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石完成上市的時候，市場已經(jīng)開始躁動不安。

2007年2月，房地美宣布不再購買次級抵押貸款。次級抵押貸款是為信譽較差的借款人提供的抵押貸款，正是這些借款人支撐了房地產市場的繁榮。當時，專門提供次級抵押貸款的機構日益陷入困境，它們的問題最終會影響到整個信貸市場。

幾周后，我接到了貝爾斯登銀行首席執(zhí)行官吉米·凱恩的電話，他說自己需要幫助。他的兩只對沖基金陷入困境，他需要外部人士提供參考意見。我派了幾個人去研究基金現(xiàn)狀，他們帶回來的消息令人擔心。

在黑石，自EOP交易和上市之后，大家依然處于腎上腺素激增的興奮狀態(tài)。股票價格繼續(xù)上漲，大多數(shù)投資者持續(xù)鎖定倉位，抱著僥幸心理和賭徒的心態(tài)，對信貸市場的負面數(shù)據(jù)視而不見，拒絕接受變化，拒絕因勢而動。

而我們看到，預期中的市場錯位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于是黑石做好了充分準備。許多人錯誤地認為市場崩潰的時刻是風險最高的時刻，而實際情況恰恰相反。

5000萬的聲譽

在金融危機前夕，黑石從IPO中獲得了40億美元的現(xiàn)金，另外獲得了15億美元的循環(huán)信貸額度，可以在急需時調用。在我和托尼的堅持下，黑石的凈債務始終為零，這是企業(yè)經(jīng)營的基本宗旨，也部分體現(xiàn)了我們對風險的防范意識。

我們有超過200億美元的承諾資金，鎖定期為10年，所以一旦出現(xiàn)變故，我們可以順利渡過難關，不必擔心客戶擠兌資金。依賴于我們強大的資本實力，我們能夠照常營業(yè)，同時，賴于公司嚴謹?shù)耐顿Y流程，我們也避開了一宗最終將成為金融災難的重大交易。

黑石做好了應對全球金融危機的一切準備工作，但我們依然不可避免地受到波及。黑石股價從剛上市的31美元跌至2009年2月3.55美元的低點。

2008年最后一個季度，我們把私募股權投資組合的價值減記了20%，把房地產投資組合的價值減記了30%。

在2008年致黑石股東的信中，我明確表示，黑石與其他大多數(shù)金融服務公司不同：“我們是長期投資者，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時機。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持有現(xiàn)有投資，直到市場走高、流動性增強、可以實現(xiàn)全價退出……我們可以在蕭條的市場環(huán)境展開更為積極的操作，選擇合適的時機部署資本，以實現(xiàn)投資者利益的最大化?！?/p>

的確，黑石持有270億美元的現(xiàn)金，可以環(huán)視每個行業(yè)，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現(xiàn)機會，但在此時的市場中黑石只能看到未來數(shù)周或數(shù)月的低迷。

不良資產救助計劃正在實施，但一些大型銀行仍然面臨著巨大的壓力。摩根大通將黑石的循環(huán)信貸額度削減了一半。黑石和摩根大通長期合作，在數(shù)百億美元的交易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簡直不敢相信他們的決定，于是我打電話給摩根大通的首席執(zhí)行官杰米·戴蒙。

“時局維艱，請多擔待?！苯苊渍f，“我們還是會給你們提供信貸的?！?/p>

我提醒他，雙方已經(jīng)建立了長期合作關系?！拔覀兪悄銈兊囊徊糠帧Ｎ覀兊男庞糜涗浄浅：?。我們有40億美元的現(xiàn)金?！?/p>

“是的，我知道，”杰米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們信用記錄好，我們會撤回所有信貸額度的?！?/p>

花旗銀行的情況不同。在不良資產救助計劃通過后不久，黑石在花旗銀行存了8 億美元，讓他們提供一些承銷服務，他們還參與了我們一個私募交易。在我們看來，花旗銀行是不會倒閉的。很多國家政府和公司都使用花旗的全球交易服務發(fā)工資和匯款。如果沒有花旗，全球的資金流動就會停止。

在我們存款后不久，花旗首席執(zhí)行官維克拉姆·潘迪特來找我。花旗面臨巨大壓力，維克拉姆開玩笑說，也許我倆應該互換崗位，因為運營黑石看起來比運營花旗要容易得多。他后來又認真地表示非常感謝我們的支持，問能不能為我們做些什么。我把摩根大通的做法告訴了他，并問他花旗能不能代替摩根大通，為黑石提供信貸。維克拉姆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們在困難時刻支持了他，他也非常樂意提供幫助。在他人需要的時候施以援手，這一偶然的善舉往往會以最出乎意料的方式回報你，因為每個人都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在艱難時刻扶危濟困的朋友。

