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仁歌
詩歌作為世界文學史中誕生最早的一種文體,它伴隨人類文明進程中的坎坷與辛酸,不知留下了多少含淚的悲歌乃至痛人心扉的絕唱,尤其西方詩歌所凸顯出來的悲壯與厚重,讓人類的文明史頁上多了幾分玩味不盡乃至極富價值的思想與情感的包漿。
說到這里,我們真要傾心感謝古希臘神話,倘若沒有古希臘神話的孕育與漬染,或許就不會有《荷馬史詩》《吉爾伽美什》《神曲》《埃涅阿斯紀》等鴻篇巨制的傳世,也讀不到彌爾頓的《失樂園》、歌德的《浮土德》、拜倫的《唐璜》、雪萊的《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等西方正典。
可以說,詩歌始終與人類的文明共舞,與人類的靈魂共舞,與我們的存在之難共舞。也就是說,詩歌對于人類的意義極不簡單:“詩是歷史的孕育基礎……是對存在和萬物之本質的創(chuàng)建性命名——絕不是任意的道說,而是那種首先讓萬物進入敞開域的道說,我們就在日常語言談論和處理所有這些事物?!?/p>
一覽西方詩歌史上一座座尖峰及其無限風光,不單都被男性詩人捧走了金杯銀杯,用中國的話說巾幗不讓須眉,屬于西方詩壇的藍天綠海,差不多也被女性詩人占去了半壁江山。諸如古希臘女詩人薩福、美國女詩人狄金森、法國女詩人卡特琳·波茲、智利女詩人斯特拉爾、俄國女詩人阿赫瑪托娃、瑞典女詩人奈麗·薩克斯、猶太血統(tǒng)的德國女詩人希爾德·多敏、加拿大女詩人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奧地利女詩人英格博格·巴赫曼等,都堪稱世界級別的女中詩杰。限于篇幅,這里只能集中筆墨對薩福其人其詩加以考察與欣賞,從窺—斑而知西方詩歌全貌,聊以共享。
古希臘美女詩人薩福其人其作,就特別值得關注與重溫。這位毀譽參半的貴族詩人,盡管毀名多多,甚至被視為同性戀者的代名詞,但在古希臘乃至后世卻擁有廣泛影響,尤其在鄉(xiāng)間還享有某些美譽。這位被柏拉圖譽為第10位繆斯的詩人,因為復雜的人生經歷及其同性戀情結,至于同時代的讀者如何去看待她的人生又如何去理解她的那些不勝枚舉的情歌婚唱,一時間找不到可以用來闡釋的文獻,而她留給后世的詩歌作品少之又少,從當下可知的寥寥幾首詩中,很難能從中整合出被后世戲謔為“薩福體”詩歌的整體風貌。
至于她是不是最早以詩的形式抒發(fā)愛情婚姻家庭題材的拓荒開路,這里也無從考據(jù),但薩福的確比較擅長情歌婚唱,即使譯文與原文有所出入,但應用再創(chuàng)造思維也能從中領悟到這位失貞不潔又不乏幾分神秘色彩的古希臘女詩人的原創(chuàng)品格與思想。首先來看看她的一首祈禱詩:
求坐在華麗寶座的永生不朽的愛神,
宙斯的女兒,
我求你,
我的主啊,
別用痛苦和煩惱折磨我這顆心,
如今也請你快來!
從痛苦中把我解脫出來,
做我的戰(zhàn)友,
幫助我實現(xiàn)我惆悵的心中懷抱著的心愿。
如果以今天詩學的審美傳統(tǒng)與技巧去看待這首詩,恕筆者實在不敢恭維。掂量掂量這首用詞平淡無奇、寫法也不見奇崛高妙的《祈禱詞》,顯然語不驚人,但深入到深層次意蘊層面,我們就不難捕捉到一顆對愛無限渴望且激情燃燒的心。這種帶有宗教色彩的對愛的虔誠朝圣,看起來似乎是神圣的,實際上之于薩福,以今天的愛情觀論之,是要大打折扣的。薩福是被公認的同性戀者,她的愛始于同性戀,也終于同性戀,據(jù)有限的史料記載,她是因為追求一個同性者遭到拒絕而跳海自殺。那么,如此一個“問題人”,何以還會對后世產生深遠的影響?
