
點燃了又不容易熄滅。這是硬火。
寒冷的日子有硬火才可以度過,
火焰撲面,撲上我們貧瘠又快活的臉,
火光閃爍,更遠(yuǎn)的人生還無從得見,
我們知道的僅僅是:
硬火不會一次就燃盡,
火焰熄滅了,木炭留下來,
臉上蒙著一層灰燼像已無可給予,
心里還有火焰準(zhǔn)備隨風(fēng)復(fù)燃。
女兒出生后,
先去了洗浴室。
護士要我檢查她的身體,
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唇,我看過了,
她的手指和腳趾,我數(shù)過了。
那么新鮮、干凈,
除了母腹的一點血跡,
再沒有沾染什么。
第一針疫苗打下后,
她開始啼哭,但還沒有眼淚,
她蹬著細(xì)細(xì)的腿,但已沒有子宮的安慰。
護士說:“你可以抱她了?!?/p>
我走近她,
我抱起她,
我的女兒
在我懷里慢慢動著,
我也跟隨她慢慢動著,看起來像
我對她的撫慰,而不是無法抑制的戰(zhàn)抖。
孩子所有的淚水,
都流向他的母親。
離開游樂場,搭車去學(xué)校,走路跌了一跤,
他哭上幾聲,就喊起了“媽媽”;
有時候睡在母親懷里,
醒過來,喊的也是“媽媽”。
只有母親能擦去他的淚水。
有一天他不再哭了,不是悲傷
已被抑制,不是母親的手已經(jīng)縮回。
他有新鮮的痛苦,
淚水稀釋不了,呼告也無濟于事。
母親仍在那里,仍在從嘈雜中
分辨那熟悉的一聲。她已做不了更多,
只有滿懷愛意的茫然,愛而無力的淚水。
——致春婷
我做過好幾種腌菜,
包菜切絲,蘿卜切丁,洋姜切片,
撒上鹽和紅椒,密封以維持純凈。
你在南方生活,吃不慣腌菜,
愛的是沾著露水的上海青、
從斷口長新葉的茼蒿,
愛它們的新鮮。一貫如此,
你通過眼前之物獲得教益,
而我投身過去,與時間分享
讓人口渴的咸味。哦,詩是一杯
止渴的水,也是一點難以拒絕的咸。
我愛包菜的卷曲、蘿卜的辛辣和
洋姜的后現(xiàn)代外形。
至于我的腌制手藝,說不上高超。
我不想把菜腌制得太香,
只需要基本的酸和咸;
我不想一壇腌菜儲存太久,
只需要度過眼前的寒冬。
天剛黑,蟲子出來了,
草叢里出來的是蛐蛐、蟈蟈,
地底下出來的是螻蛄,
世上的鳴蟲我就認(rèn)識這三種。
它們一晚上要做很多事,
交配,游蕩,被別的蟲子吃掉,
我們只知道它們在叫,
這些找不到擬聲詞來描述,
也少有喉嚨可以模仿的聲音,
托舉著我,穿行在照京山中。
到了山腳,我停車下來,
山中只剩蟲鳴了,
山中只有一個聽蟲鳴的人。
撥開一叢茅草,借著手機的光,
我看到一只蟈蟈,腹部不再顫動,
觸須還在警覺地伸縮。
這茅草的清香,這暴露于強光下的靜默,
喚醒了我,我嘬著嘴唇,
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唧唧”聲,
冒充這只蟈蟈,加入夜晚的和鳴。
照京山荒了,刺棘和野茅草
收回了土地,唯一的道路通往墓地,
留給我們這些祭掃的人。
墓碑中有一塊生碑,
花崗巖上字跡嶄新,
碑前沒有紙灰,
一層新土,覆蓋著幾株月季。
我認(rèn)識這塊碑的主人。
早上我們在山腳相遇,
他扛著鋤頭,我提著黃紙。
他對我說:“你回來啦?”
我對他說:“你忙完啦?”
我們彼此都覺得面熟,
差一點就要認(rèn)出對方是誰。
晚上竟然聽到了青蛙叫,
把我從逝者的音容中叫出來,
春天到了,有蛙聲,
這里就仍然是值得一過的人間。
屋后有一條河溝,青蛙在河溝里;
河溝外有一個龍蝦塘,青蛙在池塘里。
我去窗邊看,只看到龍蝦塘邊
亮燈的小房子:里面有人守夜。
一個幸福的人,守著一片蛙聲。
平原的春天并非一眼可見,
稻田一片死灰。走到田野里,
才能看到蒲公英、婆婆納和紫云英,
并非鋪滿視線,只是點綴在枯草之間。
青草也如此,來不及鋪滿田野
就變得金黃,像提前到來的收獲。
我從中走過,贊嘆過它們的燦爛,
后來才知道這來自草甘膦:
一種一周見效的除草劑。
它們?nèi)绱诵涯恐灰驗榧磳⑺廊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