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然
研討會結(jié)束,已經(jīng)晚上六點,大家陸續(xù)從會議室里出來。我和劉教授同行,邀他自助餐以后一塊兒去散步。我在會上闡述了自己的觀點,但由于時間上的限制,沒來得及清晰完整地展開,有些遺憾,我想借散步的機會與劉教授商榷。說是商榷,但其實含有更多炫耀的成分。我還算年輕,剛在專業(yè)的核心期刊上發(fā)表過幾篇文章,正志得意滿,非常有炫耀的欲望和沖動。
當時同行的還有某機關(guān)單位的吳主任。吳主任一直悶頭走路,沒說話,我也沒拿眼睛看過他,但我知道默默走在我們身后的就是他。吳主任平時少言寡語,諱莫如深,屬于不怒自威的那種人,這樣的性格也跟他的職業(yè)身份相符。
走到一個拐角處,劉教授卻拐向了另一個方向,我問他去哪兒,他告訴我吳主任要請客,邀他去聚餐,讓我也一起過去??墒菂侵魅尾]邀請我,我不便去,于是說我不想去了。心里卻在想,平時我跟吳主任的關(guān)系說不上好,但也說不上不好,他為什么沒邀請我呢?自然感覺有些不快。劉教授說沒事,吳主任又不是外人,一塊兒去吧。我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覺得不妥。劉教授說,那你等一會兒,我去跟吳主任說一聲,他會同意你去的。說完朝吳主任走去。
我決定等在那兒,同時心想,吳主任一定會同意的,也許是他一時疏忽,忘了邀請我。即便這樣,要一個中間人去當說客,還是感覺別扭。不就是參加個平常的聚餐嘛,至于嗎?我噘起嘴唇,吹起了口哨,努力掩飾著萬一吳主任不同意我參加帶來的尷尬。那個暗處離得不遠,我能聽到劉教授跟他說話的聲音。我清晰地聽到吳主任說,我沒邀請他,他不能去,這是原則問題。吳主任的口氣相當冷淡,而且直截了當,說完就從暗處走到明亮的燈光下,接著又走到了另一個暗處,連頭也沒有回一下。
劉教授回來,委婉地告訴了我吳主任的意思,但同時又說沒事,他只是嘴上說說而已,你別當真,一塊兒去吧。我以為劉教授要在那個拐角處與我分手,沒想到他卻和我一塊兒回到了另一個方向。我心里的不快和尷尬有所緩解,我以為劉教授因為吳主任拒絕了我,他也拒絕了吳主任的邀請,不參加聚餐了,而寧愿和我一塊兒去散步。我和劉教授是同事,他這么做,倒是挺講義氣。我跟在劉教授身后走著,已經(jīng)開始在腦海里籌劃著,如何向劉教授炫耀那個學術(shù)觀點了。還沒有等我籌劃好,我們來到一個地方,劉教授說,我就不往前送你了。原來他是送我回家的??梢韵氲剑冶仍瓉砀硬豢旌蛯擂?。
連個招呼都沒打,我就離開了。沒走多遠,發(fā)現(xiàn)我前面出現(xiàn)了一道弧形的墻,我決定繞過這道墻,直接回家去??墒牵瑒偫@了半圈,墻檐就變得越來越低,竟至于即使彎腰也無法通過。這是什么鬼地方?我只好往回走,感覺有些暈頭轉(zhuǎn)向,時空的概念模糊成一團。
奇怪的是,走著走著,腳下的路面變得不再堅實了,并且明顯地晃動起來,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排松動的橫木上,處在高空之中。我手扶著頭頂?shù)姆块?,小心挪動步子。但頭頂房檐上的橫木也松動了。頭頂和腳下的橫木都是由鐵絲擰在一起的,這種固定方式本來就讓人不放心,不知什么原因,現(xiàn)在橫木和鐵絲之間還有著很大的縫隙,似乎當初搭建的時候這些橫木是剛采伐的,還濕著,時間一久它們就縮水變細了。我膽顫心驚,不知道那些鐵絲是否銹蝕了,也不知道那些橫木是否糟朽了。腳下黑洞洞的,猜不準下面是水面還是硬地。如果是水面的話,問題不大,因為我會游泳,但如果是硬地麻煩可就大了。那樣的話,如果掉下去,我就會被摔成一攤鼻涕。我寄希望于自己的處境是在夢里,因為只要夢一醒,危險就解除了。但我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在夢里,因為在夢里我多半具有飛翔的功能,要是那樣就好了,像一只鳥一樣,展開翅膀飛下去就是了,而眼下我根本就不會飛翔。這樣的邏輯很嚴密,也很殘酷。因為不會飛翔,肯定不是在夢里。對于此刻的我來說,這簡直就是個操蛋的邏輯。