原因或許不止一二。不過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后人更看重的是薩福的詩歌才華以及她所做的諸多善事,比如她創(chuàng)辦了一所女子學校,專門給女性學員講授詩歌寫作的要領,讓入學者個個受益匪淺。此外,在古希臘時代,人們對同性戀者所持的態(tài)度是相對比較寬容的。即使文藝復興以后,西方文明過程中似乎也沒有把同性戀者視為洪水猛獸?!肮W”研究中,就有人認為哈姆雷特也有可能就是一個同性戀者,當然,這只是一個學術猜想罷了。不過,有文獻證明,(《追憶似水年華》的作者普魯斯特也是一個同性戀者,但無論這種研究結果真實與否,卻都沒有影響“哈劇”的遠播以及小說家普魯斯特的盛名。西方追求自由、民主、信奉宗教的語境,對于同性戀者也就減少了一種道德綁架與倫理批判,否則,柏拉圖也就不會把薩福奉為圭臬了。
貴族、同性戀者、詩人、“薩福體”詩歌等,似乎都是生活賦予她的一個個硬邦邦的標簽,這就注定了她存在方式的與眾不同。為了自由,她離開了丈夫和家庭,在家庭與海島之間輾轉交替,直到以一種極端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也許,深究《祈禱詞》,我們就能從中找到她的死因。她或許真的深深地愛上了一個同性少女,《祈禱詞》通篇都在向愛神詠唱,向愛神表達自己對戀愛的追求。盡管詩句很平淡,但她的心是燃燒的,殊不知生活中“想要得不到,得到非想要”的現(xiàn)象早已成為命運中的一種悖論,她好像早就被這個悖論投入到了命運之中,并為此做好了死的準備。
可見,她對愛情的堅貞與專一,具有宗教一般的情結。與此和諧匹配的是她的詩歌,她的詩歌大多都是情歌,雖然看上去都語不驚人,平淡無奇,但細細加以品嘗與咀嚼,也不乏一種知性、淡雅、率真。無論愛得多么熱烈、純真,詩句里都不乏一種淡淡的憂郁與悲嘆的基調。顯然,她的詩歌審美深深受到了古希臘悲劇的影響。她的情詩都比較簡短,命題都比較隨意,語言也不花哨,風格單純、明澈、敞亮,如《無題》:
哪兒去了,甜的薔薇?
哪兒去了,甜的薔薇?
一旦逝去,永難挽回。
我不復歸,我不復歸。
短短幾句詩,誓言一般鐵骨錚錚,這或許就是命運的一個預言,愛與死,死與詩,都那么符合“薩福體”的脈絡。從她傳世無幾的幾首詩中似乎都彰顯著一種“向愛而生”“向死而生”的意象。潛臺詞好像就是:要么有愛,要么死亡。有愛便是生,無愛便是死,她把愛掛在支撐生命的一根稻草上,一旦愛沒了,這根稻草也就沉了,不該沒的卻也就沒了。又如《少女時期》:
少女時期呀,
少女時期,
你離我而去,
你在哪里?
我不再屬于你,
我不再屬于你。
如果不去聯(lián)系薩福的情感經歷尤其同性戀史及其“薩福體”詩歌風格,孤立地只談這首詩,恐怕就像喝白開水,很難被打動。但一旦設身處地,穿越到古希臘薩福那個時代語境中去透視這首短詩的內涵,恐怕就會收到另一種意味。作為同性戀者的遠祖、女性主義的先驅,薩福始終熱衷于愛之美和女性之美,可以說寧肯死也不愿失去愛與美。尤其少女之純美,被她視為生命中的第一財寶。這不禁又讓筆者想起普魯斯特創(chuàng)作((追憶逝水年華》的悲切,普魯斯特為了追憶已逝的青春年華,一度用文字的天賦把時間當成可以追捕的小鳥裝在自我意識的河流中美美地“游戲”一番。薩福雖然還達不到這種高度,但她對少女不再、美人遲暮的惜春之痛,在這樣幾行看似平常實則痛徹心扉的詩句里,是有一種力透紙背的傷感。
據(jù)說,薩福曾因罪被判為極刑,可她為了挽回生命,卻當庭脫光衣服,讓自己美艷絕倫的胴體裸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居然一舉融化了現(xiàn)場所有旁聽席及其法官,把每個目睹者的愛美惜玉之心都召喚了回來。薩??芍^用自己的美挽救了自己的命,也贖了自己的罪,后來她得以從輕量刑。
西方文化中,女神眾多,單《圣經》里面的十大女神就讓我們朝圣不盡。所以在西方的文學作品中,拜倒在女性石榴裙下的曠世英雄比比皆是。生活在西方古希臘時代的薩福,有美貌,有才華,又懂得愛,在海洋文明滋潤的任何一個時代,即便犯下了亂倫之罪,那么,獲得寬大與包容,也是有可能的,何況她的愛情詩打動了那么多同時代的讀者。正如美學家朱光潛所說:“戀愛在中國詩中不如在西方詩中重要,西方側重個人主義,女子地位高,戀愛觀相差甚遠。”這種文化背景之于對同性戀狂熱癡情的薩福,算是擁有了一個文化保護的大環(huán)境。