到2008年秋季，黑石的盈利出現(xiàn)下降，我們需要就股息派發(fā)的問題進行決策。在規(guī)劃上市時，承銷商堅持認為，上市的前兩年提供股息將有助于我們吸引更多投資者。我們做出了派息的承諾，現(xiàn)在是兌現(xiàn)承諾的時候了。

在金融危機的陰影中，黑石的盈利本身并不足以支付股息。這時，我們可以有兩種選擇，一是降低派息金額，二是借款進行全額支付。我不想借款，從公司金融學的角度看，在市場波動、股價震蕩的情況下，借錢支付股息是不科學的做法。

我在接下來的董事會會議上提出了這個問題。我預測中方會不高興——他們在黑石上市前夕投資了30億美元，還要再等兩年時間才能出售股票。我認為，現(xiàn)在更重要的是保留資本，而不是支付我們承諾的股息。

以公共董事的身份加入董事會的迪克·詹雷特是第一個持不同意見的人。他提醒我們，這筆投資對中國人意義重大，是中國剛成立的主權財富基金在海外的第一筆重大投資。

他們持有的黑石股票的價值出現(xiàn)下跌，這已經(jīng)讓中國投資人吃驚了，如果我們再削減股息，那么那些信任我們的人會對我們倍感失望?！叭绻阏娴囊l(fā)眾怒，”迪克說，“怒火是很難平息的，也會造成永久性傷害?！?/p>

另一位董事會成員杰伊·萊特贊同迪克的觀點。他是我在哈佛的教授，時任哈佛商學院院長。

杰伊和迪克擁有豐富的金融業(yè)經(jīng)驗，他們精于交易，出于對黑石短期和長期利益的考量敢于提出不同的建議，而不是一味附和我的想法，這一點讓我非常尊重和珍惜。

“這樣做真的不容易?！蔽艺f，“但如果你們兩個都真的這么想，那么我們會支付股息。我雖然不喜歡這個決定，但沒關系，花5000萬美元，換一份聲譽?！?/p>

當然，利弊的顯現(xiàn)有時需要幾年的時間，隨著黑石在中國的業(yè)務和我在中國開展的慈善活動逐漸增多，我意識到，這次支付的股息是黑石開出的最物有所值的支票之一。

三見朱總理 ?

2008年底，我前往北京參加清華大學經(jīng)濟管理學院委員會會議。在此前幾年中，中方在美國公司投入了大量資金，僅是持有的房利美和房地美證券價值就超過1萬億美元。

自黑石上市以來，中方持有的黑石股票也損失了。黑石不是中國在美國的最大投資對象，但確實是關注度最高的一個。我雖然一再聲稱黑石的健康狀況良好，但是在當時的市場環(huán)境中，沒有什么能提高股價，中方為此怏怏不悅。

在會議休息期間，曾任中國國務院總理的朱镕基叫我過去。朱镕基及同時代的杰出政治家跨越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數(shù)個年代。他曾擔任上海市市長，是清華大學經(jīng)濟管理學院的第一任院長，是中國的第五任國務院總理。

朱镕基身材高大，臉部棱角分明，以精力旺盛、直爽果斷而著稱。在擔任上海市市長和國務院總理的時候，朱镕基意志堅定、敢想敢干，為了實現(xiàn)目標，他敢于打破政治結構和官僚規(guī)則。卸任總理職位5年后，朱镕基依然透射著一位卓越政治家的權威感。

在我們聊天的時候，他向自己的助手樓繼偉招了招手，讓他過來。樓繼偉是中國投資黑石的負責人，后來成為中國的財政部部長。

“過來見見蘇世民。”朱镕基說，“這家伙把你的錢都賠了?！彼皇前腴_玩笑，但我們必須努力恢復他的信心。

2009 年3月前后，我在紐約見到我的朋友兼同事肯恩·惠特尼。我們兩個人一起步行前往華爾道夫酒店?？隙饕桓贝诡^喪氣的樣子。他告訴我，公司的房地產團隊剛剛計算了所持房產的當前價值，結果非常嚴峻。

僅僅是希爾頓一家公司，就要因為營收和利潤的暴跌而把投資價值減記70%。我告訴肯恩不要擔心，資產估值走低只是紙面上的，股市會恢復的。我們有自己的投資算法和理論。如果我們還相信這些理論，就必須繼續(xù)努力并保持耐心。如果金融體系崩潰，那么每個人都逃不過。只要系統(tǒng)能挺過難關，我們也一樣可以。