就在我的斜下方,不遠處,劉教授在大聲說話,好像是故意為了讓我聽見。劉教授在向參加這次學術(shù)會議的一個同仁要密鑰,如果使用密鑰給吳主任打電話,吳主任就會不得不同意我參加聚餐,而劉教授自己的密鑰已經(jīng)用完了。什么密鑰?它顯然具有神秘的性質(zhì),同時也具有強迫執(zhí)行的意思,似乎還有使用的權(quán)限和數(shù)量。我不太清楚密鑰或密令的含義,但我希望這個東西能夠盡快生效。因為除非是在夢里,否則好像沒有別的什么辦法能夠來解救我。
他們沿著一條街道朝聚餐的飯店走去,三五成群,輕松愉快地交談著。除了我以外,所有參加會議的人都在??磥碇挥形覜]被邀請。街道狹窄,卻很長,就像一條曲折的線,似乎沒有盡頭,似乎永遠也無法到達那個預(yù)定的飯店。但他們沒有因此而沮喪,依然興致不減。
走過一家書店,旁邊標明24小時營業(yè)。而那家書店就叫“不夜店”。大家停下腳步,望著上面的招牌,議論起來。有人說這個招牌上少了一個“書”字,應(yīng)該叫“不夜書店”,而不是什么“不夜店”。那個“書”字可能脫落了。也有人認為不是脫落的,因為很顯然,假如是脫落的,在“夜”和“店”之間就應(yīng)該留下一個“書”字的位置,而現(xiàn)在并不存在那個位置。
有人同意第一個人的說法,說你們看,“不夜店”這一行字處在招牌的靠下方,上面留有很大的空間,雖然在“夜”和“店”之間沒有給“書”留下位置,但“書”字的位置肯定在“夜”和“店”兩個字中間的上方,他們這么做是為了強調(diào)“書”,因為在這幾個字中間,“書”最重要,它標志著這家店的本質(zhì)屬性,是書店,而不是其他什么店。而恰恰因為某種原因,這個最重要的“書”字脫落了。這個人猜想,可能是由于“書”字比另外三個字又大又重,制作招牌的師傅只是用了與另外三個字同樣數(shù)量的粘合劑或固定物,才導(dǎo)致“書”字脫落的。如果“書”字比“不夜店”三個字的每個字都大和重一倍,那就應(yīng)該用多一倍的粘合劑或固定物,而師傅忽略了這一比例。
但也有人同意第二個人的說法,他首先反駁了同意第一個說法的人的說法,大家之所以看起來“不夜店”這一行字在招牌的靠下方,是因為視角產(chǎn)生的錯覺,如果從正面看,也就是正視或直視,其實那行字就處于招牌的正中間。少的那個“書”字,根本就不是制作招牌師傅的責任,而是店老板有意為之,也就是說,老板故意少掉了那個“書”字,使人產(chǎn)生曲解。老板的意圖非常明顯,大家想想看,“不夜店”與“不夜書店”比較起來,哪一個更有意味,更引人注目呢?顯然,“不夜書店”過于直白和明確了,不夠含蓄,缺少魅力?!安灰沟辍本筒煌?,這三個字的含義具有模糊性和延展性,顯得相當曖昧。“不夜店”不僅具有廣而告之的招牌作用,更有著曲徑通幽的微妙用意。顧客被“不夜店”三個字吸引,走進店里時,都有著秘而不宣的個人目的,但當他們進來以后才發(fā)現(xiàn)里面擺滿了書,不是夜店而是書店時,就會感到羞愧,因為書畢竟是優(yōu)雅文明之物嘛。在這種羞愧心理作用下,出于面子上的考慮,有些人難免不買上一兩本書。盡管他們可能回家以后就把書撂下,連塑料套封都沒有拆開過,任其落滿灰塵,或者一出店門,書就被扔進垃圾箱,但書店老板的目的顯然已經(jīng)達到了。書店當然是賣書的,但我估計,這位老板在“賣書”這兩個字上,更看重的是“賣”而不是“書”。老板在乎的是生意,只要賺錢,他并不在乎做的是什么生意。這就像如今的某些藥店,他們只在意能把藥品當成商品賣出去,獲得最大利潤,并不管那些藥品具有什么療效,能不能治病救人。
