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莉
有一年我生了病,病后每天都在家附近的河邊溜達。多半是上午十點半或者下午四點半,那時河邊的人很少,除了靜默著的釣魚人,幾乎就只有一個我這樣的閑人。在那樣日復一日的行走中,“人”漸漸成為背景退遠了,樹木、天空、河水以及生活其中的鳥類與昆蟲,重新進入我的視野。
天壓得很低,空氣重了許多,整個天地的色調(diào)也有一種凝重的美。出門一趟,整個人體重都仿佛增加了不少?;氐郊依?,手摸摸墻壁,是濕的,沁了水意。是水意,水還在緩慢生成之中。
苔蘚隨時在生長。即使平時一直在走的路面也時常要叫人打滑,要小心翼翼地攀住什么,才得平衡。青苔是草木的遠房表妹,一直小小的,喜歡濕潤與陰涼。它們這時來調(diào)皮地捉弄路人,也是因為遇著喜歡的季節(jié)而心中欣悅吧。
本就無所事事的鳥兒,更加無所事事了。穿黑白相間衣服的八哥,想做個炫技花樣飛行,最終卻只能低低地滑行一小段,順勢就把自己埋進了草叢。麻雀在我家窗下叫,聲音脆脆的,它的翅膀有點濕,又沒什么地方去,放在空調(diào)架子上的米粒很快被啄完了。真是欣喜呀!我趕緊又添上一把。仿佛家里來了客人,添茶續(xù)水一般。
整個梅雨季,人們安靜了許多。雨鞋雖然翻出來,可是寧愿不出門也不去穿,因為已經(jīng)穿不習慣了。傘倒是人手必備,路邊總也躺著一兩把,那些都是被棄的斷骨傘。惜物的人見到,不免會生出一種“為啥要扔啊,修修還能用呢”的惋嘆。門衛(wèi)師傅縮在大門邊的小屋里,隨時在打盹。賣小籠包子的女人,撐著肘在發(fā)呆。還沒到她售賣食品的高峰時段,也串不了門,這么坐著呆呆地想些事情也是挺好的。鄰居大姐在炸花生米,香氣溢過墻來——這都是平日不太愿意花時間去做的事兒,好了,雨一鋪天蓋地下來,就愿意慢慢折騰了。都說南方多詩意,這梅雨天氣也助了一臂之力。人人都濕潤著、安靜著,儲存了一些話兒,積壓了一些事,心里釀一釀,就成了詩。即使不寫下,也有另外的形式展現(xiàn)——以柔軟的容貌,以含蓄的性情。
新聞里傳來南方某地山體滑坡的壞消息,這當然也與梅雨有關(guān)。自然對人類總是這樣,有恩亦有罰。這時候就不能安心做事,內(nèi)心祈求遠方人畜平安,仿佛所有人都是親友,仿佛他人亦是自家人。
我坐著,看一場心儀的導演的新作。那導演的電影里,她的鏡頭最鐘情處,是日本奈良的森林,深綠、淺綠、森森的綠,綠得你不會再愛別的顏色了。修剪得有如園林的茶樹叢,穿白衣服的主人公行走其中。這是兩個各自忍受喪親之痛的人。男人要去祭奠死了三十三年的妻子,剛剛喪子的女護理員跟隨他上路。在綠得深不可測的林中,他們迷路了,且遭逢暴雨,于是彼此取暖。他們在千年古樹下祭拜樹神,擁抱沉默的樹干,從老樹那里獲得力量。如此,雙方慢慢修復了受損的靈魂。
我看著,想起自己的一些銘心記憶,眼里也下起了梅雨。的確,每一個靈魂都需要修復,正如每一年梅雨都要來。我認識了許多花草蟲鳥以及它們的特性,辨別出了它們細微的差別。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光是一塊電腦屏幕大小的春天的野地上,就可能存在五六種甚至更多草類:紫花地丁、卷耳、寶蓋草、繁縷、婆婆納……在這個過程中,我才了然大自然其實是如博爾赫斯所喜愛的那個主題,即“無窮無盡”的。是的,大自然一直都是無窮無盡的,一直都存在,比人還要永恒。但如果不是有一個契機,我不能重新認識到。
在那個階段,我購買、閱讀了許多有關(guān)植物、動物以及四季的書。鄭逸梅先生的《花果小品》,像一張張清淡的花草素描;日本柳宗民的《雜草記》,近乎一本植物科學的書;再有20世紀英國人貝克寫的《游隼》,他用幾十年時間追蹤了游隼并記錄下來,這是我讀到的最細膩的鳥類書。然而,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安妮·迪拉德的《聽客溪的朝圣》,這本書于1974年獲得普利策文學獎,是“非虛構(gòu)寫作”的典范,作者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一本書作者”之一。當然,同樣杰出的還有寫《瓦爾登湖》的梭羅以及寫《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的盧梭。
所有這些自然文學作品,都是作家們在自然中沉浸許久得來的結(jié)晶。安妮·迪拉德是生了肺病后在聽客溪休養(yǎng)一年后寫出的;梭羅自動放棄波士頓蒸蒸日上的鉛筆生意而獨自到瓦爾登湖邊生活了兩年,因為他想了解并證明人活得更為從容究竟需要怎樣的條件;而盧梭,中年出名之后遭人陷害,在他逃到一個小島的幾個月里,與植物交上了朋友。這些人重返自然的理由各異,最終都成了為大自然為花鳥立傳的人。
寫作其實很像種菜。常年種玉米的人,自然玉米收獲最佳。常年種獼猴桃的,也是在獼猴桃上最容易豐收。如果種玉米的人突發(fā)奇想去種獼猴桃,收成當然也有,卻很難拼得過那種專門種獼猴桃的人。這就是專業(yè)的意思。寫作者也是一樣,關(guān)注、沉浸最久的東西,寫起來自然得心應(yīng)手。我自己也是一樣,正是在長時間“游蕩”于大自然之后,我對自然的知識與認識漸漸增多,從而開始了對自然本身的書寫。
有一天我在汽車站候車,看見兩個六七歲的男孩蹲在地面死盯著,幾分鐘都不肯起身。從我站的角度看,那塊地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湊近了看,原來地磚縫隙中有一條小蜈蚣。它似乎決定不了自己的去向,就來來回回蠕動,范圍不超過地磚的長度。兩個孩子就這樣看著蜈蚣,討論它會去的方向,一會兒為小蜈蚣發(fā)笑,一會兒又為小蜈蚣發(fā)愁。最后小蜈蚣折騰到站牌后面去了,兩個孩子又跟了過去。直到汽車來了,他們的媽媽喊他們上車,兩個孩子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那兩個孩子蹲看蜈蚣,仿佛車站、母親和家都不存在了,這令我感動。我想這是赤子之心。而所謂赤子之心,就是完全的興趣與興趣帶來的完全的專注。在孩子的眼里,一條小蜈蚣等于一個世界。世界很大嗎?并不如一條蜈蚣有趣。蜈蚣很小嗎?它足夠被看上一小時、一天甚至一整年。
當我觀察、書寫與自然有關(guān)的文字時,以上所說那些書籍的寫作者、那兩個看蜈蚣的孩子,實際都給了我莫大的啟示:其一,面對自然要忘記“自我”。總是惦記自我的人很少有持續(xù)的精力和熱情去體察他人他物,更不必說去設(shè)身處地了。其二,寫作者須把對萬事萬物的好奇與愛貫穿終生,必須覺得萬事萬物都與“我”有關(guān),或“我”即是萬事萬物?!拔摇笔呛恿鳌⑾灻窐洌琴u菜女,是流浪漢?!拔摇奔词且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