過了一段時間，整個美國經(jīng)濟似乎已經(jīng)不再處于自由落體狀態(tài)。在整個公司，我們都回歸到基本面。我們自問：我們想進入哪些業(yè)務領域？我們取消了一些新計劃（本來這些計劃也難以吸引資金），專注于公司的核心業(yè)務。作為一家公司，我們力圖打造一個如堡壘般堅固、不受市場波動影響的資產負債表。

然而，2009年秋天，在我回到清華大學的時候，黑石的股價并沒有高于上一年。

“蘇世民，黑石的股票，現(xiàn)在怎么樣了？”朱镕基問道，盡管他知道答案，“還能跌多低？”

通過兢兢業(yè)業(yè)的工作、持之以恒的努力，我們在危機前和危機期間做出的決定終于開始開花結果。由于許多公司需要幫助，我們的咨詢和重組業(yè)務蓬勃發(fā)展;我們的投資團隊危機前沒有翻船濕身，因此無須浪費精力收拾殘局。其他公司飽受打擊，但黑石仍然像往常一樣對增長和機會持開放態(tài)度。

在英國，黑石最年輕的合伙人之一喬·巴拉塔與一位傳奇的企業(yè)家尼克·瓦尼合作，打造了歐洲最大的主題公園公司。瓦尼持有位于倫敦、約克和阿姆斯特丹的20個水族館和3個可怕的“地牢”主題樂園。

當喬·巴拉塔首次向紐約總部介紹瓦尼的企業(yè)時，我們都不看好這筆交易。我覺得這個生意不會做得太大。與有限的回報相比，我們的工作量顯得太不成比例。但是，在喬·巴拉塔的推動下，黑石出資1.02億英鎊，于2005年收購了默林娛樂。交易額度并不大，黑石紐約總部對此期待值也不高。

僅在幾個月內，喬·巴拉塔和尼克就邁出了第一步。他們支付了3.7 億歐元的現(xiàn)金和股票，收購了英國、丹麥、德國和美國加利福尼亞的4 個樂高樂園。第二年，他們以5億歐元的價格收購了意大利最大的主題公園加達云霄樂園。2007年春季，他們以12億英鎊的價格收購了杜莎集團，其中包括6個著名的蠟像館和3個主題公園（其中的奧爾頓塔主題公園是英國最大的主題公園）。

尼克改進營銷策略，打造新的景點和娛樂設施，公司的盈利成倍增加。兩人齊心協(xié)力，把一家資本為5000萬美元的小公司，打造成僅次于迪士尼的全球第二大主題公園集團。

在全球經(jīng)濟普遍衰退期間，默林娛樂實現(xiàn)了增長。當黑石在2015年出售默林的最后一筆股份時，我們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數(shù)千個工作崗位，為數(shù)百萬家庭提供了娛樂，并使我們的投資者賺取了超過投資額6倍的利潤。

黑石在2007年收購希爾頓，從收購之刻起，我們的批評者就一直稱黑石在市場頂部收購了一個“獎杯資產”。2008年和2009年，我們在亞洲、意大利和土耳其等市場每年新增50000間客房，增加了現(xiàn)金流。我們將希爾頓總部從比弗利山莊搬到了弗吉尼亞州一個較為便宜的地方。由于收購時的融資安排，旅游業(yè)業(yè)務的急劇下降也沒有對黑石造成沖擊。

雖然公司距離實現(xiàn)盈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隨著旅游業(yè)的復蘇，希爾頓的現(xiàn)金流超過了2008 年的峰值，黑石的投資價值一路飆升，遠高于我們收購時支付的價格。我們的投資者最終從希爾頓交易中賺了超過140億美元，這筆交易也成為歷史上最賺錢的私募股權投資。

2010年，我再次回到清華大學，朱镕基又開始了一年一度的提問：“蘇世民，我該怎么看待黑石股票？還能漲回來嗎？你怎么看？”

“總理先生，公司運轉得很好，您不用擔心股票?！?/p>

“蘇世民，為什么不擔心？”

“因為我們就像農民一樣。”我說，“我們在收購公司和房產時，就像種莊稼一樣，把種子種在地里，澆上水，種子開始生長，但您還看不到莊稼。過一段時間，莊稼會長得很高，收成極好，您會非常非常高興?！?/p>

后來，我們一直支付股息，股價也重新恢復。中方把越來越多的資金交給我們，讓我們代表他們投資。朱镕基對我也更加歡迎，態(tài)度更加和善。

2012 年，我們封閉了第六只私募股權基金：151億美元的承諾投資。這是有史以來第六大基金，我們已經(jīng)度過了最困難的時期，投資者仍然相信我們的投資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