這個人說到這里的時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大約以為大家都會跟著他一起笑的,不過,大家都沒有笑,反而都一臉嚴肅地望著他。
他嚇得不敢再笑,也嚴肅起了面孔。
這時吳主任開口了。吳主任說,要我看,你們的猜測都是扯淡!既不是什么“書”字脫落了,也不是什么故意少掉了“書”字。它本來就是“不夜店”,而不是“不夜書店”。吳主任的語氣冷漠而強硬,帶著一股深夜徹骨的寒意。
這個說法讓大家都感到意外。
大家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漸漸的,一種情緒醞釀起來。這種情緒愈演愈烈,仿佛只需一點火星就可以熊熊燃燒。吳主任的話顯然對某種神圣不可侵犯之物構(gòu)成了冒犯和褻瀆。于是大家濃烈的情緒里挾裹進了由于冒犯和褻瀆而引起的憤慨。這一回,大家的看法相當一致,紛紛指責吳主任。他們并不因為吳主任請他們聚餐而原諒他,他們指責他的說法荒謬至極。
最憤慨的是劉教授。劉教授不僅以拒絕參加聚餐相要挾,甚至指著吳主任的鼻子破口大罵,逼著吳主任說出這不是書店的理由。吳主任一開始還故作鎮(zhèn)靜,兩只眼珠骨碌碌轉(zhuǎn)動著,在察言觀色,但當劉教授指著他大罵時,他一下子就撐不住了。吳主任看上去相當緊張,不,是相當驚恐,他嘴唇哆嗦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劉教授突然跳起來,撲向吳主任。大家瞪大眼睛,發(fā)出吁的一聲驚呼。大家似乎是擔心劉教授撲上去撕扯吳主任,倘若如此,那就與潑婦無異,過于粗魯,斯文掃地了。不過,劉教授平時的修養(yǎng)幫了他自己的忙,他及時剎車,掌控住了分寸。原來他的跳和撲,只是預(yù)備動作,或者叫做熱身,等他跳到一定的高度,撲到一定的距離,才把嘴唇嘬成唧筒的形狀,將一口唾液射到了吳主任的臉上去。高度和距離果然提高了命中率和準確度,那口唾液正中吳主任的眉心,不偏不倚,誤差不會超過5毫米。
唾液落到吳主任臉上時,他打了一個激靈,這樣的刺激終于使他說話流暢起來了。
吳主任告訴大家,他之所以做出以上的判斷,并不是冒犯的大家的尊嚴,而是基于以下事實:一、那上面明明標有24小時營業(yè)的字樣,書店哪有通宵營業(yè)的呢?書店白天都門可羅雀,夜里就更沒有必要營業(yè)了。二、這條街是美食一條街,除了眾多的茶樓酒肆,就是網(wǎng)吧舞廳。這符合消費規(guī)律。一般飯后要么醒酒品茗,要么趁興娛樂,幾乎沒有臉紅耳熱之際逛書店的。
吳主任陳述完理由以后,大家又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之后就更加憤怒了,因為如果吳主任前面的話屬于冒犯和褻瀆的話,那么這次就相當于直接打臉和揭傷疤了。吳主任一看勢頭不對,膝蓋一軟,趕緊跪在了地上,又是作揖又是磕頭求饒。這就是吳主任的聰明之處了,眾怒之下,要不是吳主任跪地求饒,他恐怕就有遭受圍毆的可能。曲膝使吳主任免遭了皮肉之苦,卻換來了大家的鄙夷。大家表達鄙夷的方式,不約而同地效仿了劉教授,他們紛紛朝吳主任臉上噴射過去更多的唾液。此后,直到整個事件結(jié)束,吳主任都低垂著腦袋在地上跪著,沒敢站起來,他的眉毛、鼻尖、耳朵和下巴掛滿了唾液,搖搖欲墜,就像枝頭上掛滿的果實。
自然,大家一致公認吳主任剛才擺出的兩點理由悖謬絕倫。大家只用一個理由就駁斥了他的悖謬——難道在美食一條街這種地方,就沒有失意的、等待救贖的靈魂嗎?想想吧,在滿街燈紅酒綠和喧嘩騷動的襯托下,一個孤獨的靈魂在街頭躑躅,尋找能夠給他帶來安寧和溫暖的書籍,而這個世界卻擺出一副冰冷的面孔拒絕著。還有比這更加殘忍的畫面嗎?