拋開同性戀這一癖好,薩福就是那個時代的女神,她性感香艷,又有驚世才華,另外她又樂善好施,縱然她自身的生活并不幸福,她又獨自離家出走,屢遭同性的冷漠,但她仍然滿懷慈善之心在那個遠離喧囂的萊斯波斯島上辦了一所屬于同性姐妹激情燃燒的詩藝學堂。殊不知她的命運早已墜入了悲劇的圈套,所以她的詩句、她的歌唱都揮之不去一種自覺或不自覺的悲傷與哀怨。雖然人活在悲劇里,但也并非每天都會讓別人去消費自己的痛苦。薩福的內心世界是充滿悲情的,但未必彰顯于人,她善于把痛苦留給自己。是啊,屬于自己的痛只有自己懂。直到她跳海的那一刻,還伴隨著一種痛徹靈魂的絕唱:
它們的心漸漸冷卻,
任雙翅垂落下來。
這里可以套用魯迅的那句名言:“悲劇就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蹦敲此_福跳海之前給我們留下的每一個詩句都是有價值的,薩福的詩之所以會被后世視為“薩福體”,或許就因為她的詩不僅因為悲劇的人生被增值了,同時也因為她的詩也十分切合那個時代哀樂共存的語境?!鞍Ц枋俏餮笤姼柚凶罟爬系捏w裁之一。在古希臘和古羅馬時代,哀歌作為一種詩歌體裁,最終成為一種純形式的概念……”由此可見,那時詩與音樂息息相關,詩人還常常借助某些樂器演奏之技能抒發(fā)自己如泣如訴的內心世界。后人把這種詩風稱為“薩福體”,也不免有所偏頗。
薩福的確是古希臘文化中一個悲哀的符號。她短暫的一生寫下了不計其數(shù)的詩,但因為纏綿于同性戀觸犯了宗教戒律,到中世紀時她的詩幾乎被焚毀殆盡。幸虧埃及一個農民在尼羅河水域偶爾發(fā)現(xiàn)了記有薩福詩歌的紙莎草本。否則,薩福的詩歌可能就絕跡了。
薩福長于抒情,又喜多以個人的聲音吟唱,同時還有七弦琴伴唱。她在毀譽參半的際遇里寫詩吟唱,她也在這種哀樂共存的語境中唱完了屬于自己的“杜伊諾哀歌”。
下面,我們再來欣賞她的另一首詩((我覺得》:
我覺得,誰能坐在你的面前,
幸福真不亞于任何神仙,
她靜靜聽著你的軟語呢喃,
聲音那么甜,
啊,你的笑容真叫人愛煞。
每次我看見你,只消一剎那,
心房就在胸口里狂跳不已,
我說不出話。
啊,你的笑容真叫人愛煞……
讀到這里,我們不禁要問,是什么人居然讓薩福癡迷到這種地步?本著詩是猜想的藝術,那么面對沒有任何文獻支撐的詩歌,猜想或許就成了闡釋詩歌的唯一。難怪美國學者馬拉美早就坦言:“詩永遠應當是個謎……詩寫出來就是叫人一點一點去猜想?!边@與黑格爾的一句經典論述如出一轍:“象征到了極致,詩就變成了謎語?!币圆孪胝撍_福跳海自殺的直接原因或許就與這首詩所表達的內容關系密切,她遭到無情拒絕的同性戀者正是這首詩中所濃墨重彩的“你”!滲透西方文學的模仿基因生發(fā)的文學觀,使得西方文學藝術都是注重寫實,即重在窮象而見意,意就在象中,不在象外。這首《我覺得》寫得不遮不掩,赤裸裸地表達了自己對于“你”抑或“她”的真愛與熱烈追求,人有時可能就為一個人活著,當這個成為生命支撐的人一旦撤了,愛這個人的人也就活不下去了。薩福之所以最后會跳海自殺,是因為那個同性者一度被她視為生命的唯一,否則,死不是容易的,無論什么時期,生命對于一個人都只有一次,只有一個人絕望到活著成為一種多余時,死才會變得容易。不過,又有傳說,薩福因愛而死的對象并非同性戀者,而是一個年輕的漁夫,因遭拒而死。種種傳說,莫衷一是。遠去了的古老故事,讓傳說與猜想都變成了一種可能的參考。
沒有資料證實薩福跳海時的享年,從她已有記載的經歷去推測,也不再年輕了,至少還有幾首詩可以加以佐證。
節(jié)選之一:
我不能忍受,
和一個年輕的男子,
在一起生活
我走了。
節(jié)選之二:
不可抗拒的(愛),
有苦有甜的(愛),
使我四肢無力,
愛像一條毒蛇,
使我倒下。
節(jié)選之三:
害怕失去你,
我慌亂地跑著,
像一個
緊跟著媽媽的小女孩子。
節(jié)選之四:
痛苦穿透我
一滴,
又一滴……
這里我們沒有必要過度闡釋“薩福體”詩歌文本及其格式,如果從詩學的審美角度去考察薩福的詩,終究還不夠成熟和驚艷。從某種意義上說,薩?,F(xiàn)象似乎比“薩福體”詩歌更有研究和欣賞的價值。與其說是詩造就了薩福,還不如說是薩福成就了詩的影響力、穿越力,以致到了中世紀乃至后世干百年之間,我們還知道薩福和她的詩。盡管其詩作傳世很少,但也有以少勝多的魅力。猜想之于學術是大忌,但對于薩福,卻又變成了走近她的橋梁。
一句話,詩是可以成為一種猜想的藝術,而古希臘的美女詩人薩福被歷史蒙上的層層迷霧乃至面紗,也只有借助猜想才能有所突破了。
2019年5月10日寫于忘知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