大家被這個想像出來的畫面所感動。一個人抽鼻子,感染得大家都跟著抽鼻子;一個人抹眼淚,感染得大家都跟著抹眼淚。緊接著,哭聲就響成了一片。不由自主地,兩兩結(jié)合,擁抱在了一起,相擁著哭泣。在他們擦干眼淚之后,馬上就商議出了一個結(jié)果:把招牌上那個缺失的“書”字補上去,因為這正是知識分子的職責所在。但他們接著就遇到了實現(xiàn)的問題,深夜里,哪來現(xiàn)成的“書”字呢?大家苦思冥想了一陣,終于有人提議,可以用真正的一本書掛到那個招牌上,代替那個“書”字。這主意一經(jīng)提出,就受到了大家的贊揚。用真正的書代替“書”字,比真正的“書”字更有創(chuàng)意,更具有藝術(shù)氣息。問題似乎迎刃而解,大家都是做學問的,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找出一本書應(yīng)該非常容易。大家都長舒了一口氣,等待著有誰貢獻出一本書來??墒牵攘艘粫翰虐l(fā)現(xiàn),大家每個人都在等別人找書。
都翻翻自己的包吧。不知誰說了一聲。
相信大家都樂于捐出一本書的,于是都低頭在包里翻找。翻了個底朝天,包里有牛奶飲料、充電寶、面巾、大力神、指甲剪、口氣清新劑,偏偏就是沒有一本真正的書。
有人忽然恍然大悟,一拍腦門說,嘿,這不就是書店嗎?找什么找,我們進去買一本書,掛上去就是了。是啊,這是在騎著驢找驢啊。于是大家又都爭先恐后地想進去,買一本書貢獻出來。推了幾下,才發(fā)現(xiàn)門是鎖上的。細瞅,又發(fā)現(xiàn)門上還貼著一張打印出來的字條:本店因欠房租,搬遷至羊蹄子胡同43號,廢品收購站對面。文學、社科、哲學類書籍3折優(yōu)惠,白菜價處理。
這又是一個意外。不過,大家并沒有因此改變主意,認為招牌上的“書”字還是應(yīng)該補上去,雖然書店搬遷了,但這里畢竟曾是書店,起碼可以稱作書店舊址,類似于如今炒得火熱的名人故居或者名勝古跡??墒牵ツ膬赫視??
我這兒有一本,你們看行嗎?
一直跪著的吳主任開口了,他的手里正誠惶誠恐地舉著一本書。
大家一看,有些失望。吳主任提供的書不怎么理想,是一本《致富秘訣》。不過從外觀上看,開本夠大,大32開的,國際流行開本,厚度也壯觀,估計至少有600個頁碼。如果不看內(nèi)容,還挺像那么回事。行,就它了。
沒有梯子,他們就采取疊羅漢的方式,一個踩著一個的肩膀,一層一層的,搭建了一個人梯。
書終于被掛在了那個招牌上。
還沒等好好欣賞一下,就見一個胖子遠遠地跑過來,高喊,干嘛呢!
大約胖子是這家店鋪的業(yè)主。
人梯最下面的人,是劉教授。劉教授一看這架勢,慌了,嚇得撒腿就跑。他忘了自己肩膀上還馱著疊加在一起的三個人。那三個人都像表演走鋼絲的雜技演員一樣,平伸著兩條胳膊,保持著身體平衡,居然穩(wěn)穩(wěn)地站立著,在隨劉教授快速移動的過程中,他們的頭發(fā)和衣襟迎風飄揚。其余的人跟著人梯跑,他們一邊跑一邊快活地又蹦又跳,大喊大叫著,特別興奮。他們都把聚餐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們顯得比聚餐還高興。
故事到這里基本上就算結(jié)束了。
但這個故事存在著幾個疑點。我之所以把這幾個疑點集中放在最后講述,是因為我覺得它們比故事本身更重要。
疑點之一:這件事是發(fā)生在夢境里還是現(xiàn)實里?我不是指它的荒誕程度?,F(xiàn)實里的荒誕有時比夢里的荒誕更荒誕,這已經(jīng)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我是指畫面感,具體說是色彩的怪異感覺。整個事件的過程,就像一部黑白片,舊電影。不,應(yīng)該說比黑白的舊電影更加怪異,因為它的全部色彩只是單一的黑色,甚至連作為對比和襯托的白色都沒有。全黑,一片黑暗。這一點我覺得是不可思議的。按常理,單純的黑色構(gòu)不成畫面,但奇怪的是,我不僅在事件的過程中可以看清人物的五官,甚至連人物的睫毛也可以分辨得一清二楚,可以說毫發(fā)畢現(xiàn)。唯一可以勉強說得通的是,黑色的深淺不同,也就是黑色分出了不同的層次,就像中國傳統(tǒng)繪畫里的水墨畫一樣,所謂墨分五色。但中國水墨畫的一個重要創(chuàng)作技法是留白,就是畫面里留出余地,以便表現(xiàn)遠近、虛實、濃淡等概念。我至今也沒見過水墨畫不留白的,一團黑的畫我在現(xiàn)實里從來就沒見過。如此說來,似乎可以確證這件事就是發(fā)生在夢境里。因為這符合夢的特征,我向來沒有做過彩色的夢,夢的背景差不多都是灰蒙蒙的。但我向事件中的人物劉教授還有吳主任都親自詢問過,他們都證實那不是夢,是真實發(fā)生在現(xiàn)實生活里的,而且他們具體指出了發(fā)生的時間和地點。我還跟他們說了我對這件事的色彩感覺,兩個人幾乎發(fā)出相同的勸告,哦,那你趕緊去看醫(yī)生吧,可能是你的眼睛出了問題。
疑點之二:事件缺少連續(xù)性和紀律性。比方說,在事件的前半部分里,我正站在那個由橫木和鐵絲搭建的高空中,等待著劉教授用密鑰或者密令來解救,但卻沒有了下文,我被解救下來了嗎?根本就沒有再交待,直到故事結(jié)束,都沒有我什么事了。情節(jié)一下子就跳躍到了他們正走在大街上。而且,從故事開端看,我應(yīng)該是故事的主要人物之一,因為故事本身就是我講述的,我的口吻,我的視角。按照我的情節(jié)設(shè)計,接下來該交待吳主任為什么要請客,為什么邀請了參會的所有人而唯獨沒有邀請我。如果補充邀請了我,我們?nèi)チ四募茵^子,點了什么菜,喝了什么酒,我是否在酒精的作用下高談闊論,炫耀那個我自認為新穎獨到的學術(shù)觀點,等等。但這些都沒有出現(xiàn)在故事里。這當然都是由于故事里沒有了我這個講述者。沒有我,這個故事怎么能繼續(xù)下去呢?除非這個故事自己有了生命,突然就狂奔而去,不再受我的控制,它患上了歇斯底里癥,它發(fā)瘋了。它一路奔跑,一路氣急敗壞地破壞著沿途的事物,它沒有了紀律性,肆無忌憚地打破敘事原有的秩序。它取得了自己想要的戰(zhàn)果,揮舞著勝利的旗幟,高唱著激昂的凱歌。
疑點之三:完全不具備合理性。在一次文學評論學會召開的學術(shù)會議上,怎么會出現(xiàn)吳主任呢?吳主任任職的單位是什么建設(shè)委員會,跟文學簡直風馬牛不相及。我在會上闡述的學術(shù)觀點就是我自己新寫成的學術(shù)論文中的觀點,那篇論文的題目叫《文學的時代精神與藝術(shù)性的二律背反》。它就保存在我的電腦硬盤里,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打印了一份紙質(zhì)的材料作為備份,現(xiàn)在打開我寫字臺右邊的第二個抽屜就能看到它。吳主任不僅參加了學術(shù)會議,而且還請大家聚餐,這是什么意思?我和吳主任住在同一個小區(qū),算是熟人和朋友,了解他。他很少請客,甚至基本上不請客,倒是有形形色色的人經(jīng)常請他,但他大多數(shù)是拒絕的。更不可思議的是,當大家決定為那個名叫“不夜店”的書店招牌增添一個“書”字而想找一本書代替時,一大群文學評論家,都是做學問的,他們的包里竟然找不出一本書來。最后還是吳主任貢獻出了一本《致富秘訣》,才算解決了問題。不過,這一點也相當可疑,一個機關(guān)單位的主任,應(yīng)該潛心于自己的政務(wù)工作,為什么會熱衷于致富秘訣呢?凡此種種,使得故事的合理性蕩然無存。還有更離譜的,故事里大家爭論書店的招牌,吳主任指出那根本就不是書店時,大家對他指責和侮辱。被吐唾沫,被迫跪在地上。這怎么可能?要知道,吳主任可是在要害部門任要職的,竟敢那樣侮辱他,簡直是在做夢。
做夢?
等等,讓我冷靜下來想一想。
那么,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這個故事雖然發(fā)生在現(xiàn)實里,卻是我在夢里寫成的。半夜,我夢游到書房,夢游狀態(tài)中坐在電腦前敲打鍵盤,噼里啪啦寫完,再夢游到臥室的床上,接著睡。弗洛伊德說過,夢是現(xiàn)實愿望的達成。我潛意識里想寫這么一個故事,創(chuàng)作的欲望特別強烈,但在白天,在現(xiàn)實里,在清醒狀態(tài)下寫不出來,或者不愿意寫,不敢寫,只好在夢里把它寫了出來。然后,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電腦里莫名其妙地有了這么一個故事,于是在清醒狀態(tài)下,一二三,挑出了三個疑點。但如果那個假設(shè)前提成立的話,也就是說,如果真是我在夢里寫出了這個故事,那么,這三個疑點還是所謂的疑點嗎?
甚至,基于此前提,我也可以推導(dǎo)出這樣一個看似荒誕故事的連續(xù)性和合理性:劉教授用借來的密鑰或者密令,強迫吳主任同意我也能參加聚餐,“他們走在大街上”這句話,就可以改成“我們走在大街上”了,因為“他們”之中就包括我。這樣一來,就可以解釋后半部分故事由誰來講述的了,其實講述者還是我,因為我就在現(xiàn)場。至于他們最后有沒有聚餐,點的什么菜,喝了什么酒水,我就不得而知了。我甚至都沒有機會炫耀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為什么呢?因為走到半路上,我就被他們當作“書”掛在書店的招牌上了。
吳主任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了。不過,故事發(fā)生的時候他可還沒有退休。我還記得第二天,也就是那次聚餐之后的第二天,劉教授拉著我作陪,去吳主任家給他道歉的情景。為了表示道歉的誠意,劉教授竟然當著我的面拿巴掌扇自己耳光,啪,啪,像放炮仗似的,每一巴掌都那么實在,把半邊臉打得通紅,然后就蹲在地上捂住臉哭上了。
吳主任嘆氣說,你們這幫醉鬼啊,折騰我倒還罷了,你們折騰人家張老師干什么?張老師多斯文的一個人呀。真是胡鬧!
吳主任所說的張老師,就是我。
吳主任腦袋搖得就像風向標似的,唉,太不像話了!你們竟然把人家張老師掛在了屋檐下,就像吊上去一塊臘肉一樣。
劉教授不哭了,怔怔地問,掛上的不是一本《致富秘訣》嗎?
什么《致富秘訣》?那是我的散文集。吳主任跺著腳說,我就那么點業(yè)余愛好,閑下沒事了寫個豆腐塊文章。積攢半輩子了,心想出個集子吧。張老師知道了,就攛掇我請你們這些作家和評論家開個研討會。吳主任說到這里的時候轉(zhuǎn)向我,說,張老師,您別生氣,我這可不是怪您,您攛掇研討會可能也是出于好意??蓻]想到,白瞎了我?guī)兹f塊錢,還鬧出這檔子荒唐事來。什么這些作品體現(xiàn)的時代精神和藝術(shù)高度比起經(jīng)典作品來毫不遜色,什么時代和藝術(shù)的二律背反在這些作品面前黯然失色,凈是搖著大舌頭說假話,拍馬屁。吳主任說到這里的時候又轉(zhuǎn)向我,說,張老師,您別生氣,您說的那些假話,可能也是出于對我的鼓勵??赡銈兪钦娴南矚g我寫的東西嗎?你們離開后,我收拾會議室的時候撿到了十七本《致富秘訣》,上面可都有我的簽名啊。不過,那時我也沒有太生氣,因為你們是十八個人參加的研討會,起碼有一個人把我贈送的書帶走了。直到我去衛(wèi)生間方便,才氣不打一處來,原來我的第十八本《致富秘訣》被放到了衛(wèi)生間的隔板上,只有我簽過名的扉頁被撕了下來,躺在紙簍里。
說到這里,吳主任再次轉(zhuǎn)向我,問,哎,張老師,不對啊,我記得那次你們給我們單位老王的古體詩詞開研討會的時候,他簽名送的書,你們可是一本也沒落下,全帶走了呀。
我說,吳主任您可能記錯了,那次研討會,老王根本就沒送書。
吳主任愣了一會兒說,噢,還是老王有先見之明啊。
責任編輯:劉照如